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爾走在通往林布宿舍的小路上。深夜,不知道為什麼特別悶熱。最近的天氣似乎一直都是這樣,悶熱,下雨。躺在床上本已出了一身的汗,現在走出門沒多久,身上更是黏黏糊糊,像是剛從濃度不高的糖漿裡爬出來一樣。對此,格爾沒有多少好感。他討厭這樣的天氣,就像討厭和相處不來的人一起登山一樣。總之就是厭惡,想起來心裡就不舒服。
他又想起兩年前在啟孜峰上的那件事。啟孜峰,如果我從來沒去過那裡有多好。小穎……他默念著這個名字,心臟一陣又一陣地抽搐著。如果那年夏天沒有作出那個決定,她下個月也該過21歲的生日了。我們會很幸福吧?會像世界上所有的戀人一樣,開開心心地生活下去。是我的錯嗎?
不,不是我的錯!那個人的身影浮現在他的腦海裡。上天啊,你怎麼可以允許一個罪人連續逃脫兩次!格爾不自覺地攥緊了拳頭,腦門上的青筋突突跳動著,呼吸開始急促起來。但他很快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他明白,憤怒是無用的,也會喪失理智。如果要復仇,就必須冷靜地尋找機會。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這樣的天氣裡,連夜晚的空氣都那麼潮濕悶熱。
格爾抬起頭,看見了不遠處豎立在兩片樹叢中的一幢宿舍樓。樓並不高,只有五層。三樓的一個房間亮著燈。在這個房間旁邊,整齊地向四面八方排列著黑洞洞的窗口。每扇窗戶後面,彷彿都有一個只屬於夜晚的什麼,站在玻璃後的陰影下,窺視著他這個即將闖入的人。天空上沒有月亮,這是他剛走出寢室的時候就注意到的。
林布在電話裡十分驚慌,混亂中沒有告訴他寢室的門牌號,但目前看來,不需要了。這幢宿舍樓裡唯一在深夜還亮著燈的寢室,一定醒著電話裡那個驚慌的人。於是他加快了步伐,向目的地走去。
一樓的大門打開著。應該是林布他們知道他要來,所以提前打開的。格爾向大門走去,剛把左腳踏上第一級台階時,眼角突然瞥到了一個黑影。他心裡一驚,頓時停住腳步,站在台階上,向那個黑影仔細看去。
黑影在宿舍樓旁邊牆壁的陰影下。如果不注意看,會以為是種植在宿舍周圍的樹木。但格爾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那是一個人影。再仔細看時,人影更清晰了一點,好像是一個長頭髮的女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那個身影……像極了……
格爾的心臟突然猛烈跳動起來,不由得失聲喊道:「小穎!是你嗎?」
陰影裡的人彷彿受到了驚動,就在格爾的面前,閃了一閃,便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格爾發瘋似的跑過去,然而,他沒有帶手電筒,那一片樹木之中,他也聽不見任何聲音。他大聲叫著小穎的名字,但是沒有任何回應。最終,他放棄了。因為他想到一個事實。小穎,她已經死了。她不會出現在夢境之外的地方。
是幻覺。格爾對自己說。一股比冰雪更加寒冷的酸楚襲上了心頭。
他低著頭,邁著沉重的腳步,從樹叢裡走出來。重新回到明亮的地方,他覺得那燈光很不真實。踩在台階上,台階彷彿也失去了硬度。一步,兩步,三步。他從一樓走到了三樓,在一間門縫裡透出燈光的寢室門口停下,然後抬起右手,敲門。
砰,砰,砰。
幾秒的時間,沒有任何動靜。好像是門內的人在懷疑,剛才的敲門聲是不是幻覺。於是格爾又伸出手,再次敲門。
這次,一個男聲顫顫微微響起。
「誰呀?」
「我,格爾。」
門上的鎖開始有了響動。幾聲之後,門吱呀打開了一條縫。一個人從門裡探出頭來,看了看格爾。格爾也看著他。
來開門的是付斯。格爾敏感地察覺到,當付斯看見他時,臉上的表情明顯鬆了口氣。
「進來吧。」付斯說。
