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福會 正文 美國女婿拜見中國丈母娘
    美國女婿拜見中國丈母娘

    ——薇弗萊·龔的故事

    一

    我陪媽去一家我很中意的中國餐館午餐,希望可以使她散散心,但常常卻成為一種折磨,以不快而告終。

    我們約在「四方」餐館。媽見到我,劈頭就是一句:「哎呀,你的頭髮怎麼搞的?」她不滿地看看我頭髮,用漢語說。

    「什麼『怎麼搞』的?」我說,「我剛剛剪了個頭。」那是羅雷先生特地為我設計的一個新髮型,那種筆直的,前邊是一列濃濃劉海的,兩邊不對稱的髮式,是很時髦的,然而決不新潮。

    「那邊似給砍掉了一截,」媽說,「你該向他們要回你的理發錢,讓他們賠你呀!」

    我歎了口氣。「媽,我們就太太平平吃一頓午飯吧。」

    她便不做聲了,緊緊抿著嘴巴,眼睛貼著菜單細細琢磨著,然後咕嚕了一句:「這張菜單上,也沒什麼好吃的。」然後,她抬手拍拍服務員的手臂,用手指抹抹筷子,嘖嘖搖搖頭,說:「瞧這油膩膩的,你要我用這來夾菜?」然後,她便用熱茶重新燙過自己的碗筷,一邊勸說我們的鄰座,務必也要學她的樣。然後,又叮囑服務員,湯一定要滾燙的,當然,這個燙,得由她自個的舌頭來做鑒定。

    「你不該這樣嘮叨。」我制止著她。這時,她正在為多付掉的兩元錢與服務員糾纏不清,因為她點的只是菊花茶,而不是綠茶。「再說,如此激動,對你的心臟也不好。」

    「我的心臟根本沒病!」她怒氣沖沖地否定。

    這話不假,醫生們早就聲稱,現年六十九歲的老母親,血壓卻像十六歲的人那樣正常,有如她的生肖馬一樣的強壯有力。她生於1918年,命中注定,她也像她的生肖馬一樣的固執和忠實勤懇。我是屬兔的,1951年生。兔子嘛,顧名思義,自然是不安分的,好動和敏感的,臉皮薄,動作快。因此,我和媽,似命定就是互相沖克的。

    勉強應付過那頓午餐後,我終於硬著頭皮告訴媽:我打算和裡奇·謝爾頓結婚了。我已經準備好,她聽了這消息後,不會給我好臉色看的。

    我的朋友瑪琳曾不解地問過我:「為什麼你要這樣緊張?裡奇並不是什麼端不上檯面之輩,要知道,他好歹也是一個稅務經紀人,與你一樣的稅務經紀人。天呀,她憑什麼那樣挑剔?」

    「你不瞭解我的母親,」我說,「她反正對誰都看不順眼,對誰都能挑出一大堆的不是。」

    「那你就乾脆私奔。」瑪琳說。

    「我和馬文就是這樣的。」我說。馬文是我的第一個丈夫,我高中時就與他相愛了。

    「哦,所以你們出走了。」

    「就是呀。當我媽發現我和他好上了,當下就將鞋脫下劈臉扔上來。正好,這一扔,就把我倆扔跑了。」

    媽其實並沒見過裡奇。事實上,每每只需我一提及裡奇——比如說,裡奇約我去聽交響樂啦,裡奇帶我四歲的女兒蘇珊娜去動物園啦,反正只要我一提及他,媽總要急忙用話把它岔開。

    就我們剛才在餐館等結賬那工夫,我還得小心翼翼地把話題引到裡奇身上:「哦,媽,我跟你說過嗎?蘇珊娜和裡奇倆,可玩得真開心呢。他呀,就……」

    「對了,」媽立時插嘴道,「我還沒跟你說呢,就是你爸,醫生們說,可能要先做個造影手術。不過,現在沒事了,他們說不必了,那只是因為腸道秘結的緣故。」看吧,我還有什麼話好說呢?我甘拜下風。

    我付了賬,一張十元票面和三張一元的,媽一抬手,將那一元的三張鈔票嗖一下持下,然後摸出十三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將它們放在盤裡,隨後乾乾脆脆地說:「沒有小賬!」完了,便回頭對我得意地一笑。但趁著她去洗手間的當兒,我還是悄悄地塞給那個服務員一張伍元鈔票,他會意地對我點點頭表示感謝。

