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今天還在昨天 正文 給哥哥的信
    親愛的哥哥:

    提筆給你寫此信,真是百感交集。亦羞愧難當,無地自容!

    屈指算來,弟弟妹妹們各自成家,哥哥入院,十五六年矣!這十五六年間,我竟一次也沒探望過哥哥,甚至也沒給哥哥寫過一封信,我可算是個什麼樣的弟弟啊!

    回想從前的日子,哥哥沒生病時,曾給予過我多少手足關懷和愛護啊!記得有次我感冒發燒,數日不退,哥哥請了假不上學,終日與母親長守床邊,服侍我吃藥,用涼毛巾為我退燒。而那正是哥哥小學升中學的考試前夕呀!那一種手足親情,綿綿溫馨,歷歷在目。

    我別的什麼都不想吃,只要吃「帶餡兒的點心」,哥哥就接了母親給的兩角多錢,二話不說,冒雨跑出家門。那一天的雨多大呀!家中連件雨衣連把雨傘都沒有,天又快黑了,哥哥出家門時只頭戴了一頂破草帽。哥哥跑遍了家附近的小店,都沒有「帶餡兒的點心」賣。哥哥為了我這個弟弟能在病中吃上「帶餡兒的點心」,卻不死心,冒大雨跑往市裡去了。手中只攥著兩角多錢,自然捨不得花掉一角多錢來回乘車。那樣,剩下的錢恐怕連買一塊「帶餡兒的點心」也不夠了。一個多小時後哥哥才回到家裡,像落湯雞,衣服褲子濕得能擰出半盆水!草帽被風刮去了,路上摔了幾跤,膝蓋也破了,淌著血。可哥哥終於為我買回了兩塊「帶餡兒的點心」。點心因哥哥摔跤掉在雨水裡,泡濕了。放在小盤裡端在我面前時,已快拿不起來了。哥哥見點心成了那樣子,一下就哭了……哥哥反覺太對不起我這個偏想吃「帶餡兒的點心」的弟弟!唉,唉,我這個不懂事的弟弟呀,明知天在下雨,明知天快黑了,幹嗎非想吃「帶餡兒的點心」呢?不是藉著點兒病由鬧矯情嗎?

    還記得我上小學六年級,哥哥剛上高中時,我將家中的一把玻璃刀借給同學家用,被弄丟了。當時父親已來過家信,說是就要回哈市探家了。父親是工人。他愛工具。玻璃刀尤其是他認為寶貴的工具。的確啊,在當年,不是哪一個工人想有一把玻璃刀就可以有的。我怕受父親的責罵,那些日子忐忑不安。而哥哥安慰我,一再說會替我擔過。果然,父親回到家裡以後,有天要為家裡的破窗換塊玻璃,發現玻璃刀不見了,嚴厲詢問,我嚇得不敢吱聲兒。哥哥鼓起勇氣說,是被他借給人了。父親要哥哥第二天討回來,哥哥第二天當然是無法將一把玻璃刀交給父親的。推說忘了。第三天,哥哥不得不「承認」是被自己弄丟了——結果哥哥挨了父親一耳光。那一耳光是哥哥替我挨的呀……

    哥哥的病,完完全全是被一個「窮」字愁苦出來的。哥哥考大學沒錯。上大學也沒錯。因為那也是除了父親而外,母親及弟弟妹妹們非常支持的呀!父親自然也有父親的難處。他當年已五十多歲了,自覺力氣大不如前了。對於一名靠力氣掙錢的建築工人,每望著眼面前一個個未成年的兒女,他深受著父親撫養責任的壓力哪!哥哥上大學並非出於一己抱負的自私,父親反對哥哥上大學,主張哥哥早日工作,也是迫於家境的無奈啊!一句話,一個窮字,當年毀了一考入大學就被選為全校學生會主席的哥哥……

    我下鄉以後,我們還經常通信是不哥哥?別人每將哥哥的信轉給我,都會不禁地問:「誰給你寫的信,字跡真好,是位練過書法的人吧?」

    我將自己寫的幾首小詩寄給哥哥看,哥哥立刻明白——弟弟心裡產生愛了!我也就很快地收到了哥哥的回信——一首詞體的回信。太久了,我只能記住其中兩句了——「遙遙相望鎖唇舌,卻將心相印,此情最可珍。」

    即使在我下鄉那些年,哥哥對我的關懷也依然是那麼的溫馨,信中每囑我萬勿酣睡於荒野之地,怕我被毒蟲和毒蛇咬;囑我萬勿亂吃野果野蘑,怕我中毒;囑我萬勿擅動農機具,怕我出事故;囑我萬勿到河中戲水,怕下鄉前還不會游泳的我被溺……

    哥哥,自我大學畢業分配在北京以後,和哥哥的通信就中斷了。其間回過哈市五六次,每次都來去匆匆,竟每次都沒去醫院探望過哥哥!這是我最自責,最內疚,最難以原諒自己的!

