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時,格爾突然明白,人的情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它能夠扭曲事實本來的面目,給毫無意義的事賦予一種含義。讓你的哀傷變為仇恨,害怕變成恐懼。一個小時前,他在大門旁的陰影下,把一個可能莫須有的影子看成死去的小穎,一個小時後,聽見付斯等人的話,現在的感覺是很奇妙的。小穎,Mafalda,這兩個從未見過面的女孩,卻因此而有了某種神秘的、難以描述的聯繫。他不由得感歎,世界上也許真的有因果這樣一回事。
如果真是這樣,在場的每一個人,是不是都包含在這樣一條因果的鎖鏈之中呢?付斯、林布、David、婁天亮,還有自己,每個人都與整件事脫不了關係。種子已經種下,結果又會是怎樣?格爾不自覺地一點一點回憶著,試圖找出這條因果鏈最根本的起源。最後他發現,那竟然是永無止境的,不可能找到源頭。就算真的有一個源頭的話,那可能是——如果他們所有人都不曾出生,那麼,整件事就不會發生了。
面對這種虛無,格爾很快退卻了。最後,他這樣告訴自己:事情不會壞到什麼地步。而且,怎麼能相信因果報應,怪力亂神這些東西呢?
所以,當所有人對大門究竟是誰打開的這個問題感到恐慌至極,並且擔心它每晚都會自行打開,永不關閉時,格爾是唯一一個對此毫不在乎的人。也許是誰中途出去了呢,比如現在不在場的婁天亮。也許是付斯根本記錯了。
「我就不信。難道鬼還監聽了你的電話,知道我什麼時候會來,所以特意給我開門?她的目的是什麼?為了跟在我身後,來到你們寢室?」
格爾的話音剛落,就發現所有人的臉色頓時變得煞白。每個人都緊張地盯著他的身後,看得他也不禁有些發毛。他忍不住回頭去看,但發現身後什麼也沒有。
「你們看什麼?」
付斯戰戰兢兢地說:「看你身後有沒有鬼。」
這就是恐懼的力量。格爾心想。恐懼能夠從無到有,能夠空穴來風。看來,要消除他們的恐懼,目前是很難了。它已經像蛛網一樣,牢牢地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與這樣的情況很不搭調的是,最應該感到恐懼的,本來是他。而現在,儘管自己和這件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但他卻始終感到自己是個旁觀者,局外人。
他開始去想,自己之所以這樣,到底是不是由於他對Mafalda的死毫無愧疚之心。他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兇手。他無須為此償還。
林布和付斯的心裡,此時也正想著這件事。他們都知道,格爾並非導致Mafalda死亡的真正兇手。從格爾的角度來說,Mafalda的死,應該算是一次意外事件。但他的確是間接的殺人兇手。如果格爾是,那麼他們自己,又算不算是呢?如果沒有那天周傑倫的簽售會,如果他們沒有拜託Mafalda去幫他們弄到簽名,如果Mafalda那天沒有為了他們而向父親借車……林布和付斯的內心都在戰慄著,因為他們想到,自己也是間接害死Mafalda的兇手,和格爾也沒有什麼區別,而那刻在余海雲身上的兩個字「詛咒」,通過周傑倫帶來的詛咒,也正要降臨在他們的身上。
他們回想著那天在停車場看到Mafalda死時的慘狀,一種壓抑不住的恐懼感讓他們幾乎就要崩潰。暗紅色的鮮血從Mafalda的栗色卷髮中流出,從她的眼睛、鼻子、耳朵裡流出,到處都是,到處都是血,染上了散落在四周的,寫有周傑倫簽名的海報、CD和寫真集。
後來,那些東西到哪裡去了?有人注意過嗎?
林布和付斯的腦海中閃過了周傑倫CD經由某種詭異的方式,重新回到寢室的畫面。他們看不清,也想不明白,那種詭異的方式會是什麼。但僅僅如此,就足夠了。足夠他們為此戰慄而恐慌。Mafalda為了他們,付出了血的代價。他們又將回報給Mafalda什麼呢?
然而林布和付斯的心裡,都抱有一點小小的希望。那就是,希望Mafalda要找的,只是最終導致她死亡的人,和其他的人沒有關係。上天保佑,希望她真的如此。希望她殺死余海雲,只是由於別的什麼他們並不知道的原因。她最終還是要找格爾和婁天亮的吧?
正因為兩人想得如此一致,所以,當林布小聲開口說出這幾個小時以來,第一句完整的話時,付斯立刻明白了她最想知道的是什麼。其實他也是這麼想的。
林布說:「格爾,Mafalda……是你害死的嗎?」
所有人都驚訝地看著林布。David的驚訝情有可原,因為他對此事一無所知。而付斯的驚訝是,沒想到有人和他正想著同一件事情。至於格爾,他驚訝的自然是,為什麼有人會知道那天開車的人是他?
