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福會 正文 丈夫
    丈夫

    ——麗娜·聖克萊爾的故事

    直到今天我還相信,媽持有那種先知先覺的功能。對此,媽總以一句中國成語來解釋:「唇亡齒寒」,假如嘴唇不復存在,牙齒當然就會覺得冷了。我想,那意思就是:一件事物的發生,常常會導致另一件事的到來,世上萬物,彼此依附,互相牽連。

    但是她的先知先覺,倒從來不是有關地震的預感,或對股票行情升落的預測。

    她所能預感的,只是一切對我們家庭有威脅的預兆。而且她明白,為什麼這一切會發生,她為不能阻止它們的最後發生而傷心。

    小時候還住在舊金山時,她看了看我們那建在一個太陡的小坡上的公寓,當即預言:她懷著的胎兒,會墜落而死去,結果真的如此。

    當我們家對面的銀行邊,新開設了一家出售浴室設備的商店時,媽便預言,那家銀行的錢可要遭殃了。果然不出一個月,銀行裡一個職員因挪用公款而被抓走了。

    去年父親剛去世時,媽便說她早就有預感了,因為一盆爸送給她的常春籐枯萎了,雖然她天天沒斷過澆水。她說,這盆常春籐的根,已經爛掉了,因此澆水也無濟於事。後來,醫院裡送來的化驗報告上也說明,儘管七十四歲的父親最後是摔於心臟病,但他體內百分之九十的動脈,已經全部淤塞了。爸並不像母親那樣是中國人,他是美籍英格蘭人。每天早上,他會吞下五片燻肉和三隻淌蛋黃的荷包蛋。

    當媽準備到樹林道我們新居來做客時,我便又一次記起了她那非凡的特異功能,我很是忐忑不安,不知她會在我這裡看到些什麼。

    哈羅德和我,很幸運能找到這裡安家。那是在靠近九號公路盡頭的一個三岔道上,這裡之所以沒有設任何標記,是因為標記一設上去,就讓附近住戶給除掉,他們不希望那些推銷員、城市視察員來干擾這裡。往常從這裡到舊金山我媽那裡,只需開四十分鐘的車就可以到了。但這次把媽接出來,我們卻花了足足一個小時。直到車穿過擁擠的車流,費力地拐過兩個拐角時,媽伸手輕輕地拍拍哈羅德的肩頭,疲憊地噓了一聲:「呵,這一路上夠你折騰了。」

    哈羅德笑著減慢了車速,但我還是發現,他那緊握駕駛盤的雙手十分緊張。我暗自高興,很有點幸災樂禍之感。在擁擠的車潮中,他很顯得有點手忙腳亂,不是被後面已排成車龍的喇叭所催逼,就是差點撞上前邊一位老太太的別克。

    對自己竟然還袖手旁觀,冷眼看著哈羅德的種種困窘,我也實在覺得太不像話。

    但我又無法自持。早上,出來接媽以前,我倆剛吵過一架。他那樣錙銖必較,揮著手對我大聲嚷道:「當然該是由你來付滅蟲劑的錢。因為米勒格是你養的貓,那跳蚤當然也是你惹出來的,這筆賬就該劃在你份上,明明白白的嘛!」

    我們的朋友中,沒人會相信,我們會為了跳蚤而爭個喋喋不休。而且他們再也不會想到,我們之間,還有比這更奧妙的。

    現在,媽要和我們一起住一個星期,因為她在舊金山的住宅,正在調換全部電線。所以,我們必得做出沒事人似的。

    整整一路上,媽一遍又一遍地向我們發問,為什麼要花那麼多錢,修了這麼個穀倉樣的亭子,還有那麼個四邊佈滿苔蘚的池子。而且,在另外兩畝空地上,種滿紅杉樹和有毒的陳樹。其實她根本不是發問,只是在一遍一遍地表示:「哎呀,真會花錢,作孽呀!」當我們領她參觀房子內部時,她更是不停嘴地發問,迫得哈羅德只好一個勁地解釋:「你看,這細木嵌花地板的做工,那可全是手工脫色的。喏,這大理石花紋的牆紙,也是手工貼上去,用海綿這麼一點點揩拭的。因此,花這麼些錢還是值得的。」

    她點頭表示同意:「原來,脫色和用海綿揩拭,是那樣花費呀!」

    就這麼在我們房裡兜了一圈,她已找出了一大堆的不是:那斜條花紋的地板,令她覺得自己也在一個勁往一頭溜滑。而我們給她安排的客房,那簡直就完完全全像個馬棚,兩頭都是斜頂天花板。她甚至看得見躲在屋角里的蜘蛛,竄到半空的跳蚤。呸!呸!呸!就像熱油不斷濺出鍋外,儘管媽知道,我們花費了大宗錢財來裝修這幢房子,但在她眼中,這依然只是個馬棚不像馬棚,穀倉不像穀倉的棚棚!

