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兒也不去!」黑嫂打斷母親的話,把燕燕摟得緊緊的,彷彿怕誰奪去,直著眼冷冰冰地說,「命,命,我倒要看看,這命是方的還是圓的!」
從此,母親再不敢勸地,心想,這孩子自小任性,一條路走到黑,也只好由她了。
黑嫂要坐堂招夫,這信兒慢慢傳出去了。
村裡小伙子們機會均等,於是展開了競爭。他們以各自獨特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愛慕和慇勤。甚至有個調皮的小伙子,守著黑嫂公開聲明:「奶奶的,只要找到老婆,天天給她揩屁股都干!」引得眾人捧腹大笑。黑嫂彎下腰,「咯咯咯咯!……」差點笑岔了氣。
事後,她卻鄙屑地想:揩屁股,當二小,這是稱心的男人嗎?嚇!我才受不得這份香火。她看夠了玉泉那張獻媚膽怯的小白險,總按照相反的標準設計未來的丈夫。男人嘛,她想像著,應當是強壯有力的,能夠保護自己的女人,應當本分正直,沒有非分的要求,應當頂天立地,不要彎著腰生活,應當……
也許這要求太高了,在所有「鋼槍排」的隊列裡,黑嫂似乎沒有看中一個,或者說,還沒有一個人打動過她的心。慌什麼呢?她這樣告誡自己。也許是因為有了第一次教訓。
在日常接觸中,她和每一個小伙子都保持相等的距離,都是親親熱熱,說說笑笑。膽子大的,也可以討點小便宜。黑嫂都可以佯裝不知,把這些看做無意間的舉動。有時在僻靜處被誰攔住逃脫不了時,她會裝出神秘的樣子,悄聲說:「這兒不行!晚上在村前河邊上等我。」小伙子欣喜若狂,立刻鬆了手。不用說,他上了當,白等。一夜風霜苦,天明像根醃黃瓜。黑嫂老遠看見了,又咯咯地笑彎了腰。以後再有這樣的許諾,小伙子還去等。他寧可信其真,不願信其假,女人的事難說!說不定她真來了呢?
黑嫂從不赴約,也不揭發。她明白,如果把這些事張揚出去,人們會把假的當成真的傳。這對一個年輕寡婦來說,等於自找難堪!更何況,黑嫂常常懷著憐憫的心情原諒他們:畢竟,當婚不婚的男子漢,比一個寡婦的日子,要難過得多!
她是那麼容易親近,卻又這麼難以搞到手,像天仙一樣迷人,像狐狸一樣狡黠。有一次,光棍漢們聚在一起議論黑嫂,不知誰先感歎了一句:「唉!黑嫂像個狐仙。」這傢伙大概看過《聊齋》。這話立刻得到所有光棍漢的讚賞:「狐仙?對!就是個狐仙。」
「狐仙」,你究竟迷上誰了呢?
村裡人漸漸發現,黑嫂和她的左鄰關係密切起來。
左鄰是大隊支書老石家。
老石約有四十歲,老婆得了一種嚴重的婦女病,長期臥床,三個孩子的吃穿和整個家務,常常使他發愁。忙了一天工作,回到家,到處亂七八糟,收拾好再做飯,還要伺候女人、孩子,一天下來,累得筋疲力盡。幾個孩子常讓他吆喝得膽戰心驚。男人就是男人,怎麼做得了女人的事呢?
晚上躺在床上,一伸腿,碰到的簡直是一堆骨頭。女人病成這樣,別說夫妻生活,連看一眼都覺不舒服。
老石有時煩躁地想,她還不如死了好,再娶個老婆,也不能這麼裡外受累呀!可是轉念又想:人還活著,怎麼能盼她死呢?
在這種矛盾的心情支配下,臉色也是時陰時晴。女人見了,自知成了拖累,心裡很不好受,病也一天天沉重起來。
這天,老石熬好藥送到枕邊,她沒有接,抓住丈夫的手,吐出一片衷情話:「他爹,我這病沒指望了,別再糟蹋藥啦。我沒有……別的要求,我死了以後,你續絃時,千萬……揀個好心眼的,別虧待了……三個孩子,沒娘……可憐。」說罷,哭得淚人一樣。
老石勾動夫妻舊情,也覺傷感,於是安慰地說:「別瞎想了,病還得看,到哪步說哪步吧。」說著,也掉下淚來。
就在這樣灰暗淒冷的家庭氣氛中,年輕寡婦黑嫂闖進了他們的生活。
以前,出於一種真誠的同情心,黑嫂也常常給老石家的幾個孩子縫衣做鞋,但那畢竟是有限制的,而且絕少到他家串門。她還記得結婚敬酒時,老石那雙不可捉摸的眼睛。
自從那天老光棍金麻追到家裡,調戲了她以後,黑嫂難過了一夜,家裡沒個男人,誰願欺負就欺負,處在一群色狼般光棍漢子的包圍中,即使你怎樣逆來順受,巧於周旋,也難免有一天要出事。
那晚,她思前想後,天明好像有了主意。從此,一天不知往老石家跑多少趟,拆洗縫補,做飯掃地,一個家庭主婦所能夠承擔的一切,她都承擔起來了。孩子們高高興興,好像有了依偎。老石解除了後顧之憂,常懷著感激的心情,盯著這個年輕的寡婦看。躺在床上的那個病女人也得到精心伺候,雖然有時不免泛出醋意,卻又責備自己:大人孩子有人料理,你還想什麼呢?
