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女 正文 第四章
    九州的律師送來了大塚欽三要的那份柳田正夫第一審的審判記錄。

    案件已由法庭審決,但因被告死於拘留所,所以從承辦法庭指定的律師手中把所有的記錄都借來了。出面去借記錄的律師叫堀田,是比大塚小十四、五歲的後輩律師。

    大塚欽三把這一大包文件鼓鼓地塞進黑色皮包裡,打算在家或在事務所裡細細讀一讀。這案件的性質是搶劫殺人。一個名叫柳田正夫的小學教員殺死放高利貸的老太婆,搶走了自己的借據。

    檢察官起訴書的內容如下:

    被告為本地人。

    居住:K市XX街學教員。

    職業:小學教員

    姓名:柳田正夫。生於昭和XX年X月XX日

    公訴事實:

    被告為K市XX街XX小學教員。於昭和XX年九月X日,不慎將學生中收來的旅行費計三萬八千元,在回家途中失落。正苦於無法賠償之際,聽人說住本市XX街渡邊菊〈六十五歲〉以放高利貸為業,遂萌生借高利貸念頭。於九月至十月上旬,多次拜訪渡邊菊。十月八日,終於借得款額四萬元(月利息為一分,實際所得三萬六千元),立下十二月底還清的借據,被告於當場一手取得款額,一手將四萬元借據交付渡邊菊收藏。但是,被告每月工資僅一萬一千元,不僅無力在十二月底還清借款,連月息都無法支付。為此,自第二年二月起,渡邊菊索討欠債越急。被告在無奈之下,對渡邊菊陡起殺意,欲搶回自已名下的借據。於是,被告於昭和XX年三月十八日事前通知被害人將於明晚拜訪並償還欠款。十九日晚十一時許,被告走大門進入被害人家。被害人當晚未睡,在一樓八疊房內等候被告來訪。當時,被告身藏一根放在渡邊家顯眼處長七十公分的堅木頂門棍,趁渡邊菊俯身取火盆上的茶壺招待被告之際,揮起木棍朝被害人後腦擊去,被害人當即被擊倒,但仍奮起反抗。被告見狀,又用堅木棍猛擊被害人的面部、左眼外側及左胸部致死。

    罪名: 搶劫殺人 刑法第二百四十條

    大塚欽三閱讀了案卷第一部分——檢察官的公訴書。

    這裡詳述了起訴理由。除此之外,還有現場戡查報告、鑒定報告、搜查報告、查證報告、審訊記錄、供詞、各證人陳述、判決書、律師辯護要點等等足足一大摞。

    大塚欽三在家,一手伸向火盆,抽著煙細讀公文。在事務所裡,大塚趁工作空隙,把案卷從皮包裡掏出來粗略地看過一遍。不用說,這樁案子得不到一文錢的報酬,也沒有受人之托。而且,被告已經死亡。在事務所,奧村事務員每當有事來辦公室,總是對桌上攤著柳田正夫的案卷瞟上一眼,什麼也沒說就出去了。私下裡,奧村對那些年輕的律師們說:「老頭子也真那個,對死人的案子卻那麼有興趣。這麼忙還操那份閒心思。」話裡頭真有點嘲笑的味兒。

    大塚對事務員奧村多少有點顧忌,因此,近來他決定在自己家的書房裡閱讀案卷。妻子進書房送來紅茶說:「你太忙啦。」

    妻子芳子是大塚欽三恩師的女兒。恩師是司法界的老前輩。芳子從小就瞭解她父親的工作,對案子方面的事從不願多嘴。她只看了一眼案卷,見丈夫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棒,就默不作聲地走出書房。她絕沒有察覺到丈夫在盡著義務細細地研究著已死去的被告那個案子。

    在大塚欽三耳邊,不時響起從事務所陰暗的樓梯口傳來的那位九州少女僵硬的腳步聲。

    「先生,我哥哥也許會判死刑的啊。」那喃喃地說著的話音和少女蒼白的面容還留在自己腦海裡,僅僅如此,還不足以使他激起從九州調來這麼一大堆文書的念頭。

    「家兄在一審中被判決死刑。不服上訴,在二審中死於F獄中。」這句話在大塚心裡留下了傷痛。那位姑娘因為她哥哥被判死刑,上訴之時死在牢裡,所以她認定這跟判處死刑沒什麼兩樣。似乎她還在譴責自己:正是因為你為了費用拒絕了這個案件,就招來這個惡果!