格爾驚訝地看了一眼林布後,迅速將眼神收回,看向別處,沉默不語。
「如今到了這種地步,你就說實話吧。我們都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林布接著又說。
聽林布的語氣,似乎大家都知道了。格爾沒有想到。但他更沒想到的是,大家居然也都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在停車場時,除了婁天亮,他並沒有看見別的人,他們,是怎麼知道的呢?
「我該說什麼好?」格爾自嘲地笑了一下,「既然你們都知道了,我也沒有什麼好解釋的。」
「當真是你開的車?」付斯問。
「是我開的車。」
「為什麼?」
「因為,」格爾看了一眼付斯,然後狠狠吸了一口煙,濃濃的煙霧從他的唇間湧出,「我要報仇。」
這個答案是必然的。付斯和林布想起余海雲告訴他們的那一幕。當時,當車衝過來時,本來應該撞在婁天亮身上,卻因為婁天亮拉了Mafalda一把,才正好撞向了Mafalda。婁天亮安然無恙,而Mafalda,死了。
「你和婁天亮,到底是……」
「這個,你們沒有必要知道。」格爾冷冷地說完,便別過頭去,不再理他們。
只有David聽得一頭霧水。什麼車,什麼報仇,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張大了嘴巴,一臉驚愕地用眼神詢問著林布和付斯,但是他們看看他,又看看格爾,還是選擇了閉嘴不談。過了很久,都沒有人就這個問題繼續討論下去,這讓他有點著急。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最終,儘管看見格爾已經差不多沉默成一個冰人,但他實在無法忍住不問,「我也是這件事當中的人,總有知情權吧?」
每個人都看著格爾。但格爾心中想的卻是,假如告訴他們,自己的復仇計劃是否還能實現?他們會保護婁天亮,會勸阻他嗎?如果不告訴他們,今後的很多天裡,也許就會失去他們的信任,其結果與告訴他們大概會毫無差別。究竟要怎麼做才好?
最終,是林布的話讓他作出了決定。
「你在害怕什麼呢?」林布說。
是啊,我害怕什麼呢?我不是罪人,如果我要復仇,誰也不能阻攔我。我已經計劃著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既然死都不怕,難道還怕人知道真相嗎?何況是沒有必要慚愧的真相?
「好吧,既然你們想知道,我就告訴你們。」格爾深深吸了口氣,然後吐出,「三年前,他害死了小穎。」
大家第一次聽到小穎這個名字,也第一次看到格爾這個沉默寡言的人,眼神裡居然流露出如此沉重的悲痛,震懾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三年前,格爾還是一個極為普通的登山愛好者。他攀登過的都是地勢平緩,相對來說比較容易的山峰。這一年的寒假來臨前,他早早計劃好了下一個征服的目標:海拔6206米的啟孜峰。他為自己登上峰頂的那個畫面激動不已。但他犯下了一個錯誤,他不該帶上小穎。
「我以為我能保護她的……」說到這裡,格爾的聲音變得低沉而苦楚,「在我們的登山隊裡,還有一個年紀很小的高中生,他和小穎同齡,只有18歲。」
接著,他咬牙切齒地說出了那個名字:「這個人,就是婁天亮!」
這一支登山隊,一共有7人,雖然大都是BBS上召集來的原本不相識的陌生人,但他們在出發前曾經進行過拓展訓練,彼此之間也比較熟悉了,而且領隊是一名非常有經驗的30多歲的登山嚮導。所有的人,對自己能夠登上頂峰都毫不懷疑,包括年僅18歲、毫無經驗的婁天亮。而事先他們也瞭解過,啟孜峰的坡度平緩,登山難度和危險性較小——這也是這支不完全專業的隊伍之所以選擇啟孜峰的原因,所以,沒有人考慮過安全的問題。
整個過程從一開始就很順利。最初,格爾甚至對18歲的婁天亮很是敬佩,因為這樣一個首次登山的人,居然很少出現錯誤。然而危險在沖頂的那天發生了。當格爾等人上升到海拔5900米的高度時,格爾的冰鎬下開始發出奇怪的聲音。似乎與剛才上來時的雪面有所不同。但他並不能識別出這種異樣的聲音究竟代表著什麼,而且領隊並沒有向後面的人發出警告,於是格爾也沒有太在意。
危險的信號就這樣被忽略了。沒過多久,格爾聽見了一聲巨響,當他抬頭看時,一切都已經晚了。白色的像煙霧般的東西以極快的速度向這一隊人奔騰而來,發出轟隆隆的巨響。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告訴後面的小穎,一股巨大的推力就將他從雪面上捲起,一直衝到半空,但只有一瞬間的工夫,便被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後,是鋪天蓋地的黑暗。
