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圖書館並沒有太多的感受。在上大學以前,我從未去過任何一家圖書館,連在外面看上一眼都沒有。上大學以後,進圖書館也總拿上一兩本書就走。我從來不缺乏安靜的足以看書的環境,因而沒有機會認認真真地體會圖書館。當然圖書館也未必就需要認真體會。
但這天下午,我在書架間彎腰查看圖書目錄的時候,卻突然有了一種感覺。四周正在慢慢地安靜下來。這種安靜不同於往日,也不同於這天我剛進入圖書館時的那種。而好像是,突然之間世界上只剩下我一個人,因而猛然驚醒時察覺到的安靜。我疑惑地抬起頭向四周張望。果然,這裡不知何時,只剩下我一個人而已。
我很快明白過來,這是六點。準確地說,還不到六點,差幾分鐘。圖書館很快就要關門了。人大概都是在這以前離開的吧。而我還是兩手空空,想看的書一本也沒找到。
不過,本就不是借書來的。這段時間我一直沒有放棄找丁小胭。儘管她已經消失好幾個月,手機也停了,似乎再也沒有出現的可能,但我還是想找找看。總有種感覺,丁小胭無論如何都會再回到圖書館來。圖書館對丁小胭來說,是一個不可替代的、極其重要的場所。這點,很久以前我就感覺到了。
「要關門了。」突然一個聲音在背後說。
我回過頭,看見一個男人站在身後不遠處。他什麼時候走過來的,又在那裡站了多久,我一點也不知道。在他襯衫左邊的衣袋上,夾著一個工作牌,看來是這裡的管理員了。
「馬上就走。」我說。
於是順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他看了我一眼,便走到前台登記處,在電腦前坐下。我走過去,把書遞給他。
「對不起,這本書不能借。」他說。
「為什麼?」我看了一眼書名,《殺死一隻知更鳥》——奇怪的名字。
「不好說為什麼。」他突然微笑了一下,「你再看看別的書吧。」
「這不是什麼珍貴古籍吧?」我又問。
「不是。」他索性把書收了回去,放在桌子下面,像是怕我搶去了似的。
其實我也並不是多麼想看這本書。只是隨手在書架上拿的,甚至連名字也是現在才知道。但眼前這人奇怪的舉動,反而讓我有了興趣。
「那可以在閱覽室裡看吧?」
「為什麼偏偏要看這本書不可呢?」他無可奈何地搖了下頭,「告訴你,內容其實枯燥得很。」
「內容再枯燥的書,也總有人看吧。這本書既然不能看,又何必擺在書架上?」
他愣住了,一雙眼睛盯住我看了好一會兒。突然發現這人的眼睛還蠻好看的。眉毛也好看,眼角紋也……
「好吧,」他說,「閱覽室可以看。但不能偷偷帶出去。」
「這個自然。」我答道。眼睛仍然不由自主地看著他的眼角紋。
「好了,好了,」他揮了揮手,「要關門了。」
轉身走了兩步,我又回頭問他:「丁小胭最近來過嗎?」
「丁小胭?」他迅速地看了我一眼,臉上漸漸露出我看不懂的古怪表情,「丁小胭嘛……她請假了。」
「那,知道她什麼時候會來嗎?」
「不清楚。」他看著別處搖了搖頭,不再理會我。
我於是也不再多問,從門口走了出去。
這人叫羅明。我看見他的工作牌上那樣寫著。
第二天下午,在圖書館的閱覽室裡,我小心翼翼地翻開這本書,妄圖發現一些蛛絲馬跡。正如羅明所說,這本書的確有些枯燥。講的是上個世紀美國經濟大蕭條時期,南方小鎮梅崗城的一名律師,不顧眾人指責,為一名黑人辯護的故事。不論是從書的內容,還是外觀(書頁有些微微發黃)來看,這都是一本沒什麼可說的,普普通通的書。書的背後有一道粘在上面的殘破紙片,應該是圖書館在過去還沒有電腦管理的時候,貼借閱記錄的地方。而現在已經無從知曉,究竟在過去,是什麼樣的人曾經將這本書帶出了圖書館。
總之一無所獲。於是我默不作聲地把書放回原處。這時便看見羅明正從門口走進來。之前是另一個管理員,他們在門口小聲地說了兩句,另一個就離開了。羅明從抽屜裡拿出工作牌,夾在襯衣右上方口袋上,然後向我走了過來。
「你還真來了。」他說。
「嗯。來看看。」
他瞟了一眼我放回書架上的書。又點了點頭。不知為何突然沉默下來。
「好像也沒什麼特別的。」我又接著說,「怎麼就不能借閱呢。」
而這個問題,他是在一段時間以後才回答我的。我記得他用以開頭的第一句話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有多久?」我問。
「十多年了……準確地說,是十一年。」
十一年前。我在心裡默想著。1994年,我在做什麼呢?我9歲,上小學三年級,這一年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是這樣嗎?