    如果要推卸責任的話,也僅如此而己。出庭的律師是法庭指定的。但是,從大塚熟識的堀田口中得知,那位擔任辯護的律師並不是很有能力的。這又使大塚欽三受到一擊。心裡直後悔:要是自己承擔的話,被告說不准有救。這跟一個高明的大夫不肯給患者醫治,結果病人就死在庸醫手裡一樣,現在回想起來真不是個滋味兒。

    當時,為了急著趕去川奈跟河野徑子見面,心裡很不耐煩,顧不上細聽那個委託人——少女的敘述就一口回絕。如果不是那麼湊巧要趕時間去約會的話,大概會細細聽一聽那樁案件的大致情況,也許會發現什麼破綻,自己很可能會著手經辦這個案件也未可知。過去他所接受的那些不取分文的案子,大多是這麼引起的。然而,那位姑娘的哥哥究竟是不是清白無辜的,心中無數。大塚欽三把一審記錄從九州借來,是想看一看在審判中有沒有破綻,如果沒有的話,自己心裡也好放下塊石頭。由於當事人已死亡,也無權再飛往九州去調查證人。光翻閱當時的記錄,可以說並沒有很大的希望。但是,不妨這麼看著,能安慰自己也就滿意了。至少可以斷定當時回絕委託,並不存在跟河野徑子在道德上那種負罪感。大塚欽三鑽進一份份堆積如山的材料中細細地搜索著。

    現場勘查報告

    對嫌疑犯柳田正夫的搶劫殺人案現場勘查如下:

    昭和XX年三月二十日K警署

    司法巡查部部長 福本廣夫

    一、現場勘查日期:

    昭和XX年三月二十日上午十一時至十二時五十分。

    二、現場勘查地點:

    K市XX街渡邊菊家及其住房周圍。

    三、現場勘查目的:

    為收集搶劫殺人案證據以及弄清本案有關情況。

    四、現場勘查時的證人:

    1、被害者渡邊菊的兒子隆太郎

    2、……(略)

    五、現場勘查經過:

    本案現場為渡邊菊的起居室。

    1、現場室外所見:

    現場的房屋是平房,大門朝南開,是座寬X米,深X米的木結構房屋。正門臨街,後門與鄰屋的木板柵欄相接,其間有半米來寬的空隙,經過三幢房屋徑直通往馬路。勘查時,後門緊閉,門內插上門栓。正門有兩道,勘查所見,外道門敞開,僅裡道拉門關閉著。

    2、室內現狀:

    室內面積有八疊。西牆放著一隻衣櫃。勘查時,見衣櫃上第二和第三隻抽屜半拉開,露出了被翻騰過的衣物,抽屜歪斜著,左端比右端歪出十公分左右。衣櫃下部有兩扇門,左門被撬開鎖,右門未見破壞痕跡。離衣櫃四十公分的榻榻米1上有血跡。室內近中央處有一隻長方形火盆,離此向南五十公分處榻榻米也有血跡。火盆架上放著鐵製水壺,水壺向西傾斜三十度左右。火盆中的灰已被水浸濕,榻榻米上也揚滿灰末子,但隱約可見曾用什麼東西掠過的痕跡。勘查時,屍體已送解剖。

    (1榻榻米:鋪在地板上的草墊或草蓆——棒槌學堂注)

    現場示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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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火|   __  | 茶                   |

    | 盆|  (__)  | 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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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塚欽三細細看了這份現場勘查報告,又閱讀了屍體鑒定書。

    一、解剖屍體的生前名:渡邊菊〈六十五歲〉

    二、屍體外表檢查:身長1.50米,體質衰弱,可見輕度營養不良。背部有明顯死斑。頸部、胸部、腹部及四肢均無外傷。檢查後認為:屍體後腦偏右部位有長達十公分的骨膜挫傷,前額稍左部位有自上而下向右斜達四公分的挫傷,左頰部位眼眶上有自上至下長三公分的挫傷。

    三、屍體內部檢查:切開頭皮可見與外表基本一致的挫傷。後腦骨偏右處有雞蛋般大小的輕度內凹骨折。前額左側有拇指般大小的皮下出血點,未見骨折。左頰及皮下肌肉也有基本相同的出血點。除去頭蓋骨後,可見與前基本一致的內凹骨折,右大腦膜上有十公分X八公分X二公分的血腫。 摘去腦髓後在左大腦底部也可找到受打擊痕跡。

    四、沿腹部中線剖開後見左第三肋骨有不完全性骨折,其周圍肋間有輕度出血。左右胸腔內未見其他特殊變化。

    五、死因:頭部受外來打擊,形成腦膜外血腫壓迫腦部致死。

    六、自殺與他殺鑒別:他殺。

    七、死亡時間:推斷自解剖開始(三月二十日下午三時三十五分)計算,死者已死亡十七小時。

    八、凶器的推斷及傷害方式:用無尖刃鈍器打擊後腦偏右部位、前額及左頰造成傷害致死,諸如鐵棍、堅木棍之類形成傷害。後腦偏右部位挫傷骨折,是當受害人向前撲倒時給予猛擊造成,前額及左頰部位的挫傷,是被害人仰面倒下時從正面猛擊所致,同時,還毆擊了左第三肋骨周圍部位。