    「臭死了,臭死了!」媽皺著鼻子出來了,一邊輕輕推推我,塞給我一包面巾紙,「要嗎?」她從不用外邊的手巾紙。

    「我們分手以前,去我那邊轉一轉吧,很快的,我只是給你看些東西。」

    媽已有好幾個月沒上我家了。還在我上一次結婚時,她常常隨便來訪而不事先給個電話或打個招呼什麼的,直到有一次,我實在忍受不了,就向她提議,如果她什麼時候想上我家,至少應該事先打個招呼。從那以後她再不上我家了,除非我向她作正式的邀請。

    因此打她一進門,我就留心看著她的反應——離婚後,我還是住在原來的公寓。

    那時,一度有太多的空餘時間,可以將居室收拾得井井有條。直到今天,我的家又充滿了生活和愛的氣息,因此,又重複現出一片凌亂:過道上亂丟著蘇珊娜的玩具;起居室裡,養著一條四須淡水魚,那是裡奇的寵物;咖啡桌上,兩只用過的髒酒杯還來不及洗;還有一架內臟被掏空了的電話機,那是蘇珊娜和裡奇有一天為著要研究聲音是從哪發出而拆下來的。

    「去後邊看看,」我說著,繼續把她往裡邊引,直到後間臥室。我的床都沒有鋪好,梳妝台的抽斗半開半合著,露出男人的短襪和吊帶。媽的腳,不是踏到了運動鞋,就是踢著了蘇珊娜的玩具,或者是裡奇的便鞋……

    媽的臉鐵青,痛苦地扭歪著。

    現在,她不得不正視這麼個現實:我和裡奇已經同居了,這是一件很嚴重的事,她再也不能裝聾作啞了。她一定要說一點什麼的。

    我從壁櫥裡取出一件貂皮大衣,那是裡奇送我的聖誕禮物,這是我收到的禮物中最最奢華的。

    我披上皮大衣自我欣賞著,一邊訕訕地說:「可是,這件禮物多少顯得有點傻乎乎的,舊金山,無需貂皮大衣。但這似乎也是一種時髦,送妻子或女友皮大衣。」

    媽一聲不出,探頭往壁櫥裡瞟了一眼,那裡裡奇的領帶和西裝,和我的衣服掛在一起。她伸手摸了摸貂皮大衣,說:

    「這算不上是上好的。那是用碎皮拼起來的。再說,毛頭也太短了一點。」

    我覺得深深地受了傷害。「你怎麼可以這樣來批評一件禮物!」我抗議道,「他這是表示一種心意。」

    「那正是我所擔心的。」她說。

    經她這麼一批評,那件皮大衣似一下子黯然了,失卻了原先的光彩和華貴,看上去蔫塌塌、舊兮兮的,俗不可耐。

    「你還要說些什麼嗎?」我有氣無力地問。

    「你要我說什麼?」

    「喏,這一切。」我揚手劃了個大孤,指著裡奇留下的一切痕跡。

    媽環顧一下臥室四周,再看看客廳,最後說:「你有你的事業,終日忙忙碌碌,你將家裡弄得這樣一塌糊塗,我還能說什麼呢?」

    媽就是這樣厲害,她永遠知道如何擊中要害。攤上這麼個母親,想像得出,我有多痛苦。她對我所作的每一次出其不意的襲擊,都深深地嵌入我的記憶中。

    二

    十歲那年,雖說尚且年幼無知,倒也十分確切知道,自己在棋藝上有一種天賦,我竟可以毫不費力地在棋盤上制勝我的敵手。這大大增強了我的自信心,而且也養成我的好勝和逞強。

    媽就喜歡將我本人,也作為獎品一樣向眾人炫耀賣弄。她常常還要插進來大談特談我的棋藝,好像是要以我的參謀長而自居。

    「是我提醒女兒,將馬抄到對方後邊去的。這不,她不是贏了!」她會這樣大咧咧地對人家如此吹噓著。當然,這話她說是說過的,但這樣的話就是說上一百遍,與我的得勝也毫不相干。

    她還會對上我們家的那些朋友大言不慚地說:「這下棋,就是講竅門,只要竅門把住了,哪怕你閉著眼睛走,也會贏的。」

    我就討厭她這種賣弄和瞎吹牛。一次,就在斯德克頓大街上,我當場就與她吵起來,當著一大簇路人的面,我對她大嚷大叫,我說她壓根兒什麼都不懂,為什麼還非要充內行?她應該沉默,少開口。不料這一來,倒生效了。

