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妹妹的一封信
妹妹:
見字如面。知大偉學習成績一向優異,我很高興。在孫女外孫女中,母親最喜歡大偉。每每說起大偉如何如何疼姥姥,善解人意。我也認為她是個非常懂事的孩子。她學習努力,並且愛學習,不以為苦,善於從學習中體會到興趣,這一點實在是難能可貴的。因而要由做父母的克服一切生活困難,成全孩子的學志。否則,便是家長的失責。前幾次電話中,我也忘了問你自己的身體情況了。兩年前動那次手術,愈後如何?該經常到醫院去進行複查才是。
我知道,你一向希望我調動調動在哈市的戰友關係、同學關係,替你們幾個弟弟妹妹,轉一個經濟效益較好的單位,謀一份較穩定的工薪,以免你們的後顧之憂,也免我自己的後顧之憂。不錯,我當年的某些知青戰友、中學同學,如今已很有幾位當了處長、局長,掌握了一定的權力。但我不經常回哈市,與他們的關係都有點兒疏淡了。倘為了一種目的,一次次地回哈重新聯絡感情,鋪墊友誼,實在是太違我的性情。他們當然對我都是很好的。我一向將我和他們之間的感情、友情,視為「不動產」,惟恐一運用,就貶值了。所以,你們幾個弟弟妹妹的某些困難,還是由我個人來和你們分擔吧!何況,如今之事,縣官不如現管。便是我吞吞吐吐地開口了,他們也往往會為難。有一點是必須明白的——我這樣的一個寫小說的人,與某些政府官員之間,倘論友誼,那友誼也更是從前的某種特殊感情的延續。能延續到如今,已太具有例外性。這一種友誼在現實之中的基礎,其實是較為薄脆的,因而尤需珍視。好比捏的江米人兒,存在著便是美好的。但若以為在腹空時可以充飢,則大錯特錯了。既不能抵一塊巧克力什麼的,也同時毀了那美好。更何況,如說友誼也應具有相互幫助的意義,那麼也只有我求人家幫我之時,而幾乎沒有我也能助人家之日。我一個寫小說的,能指望自己在哪一方面幫助別人呢?幫助既已注定了不能互相,我也就很有自知之明,封唇鎖舌,不吐求字了。
除了以上原因,大約還有天性上的原因吧?那一種覺得「上山擒虎易,開口告人難」的天性,我想一定是咱們的父親傳給我的。我從北影調至童影,搬家我也沒求過任何一個人。是靠了自行車、平板車,老鼠搬家似的搬了一個多星期。有天我一個人往三樓用背馱一隻沙發,被清潔工趙大爺撞見了,甚為愕異。後來別人告訴我,他以為我人際關係太惡,連個肯幫我搬家的人都找不到。當然,像我這麼個性極端了,也不好。我講起這件事,是想指出——哈爾濱人有一種太不可取的「長」處,那就是幾乎將開口求人根本不當成一回事兒。本能自己想辦法解決之事,也不論值不值得求人,哪怕剛剛認識,第二天就好意思相求。使對方犯難自己也不在乎。遭到當面回絕還不在乎。總之彷彿是習慣,是傳統。好比一邊走路一邊踢石頭,碰巧踢著的不是石頭,是一把打開什麼鎖的鑰匙,則興高采烈。一路踢不著一把鑰匙,卻也不懊惱,繼續地一路走一路踢將下去。石頭碰疼了腳,皺皺眉而已。今天你求我,明天我求你,非但不能活得輕鬆,我以為反而會活得很累。
我主張首先設想我們在生活中所遇到的困難,是沒有任何人可求任何人也幫不上忙的,主張首先自己將自己置在孤立無援的境地,而這麼一來,結果卻很可能是——我們發現,某些困難,並非我估計的那麼不可克服。某些辦成什麼事的目的,即使沒有達到,也並非我們估計的那麼損失嚴重。我們會發現,有些目的,放棄了也就放棄了。企望怎樣而最終沒有怎樣,人不是照活嗎?我常想,我們的父親,一個闖關東闖到東北的父親,一個身無分文只有力氣可出賣的山東漢子,當年遇到了困難又去求誰啊!我以為,有些時候,有些情況下,對於小百姓而言,求人簡直意味著是高息貸款。我此話不是指求人要給人好處,而是指付出的利息往往是人的志氣。沒了這志氣,人活著的狀態,往往便自行地癱軟了。