    九、血型:O型。

    十、其他參考事項:無。

    昭和XX年三月二十日

    F縣警察總部刑事部鑒別科

    軍事值勤醫師  鈴木 榮

    另外還有兩份鑒定報告:一份是鑒定被告柳田正夫在十九日夜所穿褲子折邊上沾有血跡的血型為0型,與被害人血型一致。被告本人血型也是0型。收取衣櫃上指紋經鑒定與被告指紋完全一致。沾在褲子折邊內的灰末經鑒定與現場由長方形火盆內灑落到榻榻米上的灰末成份完全一致。另一份是醫師的精神病鑒定報告,確認被告犯罪時並無精神失常症狀。

    大塚欽三點上支煙沉思起來。現場的指紋和被告當夜穿的褲子折邊上沾有的血跡,都對被告柳田正夫極為不利。被告當夜闖入被害人渡邊菊家,沾上了被害人血跡這一事實難以動搖。這一點從檢察官的起訴書和他本人陳述來看都能得到證實。那麼,被告柳田正夫對此又是如何申辯的呢?

    第一審中,柳田正夫作了這樣的陳述:

    第一審案卷

    搶劫殺人案出庭人:柳田正夫

    被告對案件的陳述:

    一、起訴書中有以下幾點與事實不符

    1、我在昭和XX年九月前後,向渡邊菊以月息一分借了四萬元, 實際所得是三萬六千元。還立下償還期為十二月底的借據。這以後僅付過兩個月的利息,沒能歸還本金。從今年二月起,渡邊菊屢屢追逼欠債,這是事實。

    2、三月十九日夜十一時左右,我去了渡邊家,因為前一天晚上跟渡邊菊說定,第二天晚上定來付清兩個月的利息。然而當天晚上,並沒能籌到款子,而是去向渡邊道歉求得原諒,並非為殺害渡邊菊、取回自己的借據而去。

    3、我到渡邊家,見大門敞開,裡面的拉門關著,屋內有燈光。我以為阿菊婆還沒睡下,正在等我,心裡過意不去,叫了兩三聲:「晚上好。」但是沒聽見動靜。我想阿菊婆年紀大了,也許在打盹兒吧。於是,把拉門扯開,見左邊八疊那間屋門拉開著,走到門口一瞧,只見渡邊菊躺在衣櫃邊仰天睡著了。我想她果真是睡著了,喊了幾聲,不見她醒來。瞧見火盆上的鐵壺歪斜著,開水都溢了出來,榻榻米上滿是灑落的灰末。我覺得有點兒不對頭,仔細一看,榻榻米上有流著紅顏色的東西,原來是血!再瞧瞧,渡邊菊臉上也淌滿血。我才知道出了事,心想得趕快報警。這時,我才明白原來阿菊婆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是被人殺死了。轉而一想,警察來搜查的話,我的那份借據就會公佈於眾,大塚都會知道我借高利貸這件事。這樣,無論在學校、家長會還是社會上,我都沒臉見人了。心裡一下子升起個念頭:何不乘機拿走我那份借據!我就脫了鞋踏進房間。可是,阿菊死去的模樣叫人毛骨悚然,我猛然明白准有兇手在我來此地之前殺死了阿菊,對自已眼下的危險處境感到害怕,不由得想趕快逃跑口突然又想:不行,不行,那張借據留著對自己更加不利。我啄磨著那張借據准在阿菊平時放貴重物品的衣櫃下端的小櫥門裡,於是我在已被撬開鎖、打開著的左面那扇小櫥門裡找到一疊借據,從中抽去自己那張,出大門回了家。那張借據當晚在自己公寓前的廣場上燒掉了。根據以上事實,我並沒象起訴書中說的那樣,用堅木的頂門棍打死阿菊,更沒有為了裝成強盜搶劫模樣,把抽屜拉開翻亂衣物。褲子折邊上的灰和血跡,我想是我跨進房內在衣櫃前走動時沾上的。進屋時,還見到火盆邊放著小陶壺、茶葉筒和兩隻茶碗,還有兩隻待客用的坐墊,也許阿菊是為我準備著的。

