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仙」既非狐,也非仙,而是一些浮浪子弟給年輕寡婦黑嫂起的外號。
村子窮,百多戶人家,打光棍的小伙子就有四十幾個,人稱「鋼槍排」。黑嫂自從十多年前喪偶,便成了一朵招蜂的野花,加上她性子開朗,好嬉笑,小伙子們都愛和她親近。
比方說,往地裡運糞,黑嫂剛一摸平車把,立刻會有人搶過去,「我來!黑嫂,你在後頭扶著就行啦。」一頭說,一頭乘機在她手上擰一把。她笑笑閃開,只好在後邊幫著推。看吧,有黑嫂在後頭,那小伙子就像腚上裝了馬達,躬著腰往前躥,任你多陷腳的垡子地,也能一股勁兒拉進去,硬是出邪!
不消說,這小伙子也就成了攻擊的對象。「鋼槍排」的戰友們,時不時地從背後拋出一些妒言穢語。小伙子受不住了,通地撂下車把,轉身逼著他們,洶洶的,活似抵人牛!雙方扯筋瞪眼,大有拔拳相對之勢。
每逢這時,黑嫂就歪起頭,兩邊瞅瞅,敵意沉下臉嗔怪道:「咋的?媳婦讓人抱走啦?看那眼,瞪得像個琉璃蛋子,也不怕掉下來摔嘍。——嘻!」說著,「撲哧」一聲,先自樂了,接下去,便是「咯咯咯咯!……」笑個沒完沒了。細細的腰肢兒彎著,高高的胸脯兒顫著,聲音又脆又甜,好似折倒了一地甘蔗。呀——真誘人!小伙子們頓時被她吸引、感染、陶醉了,終於不好意思起來。於是,一個個搔著並不曾發癢的頭皮,「嘿嘿」地笑著,和解了。
要論長相,黑嫂絕不是粉面桃花之類的翩翩美女,不是。相反,她面色黧黑,身材修長,結實得像小伙子。也許因為儘管她已是一個孩子的母親,卻依舊保持著農村少女的健美體態,故而在他們心目中,她竟如天仙一樣迷人。
小伙子都到了結婚年齡,別說媳婦,連媒婆也見不到,打煞急了,總不免做出一些冒失事來。
有一次,一個叫鈴當的小伙子,幹活時不小心,手上紮了刺(天知道他不是故意搞鬼),連聲叫喚著跑到黑嫂面前,請她給撥出來。
黑嫂急得什麼似的,忙放下手中活,麻利地從腦後取下一根細針,一手捏住他帶刺的指頭,一手輕輕地穿撥。黑嫂撥刺最在行不過,手又軟又輕。鈴當直覺得手上刺癢癢的,心裡麻酥酥的,那個恣兒喲,別提!他和黑嫂貼得這樣近,年輕女人身上特有的氣味兒鑽進肺腑,使他神魂飄蕩,不能自抑。
突然,他伸出舌頭,「咂」的一聲,在黑嫂光潔的額上舔了一口(他以為這便是吻),老天爺!差點兒讓他咬下一層皮來。
黑嫂這時剛好撥完刺,氣得用針尖在他手指肚上猛戳了一下,鈴當「嗷」一聲逃走了。黑嫂漲紅了臉,偷眼看地裡儘是人,沒敢再聲張。可是好久,她還覺得額上火辣辣的,心裡直噁心。
還有更甚者。村裡有個四十多歲的老光棍,叫金麻。這天傍晚下了工,他仗著黑嫂家裡只有瞎眼婆婆和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悄悄尾隨著進了她家院子。黑嫂沒有發覺,剛入屋門,被他從後邊攔腰摟住了。黑嫂驚叫一聲,使勁掙脫,伸手從當門桌上操起一把剪刀,返身沖金麻扎來。金麻驚恐地露出一排煙熏的黃牙,踮起腳尖嚇跑了。
躺在裡間床上的瞎眼婆婆聽出了動靜,忙欠起頭來問道:「孩子,你驚啥哩?」
「我……」黑嫂怕婆婆難過,轉門回道,「……踩了一條長蟲。」說著,忍不住眼淚簌簌地落下來,一顆心怦怦亂跳。
當天晚上,黑嫂伺候婆婆吃了飯,自己什麼也沒有吃,就摟著女兒燕燕睡了。她躺在枕上,頭髮散亂,一邊偷偷飲泣,一邊悲苦地想:寡母寡媳,無依無靠,家裡四壁空,外頭欠著債。唉——往下的日子該怎麼過呢?……
黑嫂在娘家時,原是個天真活潑的共青團員。那二年,正時興學雷鋒做好事。她和村裡一幫男女夥伴,幹什麼都是熱熱火火的。她乳名黑妮,卻都喜歡叫她黑牡丹。一句話,討人喜。