    當晚,直到第二天,她都不睬我,好像根本家裡沒我這個人似的。

    我知道她在使激將法,我才不上她的圈套呢。因此我也不理她,等著她先來開口。

    就這樣,我們互不答理地過了幾天。那天,我坐在自己房內,呆呆望著床頭那個繪著六十四個方格的大棋盤出神。突地我生出一個主意了:我決定不再下棋了。

    當然,這只是個計策,並不真的我就此放棄下棋了。於是晚上,我不再似往常那樣躲在房裡鑽研棋藝,卻大搖大擺地去起居室,擠在哥哥們中間看起電視了,而且還故意將指關節扳得咯咯響,存心惹得哥哥們大聲抱怨著:

    「媽,你看薇弗萊呀,你快叫她別搗亂,讓她出去。」

    然而媽卻只作沒聽見。

    我雖說不怎麼著急,卻意識到,我必得再有個更激烈的舉動,讓媽不得不首先向我開口。我暗暗決定,再犧牲一次下周的大比賽。這一來,媽總得開口了。因為這次棋賽的發起人是教會的慈善團體,如果我表示拒絕參加這次比賽,那召集方面一定會給她打電話,然後她必會連哄帶逼地要我去參加。

    不料,她那邊還是毫無動靜。比賽時間到來了,又過去了,她依舊按兵不動,連問都不問我一下:「為什麼你不下棋了?」可我卻關在房裡哭了一個晚上。因為我得知,這次比賽的優勝者,竟是那個我接著兩次輕而易舉地贏了他的男孩子。

    我終於領嘗到,薑還是老的辣,我拗不過我媽。但現在,我對這套「鬥智」遊戲也厭倦了,因此,我決定假裝讓她贏算了,就我先開口吧,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我打算再準備下棋。」我向她表示,想像著她會笑逐顏開,還會詢問我要她做些什麼吃的。

    然而,她只是皺著眉盯著我眼睛看了半天,然後尖著嗓子說:「為什麼要跟我講這個?你以為這很簡單是嗎?今天高興下棋就下棋,明天不高興了,就不下,再過一天興致來了,又下了……你對每件事都是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一天都要變上好幾遍。」

    「我說了,我這就要下棋了。」我喃喃地說。

    「不行啦!」她猛地一叫,我頭皮也隨之一炸。「沒那麼容易啦!」

    我愣住了,不明白她這是什麼意思。我回到自己房裡,默默對著棋盤上的六十四個方格發呆,計算不出自己下一步棋子究竟該如何走,直到那黑白格子在我視野中重疊混淆起來了,而我也相信,事情終會好起來的。

    天助我也!那晚我突然發起高燒了,媽整日坐在我床邊照料著我,喋喋不休地責備我不該不穿外套就上學去,還餵我她自己濾過的雞粥……真高興,媽又跟往常一樣了。

    可待我熱度退了,我發現,媽真的完完全全變了。在我練習棋藝時,她再不跟著我兜圈子了,她也不再擦拭我的獎品,也不留心報上有無我的名字,更不再剪報加以保存……我與她之間,似生出一堵無形的大牆,每天,我都在悄悄伸手摸索著這堵牆,忖思著它有多高,有多寬……

    就在接下來的另一次比賽中,儘管我已做了很充分的準備,可還是輸了。更令我難堪的是,媽對此還是一言不發,而且好像還帶著一股沾沾自喜的神情,似這一切,都是她一手策劃的成績。

    我恨死自己了。當然,這不是絕無僅有的一次比賽,以後有的是機會。我又開始對棋藝冥思苦想,奇怪的是,那個六十四個方格棋盤對我,一下子陌生了,它們曾有過的對我的默契、感應,那份操縱全局的自信和感覺,蕩然無存,好像我失卻了那根指揮它的魔棍。一下子,面對棋盤,我覺得是那般的無把握,那般的生分疏遠,且人人都看出了我這致命之處!