    審判長:被告,你見過這根堅木棍嗎?〈審判長對被告出示了第二號物證〉

    被 告:沒見過。

    審判長:那麼,你見過它嗎?〈審判長出示了第三號物證——渡邊菊保存著有欠債戶姓名的一疊借據〉

    被 告:見過。這是渡邊菊放在衣櫃小櫥門裡的。我打開櫥門,取出了您所拿的這疊借據,從中先抽去我名下寫有四萬元的借據,其餘的我又放回原來的地方。

    審判長:這個你見到過嗎?〈審判長出示了從被告住處查得被告在三月十九日穿過的褲子〉

    被 告:是我的。這是三月十九日我去渡邊家穿的褲子。第二天,我見褲子折邊處沾有血跡,怕招來嫌疑,所以把它藏在房間的天花板裡,後來被警察搜到。

    第一審中,被告柳田正夫作了這樣的供述。

    大塚欽三思忖,柳田的供述也有一定道理。就是說,柳田在三月十九日這天晚上十一點左右去渡邊菊家的時候,渡邊菊已被人殺害,他褲上附有的血跡和灰末也由此而來。然而,這似乎又過於偶然。驗屍的結果也說死於十九日晚十一時左右,而柳田供述正是這個時候到渡邊家。那麼,在柳田到達渡邊家的前一刻,兇手正好來此殺了渡邊,竟有如此巧合?柳田正夫是個小學教員,他懂得褲上的血跡和灰末,還有衣櫃上的指紋都是無法抵賴的證據,所以才編出謊言來彌補自己的破綻?大塚欽三見過有些智能犯往往用這種狡辯來開脫罪責。

    那麼,柳田被捕後,在警署最初的審訊中,又是怎樣為自己申辯的呢?大塚欽三看了看當時的審問記錄,這倒跟法庭上的供述完全相同。柳田正夫開始承認自己的殺人罪,是在警方第一次審訊之後的第六天。

    當時柳田的供述是這樣的:

    第九次審訊報告

    嫌疑犯 柳田正夫對我作了如下供述:

    一、以前審訊中,我曾否認自己殺害渡邊菊,堅持說她是被他人所殺。在警方的充分調查下,找到了確鑿的證據,為此,今天我陳述的才是真正的事實。殺害渡邊菊的是我,這是真的。

    二、去年九月,我在路上失落了從學生手中收來的學習旅行費用三萬八千元之後,由於無法賠償,又沒法償還從渡邊菊處借來的四萬元,加上渡邊菊屢屢催逼欠債,使我陷入困境。這些都是我以前所陳述過的事實。

    三、渡邊菊是個貪得無厭的女人,每月收取高達一分的利息。當欠債到期時還沒能償還本息,她便守候在去校途中,或是來我住所當面辱罵,糾纏不休。我是個小學教師,難以忍受這種恥辱。她使我不能安心教課。我好像患上神經衰弱症似的,情緒緊張不安,對阿菊不由得怒從中來,萌生了殺意。

    四、三月十八日下午六時,我去阿菊家對她說,明晚十一點左右準定把拖欠的利息和一部分欠款送來,讓她放心。第二天十九日晚間十一時光景,我悄悄地去阿菊家,見她果然沒睡。火盆上擱的鐵壺正冒著熱氣,火盆邊放著茶碗,小陶壺,還有茶葉筒。

    五、當時,我進大門時見有根堅木的頂門棍豎在那兒,心想用它作凶器正稱手,所以把它帶進房裡。渡邊菊見我來了,說聲歡迎,就跪起身到火盆邊為我沏茶,我乘機用雙手握棍朝阿菊頭上狠命打去,阿菊立刻仰翻在地。又見她拚命掙扎起身,想朝我猛撲過來,我右手握棍隨即朝阿菊的前額和臉上揍去。阿菊發出異樣的叫聲仰面倒下,再也不能動彈了。我撬開衣櫃的櫥門,以前就知道這裡放著借據,當時從這疊借據裡抽出我自已的那張,出大門逃跑了。堅木棍隨手丟進附近那所廟前的空地水溝裡。從阿菊家出來和回家路上,始終沒被人撞見。當時,阿菊倒下時,地板震得火盆上的水壺傾歪,開水溢進火盆,揚起了灰燼。那張四萬元的借據,在自己家門前空地上,我劃根火柴把它燒了。這一張借據害得我好苦啊。燒燬之後,心裡痛快極了。但現在回想起阿菊死得很慘,心裡追悔莫及。

    司法警官警部   足立義雄於K警署

    (簽名蓋章)

    第十次審訊報告

    ……關於我上回供述殺害渡邊菊的事實中,昨天對毆擊的部位,怎麼也回憶不起。今天才想起,用堅木棍第一下好像擊在阿菊後腦勺上,阿菊仰天倒下後,又毆打前額部的左側和左臉。隨後好像朝阿菊的胸口揍去。我以前說沒有碰過衣櫃的抽屜。事實上,當渡邊菊倒地後,我撬開衣櫃左面小門取出借據,找到我的那張借據之後,又故意偽裝成強盜搶劫現場,拉開了第二和第三格抽屜,把裡面的衣物抽出一半……

    在警署,柳田正夫是這麼供認的,但過後他又推翻了自己的供詞。接受檢察官審訊時,又變成跟法庭上作的陳述內容相同的供詞。打這時起,柳田正夫又一口否認自己殺害渡邊菊的事實。

    問:你在警署為什麼承認殺害渡邊菊?

