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女 正文 第三章
    阿部啟一先從今年的報紙查起。這是九州的地方報,所以報上的當地新聞比較多。由於那幢相鄰大樓的遮擋,窗口射入的光線很微弱。

    從一月份依次翻看下去。

    一月,沒發生什麼大事。社會版上,無論怎麼小的報道都沒放過,沒找到什麼線索。

    翻到二月,有不少傷人的案件,但也沒什麼有參考價值的消息。

    拿起三月份的合訂本,心裡有點感到失望。版面上沒什麼特別的新聞,有報道大宰府的梅花盛開了,還登了張很大的梅花景色的照片。又翻過一半光景,阿部留意著報上的每一條消息,就連零星的報道也不放過。突然,眼前一亮,一排醒目的大號鉛字躍入他的眼簾:

    K市發生的慘劇昨夜放債老太被殺

    「啊,找到了!」阿部一時屏息斂氣。這一剎那,眼前浮起了那位掛電話少女的面容,在咖啡館曾拒絕回答他訊問時的執拗神態。

    報上登了一張占很大版面的照片,那是一棟不顯眼的普普通通的住房,門前聚了一大堆瞧熱鬧的人,警察守衛著大門。照片右角嵌有一張橢圓形的相片,是受害人老太婆的像。看來是個外行照的,人像模模糊糊,老太婆微笑著,頭髮稀少,面容清瘦。

    阿部啟一細看起小號鉛字的報道來:

    二十日早上八點稍過,K市××街公司職員渡邊隆太郎〈三十五歲〉之妻時江〈三十歲〉來看居住在本市××街的隆太郎的母親阿菊時,見套窗緊閉,大門敞開,房間拉門沒拉嚴實,露出一條縫,不由犯疑。進入屋內在底樓八疊1房間裡,發現阿菊頭部流血身亡,當即報告K市警署。大坪署長,上田偵查課長率眾警員趕赴現場勘查。當時,阿菊婆頭朝南橫臥在西牆邊的衣櫃前,被鈍器亂擊頭部致死,故頭部已血肉模糊,慘不忍睹。屍體送解剖前,先行作了各種檢查,初步斷定已死去八、九小時,由此推斷行兇時間是在前一天十九日午夜十一時至十二時之間。從屍體的情況判斷,阿菊婆曾作過反抗。身邊火盆上的鐵製水壺傾翻,壺中的水溢出,澆在火盆中,濺起的煤灰揚得滿地全是。阿菊婆還未換上睡衣,身穿平日衣服。據瞭解被害人平時有早睡習慣,由此可見,行兇時間可能比原來推斷的時刻更早些。而且,在火盆邊還放置著小陶壺、茶葉筒和兩隻茶盅等物品,好像在等候什麼來客。

    (1八疊房間約為九平方左右——棒槌學堂注)

    阿菊婆在此地已住二十年之久,自從十五年前喪夫守寡以來,即以放債收息為生。五年前其獨子隆太郎與兒媳遷出分居,從此孤身一人居住至今。假定兇手為盜竊潛入阿菊婆家,因被盜物件尚未查清,警方頗覺難下結論。在現場有被兇手翻找物品的痕跡。衣櫥抽屜半開,抽屜內被翻騰得十分凌亂。

    凶器尚未發現,但目前認為仇殺的可能性頗大。阿菊婆生前以放高利貸為生,催討本息手段嚴厲,在路上遇見債戶往往當面辱罵對方,為此結下冤恨也未可知。在遇害這段時間,渡邊家附近是否有人發現什麼行跡可疑的人物,警方正在查訪之中。

    ××街遠離熱鬧的商業區。當地尚遺留著舊城士族1的宅地,是人跡稀少的幽靜住宅區。當地居民睡得較早,沒人聽見呼救和其他可疑聲響。阿菊婆當天晚上,尚未換上睡衣,火盆中火未熄,安放著水壺,準備好沏茶用具,可見是害人在等待約定的來客。這位來客是何人,眼下還是個謎。

    (1士族:明治維新後授與武士階層出身者的稱號,現已廢除——棒槌學堂注)

    時江的證詞:

    二十日早上,我到婆婆家商量去對岸掃墓的事。當時大門緊閉著,而那扇小拉門卻打開了一條縫,我覺得很奇怪。婆婆是做這買賣的,所以晚上對門戶一向很謹慎。進屋一看,婆婆躺在衣櫃邊流血死去,好怕人哪。到底被竊了多少東西,眼下還沒查清。我婆婆生性不肯吃虧,要起債來嘴碎又不饒人,所以招惹了不少冤家。我家男人是獨生子,因為看不慣才搬出來另找房子住。不過,婆婆雖然脾氣不好,但有時候很講義氣,也肯借一大筆錢,不要人家什麼抵押。