    以後我雖然還是繼續下棋,再沒那種十二分的自信和極度的良好感覺了。我認真思索掂量每一步棋路,戰戰兢兢地拼著命坐在棋盤前。每勝了一局,我便覺得僥倖和安慰,可每輸了一次,便覺得有一種無際的恐怖把我淹沒了;我已不再是個神童了,我的天才已離開了我,我正在逐漸變成那種十分平庸普通的人。

    直到後來,我連兩次敗在同一個男孩手裡——可幾年前,我常輕而易舉地擊敗過他,這時,我完全停止下棋了,當時也沒有誰對此持異議,那年我正好十四歲。

    三

    當晚,我被媽就那件貂皮大衣挖苦了一通後,便打電話給瑪琳訴苦,瑪琳當即在電話裡說:「我真不明白,你可以叫國家財政收入監視處的人滾開,可你卻不敢對自己的母親說一個『不』字」

    「我好幾次是要開口的,話都湧到喉嚨口了,可給她那麼幾句輕飄飄的,刀子樣割人的話一攪動,我……」

    「那你就乾脆叫她閉嘴!」瑪琳說,「叫她不要再管你的閒事,讓她閉嘴!」

    「你是開玩笑還是怎麼著?」我苦笑著,「叫我母親聞嘴?!」

    「當然叫她閉嘴!」

    「唉,我不知道,在中國的法律裡究竟有無這樣明顯的條例,可是反正,你不能對一個中國母親說閉嘴,那幾乎與謀殺案一樣被視為大逆不道!」

    不過,令我更害怕的是,我不知媽將會如何對待我的裡奇。她將會如何數落他,評價他,讓他難堪……最初她會保持緘默的,然後,會就一件小事講開了,一句又一句,陰陰地,顛來倒去地數著它的種種不是,不時,過一陣,又拿出來溫習一遍,再從頭數落一次,直到他的長相、個性、靈魂都給描繪得面目全非為止。即使我對她的伎倆是早就領教過了,可我還是害怕,害怕一些看不見的真理,會隨著她的話語飛入我的眼睛,改變我自己的視覺,將裡奇從我心目中的出類拔革形象,變得平庸俗氣,令人不快。

    在我的第一次婚姻中,陳馬文,我丈夫,在我與他私奔時,我才十八歲,他也不過十九歲。在我與他戀愛時,他幾近是完美無缺的。他畢業於羅厄爾,成績一直是班裡的前三名,然後進入赫赫有名的斯坦福大學,並得到獎學金。他打得一手好網球,有著突出的小牛腱一樣的肌肉,在胸前還有一百四十六根象徵陽剛之氣的黑毛。他可以逗得人人大笑,自己則笑得最響最長,他的笑聲極有魅力,色迷迷的。

    他一周七天,天天都過得快活熱鬧。那時只需他一句「星期三下午」,就足以讓我神魂顛倒。

    就這時,媽警告我了:我看這個傢伙的腦袋瓜裡,已鑽出懶蟲了。他如此熱衷高爾夫和網球,只是為了逃避該盡的家庭責職。他可以趁這工夫,在穿短裙的女孩子大腿上瞄來瞄去,他擺闊地扔出十塊錢給陌生人做小費,然而對家庭,他的荷包卻顯得特別小氣。他寧可花上一整個下午擺弄自己那輛紅色的賽車,卻不願開車陪妻子去兜風。

    平心而論,對陳馬文,我從未恨過,直到現在。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反而更糟糕,說明我對他的感情,根本已冷漠到無所謂了,連失望和蔑視都產生不了。還未分手時,在夜深人靜蘇珊娜入睡時,我便覺得透心的孤獨。由此我會懷疑,或許是我媽破壞了我的婚姻?

    謝謝上帝,媽的破壞,尚未傷害我的女兒蘇珊娜。雖然當時我差點做人工流產。

    那時當我發現自己懷孕了,我真的恨死了。我立時把陳馬文揪到浴室裡,狠狠地對他發作了一通。當即我們準備把胎兒打掉。豈料陰差陽錯,我們找到一家反對人們流產打胎,希望給孩子以生的權力的一家診療所。他們當場給我們放了一場電影,就像洗腦子樣來勸說我們。電影裡,我看見即使只是七個星期的胎兒,也已經長著小小的手指。它們的半透明的手指居然還會蠕動。旁白說:它們是在攀附著生命的門框,它們要到人世上來——謝謝他們的電影,我才保下了蘇珊娜!蘇珊娜真正是十分可愛,特別當她彎曲起手指捏成一個拳頭,塞進嘴巴慟哭時,那纖巧的手指,總讓我想起那胎兒的纖纖手指。

