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下早晌了,姑娘們扯扯衣服角兒,互相招呼著離開棉田,三三兩兩地結伴回家,土路上漾起了銀鈴般的笑聲。這些女孩兒家到一起,不外是三件事:一是說——嘰嘰喳喳,二是鬧——乒乒乓乓,三是笑——咯咯嘎嘎。特別這二年,幹起活來都在各自的責任田里,獨自悶上半天,一見面更是沒完沒了。
咦,荷花呢?她們忽然發現少了一個人。在這群小姐妹中,荷花年齡最大,也是棉花專業隊長。她正和玉米專業隊長兼機械手二娃打得火熱,因此,也就成了姑娘們取鬧的對象。大家回過頭去,向荷花負責的棉田里張望,人影兒也沒有。「咦,人呢?」「放心吧,除了二娃哥,不會跟外人跑的!」「咯咯!……」又都笑了起來。
「突突!……」一陣馬達聲隨風飄來,姑娘們恍然大悟:「八成在那塊玉米地裡。」「一准!」「走吧走吧,少管閒事。」
該下晌的都下晌了,地裡寂無人聲。
六月的莊稼還在瘋長,紅芋秧已經爬滿了溝埂,仍在翹首攀緣,似乎要離地而去,棉花玉米發育得枝葉豐美,像充滿幻想的少女,在微風中輕歌曼舞,盡情抒發對生活的熱愛。
緊挨百畝棉田的東邊,有一塊很大的玉米地。地中間的機井,正往外噴珠濺玉,一條亮閃閃的水帶彎彎曲曲,在玉米地裡穿行。在這炎熱的夏季,別說莊稼喜歡水,連人見了,也禁不住要撩上幾把。
在一道水渠的拐彎處,墩墩壯壯的二娃,一手拎掀,一手小心地捏著一件花格子薄衫,正向蹲在渠邊弄水的荷花央求:「我看,咱還是一道去吧,機會難得,你不早說要合個影嗎?」
「嗯——光我說合影啦?你就沒說!」荷花一把一把地撩著水,羞紅了臉反問。
「說。咱倆都說。」二娃老老實實地承認。
「還是你先提的哪!」
「我先提的不假,後來忘了。你又催過我幾回,是不是?」二娃仍是實事求是。
「你這人,真是!」荷花臉更紅了,佯怒地挖了他一眼:實心疙瘩!你怎麼就不懂一個姑娘家的自尊心呢?
荷花驀地站起,隔水從二娃手裡奪過上衣,扭身要走。二娃慌了,不知自己咋得罪了她,忙跳過水渠張開雙臂:「哎哎,別走哇!到底去不去?」「不去!」「咋啦?」「不咋!」「嗯——」「嗯——」荷花學著他的粗腔,轉過臉一縮脖子偷笑了,又把嘴噘起來,「先前,是我說過合影,這會兒還是我說的,不合啦!」她故意把「我」字說得特響。二娃這才明白過來,忙賠不是:「我說的,都是我說的!還不行嗎?」
「噴兒!——」荷花飛了他一眼,笑了。在一對戀人之間,有時候,討一分便宜等於討一分情愛呢,荷花抿了抿垂下的一縷秀髮,有點憂慮地說,「就怕我爹不讓去呢。」這倒是個嚴重問題!二娃肚皮鼓了幾鼓,終於說:「我去和他說!」
「試試吧。吃過飯你可一定去,啊!」荷花期待地叮嚀著,分開玉米棵,一閃鑽出地去。二娃卻發起愁來:那老頭兒嘴上可貼著封條呢!
