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名之地」的幾天裡,我的朋友們輪流踩腳踏車,來給蓄電池充電。他們夜以繼日地觀看各種衛星頻道新聞:BBC,CNN,香港星空衛視,蘭那王國國際電視頻道,以及他們認為最有價值的環球新聞網。
因為一些原因,今晚蘭那王國電視台沒有播放柏哈利的報道,過去每小時都會重播一次。我的朋友們很喜歡收看這些片斷,由於已經看了太多次,他們可以背出柏哈利的台詞:「令人心痛的壯觀一…·」
當柏哈利對著鏡頭說這些話時,我的朋友們總是爆發出一陣大笑。這弓I起了朱瑪琳的厭惡,為什麼要取笑他?正是他的節目使他們登上了國際新聞。今晚沒有重播,她感到很擔心。按照柏哈利的報道,他今天應該在碧波城。他離她越來越遠,但只要每個小時看到他的節目,她就感覺他們的心靠得很近。
其他人把注意力轉到環球新聞網上,等待關於他們的採訪,以及來自家人和朋友的評論。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他們獲知十一個人中間也有英雄。
過去有誰知道?海蒂發現了她被謀殺的男友屍體?
不足為奇,她確實很謹慎地為自己保密,但現在大家都知道了,全都對她刮目相看。
還有件事他們都不知道——甚至連馬塞夫人也不知道——她的丈夫捐助了一個小孩,這孩子因在學校裡被人欺負而經常逃學。馬塞先生資助了他三年時間,如今他已在斯坦福大學獲得了獎學金,成為了幫助問題青年的志願者。
薇拉有兩個孩子,他們回憶一次買聖誕禮物時,薇拉把錢給了窮人。
他們當時很生氣,但是後來他們意識到:「媽媽那時和現在一樣,就像一個聖人。」
不管電視裡的真實程度如何,但確實感動了我的朋友們,以至於有人淚流滿面。他們擁抱被讚美的那個人。他們已經共同決定了,以後不管在哪裡,每年的感恩節他們都要∼起過。
因為他們相信自己能活著離開叢林。
「神之軍隊」也在聽那些讚頌之詞,不是在電視上,而是蜷縮一團相互告知。他們心情鬱鬱,知道平安的日子不多了。
幾天前,黑點帶著錄像帶去了菩提湖邊。他把錄像帶交給可信賴的人,但並沒有出現在柏哈利的節目裡。
今天,蘭那王國電視台取消了節目以及所有的重播。負責此事的蘭那大臣憤怒了,因為國王知道了「神之軍隊」,他會派出一個步兵旅,進入叢林去搜索那些人。
警方在菩提湖各處張貼部落成員的照片,很多船夫們都認了出來:「嘿,這就是黑點!他帶著那些人去了浮島。」
他們都遭到了嚴格審訊,直到有人說出「神之軍隊」的藏身之處。
那盒錄像帶並沒有幫助「神之軍隊」,他們不會成為柏哈利節目裡的電視明星。這個節目已被國王槍斃了,這也意味著「神之軍隊」快要滅亡了。
他們整天都在講故事,包括過去從未說過的故事。盧特和博蒂蜷縮在中間,靠近篝火,吸雪茄時有節奏地搖擺。
一碗水在人們中傳遞,每個講述苦難往事的人,都可以喝上一口水。
就像十幾個世紀以來,發生在南夷人頭上的悲慘命運那樣,每當回憶那些可十白的歲月,他們對國王的仇十艮就會像烈火般燃燒起來。
黃昏時分,老祖母們取出了紅披風,將一百隻翠綠色的甲蟲,串成串來裝飾披風,每根線上二十隻,末端還打上一個小銅鈴。她們的孫女把五十三條毯子放在蓆子上。已婚女子從她們襤褸的衣服中挑出最好的,向姐妹們展示秘密的編織手法。
現在不需要再保密了。
祖母們將唱歌的披風掛在樹枝上,不久他們就要穿上這些最好的衣服,五十三個人,不管老幼,都將進入裹屍布中。
他們將吃下雙胞胎發現的毒蘑菇,永遠地沉睡下去。
