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三選擇了一棵彎柳樹,把大青驢栓上,便擰了一袋煙點著,蹲在一旁靜候起來。
莊稼人對牲畜像對土地一樣,具有特殊的感情。自從准許私人養牲畜,柳鎮廟會上的牲口市,就成了最引人的地方。如果調查一下,私人買牲口真正拉腳、跑運輸的極少,一般都是家用。莊稼人手頭有錢,寧願買牲畜,不願買自行車。因為自行車作用狹窄,而且越騎越折錢。如果買頭毛驢,作用就大啦,出門可以騎上,在這處處有黃沙的土路上,速度並不比自行車慢。當然,主要還是幹活用。這一帶村莊稀少,有的大田離家十里八里,運糞拉莊稼,套上毛驢,猶如水鄉輕舟,便當極了。此外,牲畜還能屙糞;毛驢,小牛犢喂二年長大了,價錢能成倍地翻。這些好處都是自行車無法比擬的。老實說,就是真正的經濟學家,也未必能盤算得這樣精細!
孫三老漢往周圍打量了一下,今天賣主多,買主更多。心想,行情倒好。
不大一會兒,一個精瘦的老頭子直朝大青驢走來,到跟前看著驢問孫三:「喂!老夥計,這牲口是賣的嗎?」
其實孫三早看見他了,卻佯裝不知,只管抽煙。聽到問話,才朝他乜了一眼,微微點點頭。他準備拉點硬弓。他懂得,買和賣是心計和意志的較量,熱乎了倒不好。這在兵書上叫欲擒放縱。若認真考據起來,孫三是孫武子的後裔,也未可知!
對手並不外行,掰開驢嘴:「喲!四歲口。」聽話音,顯然相中了大青驢,正捋著山羊鬍子端相骨架,忽然發現了那條吊著的後腿:「哎——瘸啦?」
「掉胯。小毛病。一整就好。」孫三老漢三句話只用了九個字。他要讓對方相信:這根本不算一回事!可是睜眼一看,瘦老頭已走了。他呼地站起來,沖那人脊背大聲嚷道:「嘿!算你瞎了眼。不敢吹,我這驢幹活氣死馬!」瘦老頭並不為其所動,頭也沒扭。
後來,又陸續來了幾個人,可一看是頭瘸驢,全都走開了。莊戶人買頭牲口,圖的是當兒子用,誰願意買個老爺伺候!
天已近午,牲口市上已進入成交階段。多數買主不再轉游,只揀相中的牲口,和賣主討價還價。經紀人忙著從中撮合,這邊打個碼子,那邊勾勾指頭,三五個來回,就能成交一樁買賣。經紀人自己的腰包也漸漸鼓脹起來。已經有許多人牽著牲口,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市場。
孫三老漢煩躁不安,一開始那種漫不經心的樣子沒了,只盼有個買主來,便立刻黏住他。
又等了一陣,仍不見有人來。孫三讓鄰近相識的照看著牲口,自己倒背著手在柳林裡轉了一圈。他看看聽聽,心裡估摸,今天上市的牲口不下七百頭,成交的不會少於四百頭。買牛、驢的居多,也有一些買大騾馬的,這有點出乎孫三的意料。看起來,莊稼人自信得很,社會上關於政策變化的傳言,並沒有引起多大騷動。也許,他們壓根就不信政策會往孬處變!孫三老漢被這廟會上莊稼人的陣勢和氣魄振奮了!他開始懷疑這些天自己的神經是否正常。