二娃和荷花早就你情我意。只是在這閉塞的鄉村,青年人自訂終身的能有幾人?荷花的爹江古利老漢是個怪人,自信在婚姻大事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金科玉律,萬萬動不得的。不然,由著青年人叫貓子似的尋偶,還不亂了章法!在這類事上,他有極深的成見,也是事出有因。
江古利有個表妹在縣城工作,那年冬天,忽然來了一封信,叫表哥去住幾天。村子離縣城一百二十里,江古利盛情難卻,捎上了農村的土特產,當即前往。一連幾天,江古利久坐思動。那晚,他要出去看看縣城夜景,給表妹打個招呼,便出了家門,信步轉悠起來。
冬天的夜晚,街上的行人並不多,只有路燈一閃一閃的,沒有盡頭。近看,是一盞;遠看,是一串;不分個兒,真多!江古利一時興發,竟沿街數起燈來,倒背手從街心一直往外:「……31,32,33……」他停住步,有些無聊起來,想回轉。可想了想,又往前走去。老漢一生認死理,什麼事一旦形成信念,很難更改。「……46,47,48,49——」突然,他驚愕地站定了,第50盞路燈下,有一對青年男女,正咬架似的摟著親嘴!江古利猝然張大了嘴巴,只一呆,轉身就走。肚裡尋思,常聽說城裡年輕人都是自找對象,原來就這法兒?嗨!——傷風敗俗。
當他回到第49盞路燈下時,忍不住又回頭一看,那一對兒仍在一起黏著。老漢猛然冒出一個念頭:這兩個娃是在犯罪哩!這裡雖說是城郊,可在路口上,說不定被人抓住送公安局,年輕輕的不就完啦?莫看老人性怪,那心可善呢。他不忍這麼離去,倚住電線桿掂量起來:姦情之事,最好是衝散,當場拿住,說什麼都不好聽,年輕人皮嫩,弄不好會鬧出人命!於是,江古利決心救人,順著馬路上沿的黑影,貓起腰重又轉回去。
這裡已沒有廠房,兩旁儘是野地。老漢撿起一塊土坷垃,瞄了瞄奮力扔去,嗖!——啪!——糟!不偏不斜,正打中姑娘的前額。姑娘驚呼一聲,摀住臉大罵起來。小伙子刷地跳開,大喝一聲:「誰?!」江古利嚇得一下伏在地上,氣也不敢喘,直後悔自己不該多事。小伙子定定神,虛張聲勢地喊:「流氓!看你往哪兒跑!」江古利看他在燈下沒動,知道是詐兵之計,也就不動。雙方僵持了一陣,一對情人敗興地走了。好一陣,江古利才敢爬起來,額上全是冷汗,拍拍土,沖遠處一伸脖子:「呸,你們才是流氓!」
此番歷險,使老漢再也無心消閒,第二天就打道回家。
自此,江古利一聽到「戀愛」這兩個字,他便皮緊。在他心目中,這概念和「奸邪」並無區別,它和傳統的禮法實在不能共存。
可世間事常愛捉弄人,女兒荷花和二娃居然也搞起了戀愛,老漢氣壞了,關起門教訓荷花:「城裡人興,咱鄉下不興!再這麼著,我敲斷你的腿!」荷花向二娃哭訴了一遍,二娃連忙托隊長當媒人,正兒八經地向江古利提出來,他才沒有話講。
平心而論,他並不是不喜歡二娃,只是不能接受那「咬架」般的自由結合。他認定,自古明媒正娶,沒有媒人的夫妻,便是私通。現在既然有隊長做媒,那就名正言順了。為避免節外生枝,江古利從去年就催他們成親。誰知,荷花光是笑笑,不吱聲。二娃吞吞吐吐:「荷花管著棉花,我負責玉米……過二年,不晚。」老漢一聽惱了:「喝糖茶澆醬油,瞎摻和!成親不成親,關著棉花玉米屁癢癢!」
後來,隊裡幾個姑娘嬉笑著向他透了實底:這還叫戀愛階段,兩個專業隊生產上有條約,不達到目的,他們倆不結婚。江古利聽了火氣更大。他真不明白,有了媒人,還用得著搞戀愛?而且還要個「階段」?盡出花樣!不戀愛不是照樣成親?
荷花是個溫順的姑娘,開始時,只是紅著臉,聽著爹的訓斥,一句話不說。哪知道老漢不厭其煩,一講再講:「我和你娘成親,扯開蒙頭紅子才見面……」荷花轉臉就走。荷花娘聽多了,沒給他好氣:「我看你是吃了徐(俗)二的屎啦,胡浸!」
「我說的是實話!」老漢不服氣地分辯。
「鬼話!」老太婆譏諷說,「那時要興戀愛,我才不挑你這號人。認死理不說,還長個大嘴巴子!」說著,先自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