    這讓我很惱怒,為什麼她光看見我們的缺陷和不足呢?但當我再環顧四下時,又覺得她所批評的,實在也有其道理。這令我確信,在我與哈羅德間,她也一定預感到什麼了。因為我至今還記得,早在我八歲時,她所跟我說過的一些話。

    媽曾瞟了一眼我的佈滿米粒的碗底後,隨即預言,我將嫁給一個壞男人。

    「哎呀,麗娜,」好多年前,一次晚飯後,她這麼對我說,「你將來的丈夫,將是個麻子。你碗底留剩幾顆飯粒,他臉上就有幾顆麻子!」

    媽一邊收起我的飯碗,一邊又接下去說:「我就知道有這麼個麻子,又粗魯又討厭!」

    我立時想起一個討厭的鄰家男孩,他臉上就是佈滿麻子,而且真的就與米粒一般大小。他約十二歲左右,叫阿諾德。

    每次我放學回家走過他家門口,他就往我腿上彈彈弓,有一次,還故意用自行車來壓我的洋娃娃,把她的小小的腿都壓碎了。我才不要這個凶狠的男孩子來做我丈夫。因此,我從媽手裡奪回那飯碗,幾筷子就把碗底的飯粒劃進嘴了。然後扭過頭對媽得意地一笑,相信我再也不會嫁給阿諾德了。我將要嫁給一個,臉龐像我手中瓷碗一樣光潔的丈夫。

    但媽對著我歎了口氣,搖搖頭,說:「可昨天、,你也吃剩下飯粒了。」對啦,我想起還有前天,再前天……我的八歲的心,幾乎無法承受,要接受這麼個既定事實:我將來的丈夫,就是那個可惡的阿諾德。在我想像中,阿諾德臉上的麻子在不斷擴大,最後,他整個臉龐,就變得像月球表面的隕石坑一樣,坑坑窪窪的。

    這段孩提時的一幕,原應回憶起來很美好很有趣的,但事實上,每每憶起這一幕,我總有一種深沉的負疚感。我對阿諾德的憎惡發展到後來,終於導致他的死亡。

    當然,這或許僅僅是出於巧合,但我深知,當初,我確實有咒他死亡的意圖。因為,我一直在絞盡腦汁,想著怎樣才能避免那個可怕的麻子丈夫。

    在媽跟我提及麻子丈夫的那個禮拜裡,我在主日學校看了一部頗令人心驚肉跳的電影。只記得老師把燈光扭熄了,然後,對著我們這滿場的,吃得雪白精壯、營養過剩的華裔美國孩子說:「看了這部電影,你們就會明白,為什麼我們應該將收得的十分之一,奉獻給上帝,為什麼,我們要為上帝工作!」

    她說:「我要你們自己算一下,每個星期,你們吞下多少薄餅,糖果,棗子……然後再跟電影裡看到的比一比,再想想,什麼才是生活中真正要祝願的。看!在非洲、印度,飢餓把人折磨成怎樣了……」

    接著,放映機「咋咋」轉起來了,銀幕上顯出了奔赴非洲和印度的教會人士的身影。這些品格崇高的志願者們,自願為這些麻風病人服務,日夜陪伴著他們。那些四肢潰爛的病人看著好可怕,臉上佈滿瘡疤,淌著黃水。要是媽也看了這部電影,准又有話說了:「喏,那些總喜歡剩飯菜的孩子,將來就等著和這些面目可憎的男男女女結婚吧。」

    電影結束後,我忽然生出一個可怕的念頭,我想唯有這個辦法,才能逃脫嫁給阿諾德的厄運。於是,我開始在飯碗裡剩下更多的飯粒,後來,不僅米飯,我還吃剩大量的奶油玉米花,白脫三明治。一次,甚至當我咬下一口糖塊,看到裡面凹凸不平的黑糊糊的糖餡時,我也將它扔了。