    第一天的報道就這些。阿部啟一把這條消息看了兩遍,摘下其中一些要點,又翻開下一天的報紙:

    K市老嫗被殺一案已發現凶器堅木棍。

    在這個標題下,有三篇消息:

    擔任偵察放債老嫗被殺一案的K警署偵查總部,於案發後第二天——二十一日下午,在受害者家附近一座廟宇空地上的土溝中,發現可能是兇手所用的堅木棍一根。這是位於渡邊住宅北面二百米光景,有一塊六百多平方的雜草地,東面靠廟宇牆根處有條寬六十公分的土溝,溝內積有污水,被偵查總部人員搜查這一帶時發現。當時,這條土溝引起了警員注意,排去污水即發現溝底有一根長七十公分的堅木棍。在棍的一端還沾有污黑的血跡。

    將此物給受害人之子隆太郎〈三十五歲〉辨認,證實是受害人住宅大門上的頂門棍。偵查總部由於獲得了物證,對破案充滿信心。

    上田偵查課長對記者的談話——堅木棍肯定是凶器無疑。眼下,正在檢驗棍上的指紋。木棍雖浸在污水中,但我認為還是能找到線索。木棍一端的血跡應該跟受害人的血型一致。

    下一篇報道是:

    堅木棍已斷定是凶器無疑

    二十一日在離受害人住宅二百米遠處的寺院空地土溝中發現的堅木棍一根,經化驗證實,棍端上血跡的血型為0型,與被害人渡邊菊本人的血型一致。棍上指紋由於浸在污水中已模糊不清,難以辨認。向受害人親屬隆太郎夫婦調查後,據稱家中物件無一丟失,因此可認定為仇殺。而且,阿菊在生前並無與任何男性有過糾葛,情殺之說難以成立。

    上田偵查課長對記者的談話——偵查範圍集中在仇殺這一點上。據受害人子媳整理受害人的物品後,發現並沒有丟失什麼東西。在衣櫃上發現有可能是兇手留下很清晰的指紋。另外,還有在目前階段尚不能公開的有力證據。所以將案犯逮捕歸案不過是時間問題。

    阿部啟一急忙掀開另一張報紙,顯眼的黑體鉛字跳入他的眼裡:

    兇犯是小學教員被索債陡起噁心

    這是登在頭版的四篇報道。阿部在讀報道前,先看了看報上的照片:一位身穿西服二十七、八歲的青年,相貌跟阿部記憶中的柳田桐子的容貌很相像。阿部啟一為鬆弛一下緊張的情緒,推開報紙抬起頭,瞧了瞧窗外的大樓。那座大樓的窗內,有三個女職員湊在一塊兒,不知她們嘻嘻哈哈地在說什麼有趣話。報社採訪部一位男職員走過阿部身邊,眼睛直盯著他看。

    阿部啟一又埋頭讀起報,顯得比方才更專注。

    積極偵查放債老太被殺一案的K警署,至二十二日終於拘捕了殺人兇犯。出乎意外,該犯竟是本市××小學教員柳田正夫〈二十八歲〉,使市民大為震驚。警方認為:受害人生前以放高利貸為生,索債手段極為嚴厲,由此可斷定為欠債者心懷怨恨所致。遂傾全力集中偵查。但經親屬查看受害人的物件,找到一份記有欠債人名單的小本子,與受害人放入衣櫃手提包裡的借據查對後,發現缺少一張借據。此借據的借貸人是本市××街××小學教師柳田正夫。按受害人在小本上的記錄,柳田正夫於去年九月三日借款四萬元1。歸還期限為去年年底,月息一分,但柳田正夫僅付過兩月利息。

    (1四萬元約合人民幣近四百元——棒槌學堂注)

    至此,警方開始暗中調查柳田正夫。該人租××街某先生二樓上的住宅居住,與在某公司任打字員的胞妹桐子〈二十歲〉一起生活。父母雙亡。此人是經苦學獲得現有職位,屬於奮鬥型人物。據周圍同事反映,最近,他手頭拮据,常為缺錢苦惱。有人證實曾受渡邊菊屢屢催討,阿菊多次去柳田家要債,甚至等在去校途中催索欠債。為此,柳田近來變得有些神經衰弱。

    至此,警方傳訊柳田。當時柳田面色蒼白,瑟瑟發抖。警方暗中取下該人指紋,發現與衣櫃上的指紋完全一致。警方斷定柳田為兇犯立即辦理拘捕手續,予以拘捕。

    但在審訊時,柳田拒不承認。

    上田偵查課長的談話——毫無疑問,兇犯就是柳田。指紋完全一致,又沒有不在場證明。犯罪動機很明顯,可以斷定那是受渡邊菊追討欠債,而且挨了渡邊菊當面辱罵,因此懷恨在心,潛入阿菊家,用她家頂門棍猛力毆打阿菊頭部致死。當時,兇犯准想到有自己名字的借據在就會留下痕跡。因為兇犯過去來此地拜訪時,瞥見過放借據的地方,所以他從衣櫃申偷竊了自己的借據逃走,並且把當凶器使用的堅木棍丟進空地的溝裡。柳田本人雖未承認,但事實俱在,我想不久就會供出實情。