    哥哥,親愛的哥哥,但是我請求你的原諒和寬恕。家中的居住情況,因弟弟妹妹們各自結婚,二十八平米的破陋住房,前蓋後接,不得不被分隔為四個「單元」。幾乎每一尺空間都堆滿了東西——這我看在眼裡,怎麼能不憂愁在心中呢?怎麼能讓父親母親在那樣不堪的居住條件之下度過晚年呢?怎麼能讓弟弟妹妹們在那樣不堪的居住條件之下生兒育女呢?連過年過節也不能接哥哥回家團圓,其實,乃因家中已沒了哥哥的床位呀!是將哥哥在精神病院那一張床位,當成了哥哥在什麼旅館的永久「包床」啊!細想想,於父母親和弟弟妹妹,是多麼的萬般無奈!於哥哥,又是多麼的殘酷!哥哥的病本沒那麼嚴重啊!如果家境不劣,哥哥的病早就好了!哥哥在病中,不是還曾在幾所中學代過課嗎?從數理化到文史地,不是都講得很不錯嗎?……

    我十餘年中,每次回哈,都是身負著特殊使命一樣,為家中解決住房問題,為弟弟妹妹解決工作問題呀!是心中想念,卻顧不上去醫院探望哥哥啊!當年我其實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豁出自尊四處求助,往往的事倍功半罷了……

    如今,我可以欣慰地告訴哥哥了——我多年的稿費加上幸逢拆遷,弟弟妹妹的住房都已解決;弟弟妹妹們的工作都較安穩,雖收入低,但過百姓日子總還是過得下去的;弟弟妹妹們的三個女兒,也都上了高中或中專……

    如今,我可以欣慰地告訴哥哥了——父母二老還都健在,早已接來北京與我住在一起……

    望哥哥接此信後,一切都不必掛念。

    春節快到了——春節前,我將雷打不動地回哈市,將哥哥從醫院接出,與哥哥共度春節……

    今年五月,我將再次回哈市,再次將哥哥從醫院接出,陪哥哥旅遊半個月……

    如哥哥同意,我願那之後,與哥哥同回北京——哥哥的晚年,可與我生活在一起……

    如哥哥心戀哈市親情舊友多,那麼,我將為哥哥在哈市郊區買一套房,裝修妥善,佈置周全——那裡將是哥哥的家。

    總之,我不要親愛的哥哥再住在精神病院裡!

    總之,我要竭盡全力為哥哥組建一個家庭,為哥哥積攢一筆錢,以保證哥哥晚年能過無憂無慮的正常的家庭生活!

    哥哥本來早就是可以像正常人一樣過家庭生活的啊!這一點是連醫生們心中都清楚的啊!只不過從前弟弟顧不上哥哥,只不過從前弟弟沒有那份兒經濟能力……

    哥哥,親愛的哥哥——你實實在在是受了天大委屈!

    哥哥,親愛的哥哥——耐心等我,我們不久就要在一起過春節了!

    哥哥,親愛的哥哥——緊緊地擁抱你!

    你親愛的弟弟紹生

    一九九九年一月二十日於北京

    (註:十年前失去了老父親,去年又失去了老母親,我乃天下一孤兒了!沒有老父親老母親的感覺,一點兒也不好。特別的不好!我寧願要那種「上有老,下有小」的沉重,而不願以永失父子母子的天倫親情,去換一份卸卻沉重的輕鬆。於我,其實從未覺得真的是什麼沉重,而覺得是人生的一種福分,現在,沒法再享那一種福分了!我真羨慕父母健康長壽的兒女!現在,對哥哥的義務和責任,乃我最大的義務和責任之一了。對哥哥的親情,因十五六年間的顧不上的落失,現在對我尤其顯得寶貴了。我要趕快為哥哥做。倘在將做未做之際而痛失哥哥,我想,我心的親情傷口怕就難以癒合了。故有此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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