而此刻,在圖書館裡,我對這一年,對這本書,還一無所知。放下書後我離開了圖書館,在街上接到了劉小軍的電話。
「有事跟你說,晚上出來吧?」他的語氣有些焦急,甚至能聽見呼呼的不平穩的喘氣聲。
「怎麼了?」我問。
「很重要的事,」他說,「晚上出來吧,就在你們學校門口,上次去過的佐治城。」
我想了想,晚上似乎沒事。
「好吧。幾點?」
「八點。我在那兒等你。」說完,他便匆匆掛斷了電話。
晚上八點,我推開佐治城的門走進去,看見劉小軍已經坐在其中一張桌子旁,正向我揮手示意。等了多久?我問他。二十多分鐘吧。他說。
我瞟了一眼桌上的煙缸,裡面放著五六個煙蒂。可見之前的二十多分鐘裡,他一直不斷地抽煙。也許真遇到了什麼難解決的事。我在對面坐下,叫了一杯茶。等茶端上來的這段時間裡,他一直不停地向吧檯處張望,時不時看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大概這事還有點隱秘。我又想。
茶終於端上來了。他掐滅手裡的煙,接著又點上一根。
「什麼事啊,到底?」
他左右看了看,壓低了聲音。
「我終於想起來我是怎麼被裝進箱子裡的了。」
我一愣。
「那是?」
「我一直以為,我是在江漢路那戶人家推銷洗髮水的時候暈過去的。但其實不是。那天,我給那個人洗完頭髮,她還誇我洗得很細心,買了我的洗髮水。然後,我從那戶人家出來,當時天也晚了,巷子裡很黑……不,是走在樓梯上的時候就覺得身後有人……應該說,是感覺身後有什麼東西跟著。因為根本聽不見腳步聲,回頭看的時候,也看不見什麼人影。我就想,大概是錯覺。我從樓梯上下來,到巷子裡……我記得當時還想著快點去趕最後一班車,還看了看表,八點多,那趟公交車是八點半收班的。我就急急忙忙從巷子裡往外走。但是剛走到拐角處,突然感覺脖子上一疼……就是,就是……」他不自覺地伸手摸著自己的脖子,「那種感覺說不清楚,好像有什麼涼涼的東西突然撞到脖子上。我下意識地轉過身去,但這時就暈過去了。」
「沒看見是怎麼回事?」
他臉上露出猶豫的神情。
「我不太能確定……好像在我轉身到暈過去的這段時間裡,我恍恍惚惚看見一個人影……但是太黑了,意識又很模糊……」
「那是什麼樣子的人?」
「應該比我矮一點,嗯……有點瘦……對了,我記得……在那個人的手腕上,好像是左手……有白光閃了一下……」
「白光?」
「嗯,白色的……應該是金屬的閃光,但也不能確定……」
「還有呢?」
「還有……對了,看不見脖子。」
「看不見脖子?」我瞪大了眼睛,「什麼意思?」
「就是說,看不見人影的脖子,後來我想了一下,大概因為對方是長頭髮。你想,假如是短髮,比如我,就算是地上的倒影,也能看見脖子的部分,所以肯定是長髮,或者脖子那裡有什麼東西遮住了。至於別的,暫時也想不起來了。」
長頭髮,手腕上的白光……我想起當時在高覽公司接到的那個電話。
「說不定就是個女人。」我說,「當時打電話來要求快遞的,也是個女人。比如手腕上的白光……很可能是一條手鏈。」
「手鏈?」他回想了一陣,「對,可能真的是手鏈。但是,假如是個女人,要怎麼把我從江漢路帶到曇華林,再裝進箱子裡呢,沒什麼女人有這麼大力氣吧。再說我也想不通,到底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過去沒得罪過什麼人?」
「應該沒有吧。就算有,也肯定不是女人。」
我沉默了一會兒。
「前段時間我去過一次曇華林。」我說,「聽那裡的人說,根本沒有曇華林31號這個地址。」
「沒有曇華林31號?怎麼可能?」
「不知道。那人說,有32號,有30號,就是沒有曇華林31號。」
「那我是從哪裡被運過來的?」
「還有那個女人長得什麼樣子……原本至少是有兩個人知道的,但現在已經沒法查證了。」
「對了,當時你不是在那個快遞公司……」
「嗯,」我點頭,「我說的就是當時把箱子運到倉庫的兩個送貨員。但是現在跟他們已經聯繫不上了。後來我打過電話,也去過倉庫,可公司已經不在了,高覽的手機打不通,其中一個送貨員也換了號碼,另一個倒是接過我的電話,但沒過多久也換了號碼。」
劉小軍沮喪地歎了口氣,又揮了下手說:「算了,我想這事也沒那麼容易弄明白的。」
「當時你怎麼就沒想起來這段呢?」