當他們的呼吸慢慢微弱時,甲蟲會扇動翅膀飛走,銅鈴響起,向著死者吟唱:「回家,回家。」
此時此刻,盧特站起來,拿起一些食物,就像最後的晚餐,在各人中間傳遞,每個人只取一點點。
盧特喊道:感謝神靈!他沒給我們太多傷害。
聖歌用英語重複——
偉大的上帝!感謝自然之神,讓我們在比棲居。偉大的上帝!感謝農作物之母,雖然沒有糧食,但不是她的過錯。
偉大的上帝!感謝天上的上帝和他的兒子,基督,他會歡迎我們進入「永恆的稻田」王國,那裡有無數甘甜的棕櫚灑,我們邊跳鋅邊喝酒。
偉大的上帝!偉大的上帝!我們會越來越強大,如果敵人想溜進我們的王圓,我們會將他們打倒。
偉大的上帝,偉大的上帝,我們將打碎他們的骨頭,碾碎他們的心。
偉大的上帝,偉大的上帝,我們會將這些發臭的東西扔進火海中。
偉大的上帝,偉大的上帝,他們會被水煮油煎,尖叫大哭,下火海,入地獄,就像「神靈之王」預言的一樣。
偉大的上帝!
我們將為「神之軍隊」的復興作好準備。偉大的上帝!最後他們會回到人間,奪回我們被偷的土地。
偉大的上帝。在我們種莊稼前,我們要找到親人的遺骨,父親、母親、姐妹、兄弟、小孩、嬰兒。我們要將他們輕輕包裹,安慰他們,將他們安葬——不是在秘密的「無名之地」——而是在山頂,能看到天空的地方。
阿門。
在電視新聞廣告的間隙,我的朋友們看到南夷人的慶祝儀式。他們坐在原木和凳子上,全都神情肅穆。今天一定是什麼節日,儀式裡有水碗的傳遞,高聲演講以及聖歌的演唱。
溫迪走向黑點問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他看起來很憂鬱:「我們死的日子,小姐。」
溫迪以為這和墨西哥人的「死亡節」一樣,只是一種風俗習慣而已。
「蘭那王國的每個人都在這個節日慶祝嗎?」
「不,小姐。這不是節日。這是為死亡作準備。明天,或許是後天,我們就要死了。」
溫迪跑回大家中間,重複了黑點的話。
一次大規模自殺?這十一個美國人以前談論過這個,但在過去的一個星期,部落似乎很愉快,是什麼改變了他們的心情?
還有個最要命的問題:部落是否要讓他們的客人也加入自殺的隊伍?
太恐怖了!他們不得不讓這種想法立刻中斷。
本尼走向黑點問他「準備死亡」是什麼意思。
「國王的軍隊就要來了。」黑點憂傷地回答,「我已經告訴過你們,當他們找到你們,他們也就找到了我們。他們要救你們,但也會消滅我們。」
「噢,拜託。」本尼平靜著自己恐慌的神經,「這不會發生的。」
「為什麼不會呢?」
黑點獨自走到了林子裡,那是「無名之地」的公墓。
他為他的同胞感到不安,他已經明白了,那個男孩不是轉世的神,不是「小白哥」或神靈之王。而其他十個人,也不是他的信徒或者隨從,他們只是倒霉透頂的普通遊客。
黑點給他的同胞帶來了多大的災難啊。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我的朋友們亂了方寸。他們該怎麼做?這個可憐的部落對他們很好,和他們分享食物、毯子、衣服。橋塌了不是部落的錯。
但有一點是確鑿無疑的:他們十一個人必須要幫助部落。
他們要告訴任何一個救他們的人,部落不是游擊隊,也不是叛亂的武裝分子,他們沒有武器,只是手無寸鐵的普通難民。
如果國王的軍隊仍要找部落的麻煩,他們會和美國聯繫,上至參議員、市長等等一切的手段。
重點是,他們會幫忙的。
但如果國王的軍隊衝進來就開火,該怎麼辦?如果在說出自己是美國人之前就已被襲擊,那該怎麼辦?美國人的身份會不會幫助他們?如果起到相反作用該怎麼辦?
