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不知道幾點,209寢室的舒田被一陣聲響吵醒。她原本睡得並不沉,醒來時收音機的耳塞已經滑落到枕頭一旁,正絲絲啦啦地播放著午夜的音樂節目。她翻了個身,將收音機關掉,接著屏住呼吸,在黑暗中靜靜辨認著那一陣一陣的聲音,究竟是從哪裡傳來的。
聲音起初並不真切,有點發悶。彭,彭,彭。一聲一聲微弱得,像是某種柔軟但沉重的物體撞擊聲。她疑惑地抬頭看了看其他睡著的人。沒有人醒來,也沒有任何動靜,只有或深或淺的呼吸聲在寢室裡迴盪。她又看了看窗戶,窗簾開著,能看見窗外樹木和樓房黑黝黝的影子。不是從寢室裡傳來的,她想。
也不是天花板。不是門外走廊。那是……
是207寢室。她的心跳開始加快起來,她緩緩地轉頭看著床旁邊的牆壁,這道牆的另一邊,就是207寢室。
要不要叫醒其他人呢?正這麼想著的時候,牆壁那邊突然一陣玻璃破碎的聲響。似乎還有很多碎片落在了地上。是窗戶被打破了嗎?難道,207寢室的窗外有人?但又不太可能。在207寢室的外牆上,根本沒有站立的地方,不可能有人。她在腦中猜想著各種各樣的可能,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
然而似乎所有聲響都從這時起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舒田靜靜地等了很久,直到不知不覺地再次睡了過去。
睡夢中,有人推她。
快起來,那人說,快點起來。舒田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見室友焦急的臉。而其他人不知為什麼,都已經從床上坐起來了,有的還穿好了衣服。門外走廊上,有人在跑動,還有人在大聲叫喊。怎麼這麼吵?舒田看了看窗外,天還沒有完全亮起來。與此同時,她聞到一股刺鼻的,好像有什麼燒焦了的味道。
怎麼了?她問。
著火了,室友說,207寢室著火了。
她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不敢置信地看了看其他人的臉。她們的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她立刻穿好衣服,跟著室友一起來到門外。
走廊上已經亂成一團。從207寢室湧出的濃煙充斥了整個走廊。什麼都看不見,也聽不清。舒田不停地撞到從其他寢室跑出來的人。更加無法辨認室友們都在哪裡。她摀住鼻子,在濃煙中摸索著向樓梯口跑去。似乎是看門人一直在喊著,不要慌,不要慌。但沒有人聽他的。走廊和樓梯上不斷有人摔倒,喊叫。有那樣一些瞬間,舒田覺得這彷彿就是地獄,要快點離開這裡。
警笛聲忽遠忽近地傳來。舒田跑到樓下時,已經開始滅火了。滾滾的濃煙從207寢室裡冒出來。根本看不見窗戶。許多個房間都被籠罩在濃煙之中。噴水槍對著207寢室發射出白色的水柱。樓下擠滿了人,還有從別的宿舍樓趕來看熱鬧的學生。不久後,老師們也都來了。
看著眼前的景象,舒田想起了夜裡的那一陣聲響。她不知道那和這場火有沒有關係,但卻多少有些不寒而慄。火在兩個多小時以後徹底熄滅了,學生們暫時被禁止入內。火勢並沒有蔓延到其他寢室,只是燻黑了走廊的牆壁,以及207窗外的一部分。
當我來到現場時,看到的就是那樣一幅圖景。207寢室的窗戶已經在滅火時被徹底破壞,剩下一個觸目驚心的黑洞,就好像樓體的那一部分被整塊挖去一樣。走廊上也同樣是一副劫後餘生的慘狀,看起來比過去更陰暗,也更慘不忍睹。燒焦的味道還殘留著。至於其他人,在當天就已經恢復了正常的生活,有的正用抹布清洗著寢室的門板。
我走到207寢室門前。沒想到會是在這種情況下回來。我站在門口向裡面張望時,只想到一個詞:墳墓。除此以外,想不到任何其他的形容。焦黑的牆壁和桌椅,燒得只剩下鋼架的床——難以相信就在幾個月前我還睡在上面。
滅火時噴射進來的水還沒幹。我小心翼翼地走進去,站在寢室中央向四周張望著。其實沒什麼好看的。但,當我轉身時便發現——鏡子沒有了。牆上只剩下一個金屬鏡框,鏡框裡是同樣被燒得焦黑的牆壁。
我走過去,隨即在地上發現一些玻璃碎片。只有幾塊而已。其他的估計是在滅火後,被清理出去了。
鏡子碎了?是在著火前,滅火的時候,還是在後來?