    我考慮過,阿諾德不一定會患上麻風,而且也遷到非洲,最後死在那裡。但是,心裡卻也隱隱地希望他會這樣……

    阿諾德是在五年後死去的。那時我十三歲了,長得精瘦,厭食,倒不是因為阿諾德的緣故,我早已把這件事給忘了。我之所以節食,只是出於一般十三歲的女孩子的普遍心理。經常在走出家門的轉角處我就把媽給我準備好的午飯袋扔進垃圾筒了。那天早上,我在早餐桌邊,等著媽給我準備我的午飯袋,正在一邊用燻肉蘸著蛋黃往嘴裡送,一邊看報的爸,突然叫了起來:

    「哎呀,」他手裡仍舊不住地把燻肉往蛋黃裡蘸,他讀著:「……阿諾德·雷斯門,」他抬眼說,「就是我們在奧克蘭一個鄰家的男孩子,死於麻疹併發症。真可惜,他剛剛在加州的海華德大學學習,他計劃做個足疾大夫。

    「醫生們施盡醫術,都無法挽救他的生命。他們說,這樣的病例,一般只見於十歲到十二歲時得了麻疹的未成年患者。患者母親說,阿諾德在十二歲時,曾得過麻疹。」爸又接著往下讀,「這個十七歲的男孩發病時,就陷入昏迷……」

    「麗娜,你認識這個男孩子吧?」爸問我,我只是站著不出聲。

    「真不像話,」媽雙眼盯著我,「不像話!」

    我想,她大概把我的心思看穿了,她一定清楚,就是我致使阿諾德死的。我嚇得渾身打顫。

    那晚,我從冰箱裡偷了半加侖的草毒冰激凌,躲在自己房裡,一匙一匙硬往嘴裡塞。幾小時後,我坐在臥室外的防火梯上,把它們全部吐個精光。我至今不理解,為什麼往肚裡吞嚥食物時,我感覺是那樣恐懼,而嘔吐過後,反而十分舒服。

    確實是我令阿諾德致死的。我一直以為,這決不是什麼異想天開或神經過敏之說。或許,他確實曾命定要做我的丈夫的,否則,在這麼個紛繁混沌的世界上,怎可能會有這麼湊巧的事?為什麼阿諾德偏偏要挑上我,來挨他的彈弓丸呢?為什麼在同一年裡,他患了麻疹,而又在這同一年裡,我開始有意識地憎恨他?當媽一說及我要嫁個麻於丈夫,我就會首先想到阿諾德!然後,我會恨他恨得那麼深。恨,是不是痛苦的愛的必然結局?

    我最後強迫自己排斥這些可笑的推測,可我還是無法擺脫這樣的臆斷:我得到了報應,我沒有嫁給阿諾德,但我卻嫁給了哈羅德!

    哈羅德和我,在同一個建築公司做事。那家公司叫利伏脫尼聯合公司,只是哈羅德·利伏脫尼是合股老闆,而我,只是普通僱員。我們是幾年前相識的,那時,他還沒有籌辦利伏脫尼公司。那時我廿八歲,是計劃助理。他三十四,當時,我倆都在亨德凱萊·戴維斯部門,任餐館設計。

    我們開始經常共進工作午餐,談論我們各自的設想和心得,而且通常是平分付賬。雖然通常,我只點一丁點色拉,因為我向來習慣節食。直到我們開始正式約會外出晚餐時,我們還是平分付賬。

    就這樣,我們一直將平分付賬的形式保持下來。如果說有時略有變動的話,就是我堅持付全部:吃飯、飲料及小費,而真的,我很高興這樣。

    經過六個月的外出晚餐,五個月的飯後調情,一個星期的羞羞答答又笨拙的愛情表白之後,哈羅德對我說:「麗娜,你真是個非凡的女人。」說這話時,我們正躺在床上,躺在我為他買的紫色床單上,他原先那條床單太舊了,太不浪漫了。

    他用鼻子擦擦我的頭頸,輕聲說:「我想,我還沒碰到另一個女人像你這樣,與我如此協調……」當他一說到「另一個女人」時,我噎了一下,就像打冷呃的那種感覺。我即時從這引申出幾打,甚至幾百打的傾慕他、渴慕為他買早餐、做晚飯的,願意聞到他身上的氣息的女人。

