江古利被老伴戲弄得火起,吼道:「誰和你嘻嘻哈哈?別兒戲似的!不嫁閨女,先添個外孫,你就鮮啦!」老伴駭然了。這倒是,二娃和荷花都是二十二三歲的人了,見天混在一起,誰敢擔保不出事兒?
江古利越發凶起來,向老伴發佈命令:「告訴你那寶貝閨女,要成親便成親,不成親不許混在一起,談那個——那個——什麼戀愛!」
同意成親,不准戀愛。世間竟有如此怪事!可這確是江古利老漢的土政策。而且在他的家庭王國裡,執法甚嚴。只要發現二娃和荷花嬉笑,回到家荷花準得挨罵。
但愛情這東西也怪,莫看像春風流水般的輕柔,可那力量的內蘊誰也估不透。別說江古利一道命令,縱使刀砍斧剁也未必阻礙得了!兩個年輕人礙著那對黃眼珠,表面不敢接觸,只好轉入地下,暗中會面反倒多起來。當然,這種事瞞得住一人,瞞不住眾人,尤其姑娘小伙子們,全知道。青年人的心是相通的,誰也不會去江古利那裡邀功,而且都有些討厭那老頭。唉唉,新舊社會的兩代莊稼人,腦袋瓜裡裝的東西,真是相差太遠了。
二娃和荷花常聚在一起,決不像江古利揣測的那樣,專幹些見不得人的事。他們談生活,談前景,評判世事,當然也說些廢話,有時也鬧點小彆扭,就像今早在玉米地裡那樣。其實,那算什麼彆扭呀?嗑牙玩罷了!青年人談戀愛,大約都是如此吧。否則,還叫什麼戀愛呢?!
現在,他們不滿足了,鄉下的生活畢竟還是很單調的。有幾次,他們相約,要去看看城市生活,要見大世面,要去照相、逛馬路、遛百貨商店,要闖一闖縣城的大電影院。這不僅有對現代文明的好奇和嚮往,而且有幾分豪情和挑戰:俺鄉下人也進城玩兒來啦!哪個敢斜眼看人?就像鄉下的糧食城裡人也吃一樣,城裡的東西也有鄉下人的份兒!現在我們口袋裡有的是票子,除了你那走後門的東西,哪樣不能買?哪樣不賣給!可是這一切,僅僅是溫飽就知足的江古利老漢,能理解嗎?同意嗎?
吃完早飯,荷花故意躲到自己的東廂房裡,靜候二娃叩門。不大會兒,二娃來啦。平常,鑒於江家的家規,他是絕少登門的。荷花娘忙招呼讓座。江古利正蹲在豬圈的短牆上,看豬吃食,一邊瞇著眼抽煙。他見二娃進了院子,先是一愣,忙把臉又扭回去,心想,給你個好臉,更不知東西南北!二娃賠著笑招呼:「大叔,你吃飯啦?」「人吃啦,豬還沒吃呢!」江古利動也未動。老伴在他背後一指搭:「老熊,不會說句中聽的話!」二娃尷尬地笑笑,湊過頭去搭訕:「大叔,你這口豬好肥呀!」聽到誇他的豬,江古利現出一些和悅的顏色,回頭向二娃炫耀:「一天能長斤半!」
豬吃完了食,江古利正要下去撿空盆,二娃已經麻利地跳進去,拾起來遞給他。二娃打量一下大豬,問:「大叔,這豬有多重?」「沒稱過。」「我來量量?」「量量。」二娃從上衣口袋裡掏出皮捲尺。江古利眨眨眼,這玩意兒能分出輕重?只見二娃一邊給豬搔癢,一邊扯開皮尺,橫豎比畫了一陣子,然後站起身,舔舔舌頭,嘴裡咕咕嚕嚕,喝符唸咒似的。猛然,他驚喜地說:「大叔,這口豬四百四十三斤,該賣啦!」
「啊?!「江古利先是一喜,脖子伸出老長,後縮回來,「——嗯?」他不信!啥都比人家特別!皮尺能分出輕重,修秤的吃秤砣?這話沒出口,二娃又說:「大叔,眼時人好吃瘦肉,太肥公家殺了不好賣。」江古利一伸腿下了短牆,心想,你懂個屁!養豬越大越合算。肥肉不好賣?那是貴!減價不?退到二十五年前一塊錢三斤,我一天三頓吃肉!這話仍憋在肚裡,好歹給女婿留了半拉臉。二娃好沒趣,也隨後跟了出來,卻並沒有要走的意思。