「是在著火以前。」尹霞說,「209寢室有人聽見了,就在那天凌晨,我們寢室裡傳出玻璃破碎的聲音。」
「有沒有可能是窗戶破了?」
「一開始也是這麼認為的。但滅火的時候,大家都親眼看見,是消防隊員把窗戶打破,然後才滅的火。」沉默了一會兒,尹霞又低聲說道,「這事很可能是鏡子造成的。」
「別那麼想。」我連忙說,「也說不定是線路老化。你知道我們宿舍樓也的確是太舊了。」
尹霞搖了搖頭。
「你知道嗎,第一個發現著火的人,她看見……我們寢室的門開著。」
她說這話時,事情已經過去了兩天。這兩天裡,老師分別找我們幾個談過話,確定當天晚上我們都在什麼地方,寢室鑰匙有沒有交給別人。其他寢室的人也都受到了調查,但只有209寢室的舒田聽見了奇怪的動靜。撞擊聲,玻璃破碎的聲音。可沒有人知道那是怎麼回事。校方也迷惑不解。他們也知道,窗戶玻璃是消防隊員打碎的。於是兩天後,校方公佈的起火原因為,宿舍線路老化,導致起火。
可從這天起,原本沉寂了一段時間的207寢室的傳聞,又突然被大家談論起來。幾乎所有人都和尹霞的觀點一樣,認為這火災必定和鏡子有關。那天,我和尹霞在校門口分手以後,她就請了病假,一直沒有來上學。我曾經給她打過電話,在電話裡,她沒有提及鏡子的事,只是顯得有些虛弱和不安。
但一個星期以後,尹霞死了。
她在家門口買了一卷塑料繩,栓在臥室的門把上,套住了自己的脖子,就這樣坐在地上死去。據說這是簡便而死亡率極高的上吊方法。她死於窒息。在這一個星期裡,校方給207寢室換上了新的窗戶和門。窗戶又用報紙貼好,從外面便看不見裡面的情況。得知我們幾個早已搬出校外,往後大概也不會再回來住,就沒把鑰匙給我們。
尹霞的死加劇了所有人的恐懼與不安。尤其是陳莉和劉春芳。她們很快就休學了,手機也換了號碼。我再也沒能聯繫上她們。至於我,很長一段時間都不知該抱著什麼樣的心情才好。尹霞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麼呢?她沒有說完,就帶著淒淒慘慘的笑容離去了。我也無從猜想,究竟火災後的那兩天,她是不是經歷了什麼,還是,根本無法承受鏡子帶來的重壓,才決定告別人世的?但,這又何苦呢?
不管怎麼說,夏天就在這樣的混亂與萬般無奈中開始了。一切都開始變得刺眼和讓人眩暈。記憶中許多重要的事總是發生在夏天的。天氣構成了強烈的背景,不那麼容易被遺忘。白晃晃的街道,白晃晃的人群,白晃晃的車輛以及車輛後揚起的灰塵。水分沒日沒夜地從體內流失。感到虛弱,感到累。感到缺少點什麼,又想不起究竟缺少的是什麼。
就在寢室起火前後的那段時間,劉小軍也遇到了一件怪事。
他換了一份新工作,成了一名售後服務部的工作人員。公司是生產床墊的,各式各樣的乳膠床墊,彈簧床墊,山棕床墊,海綿床墊,等等,都在他們的產品範圍之列。因為是床墊,基本上沒有人會維修或者退換,所以工作應該會很輕鬆,只是在需要的時候忙一下。但這種時候,一年也碰不上幾次。在上班以前,劉小軍的確是這麼認為的。做了這麼長時間的推銷員,突然換了一份這樣的工作,他覺得自己非常幸運。「簡直好得不得了」——他是這麼說的。
但上班的第二天,他就接到了任務,說是一家商場發生了幾起客戶要求退換床墊的事。巧合的是,退換的床墊全部為同一型號,出廠時間也都是同一天。這種事在過去還從未發生過,公司極為重視,於是派劉小軍親自去商場看看。劉小軍自然不敢馬虎,當天便趕到了商場,在倉庫裡見到了那一批床墊。一共六個,全部都是剛剛賣出不久就被退回的。劉小軍查看了相關記錄,發現退換的時間基本上都是在三天到五天之間。
至於退換的原因,卻是驚人的相同。記錄單上寫著:床墊內部有異動。
這是什麼意思?劉小軍迷惑不解地問商場負責人。於是那人對他詳細解釋了相關的情況。尤其是第一個來退床墊的人與他們發生的那場爭執。
那天,一個50歲上下的人來到商場的售後服務部,要求退換五天前在這裡購買的床墊。他的臉色很不好,說起話來也怒氣沖沖。因為先前他就打過電話,商場也派人到他家裡去看過,但結論是不予退換。這都是由於,他給出的退換理由實在太奇怪了。
五天前,送貨員將床墊送到他家裡,並當面開封,幫他鋪好。隨後,他又親手鋪上了床單,放好了被子。然而夜裡,他卻被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驚醒了。起初他以為是妻子在旁邊碰到了他,但很快就發現,那感覺是從身體下面傳來的。
就好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床墊裡移動。妻子很快也醒了,她也感到,這床墊有些不對。他們打開檯燈,在燈光下,清清楚楚地看見,床上有一個微微鼓起的圓狀物正在快速地移動著。他們嚇了一跳,立刻掀開床單,但床單下面什麼也沒有,於是又掀開被褥,露出床墊。