    他自顧輕咬著我頸脖,顫聲地說:「……像你這般溫柔,甜甜的,可人意的……」

    那些輕憐蜜愛的話語將我灌得癡迷迷的,這一次的愛情,令我完全栽進去了。

    我當時就很覺得不可思議:怎麼像哈羅德這樣一個不同尋常的人,也會認為我是出眾的。反正,那時的我,很有點神魂顛倒,情思綿綿。

    不過如今,我卻再也不覺得哈羅德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現在,我對他很生氣。

    儘管我相信他確實是十分出類拔革的,否則,我是不會愛上他的,而且最後答應嫁給他。我至今還記得,當他向我求婚時,我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幸運,因而我也十分擔心,所有這一切原本不該讓我消受的福氣,有一天會從我身邊偷偷溜走。當我一想到我將搬去與他一起生活時,內心深處更是升起一層擔憂:他會不喜歡我的體味?我對音樂和電視,有自己的品位和癖好,他會認同嗎?……我真害怕,有朝一日,他會戴上一副全新的鏡片來上下仔細打量我,最後說:「天哪,你並不是我所想像的那樣的女孩子。你到底是不是?」

    那種擔心,那種不踏實感和懼怕,從未離開過我,我真害伯有一天,會被他看作一個女騙子拎出來。不過最近,我的朋友露絲,因為婚姻破裂,正在接受心理治療,跟我說,像我們這樣的女人有這種擔心,是很普遍的。

    露絲這樣說:「最初我以為,這是因為我是在這種充滿中國式的謙虛的環境中長大的。換句話說,生為中國人,很自然地就容易接受道家的種種觀念。但我的心理治療醫生卻不同意,他說我不應該責備自己的傳統文化、自己的民族。記得小時候讀過一篇有關一個小小探險家的故事,他來到荒島上,先滿足了生存的最基本條件,後來不滿足了,又要尋覓更好的生存條件……人總是這樣,東西一到自己手,就已經開始貶值了,希望的總要比得到的更好。」

    與露絲談話以後,我覺得心裡踏實了一點。平心而論,哈羅德和我,還是可謂旗鼓相當的。細觀他各方面,算不得標準美男子。當然,他的皮膚細膩白皙,顧長結實的軀體,真的是十分迷人。而我,也實在不是什麼傾國傾城之貌,但許多我的女朋友,都說我很有一種異國情調的氣質,很醒目。她們還妒忌我的高聳結實的胸部,而現在,我還保持著這一優美的形體。此外,我的一個客戶,說我蘊藏著一股撩人的活力,生動迷人。

    因此我想,我完全配得上哈羅德。我漂亮,有見解。而且,我很早就憑直覺感到,哈羅德具有足夠的條件去開辦他自己的公司。

    早在我們還在亨德凱萊·戴維斯公司共事時,我就向哈羅德建議:「哈羅德,你已為這家公司掙了好多錢了,你是一隻會下金蛋的鵝,如果你現在開辦自己的公司,你會從這裡帶走起碼一半以上的客戶。」

    「帶走一半?那太妙了!」他呵呵笑著。

    我也跟著他一起笑:「起碼一半呢!你是那樣的出色。你對餐館設計和發展,有你獨特的見解。你我都知道,這是經營餐館業的必備條件。」

    「努力爭取。」他把嘴一抿,用了這樣四個字,恰恰是我最討厭的。從前我在銀行裡做事時,行方就老用這四個字來激勵僱員參加各種業務競賽。

    即便如此,我還是對哈羅德說:「哈羅德,我也要和你一起『努力爭取』。我的意思是……你或許需要一筆錢投資……」

    他聽都不願聽有關錢的事,不論是出於情分,或者借貸、投資、甚至合股。他說他大珍視我們間的感情,以至不願用金錢玷污它。他向我解釋道:「我一丁點也不需要你的援助,真的,我想只要我們一直保持各自在金錢上的獨立,我們互相的愛,即會得到最大的保障。」

    不,我從心裡發出抗議。我想大聲對他說:「不要這樣。實在我並不滿意我們目前這種對錢財上的『井水不犯河水』,分得一清二楚的做法。我真的很想為我們的愛情奉獻一部分,讓我覺得,我也在奉獻,也在操心,也在奔波……」但這些話都給哽在喉頭,什麼也沒說出來。我只是怔怔地看著他,真想問問,到底是怎樣一個女人,曾經如此深深地傷害了他,竟令他今天以這樣一種奇怪的不可思議的方法,來接受愛情。不過接下來,我終於聽他說了我期待了好久的話。

    「其實,你只要搬過來與我一起住,就可以大大助我一臂之力了。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就此有了一筆收入……我這是指,你付我的五百元房租……」