格爾遇到了最危險的高山災難之一——雪崩。這一隊人做好了完全的準備,卻不知道,當地在雪崩發生前,已經降雪多日。上層新下的雪很不牢固,連一聲叫喊都足以觸發雪崩。然而格爾是幸運的,雪崩發生時,他碰巧抓住了一塊岩石。儘管沒有抓牢,但他醒來時,並沒有完全被壓在沉重的冰雪之下。否則,是絕無可能逃生的。他醒來後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小穎。小穎是不是還活著?他活動了一下手腳,發現並沒有骨折。這個發現讓他的心裡燃起了希望。
格爾覆蓋住嘴巴和鼻子,避免把雪吞下。然後,順著繩組的方向,他開始拚命挖起來。他知道,繩子的那一頭,連著小穎。他完全沒有想過要給自己留點逃生的力氣,他只想著,在這種時候,哪怕是一秒的時間,也許都可以救小穎的命。
當格爾終於將阻擋在他和小穎之間的冰雪挖開,用手摸到小穎冰冷的皮膚時,他感覺到了她微弱的呼吸。小穎還活著!這對於他來說是一件多麼興奮的事!但是,另一個更艱難的問題卻擺在眼前——他要如何帶著已經昏迷的小穎從雪下一直挖洞到雪面上?只有兩秒的時間,格爾決定,就算是累死在這雪面下,也要讓他們兩個一起生還!巨大的決心和意志支撐著格爾,僅憑一雙早已凍僵、失去知覺的手,為小穎和自己開出了一條血路。
他逐漸看見了從雪面上透下來的亮光。他拉著小穎的身體,一步一步地向上挪動著,當他看見雪面幾乎就是薄薄的一層時,眼前突然一黑,再次失去了知覺。如果不是繩子上異樣的響動驚醒了他,他也許真的就會從此長眠在雪山之上。
他感到有人在挖洞,是營救人員嗎?他迷迷糊糊地想著,但怎麼也醒不過來。當第一縷新鮮的空氣從鼻腔灌入時,他猛然睜開了眼睛。然而,他沒有看到想像中的營救隊員,看到的卻是一個熟悉的身影。他認得那件紅色的衝鋒衣,和他身上的一樣,正是他的隊友!但是這個人卻正背著他的背包離去。剛才的感覺,難道是他正在從自己身上取下背包?他是以為自己已經死了才這樣做的嗎?
眼看著這個人越走越遠,格爾急起來,用盡全身的力氣大聲喊了一句:「我還活著!」那人似乎呆了一下,站住,然後回過頭來。這時格爾看見了他挑染成金色的幾縷髮絲。他認出來,那正是他們隊伍中最年輕的隊員,18歲的婁天亮。格爾於是又喊了一句,但是婁天亮卻站在那裡,沒有一點動的意思。格爾以為他沒聽見,便用自己的雙手揮舞了一下。可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婁天亮,這名聰明、堅忍的年輕隊友,居然迅速轉身,然後頭也不回地離去了。而他的身上,背著的,卻是格爾的背包!
格爾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卻來不及阻止。因為他的大半個身體還被埋在雪裡。婁天亮的行為讓他一時不知做何反應,但很快,他想到在自己的身體下面,還埋著一個小穎。於是他急忙從雪中將自己的身體挖出,接著,用繩子把小穎拉了出來。
新鮮的空氣讓昏迷多時的小穎甦醒過來。但小穎的雙腳卻全部骨折了,而她的背包早已不知去向。發現這點時,格爾的心裡咯登一下。在沒有任何工具的情況下,他一個人帶小穎下山是不可能的,只能等搜救隊發現他們。但是,背包已經被婁天亮拿走,沒有食物和任何能夠補充能量的東西,要如何才能在冰天雪地之間,度過鬼才知道要多久的時間呢?
格爾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亂。他在旁邊牢固的位置用手挖出一個雪洞,抱著虛弱的小穎,坐在裡面,絕望地等待著。
「你們能想像嗎?小穎……就這樣一點一點……在我的懷裡失去溫度……一點一點地,呼吸也沒了,心跳也停止了……不管我怎麼叫她也沒有反應……就是因為婁天亮!如果不是他拿走背包,那裡面的東西,足夠我們活到搜救隊來的時候!足夠讓小穎活下來……」
格爾說著,已經泣不成聲。
寢室裡沒有人說話。他們長久地陷入到一個充滿悲痛、絕望和刻骨仇恨的故事中,但他們也清楚,自己心裡感受到的悲痛、絕望和仇恨,完全不及此刻正在眼前放聲痛哭的主人公心裡的萬分之一。
格爾在那次山難之後,雙手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凍傷痕跡。他沒有再去啟孜峰——直到他們不久前親身經歷過的那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