    ××小學校長的談話——聽到柳田君是殺死老太的兇犯,令人大吃一驚。柳田君是位工作認真的教師,也深受學生愛戴。我不清楚是什麼原因促使他去借了四萬元高利貸,我一時無法相信這是事實。由於柳田被捕,學校方面正在考慮緊急對策,如果一旦柳田招認,作為我本人也將引咎辭職。

    某先生的談話——我曾經有兩回看到渡邊菊在路上向柳田討債,渡邊當面斥責柳田,柳田十分窘迫,只是一個勁兒地道歉。

    柳田的妹妹柳田桐子〈二十歲〉的談話——我做夢也沒想到哥哥會幹這種事。我知道渡邊來找過我哥哥。哥哥見我在,總是馬上把渡邊帶到外面去談話。所以,我不知道是為了要錢的事兒。我無法想像我哥哥會借這麼一大筆錢。然而,借了這筆錢,一時難以償還,這是事實。但我絕不相信哥哥是殺人兇犯。

    阿部啟一讀到這兒,彷彿在字裡行間浮現出桐子的神態:那低垂的肩,緊抿著的嘴唇,凝視著一點的雙眸,執拗的表情以及稚氣未脫的面龐;走進擁擠的人群,那目不斜視、步履堅毅的背影。夕陽西斜,窗口射入的光線變得暗淡起來。阿部啟一又開始埋頭翻閱報紙,做點摘記。

    柳田部分供詞供認殺害老太

    原小學教員柳田正夫〈二十八歲〉拘捕後,受到上田偵查課長的審訊。起初絕口否認所犯罪行,直至二十七日夜,終於招認所犯的部分罪行。據本人承認,在去年九月初,把從學生手中收得的學習旅行費三萬八千元失落在回家途中後無法賠償。聽人說,渡邊菊一向以放高利貸為業。為此,曾多次拜訪受害人,終於以去年年底為還清期限借得四萬元。然而,月息一分的高利息,以教員的微薄薪水,本金自不必說,連利息都難以按月付清。償還期限早過。自今年二月起,渡邊菊索還欠債愈劇,或登門索討,或在去校途中等候,糾纏不休。無可奈何之下,柳田暫先籌措了兩個月的利息,於三月於九日晚去渡邊家求情以得緩期償還。為此,早睡的渡邊菊,當晚並未換上寢衣,備茶待客之謎至此水落石出。

    柳田正夫於十九日夜十一時許,拜訪渡邊家,見邊門未關嚴實,用手一推門即開啟。喚渡邊菊卻無人應聲,拉開拉門,見渡邊已不知被誰殺死。柳田大吃一驚,想立即報警,但想到留下的借據,有損一個學校教師的體面,並且借據留在此地,不論何時都要受逼債之苦。為一勞永逸根除後患起見,又熟知渡邊菊的借據就放在衣櫃內的提包裡,於是想竊取借據逃之夭夭。

    柳田正夫站在橫臥在地死去的渡邊身旁,在衣櫃裡尋找借據,據本人說指紋即在此時留於衣櫃上。當時順利找到本人借據帶走。借據於翌日付之一炬。以上均是事實,但殺害阿菊婆並非本人所為。對這一點柳田正夫矢口否認,拒不招供。

    然而,警方堅持認為柳田是本案兇犯。在衣櫃上印著的指紋跟柳田本人的指紋完全一致。此外,搜查柳田住宅時,在壁櫥中搜得柳田十九日所穿褲子,褲的折邊內發現有沾上的血跡及灰末,血跡的血型跟受害人相同,連灰末也和受害人屋內揚在現場的灰末成分一致。在無法抵賴的物證前,柳田迫不得已承認了部分事實。由此可見,全部供出殺害阿菊的事實真相已為時不遠。

    上田偵查課長的談話——柳田吞吞吐吐供認了犯罪動機和一部分事實,但本人竭力逃脫殺人的嚴重罪行。柳田所陳述來渡邊家見阿菊已死亡一說,只不過是無可奈何下的遁詞而已。相信不用多久,柳田正夫將會供認全部事實。

    阿部啟一接著翻過三、四張報紙,又見載有大號鉛字:

    柳田供認全部事實用堅木棍猛擊致死

    殺死放債老嫗的嫌疑犯柳田正夫,雖已承認竊取借據一事,但仍一口咬定與殺人毫無關係。三十日夜,在警方嚴厲審訊之下,放棄頑抗,終於承認殺死阿菊的罪行。至此,震驚北九州地區殺害放債老嫗一案,自案發以來十一天內全部結案。柳田正夫的供詞載於後。