江古利犯起疑來,他來幹啥哩?總不是拿皮尺專給我量豬來了?正想著,二娃果然入了正題:「大叔,跟你商量個事。」「說。」江古利往東廂房瞥了一眼。「今兒半清早,公社來個通知,說分給咱隊三千斤化肥,要咱派車直接去縣城提貨。隊長安排我和荷花一齊去。」二娃硬著頭皮紅著臉說出來,並沒有摻假。
江古利一聽,斷定這是圈套,寒下臉冷冰冰地說:「荷花不去!」心想,美死你嘍!在家撈不到談戀愛,進城去談,你當我不知道?甭想!老伴在一旁看不下去,插話說:「隊裡安排的,去就去唄。」「皇帝安排也不去!」江古利毫不通融。二娃從來不善言辭,一下窘住了:「那——」江古利忽然想到隊長那副黑面孔,又改口說:「實在沒人,我去。」老漢歷來怕官。
二娃不知怎麼回答了,求援地向東廂房探望。荷花在屋裡聽得真切,真的生氣了:你去算幹啥的?人家還要合影哪!想到這,她從門口探出頭來,沖二娃使個眼色,擺手讓他先走,心裡打定了主意。
二娃沒猜透荷花的意思,失望地告辭走了。不大會兒,荷花也出了院門。「哪兒去?」「下地。」江古利追出門看閨女真的奔棉田了,才回轉來,教訓老伴說:「這種事,能放他們去?趕回來得半夜三更,說不定還得住一夜,兩個人……」「大嘴巴上長個臭嘴,沒好話兒!」老太婆憤憤地截住他的話,扭搭扭搭地走了。
江古利失算!荷花擺個迷魂陣,一抹彎兒隨二娃偷偷進城了。臨走時,隊長囑咐:「手扶拖拉機車燈毀了,走不得夜路,來回二百幾十里,晚了,不要急著回來。夜裡二娃下店,荷花住你表姑家,明兒趕回來就行!啊?」兩個年輕人連聲應著,喜滋滋地開上手扶拖拉機,直奔縣城而去。
江古利在家發了瘋,和老伴大鬧起來。老伴氣不過,扯著他去見隊長。隊長一聽為了這事,又好氣又好笑,虎下臉沖江古利說:「他們進城辦公事,是我派去的,你吵吵什麼!再說,就是去談戀愛,照個相,也是合理合法。我還囑咐他們晚上看場電影呢!你這老腦筋,早該砸開換換瓤兒了。再無理取鬧,軍法從事!」
軍法從事?——這是按什麼章程!江古利傻了眼。別看他平日咋咋唬唬,那是對自家人。其實,對外最膽小不過,尤其怕這位當大兵出身的隊長,滿嘴軍事術語,真真假假,陰晴無常。江古利一邊敗走,一邊搖著頭嘟噥:「世風……」
再說二娃、荷花趕到縣城,裝好化肥,寄上車,吃完飯,已是下午兩點。他們按照預定的程序,照相,逛商店,買東西,玩得十分痛快。到傍晚時,只剩下一個最精彩的節目了:看電影。票已買好,是《牧馬人》。兩人吃了點東西,一前一後地向電影院走去。
當他們走過一家日夜商店時,聽到門旁的有線廣播正播送天氣預報,莊稼人對天氣總是最關心:「……今天後半夜到明天,有小到中雨……」兩人互相瞅著,同時站住了。二娃問道:「荷花,這電影還看不?」「不看啦!」「對!不看啦。達場雨來得及時,化肥能趁雨撒下去才好呢。明天萬一困在城裡,就誤了事啦。」
「可車燈毀了呀。」荷花提醒說。
二娃想了想:「有辦法!」說著,走進日夜商店,買了一把新手電,四節電池,兩節裝好,兩節備用,往腰裡一別:「走!」
十分鐘後,一輛滿載化肥的手扶拖拉機,沿一道雪亮的手電光,突突地吼叫著,衝出縣城。
夜,越來越黑。天邊一道道閃電正漸漸地逼來,那雷聲已是隱隱約約,一場好雨就要來了……
《中國青年》1982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