十八歲那年,別人給介紹了一個對象,叫玉泉。小伙子長得像個白面書生,年輕姑娘誰不願找個漂漂亮亮的人兒呀?玉泉長相好,人也機靈。兩人對像談話時,讓他把黑妮逗得樂個不住,笑聲一串串地從窗欞裡往外飛。
當年冬天,黑妮就嫁到這村來了。結婚那天,村上男女老少都來湊熱鬧。她倒是落落大方,向每一個進屋看新娘的人遞煙,送糖。
晚上喝喜酒的人很多。按照此地風俗,酒席臨散前,要由新郎新娘用大杯敬酒,數量雖多,但被敬人一定要喝,不然就是不恭。
敬酒開始,圍觀的人裡三層外三層,鬧鬧嚷嚷。這在婚禮上,是僅次於「拜堂」的熱鬧場面。
黑嫂微紅著臉,捧一隻大杯走在前面,身後就是玉泉,拿著酒壺,喜滋滋的。最後面那個抱酒罈的名叫老彎,是玉泉的本家。老彎並不老,比玉泉還小一歲,長相迥異,五大三粗的,像個金剛。此時,他毫無表情,好像在例行公事。
敬酒很順利,挨桌依次通過,每人兩下,頭杯稍多,被敬人一旦告饒,第二杯就是象徵性的了。整個場面還算平靜。最後一個是大隊支書老石,這是個重點。一圈人嘻嘻哈哈亂咋唬:「老鼠拉木掀,大頭在後邊嘍!」「甭饒了他!」……
玉泉恭恭敬敬倒了大半杯,足有二兩。黑嫂雙手捧到老石面前,這一陣敬酒,她有點累,加上拿捏,臘月天,臉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卻愈像那淋水牡丹,顯得面容灑脫,別有風韻。
可是,端了好一陣,老石不按,兩隻眼在黑嫂臉上瞟來瞟去,提出要和新娘子碰杯。黑嫂嘴一撇,放下杯子,扭頭要走,老石一把捉住了她一隻手。看熱鬧的一陣竊竊私語。玉泉忙向支書求情,聲稱都免了。老石不肯,一定要新娘子陪酒。玉泉紅著臉再不敢吱聲。
這當兒,惱壞了後邊抱酒罈的老彎。只聽他沖黑嫂大吼一聲:「是泡猴尿也藥不死人!你就和他碰,看能咋的?」
這一聲喝,黑嫂真的來了勁,猛然甩開老石的手,說道:「碰就碰!」周圍的人「嘩」的一聲全鼓起掌來。有那好事的又拿來一個大杯,黑嫂從玉泉手裡奪過酒壺,「咕嘟咕嘟」都倒滿,每個杯裡足有三兩。黑嫂端起一個,「噹」地碰在另一個杯上,一揚眉毛,挑釁道:「來呀!」
老石慌了。他想不到新娘子敢和他碰酒。他自知已喝得夠多了,再喝這些,非醉倒不可。他害怕了,臉漲得紫紅,縮著手不敢摸杯子。周圍的人一齊起哄:
「支書裝孬啦!」
「不喝倒他帽子裡!」
「……」
老彎「咚」地放下酒罈,跨出一步,真的伸手摘下老石的棉帽,一手端起那杯酒,拿著架勢要往裡倒,一邊通牒:「你喝不喝?」
「哎——別——喝,我喝!」老石再也不敢怠慢。他知道老彎傻傻乎乎,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忙接過杯子,「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兩眼頓時發直。黑嫂刷地把酒潑了,鼻子裡哼了一聲,扔下杯子擠走了。
在一片驚呼聲中,老石像一堆過了勁的發面,癱到了桌子底下。
賀喜的人們陸續走散了。
洞房花燭夜,靜謐而神秘。剛才的不快,並沒有沖淡新婚的喜悅。在朦朧的燈光下,黑嫂面色紅嫩嫩的,一顆春心跳蕩不止。她在悄悄地盼望著那個想像過多少次,而仍然模糊不清的時刻到來。
突然,門「砰」的一聲開了。黑嫂羞澀而緊張地抬起頭來,卻見玉泉滿臉怒氣。她正在詫異,玉泉已衝她斥責起來:「你呀!闖了禍啦。」
「啊——」黑嫂一驚,急得站了起來。
「你偏要和支書碰杯,讓他出了這麼大洋相,我的黨員也別想批下來啦!」玉泉懊惱地抱怨。前不久,他才填寫了入黨志願書。
原來是這樣!黑嫂一下子氣得變了色,旋即又伏在桌上號啕大哭起來。她再也想不到,這個外表漂亮的人,心裡竟是這麼髒!她抬起淚眼,沖玉泉委屈地叫道:「出洋相是他自找!他戲弄我,你就不生氣?」說罷,又哭,嗚嗚咽咽。她悔恨自己瞎了眼,上了當,這個鬼男人!