    「那太好了!」我立時說,深知他在提這個問題時,是多麼的窘迫和萬不得已。

    我高興得不能自制。雖說我現在的工作室一個月的月租才四百三十五元。但哈羅德的住處確實是相當不錯的。那是一套有兩個臥室的公寓,面對著大海灣,五百元的房錢應當說還是很合理的,不論與誰共租,都得這個價。

    也就是在這一年裡,哈羅德和我都辭去了亨德凱萊·戴維斯公司的工作,他投資了利伏脫尼公司,而我,就在他投資的這家公司裡任設計公關。不過,他未能贏得亨德凱萊·戴維斯的一半客戶。事實上,亨德凱萊·戴維斯公司早已警告他了,只要他爭奪去他們的一個客戶,他們便要去法庭控告他。夜深人靜時,我便安慰他鼓勵他,給他出主意。我對他說:只要他做出一個標新立異的,有他自己獨特風格的餐館設計主題,不要說亨德凱萊·戴維斯沒有任何理由控告他,他還可以在眾多公司商號中脫穎而出,打出自己的牌子。

    「而今,人們已看厭了那種帶鋼扣的棟術門柵的店舖大門,還有那千篇一律的意大利薄餅的店舖。老實說,我們這個城市已擠滿了各種餐館,哪怕用警車去撞,也撞不完那麼多餐館。但是,那些只不過是一大堆設計雷同、主題陳舊的複製品。

    你要搞一個自己的櫥窗。在這裡,每次都要推出一套全新的、出其不意的設想。你可以設法吸收一些香港投資者,他們是最願意將美元用以投資美國式的獨創。」

    他給了我一個敬慕的微笑:「我就愛你這份天真。」而我敬慕的,就是他那樣看我的目光。

    我繼續嘟嘟味濃地,向他傾訴著我的愛意,那絲絲愛意,已全融成對他事業的一份關切,一份生死與共的關切。「你……可以就吃這個字眼,大做所謂主題食物的文章。比如……設計一個家庭爐灶,全是居家品位;女侍們圍著方格布圍裙,就像家裡的媽媽樣,伏在你桌上,教誨著你不能在盆裡剩食物…··、

    「……你也可以設計一個這樣的特色餐館:專門經營文學小說裡的食品,如勞倫斯、山德士暗殺小說裡的三明治;諾拉·埃弗朗的《妒忌》中的點心,種種其他讀者熟知而又從未親口品嚐過的吃食。食品的名稱要取得奇特,幽默詼諧,或者吉祥討口彩,反正要有勉力……」

    事實上,哈羅德完全採納了我的建議。他將這一切經過一番篩選整理,將其略加變化地體現出來,可我從中還是看到了我自己的原始設想和基本格調。

    現在,利伏脫尼公司,已僱有十二個正式僱員,他們都搞主題餐館設計,即我最初向哈羅德建議的「主題食物」。哈羅德是把關人,總體規劃的制訂人,通常與新客戶的合約簽定,在他這兒是最後一環,由他拍板定音。而我,則是公司裡一個普通的設計員。因為,正如哈羅德說的,以免其他僱員說他任人唯親,以避嫌疑嘛——因為我們已經結婚五年了。我們在他投資利伏脫尼公司的第二年就結婚了。其實即使做了老闆太太,我想我也有充分的理由,由於我的出色的工作而得到提升。

    事實上,我幹得確實十分出色。雖說我在這方面並未受過什麼正式訓練,我在大學裡主修亞美文化時,我只選修了一門劇院設計,並擔任了學校裡的《蝴蝶夫人》演出的舞台設計。

    在利伏脫尼公司,我接受了一次餐館主題設計。有家叫「捕魚者筆記」的餐館,我為其設計一隻黃色青漆木質船,摟花的模板上,刻出「征服號」幾個字眼。每張餐桌上置著一根小型釣魚竿,菜單就懸在釣竿上,而餐巾上,印著尺度的標記及尺寸的變換。這個設計得到眾人的很高嘉獎。後來,我又接受了一家命名為「圖雷謝克」的阿拉泊餐館的設計,我想,這裡應該有點阿拉伯集市的效果,因此,我設計了在一圓石上,置上一條迎面撲上的眼鏡蛇的標本。