孫三正在發愣,猛聽一片喝彩聲。他循聲左望,十幾步開外,一群人圍著一匹高大的黑騾子叫好,一個又矮又胖的老漢正拉著往外擠,臉上興奮得放紅光。咦!這不是小孩他大姨父嗎?孫三心裡一動,怎麼?這個膽小鬼也買下大騾子啦!那年孫三挨批判,他只在晚上來看過一次,大約是怕株連。平時,孫三有點瞧不起他,可此時此地,卻覺得自己遠不如這位襟兄光彩、體面!這麼多人圍著看,好神氣呀!在鄉下廟會上,這要算最叫人眼熱心動的鏡頭了。孫三使勁嚥了一口唾沫,壓住滿肚子醋意,別轉臉就走。他真不願在這種時候和他打招呼。
孫三懷著迷亂的心情回來時,大青驢已被一群人圍住。他心裡一熱,賣驢的勁頭又上來啦,忙擠進去,打量了一遍說道:「哪個要買?這驢是我的。」
眾人一齊把目光投來。孫三鎮定了一下,正埋怨自己沉不住氣,對面一個約有七十歲的老者湊了上來。他疏眉朗目,左腮下一顆黑痣,胸前飄著半尺長的白鬚,右肩上搭一根長竿竹節煙袋。孫三頓生三分敬重,又感到此人面善,卻一時記不起來了。
那人顯然已對大青驢相看過了,走過來和善地問道:「老弟,你要多少錢?」
「你出多少?」
「哎——」那人微微笑了:「討價還價,哪有不討價便還價的道理?」
孫三一時語塞:「這個……我是這個價買的。」他先伸出一個指頭,又伸出五個指頭。
「這麼好一頭驢,你賣它何故?」老者也並不急於問價,穩穩沉沉只打嘮。
這話正觸在孫三的心病上。他只好將實情隱瞞了,支吾道:「這驢……噯……這驢性太烈了。」說著摸摸左額的傷疤,引得眾人都笑起來。孫三立刻又正色道:「當真!這牲口活路沒說的。」
「是囉!怪牲口都出好活路。」那位老者很同意地點點頭,又轉到大青驢身後,很隨便地搭訕:「掉胯嘍!」
「小毛病,驢先生一整就好。」孫三忙解釋。圍看的又有人笑起來,老者也拈鬚笑了笑,然後說:「那可難說喲!別看掉胯,會整治不過一鞭,不會整治吭哧半天,也未必能看好。」
這話說得玄妙!不是內行人決然說不出來的。孫三一個念頭猛然間湧出來,忙問道:「敢問老先生是——」
「我叫王老尚。」
「嗨!」孫三證實了自己剛才剎那間的猜想,這正是十年前被清除回家的老神醫!怪不得一見面就覺面熟。他想起先前當著人家面說「驢先生」,很覺失言,連忙上前抓住王老尚的手歉意地說:「看我這記性,十年不見,硬是認不得了!王先生,你一向可好哇?」
王老尚連忙作了回答。原來,他回家後不准行醫,一直閒居,去年才平了反,因年事已高,便當退休處理。最近身體好轉,心性又開動了,就在家開個門診。他又想,萬一外村牲口病重,出診也是少不了的,便打算買一頭走驢。今天趕會,就為此事。另外,在牲口市上露個面,也算開張。他剛買下一頭善相的毛驢,又有幾個熟人托他買牲口。王老尚滿口答應,帶一夥人轉著轉著,就瞅上了這頭大青驢。
寒暄過後,王老尚指指身後三四個五六十歲的老漢,很客氣地向孫三說:「我是為人代買的,你就出個價吧。」
此時,孫三腦子裡擺開了戰場。他見今天私人買牲口的這麼多,賣驢的決心早已動搖,而且他越想越覺這事辦得荒唐,它和柳鎮廟會上的熱鬧景象無論如何也合不起拍來。現在聽說王老尚也開了私診,心裡越發撲騰得歡了:這才叫人盡其才!我孫三不夠大材料,一根鞭子六條腿,總能為國家為大伙辦點事!老怕政策變了自己吃虧,頭二年政策不變我敢買驢?我能給兒子說上媳婦?眼下別聽風就是雨!
孫三老漢忽然來了勁頭:他奶奶的,不賣啦!可是事到此處,已經騎虎難下。有言在先,怎好說不賣?