    我還是為裡奇擔心。我明白,自己是那般脆弱,我生怕自己心目中的裡奇的形象,會被媽那番信口開河的議論和夾槍帶棒的言語沖毀。因為裡奇深愛著我和蘇珊娜。他的愛是那麼的坦誠和毫不含糊。他對我並無他求,只需我存在,就足夠了。

    他對我說過,因為有了我,他自身變得更完美了,他說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讓他產生這麼一種感覺。這樣的自白,令他作出的種種表示愛情的小把戲,也顯得雋味無窮。

    比如在上班時,他的職責,是把我所需的資料用釘書機釘好傳給我。通常,資料前總別著一張寫著FYI1的便條。可他則在FYI底部注上他自己的含義——ForeverYouandI2。公司不知道我倆的關係,因此他得以經常玩這種愛情小遊戲,他這樣,令我十分感動和幸福。

    1ForYourInformation,你的資料。——譯者注

    2你我永不分離。——譯者注

    性,真是最最捉摸不透,最最變化多端的了。我想,他屬於那種溫存型的男子。

    確實,在這方面,他真的是溫和卻又笨拙。他常要絮絮問我:「這樣好嗎?我沒傷你吧?……」他對我的動作那樣溫存,那樣注意與我配合默契,我想,他是在潛心維護我的自尊。可他一點也不抑制自己,只是小心翼翼地喚起我的激情,那樣的體貼細緻,就像在發掘一件小小的珍寶。我完完全全向他袒露了自己,赤裸裸的,我這不僅是指我的肉體,也指我個性中最最隱蔽的、不可告人的私處——我完完全全向他袒露了自己。他堅持、唯有在這個時刻,才是人的真正本性的袒露。他容不得我對自己有所遮蓋掩飾,每逢他對此有所覺察時,就會強把我的雙手從眼睛上拉下,然後眼睛對著我的眼睛,喃喃地向我訴著不盡的情話。

    我從沒想到,世上會有這樣真摯的愛情,我對此是很珍視很看重的,我真怕,媽會把它玷污了。我不願意。

    動足了腦筋後,終於生出一個妙計。我為裡奇設計了個計策,以讓他把我媽爭取過來。說穿了,就是讓我媽給裡奇燒一桌好菜,而裡奇,肯定會讚不絕口的,這樣,一切就好辦了。這方面,虧得了素雲姨幫了我大忙。素姨是媽的多年老朋友了,她們形影不離,來往頻繁——我這意思就是,她們暗自一直在不斷攀比和自誇,我,則供給了素雲姨一個自誇的機會。

    那個週日從北部海灘回來,我就向裡奇建議,去素雲姨和坎寧叔家坐坐。素雲姨家與我媽那裡,相隔沒幾條馬路。那已是傍晚時分了,正是素雲姨要準備晚餐的時候。

    「留下吃飯,留下!」她竭力挽留著我們。

    「我們只是走過進來坐坐而已……」我還客套著。

    「都為你們準備好了。看,四菜一湯,你們如果不留下來,吃不了,可浪費了!」

    當然不能浪費。三天後,素雲姨收到了我們的一封感謝信,我寫道:「裡奇說,這是他嘗到過的、最好的中國菜!」

    一天,媽給我打了個電話,說請我吃飯,為了補償爸爸的被延誤的生日。哥哥文森特將把他女朋友麗莎帶去,因此,我也可以帶個朋友去。

    我就猜著她會有這一舉,因為,燒菜是她最拿手的一招,是她的全部才能、力量、智慧的凝聚點和總表現。她一定要竭力證明,她要比素雲姨行得多。因此,赴宴前,我反覆叮嚀裡奇,就像教三歲小孩似的:「飯後你一定要對她說,她燒的菜,是你嘗過的最好的中國菜,要遠遠好過素雲姨的手藝。千萬千萬!」

    那晚,我一直在廚房裡陪著媽燒菜,一邊等著瞅準機會,把我們準備在明年七月結婚的計劃告訴她,大約還有七個月的光景吧。媽則一邊忙活著,一邊不忘記數落著素雲姨:「她只會看著菜譜燒菜。我的菜譜,就都在我的手指間。」