    答:警官把我帶到一間房裡審訊,當時面前有一位警察,左右各一個,身後還站一個。他們對我說:「是你幹的吧?你不承認也沒用。證據俱在,你交代吧!你不是有個妹妹嗎,不為她想想?要不,往後麻煩事有你瞧的。」我無論怎麼說,他們也不相信。當時,我被弄得昏頭昏腦,累極了。所以,我想讓我去法庭的時候,再說出真情吧。想到這兒,我咬咬牙說了假話。……

    打這以後,柳田正夫只承認偷走借據,始終不承認殺害渡邊菊這一事實。

    大塚欽三開始讀起證人的陳述。證人有被告柳田正夫的妹妹桐子、柳田所在小學的前校長、同校的教員、住柳田樓下的房東、渡邊菊的兒子兒媳等人。

    渡邊菊的兒子隆太郎的部分證詞:

    我跟母親的脾氣合不來,我妻子跟婆婆關係也不好,所以,兩年前就分開住了。不過,也沒吵過嘴。我不喜歡母親幹這行當,所以也沒聽母親說過她身邊有多少錢,這一點我全不清楚。直到出了事,警察問我家裡缺了多少錢,我一無所知。也許母親手頭會有些現錢的……

    原小學校長A的部分證詞:

    柳田君是個辦事認真的人,工作挺有熱情,對學生也很關心。九月,他收了班裡學生們積攢起來作學習旅行費的三萬八千元錢,這事我知道。但他把錢丟失了,就沒聽人說起。後來,旅行是順利地去了,我壓根兒沒想到會發生丟錢的事,直到案子發生以後,才知道丟了錢。要是那時柳田君向我報告的話,不管怎樣,我總能湊足這筆不到四萬元的錢。可柳田君卻認為這是他自己的責任,去借高利貨,招來如此不幸,後果實在令人遺憾哪。……

    小學教員B的部分證詞:

    我知道柳田君被渡邊老太追討欠債的事。渡邊老太守在柳田君來校的半道上,叫住柳田君就絮絮叨叨罵個沒完。這事我見過三、四回。柳田君臉色蒼白地來到學校,整天變得無精打采,提不起精神來……

    柳田正夫的房東C的部分證詞:

    三年前,柳田君租了我的二樓。柳田君可是個老實人哪,從學校回來之後,就再也不出門,星期天,總有十來個小學生來家玩,柳田和妹妹一塊兒招待他們。周圍一帶的人都知道,他們兄妹倆可好啦。打今年的二月起,渡邊老太開始上門要債了,大都在晚上。渡邊一來找柳田,柳田君慌忙下樓把她帶到外邊去,說好長時間的話。渡邊老太老是毫不客氣地、粗聲粗氣說什麼你得早日還我錢,你還欠了我好多利息。柳田君一個勁兒地道歉。每回好不容易把渡邊打發走後,柳田君就會抱著腦袋顯出一副愁眉苦臉的神態。我覺得太難為他了,實在不忍多看一眼。我記得渡邊大概來過四、五回吧。

    柳田桐子的部分證詞:

    十一年前,我父親得病死了。媽媽在八年前又患病離開了我們。是哥哥照顧著我直到學校畢業。哥哥一面幹活一面讀書,直到XX大學畢業後當上小學教師。我高中畢業後,進了打字訓練班,學成後就進現在這家公司工作。哥哥每月工資一萬一千元,我每月賺八千元。就這樣,我們兄妹倆的生活倒也過得去。哥哥是個正派人,從不去尋歡作樂,也沒有女朋友。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哥哥丟失了三萬八千元的旅行費用,更不知道哥哥為了賠錢向渡邊借了四萬元。按說哥哥該知道我多少攢了點錢,但他準是難以開口用我的錢去還債吧。哥哥就是這麼個人!要是哥哥別顧慮什麼對我明說的話,也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現在,我真怨哥哥太死心眼兒。我發覺渡邊常來我家,大都是我不在家的日子。有時候碰巧我在家,哥哥老是匆匆忙忙地走出門外去談,所以,我一點也不知道他們在談些什麼。我心裡直嘀咕,為這事也問過哥哥。那時,哥哥回答我說是渡邊老太有個親戚的孩子,為了明年考高中的事來跟他商量。可我也納悶,為什麼我在二樓家裡的時候,渡邊老太也就不上樓。究竟搞什麼名堂,我也沒細想過。那當口,我要是能刨根問底地問問明白就好了。可是,哥哥在我面前卻裝得若無其事似的,甚至比往常顯得更輕鬆愉快。所以,我絲毫沒懷疑過什麼。