日子不長,外界沸沸揚揚傳開了:「狐仙做上候補太太了!」「嘻!大了十幾歲。」「哎——薹下韭兒,蓮花藕兒,賣的就是個嫩勁嘛!」「嗤——」「哈哈!……」
與此同時,幾乎所有的光棍漢都在家受到了訓誡:「死了心吧!單等老石女人一死,那小媳婦就是書記太太了。」
「當心!再找狐仙麻煩,有人收拾你們嘍。」
小伙子們果然目瞪口呆,大隊支書是好惹的嗎?
村子裡各種各樣的議論,大都帶著輕蔑的語氣。有的婦道人家,則專門注意黑嫂的肚子是否發生了變化。
這些閒言冷目,黑嫂都聽到了,看到了,使她氣憤戰慄。但她沒有分辯。
她分辯什麼呢?她所需要的不正是這樣一種社會效果嗎?儘管她從來沒有打算嫁給老石。
那些垂涎三尺的光棍漢,再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和她胡鬧了。此外,上級每次發下救濟糧款,黑嫂家總是頭一份,生活大體有了保障。
當然,尋求這樣一種保護,是要付出代價的。好在對付一隻蟑螂,比對付一群黃蜂要容易些。這一點,她早就盤算過了。
那天陰雨,老石家的孩子吃過午飯都上學去了。黑嫂幫著洗刷好鍋碗,正坐在灶前歇氣,一邊敞著懷讓燕燕吃奶。尋常,她來老石家,總把孩子帶在身邊,也許是出於某種需要。
這時,她一邊拍著燕燕吃奶,一邊望著門外的細雨出神,面色憂鬱。沒有人的時候,黑嫂常常是這副神態。忽然,老石闖進門來了,樣子有點緊張,似乎準備採取什麼行動。
黑嫂下意識地掩了掩懷,老石不自然地瞅著她,從腰眼摸出二十元錢,沖黑嫂一笑說:「救濟款又下來啦,這是分給你家的。」說著,一步步向她逼近,伸手抓住黑嫂那只接錢的手。黑嫂窘得面色通紅,口裡應著:「讓你費心。」一邊暗暗在燕燕屁股上擰了一把,燕燕疼得大哭起來:「哇哇!……」
尖厲的哭聲驚動了堂屋裡那個病女人,問話高聲傳來:「燕燕哭啥哩?」
老石一驚,手鬆開了,臉色訕訕的,摻著一絲悲哀。黑嫂乘機站起來,抱著燕燕往外走,出了門,又向老石回眸一笑,甜甜的。她轉身到了院裡,沖堂屋裡女人朗聲回道:「燕燕鬧睡呢!我送她回家。」說罷,快步出了老石家的門。老石怔怔地望著黑嫂秀美的身影,若有所失,又似乎看到一種遙遠的希望。
黑嫂回到家,婆婆歡喜地從她手裡接過錢,一邊用破布纏了一層又一層,抖著手藏在席下,一邊感激地念叨:「虧著支書是個菩薩,咱家啥時也不能忘了人家的好處!」
黑嫂坐在床沿上,像吞了只蜘蛛,說不出是啥味兒。她貼著燕燕的小臉蛋兒,淚水涔涔地流滿了腮。
時光一年年地往前推。莊稼人老覺得天長了,月大了,一年變成了四百天。
村上光棍漢的隊伍在擴大。他們看到支書老石的女人終究沒有死,而且在漸漸好轉,又不約而同對黑嫂想入非非起來。
但是,有老石的「光圈」罩著,表面誰也不敢放肆。每逢晚上,更深人靜的時候,如果細心觀察,會發現在黑嫂的院牆四周,總有人在轉圈子,或者爬到牆上向裡窺探,有時還不止一個。儘管一無所獲,但卻似乎成了習慣,就像城裡人晚上散步、看電影一樣,是一種精神享受。村裡沒有書看,沒有電影,沒有戲曲。不幹這些無聊的事情,也實在無事可做。
光棍漢們全都這樣沒有價值嗎?未必。凡事總有個例外,黑嫂的右鄰老彎就從來不幹這類勾當。
這個表面看來傻里傻氣的光棍漢,有他自己衡量是非的標準。他最瞧不起那些沒有骨氣的人。那年黑嫂結婚時,敢讓老石出醜,就很受他讚賞。這幾年,他見黑嫂在老石家低三下四,討吃救濟,又從心裡鄙視她,以至於達到仇恨的地步。和黑嫂走碰面,他像老財主一樣昂著頭,看都不屑於看一眼。「賤貨!」「賤女人!」是他常掛在嘴上的話,想啥時罵就啥時罵。