    我希望她會談談裡奇。當裡奇按響門鈴時,她強擠出幾分笑容把他迎進來,一邊一雙眼睛將他從頭到腳睃了一通,一定在暗自核實著素雲姨事先對她講過的對裡奇的評價。我等著聽她的評價。

    裡奇非但不是中國人,而且還要比我小好幾歲,更麻煩的是,他長著一頭鬈曲的紅頭髮,鼻子上還佈滿了橘紅色的斑斑點點。他個頭偏矮,結實敦厚,穿著深色的公司制服,看上去彬彬有禮卻不起眼,很容易讓人忽視,就像葬禮上的死者的遠房侄子。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雖在同一公司共事,可在第一年裡,我竟一點也沒注意他。但媽卻注意他的每一處。

    我終於鼓起勇氣,在廚房裡輕聲問她:「媽,你對裡奇印象怎樣?」

    她只顧熱鍋快炒她的茄子。伴著陣陣劇烈的油爆聲,傳來她冷冷的話語:「他臉上的斑斑點點可真熱鬧。」

    瞬時,我只覺得芒刺在背。「那是雀斑,媽。雀斑代表福氣呢,這你知道的……」我太激動了,聲音也響了起來。

    「是嗎?」媽天真地問。

    「是的。雀斑越多,福氣越好,大家都這麼說的。」

    她想了想,笑呵呵地用漢語說:「怕有點道理。記得嗎?你小時候出過一次水痘,斑斑點點地出了一身,瞧,你福氣不是就來了?在家裡足足躺了十天,多福氣!」

    同樣的,就像在廚房裡我解救不了裡奇一樣,在餐桌上,我也解救不了他。

    他特地買了瓶法國酒。他一點不瞭解,我父母根本不欣賞此類酒,我父母家甚至都沒有酒杯。然後他又犯了個大錯,就是竟連飲了滿滿兩大杯冰鎮酒。

    我遞給裡奇一把叉,他卻堅持要用象牙筷,並且將它操成八字形,就像鴕鳥的兩隻又蠢又笨的八字腳。一次,當他笨拙地夾起一塊濃油涮醬的茄子往嘴裡送時,這塊汁水濃濃的可口之物,竟滑落到他兩腿的岔開處。

    他還拒絕吃綠葉蔬菜。他不以為,在中國餐桌上,拒絕第二筷,是十分失禮的。

    最糟糕的是,他竟批評了我媽的菜,他不明白,這向來是中國式的謙虛。比如,媽端上了她拿手的清蒸排骨和醃菜,這從來是她的精心之作。嘗了一小口後,她便故意抱怨著:

    「哎呀,這菜不夠鹹,淡而無味。」她不滿地搖搖頭,「簡直無法入口。」

    這從來是我們家的慣例:先吃上一口,然後稱讚一番媽的手藝,但這次未及我們開始,裡奇便說道:「它所需要的,就是加點醬油。」然後便順手從調味盆裡揀出醬油瓶,於是,在媽的恐怖的注視下,一注黑色液體倒進了排骨。

    即便如此,我還是希望,媽能發現一點裡奇的善良和隨和,他的幽默和可愛的孩子氣。

    只是裡奇對這一切,卻是渾然不覺。那晚回家後,他還甜嗲嗲地湊上來:「嗯!我與你父母挺合得來的。一切都很好。」完了,便開始像只卷毛狗似地,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一心等著得到愛撫。

    我套上睡袍,暗示今晚我沒那份情緒。我又想到剛才裡奇是如何緊緊抓著我爸媽的手搖晃不已,一邊在他們肩頭拍拍就如他平時對待客戶似的,口裡還要沒大沒小地說:「再見,琳達,龔丁,我們會再來看你們的。」竟然對我父母分別叫琳達和龔丁,但除了少數老親,從來很少有人對他們直呼其名。那場景令我回想起來,依舊心驚肉跳。

    「呃,你媽說什麼了?」裡奇問。他這是指我們的婚事。早幾天我曾跟裡奇說過,我要先跟媽提這事,再讓媽轉告我爸。

    「我沒有撈到機會跟她說這事。」我說。那是真話。真的沒有合適的機會。反正媽一會議論著裡奇不會打算著過日子,飲那麼貴的酒,一會又說他臉色不好,顯得太蒼白了,還說蘇珊娜看著很悲淒。