    應該說,我很喜歡我的這個職業,只是我付出了這樣的精力,得到的卻是如此的報酬。我做得那樣努力,可哈羅德對人人都按勞付酬,唯獨我不是,這令我很是不快。

    事實上,我和他為利伏脫尼公司付出的努力是相等的,但哈羅德的工資,卻是我的七倍。他對此應該十分清楚,因為每個月我的工資,都是經他簽字後轉入我名下的支票。

    近來,有關這些煩惱,總蔡繞在我心頭。起先,我自己還沒有十分清醒地意識到,只是覺得心裡不大自在。直到最近一星期前,自己才突然明白過來了,究竟是為什麼煩躁和不安。這工夫,我在收拾早餐桌,而哈羅德正把車開出車房,我們要準備上班去了。只見廚房桌上,攤著今天的報紙,上面擱著哈羅德的眼鏡,他的那把專用的斷柄的咖啡杯,就擱在報紙邊。不知為什麼,這些細微的生活小景,居家氣息,攪得我萬箭鑽心。這種只覺得生活中的一切,都瀰散著哈羅德的氣息的感覺,讓我又看到第一次與他做愛時的自己。那時的我,聽到,看到和感到的,就只有哈羅德。他是那樣肆意不羈地、完完全全地俘虜了我,我任憑他恣意地,放縱地在我身上尋覓歡快,卻一點不計較,他從來不過問一下,我的感覺如何。可直到今天,我得到些什麼呢?

    我帶著這種灼熱的滾燙的回憶坐上車,那股突來的激情竟一時平息不下來。

    「哈羅德,我愛你!」我禁不住熱烈地撫摸一下他的手。而他只是專心地注視著反光鏡,一邊倒著車,一邊順口敷衍著:「我也愛你。呃,你鎖上門了嗎?」還是這句話,他從來不過問一下,我的感覺如何,他給我的,太不夠了。

    哈羅德在外邊,把汽車鑰匙甩得鏘鏘響:「我開車下去買點牛排之類,還要些什麼嗎?」

    「我們的米吃完了,」我說著,小心地瞟了一眼背朝我,正在專心觀望窗外的灌木棚的母親,再向哈羅德使了個眼色,表示媽媽要吃米飯。然後,只聽見哈羅德發動了汽車,嘎嘎地碾過砂礫小路。

    家裡就我們母女倆。我開始澆花,媽卻踮起腳尖,仔細察看一份貼在冰箱門上的賬目單。

    賬目單兩邊分別寫著「麗娜」和「哈羅德」,然後羅列著各自的賬目:

    麗娜哈羅德

    雞、蔬菜麵包、甘藍、汽車房工業25.35元

    洗髮香波、啤酒19.63元浴至用料5.41元

    瑪麗亞(清潔費十小賬)汽車用料6.57元

    65元燈火裝置87.26元

    雜貨(視發票)馬路砂礫9.99元

    55.15元汽油22.00元

    牽牛花、罐頭、泥土汽車煙霧檢查35.00元

    14.11元電影和晚餐65.00元

    照相擴影13.81元冰激凌4.50元

    從這星期的賬目看,哈羅德比我多付了一百多元的賬,所以,我還欠他伍拾元。

    「這寫的是什麼呀!」媽用中國話問道。

    「哦,也沒什麼,只是我們需合付的一些賬目。」我盡量將一切說得輕描淡寫。

    但媽只是疑惑地看了看我,皺皺眉,什麼也沒說,又扭頭去細看那份賬單,這次可更仔細了,只見她用手指逐個核對忖度著。

    我覺得很是窘迫。從這張賬單上,媽已十分明白了。令我頗覺僥倖的是,她幸虧只看見我們的一半,還有一半:那無數次的商洽,一次一次的辯解和糾正那些不屬「共享」的概念:如睫毛油和剃鬚水,頭髮噴霧劑或剃鬚刀,假髮墊或香港腳粉……我們不知經過多少次的商洽,才最後確定它們不屬共享的範疇。

    在市禮拜堂舉行婚禮,他堅持付了婚禮費,我則請了朋友羅伯特來為我們照了相,作為抵消他的支出。婚禮後,我們在自己公寓裡開了次聚會,每個應邀的朋友都帶來了香擯,因而也不存在誰付這筆聚會費。當我們決定購置現在這幢房子時,我們達成協議,決定我只需付抵押數的某百分比,這個百分比是根據我的收入與他的收入差額兩制定的。因此根據我所出的這個百分比,我可對這幢房子擁有一個相當百分比的所有權。由於哈羅德付的金額較大,因此他擁有該房的支配權,決定裝修的風格:與眾不同,典雅,又可多功能使用。一旦他制定了這個原則,那就一錘定音,改變不過來了。至於度假的費用,我們選擇了平攤付費。其他的比如生日禮或聖誕禮、還有結婚紀念日禮物,都由哈羅德付。