妹妹,為了過好一種小百姓的生活而永遠地打起精神來!小百姓的生活是近在眼前伸手就夠得到的生活。正是這一種生活才是屬於我們的。牢牢抓住這一種生活,便不必再去幻想別的某種生活。最近我常想,這地球上的絕大多數人,其實都在各個不同的國家,各種不同的生活水平線上,過著小百姓的生活。生活中最不可或缺的,我以為乃是溫馨二字。沒了溫馨的生活,那還叫是生活嗎?溫馨是某種舒適,但又不僅僅是舒適。許多種生活很舒適,但是並不溫馨。溫馨是一種遠離大與奢的生活情境。一幢豪宅往往只能與富貴有關。富貴不是溫馨。溫馨是那豪宅中的小臥室,或者小客廳。溫馨往往是屬於一種小的生活情境。富人們其實並不能享受到多少溫馨。他們因其富,注定要追求大追求奢追求華糜。而溫馨甚至是可以在窮人的小破房裡呈現著的生活情境。溫馨乃是小百姓的體會和享受。我說這些,意思是想強調——房子小一點兒沒關係,只要小百姓主人勤快,收拾得乾乾淨淨就好。工資收入低一點兒沒關係,只要小百姓自己善於節儉持家就好。只要小百姓善於為了貼補生活再靠誠實的勞動掙點兒錢就好,哪怕是雙休日在家裡攬點兒計件的活兒。在小的住房裡,靠低的工資,勤勤快快、節節儉儉、和和睦睦地生活,即為小百姓差不多都能把握得住的溫馨日子,小百姓的幸福生活。這樣的生活,絕對是我們想過上便能過上的。還記得我們小時候,我們將一個破家粉刷得多亮堂,收拾得多乾淨啊!每查衛生,幾乎總得紅旗。我們小時候,家裡的日子又是多麼的困難呀!但不也有許多溫馨的時候嗎?
在物質生活方面,我是一個絕對的胸無大志之人。但願你們也是。不要說小百姓只配過小日子的沮喪話,而要換一種思想方法,多體會小百姓的小日子的某些溫馨。並且要像編織鳥一樣,織一個小小的溫馨的家,將小百姓的每一個日子,從容不迫地細細地品咂著過。你千萬不要笑我阿Q精神大發揚。這不是在用阿Q精神麻痺你,而是在教你這樣一個道理——任何情況之下,只要不是苦役式的命運,完全沒有自由的生活,那麼人至少可取兩種不同的生活態度,至少可實際地選擇兩種不同的生活——積極的態度和消極的態度,較樂觀的生活和非常沮喪的生活。而這也就意味著獲得同一情況之下兩種不同的生活質量……
哈市國有企業的現狀是嚴峻的,令人堪憂的。東北三省大多數國有企業的現狀都是嚴峻的。這是一個艱難時代。對普遍的國有企業的工人尤其艱難。據我看來,絕非短時期內能全面改觀的。國家有國家的難處,這難處不是一位英明人物的英明頭腦,或一項英明決策所能一朝解決的。這個體制的負載早已太沉重了。從前中國工人的活法是七分靠國家,三分靠自己,現在看必得反過來了,必得七分靠自己,三分靠國家了。那三分,便是國家對國有企業的工人階級的責任。它大約也只能負起這麼多責任了。這責任具有歷史性。
既然必得七分靠自己了,你打算怎樣,該認真想想。你來信說打算提前退休或乾脆辭職。我支持,這就等於與自己所依賴慣了的體制徹底解除「婚約」了。這需要很大的勇氣,因為你畢竟有別於年輕人。而且得清楚,那體制不會像一個富有的丈夫似的,補償你什麼。屆時你的心態應該平衡。不能被某種「吃了大虧」的想法長久糾纏住。而最主要的,是你做出決定前必得有自知之明,反覆問自己什麼是想幹的,什麼是能幹的。在想幹的和能幹的之間,一定要確定客觀實際的選擇。
總之,你一旦決定了,你的困難,二哥會盡全力周濟幫助的。
過些日子,我會囑出版社寄一筆稿費去的。
抽時間去醫院看望大哥。
今天,我集中精力寫信。除了給你們三個弟弟妹妹寫信,還要抓緊時間再寫幾封。告訴大偉,說二舅問她好。也替我問春雨好。囑他幹活注意安全。
余言後敘。
兄曉聲
一九九六年五月三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