那東西還在無聲而快速地移動著。他們接著又檢查床墊,發現哪裡也沒有破洞,或者縫隙一類的地方。會不會是老鼠?妻子說。他搖搖頭,不能確定。但可以肯定的是,這東西一定在床墊送來之前,就已經存在了。
當晚他們沒有睡在床上,而是在沙發上挨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那東西就不見了。床墊平平整整,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到了晚上,兩人大著膽子回到床上去睡。可夜裡,他們再次被驚醒。情況和昨天一模一樣。他們猜想,是不是廠家誤把電動床的某個部件裝進這個床墊裡了,但又不敢動手去拆。第二天早上,他給商場打了一個電話,詳細描述了這兩晚的情況,商場當即承諾會派人上門來看看。
可自然看不出什麼。因為到了白天,什麼也沒有發生。於是來調查的人一無所獲地回去作了匯報。商場方面建議他再等等看,因為畢竟這種事以前從沒發生過,也無法推測其原因。他只有等,但隨後的五天裡,每晚的情況仍舊如此。他和妻子不敢再睡到床上去,只有每天在沙發上睡。這期間也反覆和商場聯繫過,但對方始終無法答應他們退換的要求。
到了第五天,他再也無法忍受,便來到商場與負責人協商。他要求派一個人凌晨時到他家去看看,但這種要求自然不會被答應。於是他又說,寧可加點錢,換一個貴些的床墊。但商場並沒有接受,所以他們發生了激烈的爭執。最後,商場方同意再次派人到他家去,當面拆開床墊,假如裡面有任何質量問題,或者如他所說,大概是廠家誤放了不該放的東西,床墊就立刻原價退還。這才結束了爭執。
然而那天,當負責人當面拆開床墊時,他卻啞口無言了。床墊裡除了彈簧和兩層薄墊,若干灰塵,什麼也沒有。他想不通,但也只好自認倒霉,又買了一個新的床墊,並將舊的廉價賣給了收廢舊傢俱的人。從此也沒有再找商場方理論。
可這事過去沒多久,商場的售後服務部又接到了一個電話,要求退換同一型號的床墊,理由也是一樣。負責人很是驚訝,但仍然沒有答應。直到接下來的一個月裡,他們連續五次接到了同樣的電話,才意識到這事並不那麼簡單。商場方立刻聯繫了廠家,在得到廠家的許可後,又退換了後來的六個床墊,將它們存放在倉庫裡,等廠家過來查看。
「你們最好徹底檢查一下那批床墊。」那位負責人說,「會不會是彈簧不穩定?」
「不清楚。」劉小軍迷惑地搖了搖頭,「這種事太奇怪了。」
這時,負責人又猶豫著說出了另一件事。據說,在床墊運回來以後,事情很快就傳開了。倉庫的其中一名保管員因為好奇,曾經在夜裡打開了倉庫的門,而當時的場景,恐怕他一輩子也無法忘記。
由於倉庫的空間不夠,六個床墊是被一字排開,豎立著靠在牆邊的。這天夜裡,保管員一打開倉庫的燈,一眼便看見,在那六張床墊上,都有一個圓形的凸起正在急速而無聲地運動著。他立刻感到了一陣眩暈。可以想像,那是怎樣一幅壯觀而又詭異的場景。
那個人請假不來了,負責人歎了口氣說,還是趕緊把這幾個床墊運走吧。還有那些新的,我們也不敢賣了。
劉小軍點點頭。他立刻給公司打了電話,叫來一輛貨車,把所有床墊都運了回去。後來幾天,他又陸續接到了其他商場打來的電話,要求退換床墊。都是同一型號,同一時間生產,退換的原因也都相同。
「到現在,除了和那個商場一樣被拆開的幾個,或者丟掉的,差不多那批床墊都被退回來了。」劉小軍無奈地搖了搖頭,說,「最近我就一直在處理這件事,忙得連週末休息的時間都沒有。」
「到底是什麼原因?」我問。
「不清楚。」他又搖頭,「現在還沒有工夫去調查,一直都在各個商場跑來跑去,做記錄什麼的。」
「有沒有親自在晚上去看看?」
「沒有。我想到手頭的調查和退換工作都做完了再說,反正床墊都放在倉庫裡,也跑不了。我想多半是生產環節上出的問題。」
「比如彈簧?」
「有可能。但還是不好解釋。」
他默默地看了一會兒窗外。
「你說,是不是我這個人天生就注定了要遇到這種怪事?當推銷員的時候被裝進箱子,好不容易換了份工作,又遇到這個。」
「怪事誰都會遇到一兩件的。」
「你遇到過?」
「算是有吧。」
「比如呢?」
「比如?」我想了想,「比如,我就遇到過一個女孩,她一年四季都戴著一隻手套。」
「夏天也不摘?」
「夏天也不摘。洗澡的時候就不知道了。反正只要是在人前,她就不摘。」
「是哪只手?」
「左手。」
「她是做什麼的?」
「圖書館的管理員。」
「大概是有殘疾什麼的吧。」他想了一會兒說。
我笑了笑。
「不過,我已經很久沒有聯繫上她了。」我說,「我有點想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