    還有些界線混淆的,從哲學角度來說,是概念模糊的,那就爭論不清了。比如我的避孕丸,或者如果我們宴請的客人,他們確實是他的客戶,可同時又是我大學裡的老朋友。再有,我出面訂閱的食品烹飪雜誌,但他自己也常找出來翻閱解悶的。

    還有,那隻貓米勒格,也常成為我們爭執不休的題目。米勒格不屬我們的貓,只是我的貓,那是去年他送我的生日禮物。

    「什麼!這一項,你們是不能平攤付賬的!」媽神色駭然地大聲問我。我一驚,以為她已窺探到了,有關米勒格的種種奧妙。但後來我發現,她的手指,正停在哈羅德名下的冰激凌一欄裡。我想,媽一定還記得,當初我怎樣將一盒冰激凌全吞下去,結果坐在安全梯上全部嘔光的事。從那以後,我一見冰激凌就害怕了,碰也不碰一下。但後來我又一次震驚了:哈羅德竟然毫無黨察,他按例每週五晚上買回的冰激凌,我一丁點都不碰。

    「為什麼要這樣!」

    媽的嗓音中帶著抑制下去的呻吟。好像這張賬目單刺痛了她。我想著如何向她解釋這一切,一下子就冒出哈羅德和我互相間常用的那句話:「……唯如此,我們才能排除一切錯覺,一切捆綁感情的束縛,從而達到相互間的真正的平等尊重,沒有任何企圖的相愛……」但是,這些話對媽來說,一輩子也理解不了。

    所以我只好這樣對媽說:「我實在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那是早在我們結婚前就開始遵循著的,一直持續到現在。」

    哈羅德回來了;從車上提下買來的木炭,我則卸下食品等雜貨,然後開始醃泡牛肉,煮飯,安排晚餐桌。媽則坐在花崗石鋪面的廚房桌邊,嚼著咖啡,一邊不住地用藏在袖子裡的軟紙,揩拭著杯子底。

    晚餐時,哈羅德不時製造著談話氣氛,一邊談論著有關房子的裝修計劃:屋頂安上天窗,擴大平台,鋪上種植鬱金香的花壇,將有毒的礫樹砍掉,再辟一個側廳,然後修建一個日本式的浴室,反正從頭到尾都是他一個人在說話。晚飯後,他便收拾了餐桌,一邊把髒盆子都堆在洗碗機內。

    「要吃甜食嗎?」他問著,一邊去開啟冰箱。

    「我已經飽了。」我說。

    「麗娜可是不吃冰激凌的。」媽接著說。

    「好像有那麼回事。她總是節食。」

    「不,不是節食。她從來不吃冰激凌,她不愛吃。」

    哈羅德笑了,迷惑地看看我,希望我能向他解釋一下我媽的意思。

    「媽說得對,」我只是冷冷地說,「我幾乎一直討厭冰激凌!」

    哈羅德顯得更迷茫了,好像我說的也是他不懂的中國話似的。

    「我想……你這是因為要減肥吧?」

    「難道你沒看見,她現在已經瘦成這副樣子,」我媽在一邊叫了起來,「她已經瘦得像個鬼了,再減肥,連人都要沒有了。」

    「是的,上帝。她可真偉大,真有毅力。」哈羅德這才鬆了口氣似的,還以為我的媽存心給他找個台階下。

    晚上,我把乾淨毛巾送到客房裡,媽正坐在床沿上沉思。這間小客房,哈羅德向來不怎麼上心,因此陳設極簡單,一對覆著白床罩的床,裸露著的沒有地毯的地板,斜頂的牆面上光溜溜的,一點裝飾都沒有。

    房裡唯一的擺設,是床邊一個很古怪的茶几,由細腳伶仃的黑漆木質支架支著一塊不對稱的大理石板。媽剛把手提包往上面一擱,那茶几上的一隻圓筒形黑花瓶,便開始搖晃了,連帶花瓶裡的阿利斯花,也一陣顫曳。

    「當心,這張茶几不大穩。」我說。這張設計造型實在不怎樣的小茶几,還是哈羅德學生時代的傑作。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他對它如此引以為做,這只茶几線條笨拙,沒有一點哈羅德所講究的「流暢」和「動感」。