在他看來,莊稼人是生產糧食的,生產糧食的人吃救濟糧,丟人!丟莊稼人的臉。由此推及,一叨救濟他都拒之門外。尋常給他東西,要比從他家拿走東西費勁得多。
他只有一條三斤多重的破棉被,春夏秋三季閒著,冬天就顯得太薄了。臘月天,冰雪鋪地,夜裡怎麼睡呢?有辦法。臨睡前,老彎先脫得一絲不掛,蹲在床沿上干凍,一邊「翕呵翕呵」地使勁抽旱煙。直到渾身青紫打顫,然後扔掉煙袋,往被窩裡一縮。據說,這時薄被蓋在身上,抵得上一條火龍毯!老彎把這叫做「干烘被窩」,既省柴禾,又暖和,倒也經濟實惠。
那麼,吃的問題又咋解決?他一天需要三斤糧才能吃飽,光靠隊裡分配的那一丁點,豈不要餓壞肚皮?莫要慌。
黃河故道就從村南過,裡面有的是荒地。他開了大約三畝,自己種起來。其實在他之前,也有人拾荒,但誰也不敢多開,因為荒著沒事,種上有罪,所以莊稼人也學刁了,搞起麻雀戰來。這裡開三厘,種幾棵南瓜;那裡刨半分,點幾棵玉米。像老彎這樣連片三畝,扯旗放炮地種莊稼,沒誰敢。別人勸他,老彎拍腦袋:「咋?能把頭給我擰去?款——咦!」
信不信由你,禍事照樣來。大隊支書老石給老彎的三畝地琢磨了一個名目:「封建割據」!顯然,這玩意兒比資本主義傾向更可惡,殺雞駭猴實屬必要。
那天,老彎被叫到公社,和一些「不法地主」、「賭博鬼」、「巫婆」、「神漢」之類亂七八糟的人物,一齊弄到一輛大卡車上,遊遍了全縣。這一天,汽車上游鄉的所有人都灰溜溜的,獨有老彎器宇軒昂,高高地站在車上,像個凱旋的將軍。他自認為這不算丟人。種幾畝荒地,弄碗飯吃,沒有罪過!臨上公社前,老彎特意剃了個光頭,以示「光明正大」。看嘛——不管游到哪裡,老百姓都是指指戳戳,嘻嘻哈哈,尤其看到老彎那副鋼筋鐵骨一般的身軀,電燈泡一樣的腦袋,以及時而一本正經、時而咧嘴傻笑的憨態,更是笑得不可收拾。這哪裡是什麼游鄉丟人?簡直是前世陰德。老彎長了這麼大,方圓沒出過三十里,更沒有坐過汽車。今日免費周遊列國,算是開了眼界啦!
挨黑回到公社,別的「牛鬼蛇神」一聽放行,趕緊抱頭鼠竄,光頭老彎卻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高聲發問:「明兒還游不游?」
管事的看他不識相,訓斥道:「咋唬什麼!還沒游夠咋的?快滾!」
老彎摸著頭傻笑起來:「呵呵……」說實在的,他確是遊興未盡。
他乘著餘興往家趕,進了院,才想起已經餓了一天,還得自己做飯,頓時煩惱起來。可是走進廚屋,一掀鍋蓋,熱騰騰的,上面餾著蔥花窩頭,下面是白菜鹹湯,鍋台上放著一小碟辣椒糊,正對味!
咦——怪!這是誰做的飯?自從父母早亡,多年來,老彎沒吃過一頓現成飯,今天這是……可是飢腸轆轆,他來不及細想,連吃帶喝,一氣下肚十二個窩頭,直到連放三個響屁,才算罷休。
老彎吃飽喝足,進堂屋睡覺,剛點上燈,又見床頭上放著幾件洗補好的衣服。看到這些,他忽然感到一種女人的柔情在向他襲來,不知怎麼想念起母親來,一下湧出了淚,可是環顧四壁,形單影孤,母親分明已死去多年。莫非真有鬼魂,是她老人家可憐孩兒受罪,在暗中幫忙嗎?
「娘啊!……」老彎淒慘地叫了一聲,撲到床上大哭起來,「嗚嗚!……」
這一夜,他睡得很不安穩。
第二天凌晨,老彎就起來了。他像是憋了一肚子火,又跑到那三畝地上去了,而且幹得更加賣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