夜幕降臨後兩個小時,盧特和博蒂走向樹樁。盧特高舉雙手,以南夷語大喊:「讓我們祈禱吧。」
我的朋友們再次聽到快速的祈禱聲。博蒂的高音帶領著人們大合唱:偉大的上帝,偉大的上帝。
盧特大喊:「小白哥」不在他們中間,這男孩只是個凡人。但他們不怪他。他們不怪神靈,神靈只不過在和他們開玩笑而已。現在是去永恆的稻田王國,尋找真正的「小白哥」的時候了。
在他們吃下最後的毒蘑菇晚餐前,他們要擊鼓吹號。他們要把一切準備好,因為不久軍隊就會來到。他們會用刺刀刺他們,用子彈射擊他們,但他們已經走了,他們的身體就像甲蟲的殼一樣空空如也。
靈魂,準備好!
男人們備好了鼓,是用青銅和木架子做成的。女人們拿起她們的樂器:竹笛和挖空的樹結。
當她們演奏起來,就像水流過岩石,是自然鍾愛的音樂。黑點拿來了雞骨頭、羽毛和一小袋米,放在博蒂旁邊。博蒂將這些一點點扔進火裡。
這是雙胞胎的占卜工具。現在最好燒了這些,以免被敵人用來捉弄他們的靈魂,送他們到錯誤的地方去。
我的朋友們已目瞪口呆,看著部落的人把私有物品扔進火裡:用過的墊子和雕刻的筷子,在雨天撐陽台的籐條。本尼惋惜地看到一個木碗也被毀於火中。
火焰越燒越高。
「上帝,」博蒂用英語叫道,「我們馬上要來了,BO—Cheesus,我們馬上來了。HeavyFazzer,我們馬上來了。活著,我們敬奉您。死了,我們也敬奉您。我們是您的僕人,是您的孩子,是您的羔羊。我們是您的戰士。前進,我們是『神之軍隊』……」
馬塞夫人輕輕推了推丈夫:「她是說『神之軍隊(Lord』sArmy)『?」
博蒂點點頭:「我們是『神之軍隊(Lord』sArmy),。,,
馬塞夫人又重複了一遍,然後捲起舌頭說:「我們是Lajamee。」
他們誤解了多少事情啊,還有什麼是沒有搞清楚的?
聖歌的聲音越來越響,鼓瑟齊鳴,葫蘆聲和風笛聲,節奏激動人心。
這樣的喧嘩使人無法思考,本尼擔心他的腦子會因此不能自拔。
敲打聲和聖歌聲已成為眾人的心跳。
隨著最後一下銅鼓的重擊,所有「無名之地」的靈魂都離開了身體,包括我的朋友們。
他們死了嗎?他們被子彈打中了嗎?沒有感覺傷痛,只覺得自己越來越大,越來越輕。他們似乎看得到自己,不是肉體,而是精神,好像有一面思維的鏡子,反射著自己的一切。
現在,他們都擁有這面鏡子,他們在自己的身體之外,可以用耳朵來聽,但不可以用舌頭來說,他們可以清澈無誤地來看。
他們是許多思維的入口,思維飛入靈魂,靈魂被每個人的思維包裹。
這是自然的。他們要用最美好的言語,來描述此刻心底的感受,他們擁有無限的思維,包含著聰明的粒子和無盡的海洋。
繁星點點,宇宙無窮,最偉大的就是愛。
是愛,作為幽靈我也知道這∼點。
「阿門。」
又搖晃了一下,我的朋友們回到了各自的身體裡。
他們只是人群中的一個,而不是許多人合成一體。他們看著四周,看著盧特和博蒂,等待那種體驗再次發生。
那種美妙的感覺就像夢一樣逐漸消退,雖然他們想要重新抓住它,但他們又恢復了感官,已不再靈敏。
電視屏幕在閃爍。他們坐在籐條和竹凳上,等待紐約的早間新聞。他們彼此重溫剛剛的經歷,難道是一次宗教的入迷?是否看見了死亡的邊緣?或許當你幾天不吃不睡,也會得到相同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