    阿部啟一聚精會神看著這段供詞,連手裡的鉛筆和記事本也忘了放下。從窗外射進的光線越來越昏暗了。

    根據柳田的供詞,柳田常受渡邊菊的追逼,甚至去學校途中也遭到渡邊菊的攔截辱罵,惱羞成怒,遂起殺意。於是,柳田蓄謀在三月十九日殺死渡邊菊,十八日與渡邊菊事先約定,明晚十一時左右攜款來見債主。

    當晚十一時許,柳田去阿菊家,渡邊菊果然未睡在等候柳田。見柳田來到,正要從火盆邊站起沏茶時,柳田從身後取出在阿菊家門口拿到的堅木棍向阿菊頭上猛地一擊,阿菊便撲倒在地,因未致命當即奮力抵抗。此時,擱在火盆上的鐵壺被碰倒,熱水傾出,揚起了煤灰。柳田用堅木棍亂擊阿菊頭部,阿菊終於氣絕。柳田見阿菊已死,便打開衣櫃取出借據,拿走自已的一份,經大門從容逃遁。堅木棍在途中擲進寺院空地邊的水溝內。第二日早晨,在住處附近銷毀了這份四萬元的借據。

    柳田只竊取了自已那份借據使他交上惡運。未料阿菊在另一本賬薄上記著債戶姓名,與此一對照,便知唯獨缺少柳田一份借據,警方才得以抓住破案的重大線索。

    上田偵查課長的談話——柳田的供詞原在意料之中。該犯最後無法抵賴,供認了全部事實。至此,真相大白,我們也如釋重負。柳田的供詞跟現場勘查到的證據完全一致。物證方面,有衣櫃上的指紋,有當晚柳田穿的褲子折邊裡的血跡——經檢驗後確認和受害人渡邊菊的0型血型相同,還有柳田褲子沾上的灰也和灑落在殺人現場的灰是相同的。所以柳田的案件是證據確鑿,難以推翻。

    阿部啟一摘了點筆記,翻過十四、五張報紙,又見到報紙一角有兩段簡單的文字報道:

    柳田向檢察官翻供矢口否認殺人罪行

    K市殺害放債老嫗一犯柳田正夫於四月五日遞解K地方檢察廳之消息,本報已作了報道。對柳田的複審由筒井益雄檢察官擔任。然而,柳田在K警署已供認的犯罪事實,當筒井檢察官複審時,竟然全部推翻,僅承認潛入阿菊家竊取本人四萬元借據,並未殺死阿菊。當時,進入阿菊家,見阿菊已被人殺死。這個說法,是柳田全盤供認前的陳述,柳田再次返回到此防線。

    上田偵查課長的談話——柳田推翻殺人供詞是能預料到的。以他性格來看,翻供也不足為怪。就是說,柳田正夫起初就有逃脫殺人罪責的企圖,這種心理狀態是非常明顯的。在警署義正詞嚴的審訊下,迫不得已供認了自己罪行,但遞解檢察廳後,又想死命抵賴。由於警方提供了確鑿的證據,即使翻供,我也確信柳田罪責難逃。

    殺人嫌疑犯的妹妹柳田桐子的談話——哥哥已經向檢察官推翻了在警署承認殺害阿菊的供詞,我很高興。因為我認為這才是哥哥的真話。我相信在殺人這個問題上,我哥哥是清白無辜的。

    阿部啟一的眼前再次浮現出那位少女的神態,手指交叉著放在膝上,炯炯的目光凝視著牆上一動不動。從窗口射到報紙上的光線更加灰暗了。他的視線又落到了最後那段報道上:

    殺人犯柳田被起訴柳田本人矢口否認

    K市殺害放債人的嫌疑犯柳田正夫,經筒井益雄檢察官多次審訊之後,決定於四月二十八日以重大嫌疑罪提出起訴。這案件引起本地騷然不安。新聞報道中也可窺得社會各界為此憂心忡忡。評論專欄中,抨擊了如此殘暴的殺人嫌疑犯竟出自小學教員之中,這正是當前道德水準低下的表現。本地知名人士也大多認為柳田殺人極為可疑而加以譴責。為此,柳田所在小學的校長已提出辭呈。

    阿部啟一重重地合上了報刊合訂本。報社採訪部辦公室已經點上燈,阿部去辦公室道謝告別,走下昏暗的樓梯。出了大門,天空還略帶淡淡的碧藍色,街上已成了霓虹燈的天下。阿部溶進下班回家的人流中,但他並不想立刻搭電車或叫輛出租車回去。