格爾走了進去。讓他感到驚訝的是,他發現,這裡並不是林布的寢室,而是一個男生寢室。最明顯的證明就是,門口的鞋櫃上擺著幾雙男鞋。當他看清寢室裡坐著的人時,立刻明白,這裡的確就是一個男生寢室。是付斯、婁天亮、David的寢室。只有一個女生,當然,就是林布。
格爾掃了一眼每個人的神情,發現大家都神色凝重,略帶慌張。林布眼圈通紅,衣冠不整地坐在床上,這麼熱的天,卻緊緊抱著被子不放。當他的目光經過婁天亮時,剛才路上好不容易壓抑下去的怒氣此刻又浮上心頭。他告訴自己,不能在此刻爆發出來。於是他扭過頭去,看著林布,說:「找我有什麼事嗎?」
但林布看看他,並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求助般地看向付斯。於是格爾又看付斯,但付斯也不說話。大家都不說話。屋裡的空氣像是瞬間凝固了一樣。
「說話啊。」格爾看著每個人,「大半夜喊我過來,不會是為了讓我在這裡看你們這種表情吧?」
林布仍然一動不動地低著頭。付斯看著格爾,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到底怎麼回事?不要婆婆媽媽的好不好!」這種壓抑的氣氛讓格爾有點受不了。
「出事了。」付斯小聲的說了一句。第一句說了出來,剩下的好像也變得容易起來,「我們這裡……有鬼……」
「你胡說八道什麼?」婁天亮在一旁忍不住打斷了付斯的話,「什麼鬧鬼,有什麼鬼!你親眼看見了?」
格爾冷冷地看著大吵大嚷的婁天亮,說:「別人話還沒說完。請你不要插嘴。」
「我在跟付斯說話,關你什麼事。」婁天亮斜著眼睛看他,「本來就沒必要告訴你這個殺人兇手……」
婁天亮話還沒說完,格爾已經衝到了面前,一把拎起婁天亮的領子:「有種你再說一遍!」
眼看著兩個人就要打起來,付斯和David都急了,一個抱著婁天亮,一個抱著格爾,使勁向後拽。但是婁天亮的衣服被格爾緊緊地抓在手裡,怎麼也扯不開。場面頓時十分混亂。格爾和婁天亮的手腳向對方胡亂踢打著,好幾次都打在付斯和David的身上。這兩個人,似乎從雪山上那次開始,只要見面就會打架。儘管不是十分清楚,但所有的人都明白,他們打架的原因,就是因為那個已經死去的人——Mafalda。付斯的心裡突然在想,Mafalda現在,是不是浮在窗外的黑暗中,看著這個場景呢?他的心裡一陣發涼,不由絕望地大聲喊道:「余海雲已經死了,很快就輪到我們了!」
格爾的手頓時僵硬地停在空中。他愣了兩秒,然後猛地回頭看付斯。
「你說余海雲死了?」
看見格爾停了下來,付斯也鬆開了手。
「就在幾個小時前。」付斯垂著腦袋,在椅子上坐下,「現在屍體還放在林布的寢室裡呢。」
格爾看了看林布,似乎有點明白為什麼林布會衣冠不整了。
「怎麼死的?」
「不知道……」付斯的眼睛裡流露出恐懼的神色,「也許是……Mafalda……」
當這個名字從付斯的嘴裡說出來時,格爾的身體頓時顫抖了一下。這個反應沒有逃過婁天亮的眼睛。他哼了一聲,譏諷地說:「是啊,鬼魂復仇,一般都是要找兇手……」
婁天亮話一出口,付斯和David都緊張地看著格爾。但這一次,格爾沒有衝上前去。他盯著婁天亮,銳利的眼神讓婁天亮無法直視,很快別過頭去,一句話不說。儘管現在十分安靜,但誰都能察覺出,寢室裡充滿了濃烈的火藥味。
半晌,格爾盯著婁天亮的臉,一字一句地說:「如果,鬼魂能找人復仇,你早就應該死了。」
婁天亮看著別處,沒有說話。大家都從格爾的話裡聽出了些許隱情,但每個人也都明白,現在不是翻舊賬的時候。付斯正準備轉移話題,格爾卻先他一步,不再理婁天亮,而是轉頭看著付斯說:「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詳細點。」
「這事,」付斯看看婁天亮,停頓了一下,然後說,「要從頭說起……」
接著,付斯從他們打雪山上回來,林布寢室裡的杯子怎麼莫名其妙地出現,寢室的門又是怎麼被悄然打開,他們在林布的寢室裡打牌時,發現撲克牌上的恐怖字跡,還有走廊裡的腳步聲,窗外詭異的亮光,一直講到余海雲夜宿林布的寢室,最後,發現余海雲的屍體為止。