「是啊,」他臉上的表情更沮喪了,「從箱子裡出來就只記得在那戶人家推銷洗髮水。大概是心理上……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哦,對了,自我保護。一時根本想不起來是怎麼暈過去的。聽到曇華林就想到在曇華林推銷洗髮水的事,就不自覺地聯繫起來了。」
「那現在又是怎麼想起來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歎了口氣。
「前段時間又碰到一件怪事。」他說,「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床墊的事?」
「記得。」
「後來所有的床墊都退回來了,堆了滿滿一倉庫。我跟同事一起,拆開了好多床墊,但是根本查不出問題究竟在哪兒。床墊裡面除了彈簧,兩層棉墊,其他什麼都沒有。一切正常。然後我們就挑了一個晚上,守在倉庫裡,看究竟是不是會發生點什麼。但是守了整晚,床墊一張都沒有變化,根本不像退貨的人說的,到了半夜床墊上會有一個圓形的凸起。我們開始懷疑這是不是有人故意散播謠言。但想來也不太可能,因為畢竟是那麼多家商場退回來的,客戶記錄也不可能作假。實在查不出來,就準備放棄了。但我們還是做了最後一項工作,就是,拆棉墊。」
「包裹在彈簧上下的棉墊?」
「對,就是那個。我們拆第一個的時候,就發現了問題。」
「是什麼?」
「在棉墊中間填充的棉花裡,有少量的黑色絲狀物。我們抽出來一看,發現……那是頭髮。」
「又是頭髮?」我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但他沒有笑。
「原本我們以為可能是填充的時候,不知哪個工人的頭髮不小心掉進去的,所以就沒在意,接著我們又拆第二個。這時就發現,棉墊裡也有。再然後是第三個,第四個。到最後,全部的床墊都拆開了,結果,每張床墊都是同樣的情況。我們這才覺得不對。因為把這些頭髮都抽出來,放在地上,完全可以紮成一把。怎麼會有這麼多?簡直就像是一個女人把頭髮全部剃光以後,再散放進去的。於是我們趕快就查生產記錄,棉胎是從哪裡來的,接手的人有哪些。但還沒來得及徹底調查,就又發生了一件大事。那天,我們正在生產車間裡,警察就來了。我親眼看見一個工人從車間裡跑出來,但很快就被按倒在地上,然後帶走了。」
「和床墊有關?」
「關係大了。後來我們經過瞭解,說這個人殺了他老婆,把屍體分成很多塊,埋在不同的地方。碎屍之前,也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把所有的頭髮都剃光了,趁夜間加班的時候,混在那一批床墊的棉花原料裡,第二天被機器裝訂成棉墊。」
我默默地聽著,只感到渾身發冷。也許是冷氣開得太大的緣故。
「這事以後,我們就想,該怎麼向上級匯報呢。最後沒辦法,只好說查不出什麼原因。但旁敲側擊地說了一下那個工人的事。他們儘管心裡明白這事有些奇怪,但也沒有再說什麼。就這樣總算是交了差。我就是在那個時候,突然覺得我似乎忘記了什麼事,然後就想起來了。」
他默默地喝了一口面前的飲料,接著放下杯子,抬起頭來看我。
「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嗎?」
一個老問題。很多人都這麼問過。
「總有些難以解釋的事情。也有巧合,有不可思議的時候。至於鬼,倒不用那麼認真地去想它到底是不是真的。至少我是這麼覺得的。鬼嘛,就讓它作為和其他什麼一樣存在的東西好了。」
他無奈地笑了笑。
「就知道你的回答會模稜兩可。」
「很多人的回答也都模稜兩可。」
「好吧。我也只是隨口一問。」
這天與劉小軍在佐治城門口告別的時候,他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
「你有沒有曾經忘記過什麼很重要的事呢?」
他的眼睛沒有看我,而是一直望著街對面正在熄滅的一盞霓虹燈。我回答他,大概沒有吧,就算有,也只有等以後想起來的時候才知道。但話說回來,我究竟有沒有忘記什麼很重要的事呢?
有沒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