    堅信柳田正夫是無辜的,恐怕唯有桐子她一個人吧。阿部啟一邊走一邊思考著。從新聞報道中看,柳田正夫的案子似乎是鐵定了的。柳田正夫曾對警方供認了殺人罪,在檢察官面前又推翻原來供詞,多少總讓人覺得他是在為自己開脫罪責。而且,物證也是確鑿無疑的。

    桐子上東京請求大塚欽三律師為她哥哥擔任辯護,大塚是第一流的律師,他的辯護費也準是昂貴的。桐子被大塚律師回絕,是因為她沒有支付這筆巨額辯護費的能力。看來,準沒錯。阿部啟一的耳邊又響起桐子手握紅色話筒的話音,那是在等掛電話時無意聽到的:

    「一個人蒙冤受屈,也許會判死刑,因為沒有錢,先生就不肯幫忙?」少女哈著腰對電話裡說著。

    「聽說在律師中間有人為了正義,可以不計較報酬承接案子。聽人家說大塚律師也是這樣的血性男子,才來求他,請先生幫我一把吧!」

    少女最後對電話叫喚著:「我哥哥大概沒救了,有八十萬元錢也許就能得救。不幸的是我們沒有這筆錢。我明白了,窮人是沒法指望公正的審判啊。我想我再也不會來求你們了。」

    阿部啟一隨人流走上有樂街東站台階時,忽然想:把這案件登載到自己這家雜誌上去!可以說是忽發奇想,或許是本能地相信了自己對那位執拗少女的直感。

    第二天中午,阿部啟一找到和谷村主編談話的機會。

    谷村主編每天十一點過一點來社裡上班,一坐下來就開始看信。細細地閱讀那些讀者來信,每天上午要看上三十多封,相當花費時間。將不需保存的信放進一隻大紙屑簍裡,有參考價值的來信用紅鉛筆批上自己意見送各部門傳閱。

    今天主編看了半個來小時的來信之後,撂下這些信,接連掛了四、五個電話和撰稿人談了很久,花去四十分鐘時間。然後又開始處理那些剩下的來信。主編的精力十分旺盛。

    阿部啟一見機站起身,朝主編的辦公桌走去:「您有空嗎?」

    谷村主編抬起頭從閃爍的鏡片裡睜大眼睛看著阿部,嗓音沙啞粗大:「什麼事?」

    「有些採訪新聞想找您談談。」

    「好吧。」主編推開信,從桌上取支煙,身子朝椅背靠去,做出一副準備細聽阿部敘述的姿勢。阿部啟一從口袋裡掏出記事本。

    「嗯,是這樣。」谷村主編雙手交叉胸前,一手夾著的紙煙冒出一縷裊裊青煙。聽著阿部的敘說,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這個嘛……」主編從鏡片裡射出懷疑的目光凝視著阿部,輕輕地晃動著身子說,「你的材料好像不適合咱們雜誌啊。這類材料在新聞性強、注重趣味性的週刊雜誌上發表比較合適。」

    《論想》是份權威性綜合雜誌。據說有些撰稿人在別家雜誌可以輕鬆自如地寫作,一為《論想》撰稿,文筆也會不自然地變得拘謹起來。這家雜誌雖在戰後才開始發行,但已經開始形成固有的舊式傳統作風。這都是谷村主編的功勞,他為此付出了極大的心血。這兩年中,有人說他不到深夜三點不睡覺。關於谷村有種種說法,據說他曾經跟好幾個撰稿人吵過架,幾乎打起來,他的血液中,堅韌和急躁是混和並存的。谷村主編是個有著執著信念的人。為辦好這份雜誌,他什麼都肯幹。由於他的熱情和充沛的精力才使現在這份《論想》雜誌有了今天的地位。連那些不喜歡他的人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所以,當谷村主編說這素材只適合那種週刊雜誌發表的時候,阿部啟一己感到無望了。

    「不過,」阿部啟一還想試一試,「如果這案子是錯判的,就是個問題了。他妹妹從九州特地趕來向大塚律師求救,律師卻因為委託人付不出辯護費回絕了她,他妹妹說,沒有足夠的錢就不能請最好的律師辯護,也許哥哥就會被判處死刑。所以,我認為可以從現有的審判制度來思考這個問題。」

    「沒有根據可以說請大塚律師擔任辯護,案子就能勝訴嘛。」主編的身子搖晃得格外厲害了,「而且,律師也是一種職業,總不能完全盡義務到處去奔走出庭嘛。以這一點去責備律師是不妥當的。」