整整一夜,任憑玉泉再怎麼認錯,黑嫂也沒有離開桌子。
第二天,全村都傳開了:小兩口頭一夜就鬧翻啦!兩人連衣服也沒有脫。嘻!稀罕。
後來,經過婆婆和黑嫂娘家人勸說,兩人總算沒有離婚,好歹過起了日子。但黑嫂越來越感到,丈夫並不是一個本分的莊稼人,總想著攀高枝兒,當個官什麼的。可事與願違,連個黨員也沒批下來,玉泉為此後悔不已。
第二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玉泉揭竿而起,造起反來。第三年夏季,在一次武鬥中,他受了重傷,抬回家治了三個月,拉了一腚賬,也沒把命保住。
本來就有眼疾的婆婆,連急加哭,一夜瞎了雙眼!黑嫂倒像早料到有這一天似的,顯得異乎尋常的沉靜。送葬那天,村裡人注意到,黑嫂快要分娩。她眼泡兒浮腫,只是吃力地攙著婆婆,自己一聲也沒有哭。
一些婦道人歎道:「這小媳婦也太水性了!再不合,終歸是你男人!」
有人斷言:「生罷孩子給人家,撐不了三個月,她就得改嫁。」
有人搖搖頭:「哪能?再怎麼說,她也得等婆婆淡忘一點,才好說走,起碼要一年以後。」
眾人一起哄,這兩人打起賭來。頭一個紅著臉宣告:「願輸一個十斤的豬頭!」後一個太窮,想了想,撅起腚說:「願輸三鞋底。」大伙不依,他馬上做出慷慨的樣子,指指腦袋發狠說:「好!輸三個耳光,揍這兒!」協議才算達成。
其實,這輿論是一致的:黑嫂改嫁,只是個早晚問題。瞎眼婆婆是個明顯的累贅。夫妻感情不和,如今男人死了,她還守誰?要知道,新社會並不提倡「烈女不嫁二夫」。黑嫂才只有二十歲,二十歲的少婦怎麼守得住呢?笑話!
沒幾天,她生了個女孩。這一次,黑嫂倒哭了,是哭自己命中無子,孩子失去父親,還是想到改嫁,骨肉難捨呢?說不清。反正她哭了幾天。
三個月過去了,小女孩吃得白胖,黑嫂並沒有改嫁。
第一個打賭的不幸輸了。可是一個十斤的豬頭得多少錢?能買四十斤地瓜干,足夠一家人吃八天。不行!得打點折扣。可巧,他家一隻瘦狗,因飢寒交迫而死去,主人剝了七斤三兩內,煮熟後全賣了,只留下一個二斤一兩的狗頭,把這件事敷衍了過去。
一年又過去了,黑嫂仍然沒有改嫁。那小女孩已經開始牙牙學語了,並起名燕燕,人約是助春的意思。第二個打賭的人又輸了。
村裡人驚奇,黑嫂沒有改嫁,而且在沉默了一陣子以後,又恢復了好說好笑的脾氣。特別守著婆婆和燕燕,她簡直成了小姑娘,常常裝貓變狗,生著法兒讓她們高興。
婆婆是個很溫順的老人,以往小兩口鬥嘴,她總是向著媳婦。現在,暮年喪子,心頭的傷痛可想而知。她為自己的餘年擔憂,捨不得讓媳婦離開自己,卻又從良心上不願讓她苦守一生。
這天,黑嫂逗著燕燕,一邊給婆婆洗腳,一邊哼著歌兒。忽然,她見婆婆流下淚來,忙問:「娘,你老人家又哭啥哩?」
婆婆越發止不住大哭起來,好一陣,才抽抽噎噎地說:「孩子,不是……娘往外推你,趁著年輕……走吧。娘在隊裡……吃五保,別掛念……」話沒說完,又哭起來。那雙枯竭的老眼,再也容不下一點點心酸淚了。
黑嫂難過極了,一頭撲到婆婆懷裡,仰起頭,一邊給婆婆擦淚,一邊哽咽著說:「娘,快別說了,我一輩子……也不離開你!」
燕燕嚇得大哭起來,黑嫂趕忙抱起她來,祖孫三個摟在一起,哭成一團。
好久,婆婆撫摩著黑嫂的頭,強忍著巨大的悲痛,繼續勸說道:「別憨了,孩子。你改嫁走了……常來看我,不是……照樣疼我嗎?」
「不!」黑嫂固執地回道,「娘,你兩隻眼都不頂用,離不開人呀!」她頓了頓又說,「這輩子,你就當閨女看我吧,除非招女婿,我再不嫁人!」
婆婆感動得再也說不出話來。燕燕吮著奶汁,已經安詳地睡熟了。
婆婆為媳婦著想,是真心實意,媳婦為婆婆著想,也沒有半點兒摻假,她向婆婆說的,全是真心話。
自然的,她也想到過改嫁。如果改嫁一走,為丈夫看病欠下的債務,婆婆的拖累,家境的困窘,光棍無賴們的糾纏,難熬的長夜,這一切都會隨之消失。然而,她終於沒有走。
那一次,黑嫂回娘家,嬸子大娘們都去看她,圍著歎息,流淚。母親心裡更酸,抹著淚說:「妮兒,你的命……苦啊!往後的日子長哪,咋過?你爹你哥都說過,新社會,你要走,不攔你。實在不行,燕燕……我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