「我們……不知道怎麼處理屍體……所以只好把……」付斯想說余海雲的名字,但卻怎麼也說不出口,「藏在林布寢室的床下。」
整個過程中,格爾始終一言不發,但心裡卻震驚極了。他怎麼也不會想到,雪山山難才發生不久,回來以後卻又碰見這樣的事!難道真的是Mafalda的鬼魂在作祟嗎?他想到自己剛剛上樓時曾經經過二樓的樓梯口,就感到不寒而慄。但他畢竟是有豐富經驗的登山者,在雪山上也見過不少屍體,他從來沒有感到害怕過。從前不會,現在也不會。
「那麼,你們找我是為了……」
「我們想……」付斯猶豫著,不知道格爾會不會像婁天亮一樣一口否決自己,「你也許一時不能接受,會認為是迷信。但是現在……實在想不到別的辦法,只好試試……」
「你說吧。」
「我們想進行一個驅鬼儀式,但缺少一個人,所以想……讓你加入。」
還不等格爾回答,付斯立刻乞求地看著他:「儀式必須要五個人,余海雲死了,婁天亮又不願意,如果你再不願意的話,我們就找不到別的人了。」
「真是莫名其妙!」婁天亮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就怒氣沖沖地推開門走了出去。
「你去哪兒?外面很危險……」付斯急忙跟在婁天亮的背後,但走到門口的時候卻猶豫著停了下來。
「有什麼危險?我才不參加那個什麼愚蠢的驅鬼儀式!你們要玩,就玩你們的吧!」婁天亮一邊說,一邊頭也不回地向樓梯口走去,很快消失在拐角處。走廊上傳來咚咚的腳步聲。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消失。
付斯歎了口氣,轉身將門關上,然後問格爾:「事情就是這樣了,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格爾沉吟著。這種事情的確有些荒唐。還沒調查清楚,就認定是Mafalda的鬼魂作祟,看來這些人的確被嚇到了。但是目前看來,如果不答應他們,他們就真的沒辦法了……就像登山時,在一個團隊裡,恐懼是會傳染的。往往不測總發生在恐懼感最強烈的時候。答應他們也好,也許能通過驅鬼儀式消除他們的恐懼心理,然後再慢慢調查這件事。再說,也算是為雪山上那件事……
於是格爾點頭:「好吧。」接著,他看了看所有人,「但是,我們現在只有四個人啊。」
「還有我女朋友,趙菲菲,你也見過的。其實這個辦法是她想的。你知道,她那個……」
「我知道,她是那個社團的組織人,在這方面比較精通。那,我要做些什麼好?」
「菲菲明天會過來,告訴我們怎麼做。半夜把你叫來,也是想讓你提前做好準備。畢竟,這種事情……接受起來還是需要時間的。」
「嗯。」格爾點點頭,然後在椅子上坐下,從口袋裡拿出一根煙,點著。他這才注意到,自己已經出了一身的汗,「怎麼沒開電扇?」
離電扇最近的David疑惑地回過頭去。
「不對啊,剛才一直開著的。誰把它關了?」David伸手去按電扇的開關,但是按下之後,一點反應也沒有。
每個人心裡都在回想著,電扇是什麼時候關上的。但是竟然沒有人能夠想起,它是不是真的曾經打開過。格爾已經不記得自己進門的時候電扇有沒有開著,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付斯講的事情上。付斯也是一臉迷茫的樣子,連林布也抬起頭來看著電扇,但看樣子也是想不起來。大概只有David一個人記得,他曾經打開過電扇。
「不用試了,」付斯臉色蒼白的對David說,「一定又是……」
大家都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格爾看著付斯,隱隱有些擔心。也許電扇只是壞了,但是付斯卻又把它聯繫到鬼魂上去。這樣下去,所有人都會瘋掉。要做點什麼,才能讓他們暫時平靜下來呢?但自己是否就真的能冷靜得下來?本想努力忘掉Mafalda的樣子,剛才卻從付斯嘴裡又聽到她……格爾狠狠吸了一口煙,然後將煙頭扔在地上,踩滅。
「我想去看看余海雲的屍體。」格爾看著他們,「你們誰陪我去?」