    「我並非譴責大塚律師個人。」阿部啟一說,「我譴責的是窮人得不到公正裁判這個社會現象。」

    「這個想法倒不壞。」主編鬆開叉著的手,吸了口煙,「你是說想把九州這件殺人案作為素材嘍?」

    「是的。」

    「不過,這必須以那個小學教員是清白無辜為前提,要不然,事實並非如此,我們雜誌就會名譽掃地。你有勇氣斷言那個人是無罪的嗎?」

    「所以,我想立即著手去調查。」

    「怎麼調查?」主編那雙躲在鏡片後的眼睛好像譏笑似地瞇縫著。

    「想去當地查看各類偵查記錄,實地調查一下,盡可能多接觸些人,想收集一點警方所不瞭解的,或者是有意忽視的證據。」

    「噯,我看還是算了吧。」谷村立即說,「這不是我們雜誌社該管的事。」

    阿部啟一站在主編辦公桌前,見他身體突然停止了晃動。

    「你說是不是?這裡面沒有社會性,純粹是件搶劫殺人案。比方說,像××那樁案件有複雜的思想背景倒也可以寫寫。這不好勉強,我們雜誌不能給讀者這個印象,去追隨時下盛行批判審判、檢察這股潮流。」

    「不過,」阿部還想作一次最後的努力,「問題的實質是沒有錢就得不到公正的裁判。」

    「所以嘛,」谷村露出別人不明白的表情,「你就想把這案件作為論證你提出的這個問題的實例嘍?我認為並不恰當。你說要去當地調查,要花不少費用,而且為這事兒你得放掉手頭上繁忙的工作幾天甚至十幾天,社裡還要支出一筆相當的經費。所以我說,我們雜誌不值得為這案件付出那麼大的代價。」

    阿部啟一想:這也值得!但他沒法說出口。自己沒有把握能斷言柳田正夫是無辜的,何況去當地調查也並不一定就能證實這個假設,或許會得到相反的結果也說不準。那少女堅定的目光和對電話急切的呼叫聲,使他說不出所以然地相信被告是無辜的。但是,畢竟沒有客觀材料。阿部啟一隻覺得堅定不移的勇氣正悄悄地從他心頭退去,他終於在主編面前讓了步。

    谷村主編斥退了阿部啟一,又銜著煙把頭埋到桌上的文件堆裡去,煙刺得他瞇縫起眼,使他的臉象露出一絲笑容似的。

    那天晚上,阿部啟一在回家途中拐進了他常去的一家咖啡館。

    「喂。」阿部招呼道,笑著坐到一位名叫久岡捨吉的同事身旁的空座上。

    喝了口飲料,久岡象頭像似的瞇起小眼問:「你中午跟主編說些什麼?」

    「唔。」阿部啟一不想說什麼。久岡捨吉的語調顯得好奇心十足。恐怕他在辦公室的座位上,准瞧見方才自己被主編拒絕之後,無精打采退回去的尷尬場面。這是個很精明的人,他無論對什麼事往往當局外人,嘴角不時流露出一絲輕蔑的冷笑,對別人幹的事情愛在一邊橫挑鼻子豎挑眼,對那些棘手難辦的事,卻會很世故地不沾邊。

    「喂,你說呀!」久岡捨吉拍了拍阿部的肩。

    「嗯。」阿部迫不得已說起了這事的原委。倒並不是拗不過久岡的糾纏,心裡也想找人吐吐被主編否定之後胸中的那股悶氣。

    「是這麼回事。」久岡捨吉的嘴離開杯子說。

    「這素材有意思嗎?」阿部問。

    「唔,倒是有點兒,不過還沒到搶手的地步。」久岡這一副發表自己見解的表情,很快又變得興味索然,「谷村先生肯定不會同意。這不合他的胃口。不,我是主編恐怕也會否定的。」

    「為什麼?」

    「雖然這材料還算有意思,但沒什麼價值。並不是像你想像的那麼有趣。就是我也決不會同意花上那麼多錢讓你去九州出差。咱們綜合性雜誌不能去模仿那些偵探小說的做法。太無聊了。」

    阿部啟一暗暗後悔對久岡說這些話。不過,他底下一句話倒使他眼前豁然明亮。

    「你一定要追根究底的話,那你自掏腰包去次九州不就得了?」

    阿部啟一告別久岡捨吉,認真地思考起九州之行這事來。自費去九州K市採訪這個念頭湧上心來,但這不過是空想。先得湊上一、二萬元錢已不那麼容易,再說也沒時間。找個什麼理由向社裡請個假倒也不難,但撇開《論想》去採訪就毫無意義,這工作就變得無根無攀。他主要的目的,就是為把這材料觀點登載出來。阿部啟一掏出記事本細細地研究起這個案子來。

    從新聞報道看,柳田正夫鐵證如山,難逃殺人罪責。有作案的動機。借了四萬元錢的高利貸無怯償還,老太婆又屢屢追索欠債。上他家,還在去學校路上攔他,當眾辱罵。柳田正夫僅付過兩回利息,所以被老太婆罵得抬不起頭。這個青年教師苦惱不堪的處境可想而知。

