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老石看他不改,匯報公社,又讓他游了幾次鄉。末了一次,他真的火了,一定叫老石把他綁上,一個人跑到縣公安局,要求蹲監。他憤憤地想,累死累活種莊稼,倒這麼折騰,還不如去吃八大兩,反而輕閒!
到了公安局,接待人員不知他犯了什麼案子。一問,老彎如實相告,並說了一些「幹不幹一個樣」!「螞蟻不閒一會兒,倒餓得黑瘦;蛹蟲不動一動,反吃得白胖」之類的昏話,沒頭沒腦。
接待員看他恁大一條漢子,只剩一身骨架,猜想大約是餓昏了,有點同情,於是拉過一張紙,在上面寫了幾個字:「請大隊妥善處理。」並告訴老彎:「你回去吧!這兒不收你。」
老彎一聽這話,來了勁頭,一挺膀子,三股麻繩被他「崩」地掙斷了,拿起紙條子就走。回到家朝老石一揚說:「怎麼的?公安局都不要俺,你盡拿我開什麼心?把田里活都耽誤啦。款——咦!」他好像得了尚方寶劍。
公社、大隊拿他沒辦法,只好在社員會上宣佈:「老彎是個傻瓜!大家不要跟他學。」云云。如此而已,再也沒有良策。
其實,那年月,除了老彎這號傻傻乎乎而又無牽無掛的光棍漢,有老有小的人家,誰敢這麼幹?
老彎樂得無人過問,「傻瓜」的名號雖說不雅,他也不去計較了,從此,專心擺弄那三畝地。
現在,他只有一樁心事了:以往每次游鄉回來,不僅有熱湯熱飯等著,家裡東西還被人拾掇得靠牆著壁,看哪兒,哪兒順心。跡象表明,肯定是個女人幹的。這女人是誰呢?老彎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在心裡感激她。
秋後一算,老彎的三畝地收了一千八百斤好糧食。曬乾揚淨,他按照一天三斤口糧的標準,外加種子等雜用,背回家一千三百斤,其餘五百斤聲稱上交集體,堆放場間,他就不問了。以後產量年年上升,他也隨著多留多交,日子不算富裕,倒也沒有餓著。
他用自己的雙手和汗水向人們宣告:只要讓甩開膀子干,莊稼人並不需要靠救濟和施捨過日子。就是捆起手腳,也不能向人乞討。窮就是窮了,把肉餓光了,還有骨頭!怎麼的?他就認這個死理。
這也正是他瞧不起黑嫂的原因。
他瞧不起黑嫂,也瞧不起那些拚命追求黑嫂以至爬牆頭的傢伙,並以捉弄他們為快事。
每晚二更以後,老彎要進行一次小解。憑經驗,他知道鄰居黑嫂的院牆周圍肯定有人,於是,解完手,他一手拎著褲子,一手彎腰拾起一塊半頭磚,隔牆扔過去。「咚」的一聲落地,隨即會驚起一串腳步聲。不消說,那四散奔逃的,都是「鋼槍排」的戰友們。聽著由他一手製造的奇妙音響,老彎獨自在黑暗中開心地笑了,然後心滿意足地回屋睡覺。這是他一天中唯一的精沖生活,大約也是他唯一不夠光明正大的事情。
忽然有一天,他病倒了,很厲害。正是人們常說的,尋常不得病,得病就不輕。
一個光棍漢,吃睡無常,冷熱不均的,身子虧虛得很。一連兩天,他昏迷不醒,第三天開始好轉,傍晚清醒了一些。這時,他覺得口乾舌焦,剛一咂嘴,立刻有一股清涼的水流進嘴裡。嚥一口,有人喂一口,老彎瞇著眼,真舒服呀!喝足了,他懶懶地躺在床上,猛然想到,這是誰餵我水呢?
老彎努力睜開眼,床前、屋子裡都沒有人,卻聽得自己廚屋裡有碗勺相碰的聲音。他好生奇怪,忙翻過身從門口望去,果然看到有個女人的影子在忙碌。這會兒,他記起以往游鄉時有人給自己做飯的事來,斷定都是這個女人幹的,不由心裡掀起一陣熱浪。
大病初醒,老彎的眼有些矇矓。愈是這樣,他愈覺眼前這女人形影縹緲,恍如仙女。在一種夢幻級的意境中,他再也捺不住狂熱的衝動,悄悄下了床,赤著腳,慢慢向那女人撲去。到了跟前,他猛地張開兩臂,一下子將她抱住,口裡叫道:「好心人,我可找到你啦!」這一剎那間,老彎覺得週身的感官都是這麼舒暢:女人——這就是女人。啊哈!