David看看付斯和林布,心想這事也只有自己去了。於是說:「我陪你去吧,剛剛我才去過。」
「嗯,那我們下去吧。」
格爾站起來,打開門,和David一起,走出門去。他們沿著幽暗的走廊,來到樓梯口,然後走到二樓,抬頭看著門牌號,最後在203寢室的門口停住。David從口袋裡拿出鑰匙,將它插進鑰匙孔裡。格爾看見,他拿著鑰匙的手一直在發抖。即使是來過一次的David也那麼緊張,余海雲的屍體,究竟恐怖到何等程度?門鎖發出卡嗒一聲輕響,David伸出手去,緩緩地推開了門。
一股難聞的,無法形容的氣息從門縫裡撲面而來。一個整潔得有些不自然的女生寢室出現在格爾的面前。的確是不自然的,這裡畢竟剛剛死了人,即使打掃得再乾淨,那種異樣的感覺仍然揮之不去。加上那股味道,濃重的血腥味,寢室就愈發顯得詭異起來。
David站在門口,指著右邊的床鋪對格爾說,就在那底下,然後,就再也不肯向前走上一步了。
床鋪上早已沒有任何東西。床單、被子、枕頭,凡是床上有的,都被清理掉了。現在只剩下光禿禿的一個床板。從床板的縫裡,格爾能隱約看到床底下的東西。一些暗的、斑駁的顏色從床板的縫隙裡透出來。
格爾的心跳開始加快。他一步一步走到床邊,那股腥臭的味道也越來越強烈,從格爾的鼻子一直鑽進肺部。他忍不住用手摀住鼻子。回頭看David,他也正掩鼻站在門邊。格爾給自己壯了壯膽,然後在床前緩緩蹲下。
從高三開始,到現在的大學四年,五年間,每次登山,格爾總能看見遇難者的屍體,但沒有一具,像他眼前看見的這樣血腥和恐怖,幾乎到了猙獰的地步。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根本認不出來,這就是余海雲。屍體的臉部已經完全扭曲,不成人形,眼睛從眼眶裡凸起,此刻正死死盯著床板的某個地方,似乎死不瞑目。一根改錐深深地沒入喉嚨,由於太深的緣故,搬動屍體也沒能使它移動半分。血已經流得差不多了,地上的那一小灘由於溫度的原因,已經凝固。
這具屍體,實在噁心到讓人無法忍受的地步。格爾立刻從床前站起,衝出門去,站在走廊上不停喘氣。David也早就受不了這味道,見格爾衝出來以後,迅速鎖上了門。兩人都背靠著走廊的牆壁,互相看著,好一陣都沒有說話。
稍微平靜了一下心情,格爾對David說:「好了,我們上去吧。」
回到三樓的寢室,格爾解脫般地坐在椅子上。剛才真像是做夢。真的是鬼魂作祟嗎?常年的登山經歷讓格爾相信大自然的威力,卻無法說服自己真的有鬼魂存在。但如果不是鬼魂,那就是……一種比鬼魂更加恐怖的猜測讓格爾好不容易平靜了一點的心情,再次開始顫抖。
如果不是鬼魂,那麼,這棟宿舍樓裡,一定存在著一個——殺人兇手。
鬼魂可以用驅鬼儀式,但是,兇手又要如何對付?
他突然想到剛才在樓下看見的黑影。但很快又否決了這個念頭,不可能,那分明是一個女人,哪來的力氣殺死一個比她壯很多的余海雲?那很可能只是自己思念小穎時,看見的一個幻影罷了。但不管怎麼說,現在寢室的安全成了最重要的問題。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窗戶應該是沒有問題的,要從外面爬進來,屋裡有這麼多人,兇手絕對不敢從那麼危險的地方進來。他接著想到剛才進來時,大開著的宿舍大門。
「樓下大門的鑰匙在誰那兒?」格爾問。
「我們每個人都配了一把,主要是為了平時出入方便。」David說,「怎麼了?」
「我是想,最好把門鎖上。」
格爾的話剛一說出,就發現每個人的表情都開始有點不對。
「幹嗎都這樣看著我?」格爾奇怪地看著他們。
「你是說……」付斯結結巴巴地開口道,「剛才你是從大門那裡進來的?」
「當然了,不走大門怎麼進來?」
付斯和David互相看了一眼,林布的臉上也露出恐懼的神色。
「大門到底怎麼了?」格爾有些著急。
「我們晚上回來以後,就沒有人出去過,大門……最後是我鎖上的……」付斯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