    證據也收集得很齊全。現場衣櫃上有柳田正夫的指紋。當晚他穿過的那條褲子折邊上,有老太婆的血跡和現場地上灑落的灰末子。這些物證難以推翻。難怪上田偵查課長對此深信不疑,並非毫無根據。眼下,檢察官正提出起訴。

    阿部啟一每天拿出記事本看著思索著,起初具有的信心漸漸喪失了,開始覺得自己即使去現場,也難翻這個案子。又想,谷村主編不同意自己的想法是有道理的。那時候,自己感情衝動,不能冷靜地判斷問題,就這麼不顧一切去了九州,準會搞得一敗塗地。或許是柳田桐子這位少女留給自己的印象太強烈了,才會使自己一時感情衝動不顧及其他。

    只有一點,使阿部啟一對柳田正夫這個青年的話覺得可信,那就是促使他借高利貸的原因。他把學生交來的三萬八千元旅費丟失了,為了賠出這筆款子才向渡邊菊借高利貸。恐怕孩子們什麼也不會知道,順利地度過了一次快樂的旅行。柳田正夫照顧著孩子,瞧著他們一張張愉快的笑臉,一定會感到無比的寬慰。但他的心卻已開始受到借債帶來的地獄之火的煎熬了。這個美好高尚的動機,不正是有力地證明柳田正夫是清白無辜的嗎?

    阿部啟一用報上得知的地址,不顧一切,給柳田桐子發了封信:

    我就是你來東京時遇到的那個陌路人。曾給過你一張名片,你看一下也許會記起我來。我聽到你給大塚律師事務所掛電話,堅持邀你去了咖啡館。那時我太失禮了。遺憾的是,你什麼都不肯說。此後,我有機會看到你那兒的報紙,才知道令兄蒙冤受屈。你堅信令兄是清白無辜的,這一點我也這麼認為。我想知道打那以後法庭審判的情況怎麼樣?很抱歉,我並非是覺得好奇才給你這封信的。只是你那時堅定執著的態度深深感動了我。為此,我記掛著法庭審判的情況,希望能詳細告訴我。」

    阿部啟一寄出信之後,等了好幾天,卻不見柳田桐子的回音。這以後,阿部又寫了四封信,最後還是沒有得到桐子片言隻語的回信。從發出的信沒退回來這一點看,柳田桐子准還住在原處。

    阿部啟一回想起在咖啡館那少女緊咬嘴唇一聲不吭、而隨即站起身來說聲「對不起」匆匆而去的那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態度,跟眼下去的信如石沉大海的做法是一模一樣的。日子一天天過去,阿部啟一為每月出版的雜誌忙碌著。隨時間的流逝,阿部漸漸地把柳田桐子淡忘,再也沒想起這件事了。

    十二月的一天早上,大塚欽三口裡呼出白氣,來到自己事務所。三位年輕律師正在伏案工作,見大塚來了,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說:「您早。」

    「早。」大塚律師招呼著,穿過房間來到自己的辦公桌邊。房內生著火爐,這兒用書櫥隔成一小間,外間是年輕律師辦公的地方。辦事員奧村跟著進來,給大塚欽三脫大衣,在他身後說:

    「今天好冷。」

    「今天早上一下子變得這麼冷。」大塚回答說。

    「給您來了一張很奇怪的明信片。」奧村突然冒出句毫不相干的話。

    「奇怪的明信片?」

    「就放在您桌上。」

    「哦。」

    由於職業關係,當律師的免不了會收到一些恐嚇信之類的東西。也沒什麼大驚小怪的,可奧村鄭重其事地告訴自己,這不免有怪,大塚欽三在自己那張大辦公桌前坐下,桌上放著今天送來的郵件。這只是大塚私人的信件。那些給事務所的信,奧村早已剔開,把贈送的書籍和信分別理成兩疊,在一疊來信上放著張明信片。

    大塚心想奧村說的就是這一張明信片,取來一看,上面寫著發信人是「F縣K市××街柳田桐子」。一時想不起此人是誰。總會有一些名字陌生的人來信。於是,大塚把明信片翻過來看看寫些什麼:

    大塚先生:

    家兄在一審判決死刑。不服上訴,在二審中的十一月二十一日死於F獄中,而且,法庭指定的律師並不能作出無罪的辯護,只是請求法庭從輕量刑。我哥哥蒙受著搶劫殺人的惡名死去了。

    明信片用鋼筆寫,字體剛勁有力。但大塚欽三並不理解這段話的意思,不知道為何給自己來這麼張明信片。

    「奧村君。」大塚欽三剛要喚人,辦事員奧村,已經從屋子一角站起身走過來了。律師手拿明信片問,「這是什麼意思?」

    奧村站到辦公桌前,說:「這是今年五月從九州來的那個委託人吧。」

    「從九州來的委託人?」

    「是。名叫柳田桐子吧,先生就在這兒接待過她,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姑娘。她說是因為她哥哥被判了殺人罪,特地從九州趕來請先生辯護……」