    裡奇卻笑了。「那要花多少時間?只消一句,爸爸媽媽,我要結婚了,不就行了!」

    「你不懂。你不瞭解我媽。」

    四

    那晚,我躺在床上,久久未能入眠。裡奇把一切都攪渾了,糟糕的是,裡奇自己還蒙在鼓裡不知個所以然,可憐的裡奇!我永遠只能是媽手中的一隻棋子。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遲,兩側太陽穴還在作疼。裡奇早已起身,淋浴過後在看報紙了。「早,寶貝!」他向我打了招呼,一邊把玉米花嚼得咯崩咯崩的。我匆匆穿扮好,逕自駕車去媽家。

    瑪琳說得對,我真的必須與媽開誠佈公,她不要再對我使手段了,這令我痛苦極了。一路上我越想越生氣,待我剎好車上樓時,簡直有點興師問罪的架勢了。

    是爸開的門,看到我,他頗感意外。「媽呢?」調整好呼吸,我力圖讓自己冷靜下來,爸指指後面起居室。

    媽躺在沙發上,睡得很熟,頭枕著白色的繡花墊巾,嘴唇不再是嚴厲地抿得緊緊的,她的入睡的臉面,顯得十分安寧,似連皺紋都隱去了,看著就像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孱弱、天真無邪。她一隻手臂軟軟地耷拉在沙發邊,所有平時我覺得的那股威嚴和強悍,一下子都消遁了。現在的媽,顯得那樣孱弱、單薄、無助。

    一陣突發的恐怖淹沒了我,她看上去似一個沒有生命的軀體,她死了!我曾一再祈求,她別進入我的生活之中,希望她就在我的生活以外生活,現在她默從了,扔下她的軀體走了。

    「媽!」我尖聲叫了起來,哀衷地哭了。

    她慢慢睜開雙眼,眼皮一抖,她一切力量又都回來了。「什麼事?呵,妹妹來了。」

    我一下子哽住了。「妹妹」是我童年時的小名,已有好久,媽沒叫我小名了。

    媽從沙發上坐起來,那一臉皺紋又回來了,只是現在瞧著已不再是那樣強硬的粗線條,而多了幾分憂柔善感的韻味。「怎麼了?你為什麼哭?出什麼事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僅僅就這麼一會兒,我對她的那股興師問罪之勁,早已消失,而為她顯示出的那另一面:孱弱、天真,我為這些我頗陌生的品格而驚異、迷惑,這種太快的感情轉換,令我就像突然給拔去電插頭的燈,一下子麻木黯然,腦中只是一片空白。

    「沒事,什麼事也沒有,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裡。」我故意以一種無所謂的聲調說:「我不過只是要與你說一聲……裡奇和我,要結婚了。」

    說畢,我認命地閉上雙目,等著她的鋪天蓋地的辱罵、反對、數落……

    「我早知道了。」她只是很平靜地說,好像很奇怪為什麼我還要再跟她說一聲。

    「你已經知道了?」

    「當然。即使你不跟我說,我也知道了。」她依舊很平靜地說。

    哎呀,這可更糟了。原來她早知道了,就在她奚落我的貂皮大衣,數落著他的嗜酒和譏誚他的雀斑時,她已知道我們要結婚了。她不喜歡他,看不中他。「我知道你看不中他,」我以顫抖的聲音說,「我知道你恨他,認為他不夠好。可我……」

    「恨他?為什麼你會認為我恨你的未婚夫?」

    「你從來就提都不要提他。那次,我一提及他和蘇珊娜倆玩得很開心,你……你就立時把話岔到別處去了……開始談什麼爸爸要做個外科造影手術……後來你又……」

    「可你認為什麼更重要?是爸的手術還是裡奇和蘇珊娜的遊戲?」

    這次,我可不願再讓媽溜過去。「後來,你又譏消他臉上的麻子。」

    她看看我,有點弄糊塗了。「真的,我這樣了?」

    「是的,是的。你總是要刺痛我,要讓我不痛快,你這是在使小心眼……」

    「哎呀,你為什麼要把我想得這樣壞!」她驟然一下,顯得衰老且痛苦不堪。

    「你真認為你媽是這樣的壞?你以為我在使什麼心機?那恰恰只是你這樣想的。哎,把我想得這樣的壞!」她直挺挺地坐在沙發上,又緊緊抿著雙唇,氣得眼淚都出來了。

    唉,她是那麼強,又那麼軟弱!我在沙發上挨著她坐下。

    我覺得很疲倦。我又敗了一局,卻不知道,這一局的對手,究竟是誰。「我要回去了,」最後我說,「我覺得不太舒服。」

    「你病了?」她輕聲說著,按按我額頭。

    「沒有。」我起身說,「我腦子裡亂極了。」

    「那末,聽我說,」她緩緩地開口,「你的一半,得之你父親,他們是廣東的龔家。龔家都是好人,正直,誠實。雖然有時脾氣不大好,而且氣量太小。這你從你爸身上,就能看出了。要不是我常在邊上提醒他,他脾氣還要大。」