那女人猛一驚,差點打潑了手中的湯碗,急忙放下,才回過頭來。
「——哦!黑嫂,賤……」
老彎像摸到一條長蟲,又立刻鬆開了手,大張著嘴愣住了。
黑嫂轉回身,兩眼緊盯住他,嘲弄道:「賤貨!賤女人!怎麼不罵啊?」
……
老彎囁嚅了一下,沒有詞了。好一陣,才緊張地問道:「你、你來幹啥哩?」
「我嗎?」黑嫂冷笑道,「天生的賤貨,人家越欺負我,我越愛管人家的閒事!」
「誰,誰欺負你?」
「你!」
「我……」
「就是你!」
黑嫂傷心的閘門一下打開了,把這些年的黃連水全倒出來,末了抽泣著說:「這些年,老鼠蛤蟆的氣都受了,我為的誰?還不是為的瞎眼婆婆,為的燕燕!人家欺負俺,你也瞧不起我,你知道俺娘兒仨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嗎?虧你還是……本家!」黑嫂越說越傷心,掩住面泣不成聲了。
這一番哭訴,使老彎如夢方醒。其間苦衷,憨直的老彎哪會想得到呢?他瞠目結舌,被黑嫂哭得手足無措,哭得羞愧萬分,一種豪氣漸漸充塞了胸膛:「是咧!這女人難,我應當保護她,不讓人欺負。他媽的!」
老彎咕嚕了一句,不知是罵別人,還是罵自己,定睛看時,黑嫂已經走了。
黑嫂愛上老彎,大約就從他不吃救濟開始。也許是一種骨子裡的原因,村上那些癡情的光棍漢,沒有誰贏得她的歡心,倒是這個視她為仇敵的大漢,使黑嫂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他越是罵她「賤貨」,她越是喜歡他,喜他憨直,本分,有骨頭,是一個真正的莊稼人。她越來越明確地意識到,自己多年尋求的丈夫,就是老彎這種人——不!就是……老彎。當她第一次這樣確認時,她臉紅了。
寡婦的愛情常常是不顧一切的。老彎每次被弄去游鄉,她都要在家裡哭一場,白天在他家縫洗拾掇,傍黑做好飯才離去。好在她是老彎的本家嫂嫂,外人雖有猜測,卻也無可厚非。
她用一種母性的溫情,悄悄地慰藉著老彎被傷害的心。黑嫂明白,她暫時還不能和他結婚。這不僅是因為他還在仇視她,最主要的是,一旦結了婚,老彎就失去了光棍漢子加傻瓜的特殊身份,那三畝地再難種下去,自己也會失去老石的「恩惠」。那時,如果光靠在隊裡幹活,老彎怎麼也吃不飽肚子,更不能養活她娘兒仨。唉!自己一顆滾燙的心,到底還要埋藏多久呢?
沒想到,老彎這次病中,她被發現了,理解了。兩顆心挨到了一起。
秋天到了。黑嫂趕做了一雙大鞋,趁傍黑送去,命令似的一擩:「試試!」
老彎順從地接過來,朝腳上一蹬,正好,站起來走了一圈,沖黑嫂咧著嘴笑了:「嘿嘿,嫂子,你,你的手還怪巧哩!」
「傻樣!」黑嫂嬌嗔了一句,又捂著嘴「哧哧」地笑起來,轉身跑了。
冬天到了。黑嫂把自己結婚時的一條棉被拆開,抽出棉絮,覆在老彎的薄被裡。老彎蓋在身上,暖到心窩窩裡,咧著嘴又哭了。那晚,不知什麼時候,他迷迷糊糊地睡去,夢中和黑嫂做了夫妻。
遲到的春天終究來了。村裡幾經周折,實行了責任制。
黑嫂家的責任田和老彎的挨著。那天,黑嫂笑嘻嘻地說:「老彎兄弟,往後還要請你多幫忙哪。」
「中。」老彎慨然允諾。耕翻犁耙,搖耬撒種,老彎像做自己的一樣,黑嫂只給他做個幫手。
打這以後,黑嫂的院牆周圍,清靜了許多。大約是沒了閒人。而且一到晚上,光頭老彎就守候在那裡,只要發現有人走進胡同,他立刻暴喝一聲:「誰?」活像鍾馗捉鬼,誰還敢去!