    「啊。」大塚欽三微張著嘴,吐出短短的一聲,「是那個姑娘啊。」

    大塚欽三不愧有極好的記憶力,立即想起來了,這個委託人說過:「打聽到先生是日本第一流的律師慕名而來。」年紀很輕,還是個姑娘家,長得很惹人喜愛,雙眸炯炯有神。自己曾回答她:「九州也會有出色的律師。」她聽了就說:「非先生不能救哥哥,所以來求先生。」還有那張緊緊地抿著的嘴……

    那是件推說沒空辦理回絕掉的案子。奧村曾向自己暗示那個姑娘看來付不出辯護費,還是回絕的好。所以,當時就婉言謝絕了。從前,對有些案件,即使自掏腰包也肯主動承接下來。可那是年輕時候的事了。現在,為重大的案件都忙不過來,既沒有這個閒工夫,也沒這份熱情了。

    當時,回絕了那個姑娘的請求之後,姑娘在門口喃喃地說:「先生,我哥哥也許會判死刑的。」後來,就聽得樓梯口傳來姑娘下樓僵硬的腳步聲。

    「哦,死在牢裡?」大塚欽三又轉而怔怔地望著明信片。

    比起這,更使他不安的是信上的這幾句話:「法庭指定的律師並不能作無罪的辯護,我哥哥蒙受著搶劫殺人的惡名死去。」言外之意,好似說:「由於你不肯辯護,才造成這麼個惡果!」這張明信片的字裡行間分明透出了她的責難和怨恨。為付不出辯護費而回絕她,使大塚律師不知怎麼感到有點於心不安。

    「在那以後,我不在所裡的時候,那姑娘還來過電話嗎?」大塚律師抬頭朝站在面前的辦事員奧村說。

    「是的。當肘,先生去川奈的當口來過電話。」奧村答道,「她還要求先生能接受這樁案子,所以,我回絕她說,那是不可能的。於是,她又說什麼錢不夠就不能接受辯護嗎?聽說律師為了伸張正義,可以不計報酬出庭什麼的。在電話裡說了好多理由,可凶呢。我聽了也有點兒火了,所以,好像是回答她,要說什麼正義不正義的,就沒法談啦。年紀不大,脾氣可倔著哩。」

    「是這樣。」大塚律師有點愁眉苦臉地打發了奧村。

    大塚律師心裡煩躁極了。想起來了,那一回跟河野徑子在川奈玩高爾夫球之後,又去了箱根。在這之前,那位姑娘來事務所這一天,他心裡牽掛著徑子在川奈等著自己而心神不定,光留意著別遲到。為此,心不在焉地聽著那姑娘的話,一個勁兒地只想擺脫她。對這姑娘說來,真倒霉。自己要沒有約會,也許會聽一聽案件的大致內容,打發個年輕律師去調查一下,說不準會貼上點錢去幹的。轉而一想,即使自己出場,也不能使真正的犯人變成無罪呀。不過,就是這麼慰解自己,心裡還是不能安寧。也許有一種潛在的意識在心裡作祟。那是由長年累月的經驗中獲得的自信,以及自己確實也曾經在兩三樁案子中,擔任過鐵案己定的殺人案件的辯護,竟然推翻了原案,使冤情大白而產生的自負。在刑事案件的辯護上,自己之所以在日本獲得盛名,正是這些了不起的成就所致。

    恐怕那個九州姑娘為這回辯護失敗感到傷心絕望吧。從這回律師由法庭指定的事實看來,那姑娘確確實實是支付不出辯護費用。大塚律師的耳畔又響起那個姑娘的叫聲:「出不起昂貴的辯護費用,就請不到好律師,窮人沒法指望有公正的審判啊!」

    似乎在這張明信片的字裡行間,聽到這呼喊聲越來越響地鑽進耳朵裡。尤其是她哥哥在審理中帶著殺人的罪名死於獄中,甚至連法庭指定的律師也認為他有罪。這麼想來,他哥哥給社會的印象跟判處死刑沒什麼兩樣,姑娘在明信片中就為此怨恨不己吧。

    「奧村君,」大塚放開托著腮的手,舉出個青年後輩律師的名字說,「堀田君還在F市嗎?」

    「是的。」奧村點點頭。

    「你馬上給堀田去封信,請他從承接這案子的律師那兒,把柳田這個案情記錄借來寄給我。」

    「啊?」奧村的眼睛瞪大了,「不過,先生,被告已經死了啊。」

    「你照我說的去辦。」大塚律師表情淡漠地說,「我要研究一下這個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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