他沉吟半晌,腦瓜裡一轉:有了!先前本打算一百塊錢就賣的,現在,他轉軸了,沖王老尚伸出兩個指頭說:「這個數!」心想,我多要了一半錢,還不把他嚇跑?
「二百塊!」圍觀的有人驚叫起來,心想,這老小子漫天要價,不是誠實買賣。
這時,外圈擠進一個人,粗喉大嗓地咋呼道:「多少?二百塊!就憑這頭爛驢?嚇!你掂個棍搶人家去吧,不怕牙磣!」這是屠戶胡二的憤憤之聲。
「咦?不買拉倒!」孫三硬邦邦地頂道,解開韁繩就走。
「好!就依你。」這當口,王老尚突然上前攔住,抓過韁繩,回頭衝著托他買牲口的:「你們誰要?」
……
幾十人沒一個搭腔的,你推我擁,自己盡往後縮,意思都嫌不值。孫三暗自高興。
王老尚心裡明白,笑笑說:「看這副樣子,價錢是高。治好腿,價錢可就低了。值這個數。」說著,他直直地伸出三個指頭。
「三百?」又有人喊出聲來。那幾個買驢的老漢仍然猶豫不決。
王老尚收住笑容,突然挽起袖口,向周圍看熱鬧的拱一拱手:「請各位退幾步,閃個空。」說罷,向正在發蒙的孫三要過鞭子,藏在背後,又讓他一手扶正大青驢懸著的右腿,自己慢慢踱到大青驢左前方。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誰也不知王老尚要變什麼戲法,忙閃開場子,一圈人鴉雀無聲。
王老尚靜靜地站在大青驢左對面,和眉善目地看著它,足有半分鐘。等它完全喪失警惕了,突然圓睜二目,暴喝一聲:「呔!」同時向大青驢左耳朵尖刷地就是一鞭!大青驢猝不及防,猛然驚跳起來,整個身子全壓在右後方,只聽「呱噠」一聲脆響。等大青驢前腿著地,右後方那條腿也不再吊著,四條腿輪番踩動著地面。這一著遠近聞名,叫「神鬼鞭」。就是在突然的打擊下,利用牲畜自身的力氣接胯復位,這比抱著驢腿捋高明得多。
王老尚上前交過鞭子,接過韁繩在人圈內走了兩遭。大青驢僅有微顛,那是余痛未消,腿骨顯然已復了位!周圍的人這才想起喝彩,一時間掌聲、叫聲響成一片。
響聲未停,那幾個買驢的一窩蜂搶上來:「我要!」
「我先托王先生的!」
「我買!」
「……」
幾個人正爭得不可開交,孫三突然大叫一聲:「我不賣了!」
只這一聲,裡裡外外的人全都愣住了。大夥一看,賣驢的老漢臉紅得像個下蛋的雞,噌噌噌!一連三步,從王老尚手中奪過韁繩,拉著大青驢扭身就走。
賣主突然變卦,使整個氣氛為之一變!人們把目光在賣主和買主之間投來投去,不知事態會怎樣發展。
在買主中有一個精瘦的老頭子,正是孫三的第一個買主。一愣神,他立刻帶頭叫起來:
「講好的價錢不賣,說話算放屁?」
其餘幾個也一哄而起:
「不賣不行!讓大伙評評理。」
「不賣就揍他老小子!」
「先把牲口奪過來!」
一聲吶喊,幾個人搶過來要奪驢。
王老尚急忙從中調解,向幾個買驢的勸說道:「莫讓人笑話,會上有的是牲口,再買,再買。」說完,和解地笑起來,眾人也跟著勸說。
孫三老漢如願以償,決定不再糾纏。他裝聾作啞,拉著大青驢衝出人群,翻身爬上驢背,吆喝一聲:「得!——駕!」大青驢立刻翻動四蹄,一溜煙跑走了。
《鍾山》1981年2期
《小說選刊》1981年7期轉載
獲1981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