老彎對黑嫂一往情深,終於不可開交。
這天午後,莊稼人都在歇晌。三伏盛夏,這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黑嫂閒不住,囑咐十二歲的燕燕收拾好碗筷再去上學,自己背上杈子去地裡割草。
她一頭鑽進玉米地,不一會兒就割了滿滿一杈,熱得渾身透濕,手臉都是泥漿。
黑螋在河邊放下杈子,河水清得見底,兩岸的樹木映在裡面,看得清清楚楚。她在河邊洗罷手臉,衣服貼在身上,仍覺週身黏濕。她看著一河清水,忽然生出一個念頭,索性下去洗個澡。
這條小河繞著村子,有幾個彎拐,全是沙底,一年四季不斷水。每逢夏季的傍晚,黑嫂總愛邀約一群姑娘媳婦,來這裡洗澡嬉耍,你撓我一下,我潑你一下,撲撲騰騰,亂打水仗,就像一群水鴨子,這是她們最快活的時刻。黑嫂大多是及早上岸,瞭著哨兒,防止在河灣那邊洗澡的男子漢闖到這兒來。
現在,她卻顧不上邀伴,也等不到傍晚了。黑嫂站起身四下瞧了瞧,連個人影也不見,只有河堤上的樹林裡,發出震耳的蟬鳴。她一邊繼續四處張望,一邊迅速脫去上衣和長褲,放在岸邊一棵樹下,穿著褲頭「撲通」一聲跳進河裡。好爽快!黑嫂撩著河水擦洗身子,盡情欣賞著自己的形體。三十三歲的人了,身材仍很健美,膚肌還是那樣光潤,富有彈性。她忽然被自己的形態打動了,停住手,讓水面靜下來,俯身照看著臉蛋兒,居然還像沒出嫁時那樣清秀。黑嫂調皮起來,又有點害羞,伸出一個指頭,向水中一撓,「不害臊!」那臉蛋兒立刻破碎了。她歡快地搖搖身子,又重新鑽進水裡。
好一陣,黑嫂才驀地想起,不能老洗,萬一來了人,像個啥樣子!她急忙往岸上爬,光著水淋淋的上身,可是一抬頭,「哎呀!」衣褲不見啦!她猝然手忙腳亂,又反身跳進河裡,心裡怦怦直跳:天爺,這可咋好?一定是遇上了流氓!
她藏身水中,只露出一個頭,慢慢向岸上的樹林裡搜索,一個人也沒有!仍舊只有蟬叫。黑嫂害怕了,直想哭,這可怎麼回家呢!
突然,在一蓬灌木層後面,她瞅見半個腦袋,賊亮。那上面的兩隻眼正貪婪地向她張望。——光頭老彎!黑嫂一下子就認出來了,心裡又好氣又好笑,忙叫道:「憨老彎,你胡鬧什麼?不要臉!」
原來,老彎除了責任田,還包管這河堤上的樹木。他會編筐打囤,在樹上修個枝條,編編就能賣錢。近來,他開始積攢東西,準備秋後和黑嫂結婚用。他們已在暗中定了婚事。今兒午後,他正在堤上轉悠,無意間發現黑嫂在河裡洗澡,一下子動了心。三十幾歲的光棍漢,見過什麼呢?
他忽然生出一個邪惡的念頭,躡手躡腳來到黑嫂放衣服的樹下,趁她不注意,抱起衣服就走。老彎隱身樹層後,偷看黑嫂洗澡,一切都感到新奇,直覺得她就像九天仙女下瑤池一樣。真美!老彎的每一根血管都在膨脹,一種強烈的慾望,使他覺得天地之間,除了黑嫂,一切都不存在了。
正在這時,黑嫂發現了他。老彎聽她呼叫,只好把頭往外伸出一點,咧著嘴說:「你上來,你上來才給你衣服。」
黑嫂頭蒙一下慌了,他讓我上去,上去幹什麼?——壞蛋!她趕緊又把身子往下浸了浸,大聲叫道:「老彎!你給不給衣服?不給,我要罵啦!」
「不!你上來才給。」老彎緊緊抱著衣服,仍在那裡仰頭探惱。
黑嫂發愁了。她知道老彎有個傻勁,看樣子,不上去,他是不會給衣服了。可是上去了……大天白日,羞死人啦!黑嫂縮在水裡,心裡一陣陣狂跳,拿不定主意。忽然,她意識到,不能再這麼僵下去了,待會兒上工的人來了就糟啦!唉,反正遲早是他的人,上去就上去,大不了是那麼回事!一邊在心裡罵道:「憨老彎,饞貓!」
黑嫂打定主意,羞紅了臉,四下瞧瞧,「呼啦」一聲上了岸,兩手掩著胸,直朝老彎奔來。眼看來到跟前,老彎卻突然慌了手腳,臉漲得像塊豬肝,驚恐地叫了聲:「啊——呃!」丟下衣服,拔腿就跑。他嚇壞了。
黑嫂讓他氣樂了,衝著那副狼狽相,「咯咯咯咯!……」笑起來,一邊急忙穿衣服,一邊追著他脊背喊起來:「老彎兄弟——給我捎上草!」可是,眨眼間,他已經沒影了。
「傻瓜!」黑嫂又罵起來。只好背上草,怏怏地回了村。
這年秋後,黑嫂終於和老彎結了婚。和他們一同結婚的,還有鈴當等七個光棍漢。黨支部書記老石在集體婚禮上,作了真誠的祝賀。看得出,他面有愧色。
第二天,人們發現,老石請村上拉腳的孫三老漢幫著,套上大青驢,把那個病女人送往縣醫院去了。
據說,臨上路時,黑嫂給那病女人掖掖被子,囑咐老石說:「你儘管放心給嫂子看病,家裡事我來照應。」老彎一本正經地拍著老石的肩膀:「別躁!缺啥捎個信來,我給你操辦。」儼然是個忠厚長者。據說老石兩口子都感動哭了。真是活靈活現!
誰知道呢?世上事原本就難說。
《雨花》1981年9期
《小說選刊》1981年11期轉載
《作品與爭鳴》1982年2期轉載
《新華文摘》1982年1期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