    三月十九日的晚上,我發覺哥哥將近十二點才回家。那天,只見他臉色蒼白,好像是累得直愣愣地發著呆。我嚇了一跳,趕緊問他出了什麼事?哥哥說在朋友家被灌了點酒,很難受,這麼說了一句,就鑽進被窩睡了。但是,我發現他身上沒有一絲酒味兒,心裡直犯嫌,但我也沒放在心上。第二天早上,我把早飯準備好,喚醒哥哥說,要是還覺得不舒服,就多睡一會兒吧。說完我就去公司上班了。那天傍晚,我下班回來,哥哥隨後也回到家。我看過晚報,說起渡邊阿婆被殺均事,哥哥說他也看到這個消息了,顯得並沒有興趣,坐到桌邊給學生的試卷評分。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哥哥是故意避開我。過了兩天,哥哥被警署拘捕,當我聽到這個令人吃驚的消息,只覺得天昏地暗,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不信哥哥會殺死渡邊阿婆。哥哥這樣的性格是不會幹出這種事來的。哥哥承認拿了借據,從十九日晚上的異常神色來看,我相信有這麼回事。可是,我絕不相信哥哥會殺人……

    大塚欽三耳邊迴盪起姑娘的話聲,那是好久沒聽到過的執拗的聲音,那專注的神態全在這證詞的字裡行間湧現出來。大塚欽三一邊抽煙一邊閱讀這些案卷,手撐著腦袋沉思著。不光在自己書房裡,連在事務所裡也抽時間研究案情。當然,要對這些案卷理出個頭緒來,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大塚律師很忙,日常事務堆積如山,還有幾樁案件的出庭日期迫在眉睫,為了及時做好準備,常常幹到深更半夜。在繁忙之際的空隙裡,還要翻閱柳田殺人案那份厚厚的卷宗,所以一時也看不完。而且,不能只翻閱一遍,還得細細反覆看上幾遍,將一些細節記住、消化,而後變成理論,從中找出別人不易發現的矛盾來。

    然而,大塚律師覺得在柳田的案子裡,似乎很難找到檢察官所下的結論有何失誤之處。物證收集得很充分,有柳田正夫在現場的指紋,沾上被害者血跡和現場灰末的褲子,還有他自供從現場的衣櫃裡竊取的借據,殺害渡邊的動機也完全成立。這些物證、間接證據象組合成一隻無縫的箱子那麼具有立體感,能感覺出它所具有的份量。第一審判定有罪,未必能肯定是由於指定律師的無能。大塚欽三瞭解了案情的梗概,心中不由得遲疑起來。不用說,繼續搞下去還是撂下算啦全是他的自由,又沒有受人委任。原來就是想把案卷看上一遍,安安自己的心,所以也完全可以到此為止。總之,這是樁難以得到辯護效果的案件,案情似乎很明朗,即使自己承當這個案件,看來也不能將柳田辯成個清白無罪的人。

    柳田正夫申辯他到達渡邊家時,渡邊己遭害,但驗屍結果斷定死亡時間正是柳田去渡邊家的十九日晚十一點這個時刻。如此說來,柳田到渡邊家的前幾分鐘裡,該有人潛入渡邊家殺了人逃走。天下有這麼巧的事嗎?即使有,也必須有證據證明另外一個人比柳田嫌疑更為重大。可是,大塚看了整個案卷也沒找到一點兒蛛絲馬跡。大塚欽三想,還是把這事忘了吧,自己還忙不過來呢。既然可以不再承擔拒絕那位姑娘造成的惡果,也就心安理得了。可是,事情並沒有就此了結,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定,耳邊成天響著那個姑娘的叫喚聲。所以,為了錢回絕姑娘的請求而帶來的憂鬱症卻絲毫沒見減輕。而且,河野徑子也有意無意地參與了這樁罪惡。「先生,我哥哥蒙受著搶劫殺人的惡名死去了。」柳田桐子那乾澀的話中,分明流露出毫不寬恕的惡狠狠的口氣。