    「這有什麼用?」媽用手輕輕搖搖那張茶几,「上面什麼都擱不上,『唇亡齒寒』。」

    我給媽道了晚安,下了樓,哈羅德正在開窗讓空氣流通一下,這是他每晚必做的。

    「我覺得冷。」我說。

    「什麼?」

    「請把窗關上行嗎?」

    他看看我,無奈地一笑,關上窗,然後盤著雙腳在地板上坐下,隨便找了一本雜誌翻閱著。我坐在沙發上發呆,讓這種無意識的、無益的煩亂,攪得悶悶不樂。

    這不管哈羅德的事,他什麼也沒錯,哈羅德就是哈羅德,就是這個樣。

    在我決定這一行動之前,我明白,我正在掀起一場大波,而這場軒然大波最後該怎麼收場,遠不是我所能掌握的。但我再也不能忍受了,無論如何不能了。我騰一下起身走到冰箱前,在哈羅德名下的冰激凌上,打了個「X」。

    「怎麼啦?」

    「怎麼了?」

    「沒什麼!我只是想,你不該把冰激凌的賬上在這裡。」

    他聳聳肩,賊忒嘻嘻地說:「我愛吃。」

    「為什麼你總是這樣斤斤計較!」我對著他大吼著。

    哈羅德放下雜誌,咧咧嘴,有點生氣了:「你在說什麼呀?到底什麼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反正,我討厭斤斤計較,什麼該平攤,什麼不該平攤,什麼得自己一個人付,什麼又要加起來,再減過去,再一分為二……我討厭,討厭!」

    「可當初是你,要這隻貓的。」

    「你說什麼?」

    「好,算啦。假如你以為我對滅蟲劑的建議不公平,那我倆平攤這份賬好啦。」

    「那不是主要的。」

    「那請勞駕告訴我,什麼是主要的?」

    我開始哭了,我知道,哈羅德最恨我哭,這經常令他不自在,惱怒。他認為這是在要挾他,可我實在忍不住我的眼淚。因為我發現,我自己也實在不知道,與他爭執的要點究竟是什麼。是要求哈羅德資助點錢給我?還是要求付得再少一點,比一半再少一點?我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停止這種平攤付賬的方式?我們是不是還應該清算一下各自腦子裡的貨色?這一來,會不會讓哈羅德賭氣,乾脆故意堅持付大部分賬,反而令我更難堪了?或許當初,我們根本不該結婚?或許哈羅德根本是個壞蛋,而或許,是我使他變成這樣的?

    這種攢動紛紜的思緒,糾纏得我無法擺脫。看來,它們中沒一個是成立得了,而且毫無意義。我自己一個也解答不了,我完全失望了。

    待我覺得可以控制住自己時,便嗚咽著,迸出幾句:「我只是認為,我們必須要改變一下。我們的婚姻基礎,到底應該是什麼………根本不是這種賬單,不是誰該付給誰多少,誰又該找回他多少……」

    「胡說!」哈羅德話一出口,即將身於往後一倚,這工夫,他似真的在思考,然後,他以一種受傷的嗓音接著說:「嗯,我知道,我們的婚姻基礎,要遠比這些賬單要多得多……但如果你認為不是這樣的話,那末我想,你還要些什麼呢?在你改變主意以前?」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我一點也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我在說些什麼。我們只是默默地坐在起居室裡,相對無言,似乎連空氣都沉重得凝滯住了。我望著窗外,遠處的山巒,隱約在一片夏日的雲霧中,接著,我聽見頭頂上有玻璃碎裂的聲音,緊接著,一張椅子跌倒了。

    哈羅德剛欲起身,我攔住了他:「讓我去。」

    樓上門敞開著,房裡黑魆魆的,沒有點燈。我不禁喊了一聲:「媽!」

    我立時發現,大理石茶几倒塌了,那只圓筒形黑花瓶給跌為兩爿,花瓣散了一地。

    然後我才看見窗台邊的媽,那投在夜幕下的身影,寂孤又清晰。她在椅子上轉過身來,臉龐依舊隱在幽寂的夜色中,因此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它掉下來了。」她只是簡單地說了一聲,毫無歉意。

    「沒有關係,」我說,並俯身將碎片拾起,「我知道早晚要打碎的。」

    「那你怎麼不想個辦法制止它?」媽問。

    而這,竟是這麼一個簡單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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