    大塚欽三懷著滿腹心事跟河野徑子見了面,聊天時大塚的臉上好似籠罩著一層陰影,不時中斷談話,鬱鬱不歡地凝視著什麼。聰明伶俐的河野徑子看出大塚的異常神色。

    「先生,」河野徑子那雙象滲了墨汁似的大眼珠疑慮地瞧著大塚欽三問道,「你有什麼心事嗎?」

    「怎麼啦?」大塚欽三強作笑意反問道。

    「怎麼啦,你的表情像在沉思著什麼。」

    「唉,這也沒有法子,」律師回答說,「事情太多了。」在這件令人發愁的事情裡,河野徑子也有一份,當然她是不會知情的。

    「你是個功成名就的人,為了這點事還要常常愁眉苦臉嗎?」

    「這個嘛……」

    河野徑子露出雪白好看的牙齒無聲地笑了。她修長纖細的身材,即使身穿和服並肩坐著,也像穿上華麗的西服那樣嫻娜多姿,楚楚動人。驀地,大塚欽三在眼前浮起徑子經營的座落在銀座那幢西餐館的建築。那是家頗有名聲的高級法式餐館。店內的設備是第一流的,價格也昂貴。是徑子原來的丈夫打下的基礎。只是徑子經營之後,才變得眼下這般蒸蒸日上。她是個具有管理才能的女人。

    大塚欽三跟河野徑子相識,還是在徑子來找他商量打離婚官司的當口開始的。徑子的丈夫在餐館生意日益興隆之後,開始尋花問柳。為此,逕子無法忍受她丈夫的放蕩行為。雖然丈夫對徑子還有些戀戀不捨,可徑子卻已心灰意冷。尤其是聽到那個情婦懷孕之後,逕子的態度越發堅定了。當時,逕子的丈夫正著手經營更大的買賣,協商的結果,同意徑子提出的要求,把銀座這家西餐館折算成贍養費給她。當時這家餐館的規模還不到眼下的一半,她丈夫打算付出七百萬元。但徑子不同意,她堅持要這個店。那時,大塚欽三受徑子委託,為她打贏了這場官司,逕子終於如願以償地得到了這家餐館。從此,兩人開始熟識起來,兩年來的交往直發展到今天這般關係。

    她的店越辦越興隆,營業完全上了正軌,即使女店主不在,生意也沒什麼影響。從第一流的大飯店裡挖來個善於經營的經理,有條不紊地管轄著店裡三十來個職員。現在,河野徑子去川奈、箱根玩上一兩天高爾夫球,或是在生意繁忙的夜間,跟大塚欽三去夜總會消磨些時光也全然沒什麼妨礙。當她反問大塚欽三,像他那麼個大律師也會遇到令人煩惱的案子時,意味著她自己這麼興隆的買賣有時也會有不順心的時候。徑子這句問話,不過是為了使情人知道一下自己營業的艱辛而已。

    然而,用不了多久,終於被大塚欽三找到此案中的破綻。這只箱子無論裝配得如何天衣無縫,還是找到了一條很隱蔽的縫道。這該歸功於他獨具慧眼的職業才能,也可以說是大塚欽三深藏於內心的一種自信。大塚欽三單槍匹馬欖下了這樁已成鐵案的判決,不僅僅是被柳田桐子的呼聲所促動,在他心底裡雖然沒有十分的把握,但有一種能幹常人所幹不了的自負心理,認定準能找到些破綻。常年的律師生涯形成了這種自負心理,使他獲得聲譽和成功,當年,正值他血氣方剛,他是個敢和警察、法庭決一高低的男子漢。

    大塚欽三一下子發現這個破綻,還是去別處在不經意之中得到啟發。當時,河野徑子也在他身邊,那是在T飯店的餐廳。那天,他接受委託會見一位企業家,這個委託人正住在這家飯店。他公事辦完,打電話叫來了徑子。在餐廳差不多坐滿了客人。這兒外國人特別多,大塚欽三和徑子坐的桌子對面,有一家子美國人在吃飯,夫妻倆帶著一個七歲的女孩和一個四歲光景的男孩。在日本人的眼裡看來,會覺得困惑不解:那位太太好像對孩子什麼都視而不見,也不在乎;丈夫卻為照料兩個寶貝忙得團團轉。大塚欽三不時瞧著這個情景,暗暗感到好奇。那個做父親的不時照料著七歲的女孩,還不停地訓斥她。大塚想,大概是在教她吃飯的規矩吧。奇怪的是,對小的那個卻不像對姐姐那麼費神。

    「噯。」河野徑子低聲地喚他,「你瞧那個女孩!」逕子也留意著那一家子。大塚欽三已不止一次地觀察著他們。

    「那孩子是個左撇子,怪不得當爸爸的不厭其煩地糾正她呢。你瞧,這孩子右手拿刀顯得那麼不自在。噯,一不留神又換了左手。」逕子好奇地說。

    大塚欽三定睛一看,果然,滿頭黃髮的女孩趁父母親說話沒留神的當口,又把拿著的刀叉換了個手,自由自在地吃起飯來。

    「西方人也討厭左撇子哩。」逕子低頭瞧著自己的盆子說。

    大塚欽三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用叉捲起意大利麵條……其實,當時大塚律師還沒能一下子領悟到這一點。那天把河野徑子送到銀座,讓她在燈光暗淡的銀行跟前下了車,然後獨自駕車回家。那時,正好有一輛燈光明亮的電車在面前駛過,望見路右邊有一條深暗的護城河。此刻,大塚欽三驀地記起解剖報告上的一句話,還有寫在鑒定書上的一行字:

    ……後腦偏右部位,有長達十公分的骨膜挫傷,前額稍左部位有自上而下右斜長達四公分的挫傷,左頰部位的眼眶有自上至下長三公分的挫傷……

    阿部啟一把手頭的事了結後,瞧了一眼印刷廠校對室裡的鐘,近十一點,已是深夜了。不知誰說了聲今晚還挺早,一到雜誌最後校對的日子,必須提前一天來工廠,回家總要過十二點。然後,有人提議去銀座玩玩怎麼樣?三個年輕男子都不約而同雙手贊成。主編和女職員都要急急趕回家去。

    副主編是中年人,笑著說了句「你們精神真足」,謝絕了邀請。三個年輕人急忙去盟洗室刮鬍子。三天裡連續開了三個夜車,臉上油膩膩的,沾上灰塵臉色也變得暗淡無光了。

    「差不多十一點半啦,去銀座還喝得上嗎?可不能悠悠地喝一杯啊。」山川說。

    「沒問題。這兒乘車去半個小時,到那兒十一點半,剛好趕上,還能坐到十二點過一點兒。」西本說。「我發現了新大陸,在一個小胡同裡。那家酒吧一點兒也不顯眼,關上大門,警察也不會注意,呆晚一點兒也行。」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阿部啟一用水沖去手上的皂沫問。

    「一個多月前。老闆娘是九州人,女招待有半數也是九州來的。」

    「是嗎,你是九州人?」阿部啟一打量西本問。

    「是啊。」西本正用毛巾擦臉。

    「你的老家是個魚米之鄉,盡可以誇誇口。我可是生在北海道小樽那個窮地方,怎麼樣,今晚的酒錢你來一半吧。」

    幹完工作之後的心情格外輕鬆。不停地干了整整一個月就為今天這個晚上。所以把什麼事都丟到腦後,雜誌的優劣讓社會去評論吧,至於銷售好壞也只好聽天由命了。三人乘上社裡的汽車往銀座駛去。在西本的指點下,車拐進跟西銀座相反的路。

    「怎麼往那兒?」山川有點擔心地說。那一帶燈光昏暗,行人稀疏。

    「是啊,越往西走你口袋裡的錢越少。往後就去這兒。」西本說。

    「一提九州,好像你有了後台似的。你倒挺照顧你老鄉,叫我們都去光顧她們?」

    「我這個老鄉客人沒什麼油水,所以只好盡力介紹些闊少爺去。」西本自己說。

    這家不臨街的酒吧在胡同深處,拐彎處一家西服店大門邊上,與著「海草」的紅字招牌,還畫著箭頭,西本走在頭裡,大搖大擺地推開用堅木做的大門,緊跟在西本身後的山川和阿部進了大門才看清這是家酒吧。在昏暗的燈光下映出了胖墩墩的女店主跟三個女招待的身影。

    「您來啦!」那位胖胖的女店主對熟客西本招呼著,又對山川和阿部周到地致禮,「歡迎兩位光臨!」

    「請這邊來。」女招待把西本他們引到沒有顧客的一角。

    「好久沒見您來啦。」女店主對西本笑著說。

    「忙啊。」西本接過手巾擦著臉,又把同事阿部和山川介紹給女店主。女店主又重新鞠躬行禮。

    「這兒,聽說有不少九州來的女招待?」山川問女店主。

    「是啊,我是九州來的,剛來時就帶了兩三個同鄉。打這以後,九州人越來越多啦。」

    看來,這兒有七、八個女招待。

    「西本也是九州人,要是讓雜誌社解雇,您就讓他來這兒當見習酒保吧。」山川說。

    女店主和女招待一起哄然笑了。

    「啊,是啊。西本先生,這兒又來了個九州姑娘。」

    女店主好像想起什麼,對邊上一個女招待說:「信子,你去喚她來。」那個姑娘立刻去了。

    「好哇,這兒成了九州人的天下啦。」西本正說著,那位女招待帶了個身材修長的女子走近桌邊。她站立在飾滿洋酒、明亮耀眼的酒櫃前,所以,她的面容瞧不真切。

    「理惠,你來坐這兒。」女店主挪動自己的座,讓她坐下。

    「就是這位姑娘。」女店主對西本說。

    姑娘坐下來,桌上那盞圓筒形紅色檯燈的光映照在她的臉上。阿部啟一此刻才看清這姑娘的面容,一見之下,不禁目瞪口呆。那是掛電話跟大塚律師事務所通話的少女——柳田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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