    我正在納悶,媽為什麼要跟我講這個,媽又接下去說:「你還有一半,自然是來自我了,太原孫家。」她抄起一隻舊信封,寫了個中國字,而忘記我根本不識中文。

    「我們這個家族可是強大又聰明的,以善戰而聞名。你知道孫逸仙嗎?哈!」

    我點點頭。

    「他也是孫家的。但他們這個家族,早就遷至南邊了,因此與我們的孫姓,不屬同宗。我的家一直在太原,甚至在孫文以前,就在了。」

    我搖搖頭,雖然我對這次談話內容一竅不通,然而令我安慰的是,這似乎是我們母女倆多年未有的一次推心置腹的談話。

    「他與成吉思汗作過戰。哎,他發明一種盔甲,刀槍不入。令蒙古兵的箭射上去,就像射到石頭上一樣,連成吉思汗都大為欽佩!」

    「是嗎?那成吉思汗一定也發明一種無孔不入的箭了,」我不露聲色地插話,「否則,他最後怎麼征服中國的?」

    媽只當作沒聽見。「所以,你看,太原孫家真是十分了不起的。因此你大腦構成的材料,也是太原貨呢。」

    「不過我想而今,太原的種種優點,已發展到玩具市場和電子市場上了。」我說。

    「這話怎麼說?」

    「你沒發現?這每一件玩具上面都刻著,台灣製造!」

    「呵,不,」她高聲叫道,「我不是台灣人。」

    那好容易建立起來的默契,又破裂了。

    「我是中國太原人。」她說。

    「哦,我一直以為你這是在說台灣1。」

    1台灣與太原的發音在英語上很接近。——譯者注

    「根本發音完全不同,而且地方也完全不同。」她怒氣沖沖地說,「只要你是中國人,那你一輩子也放不開中國這兩個字。」

    我們又陷入了沉默無言的僵局。頃刻,她眼睛一亮,又開口說:「聽好,太原還有一個稱謂,就是『並』,太原城的人都這樣稱自己的城市。你發起這個音很容易的。」

    她又工工整整地寫下這個字,我鄭重其事地點點頭,表示明白了。然後媽又用英語接下去說:「這好比你把紐約稱為大蘋果,把舊金山稱作弗裡斯可一樣的道理。」

    我笑了。「沒有人這樣稱舊金山的。有人這樣稱它,只是因為不知道該如何發好這個音。」

    「現在懂了嗎?」媽得意洋洋地說。

    我笑了。

    說實在,我還是沒有懂。不只是她說的那一套,而是對發生過的一切。

    我一直在苦苦抗爭的,究竟是什麼?好久好久以前,在我還是一個孩子時,我就想躲到一道更安全的屏障後邊,我要躲避的,就是媽的閒言碎語,媽對我的不足之處的尋覓和挑剔……曾幾何時,那個我所躲避的,時時攪得我心煩意亂的,竟成了一個壞脾氣的老婦人。多年來,她只是以她的絨線披肩為盾,編結針為劍,貌似張牙舞爪地,卻在耐心等著自己的女兒,將她請進她的生活中。

    五

    裡奇和我,已經決定把婚期推延一陣。因媽說過,七月份不是去中國度蜜月的好季節。她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她和我爸剛從北京、太原觀光回來。

    「那邊的夏天太熱,你只會長出更多的斑點,然後,你的臉會曬得通紅通紅!」她對裡奇說。裡奇則高興地哈哈大笑,一邊朝我媽伸出大拇指,一邊回頭對我說:「你看你媽多會講話,多體貼人。現在我可明白了,你那套甜甜的善解人意的小伎倆,是從哪來的了。」

    「你們得在十月份去。那是最好的時光,氣候不冷也不熱。我也想再回去看看。」她頗帶權威性地說了一通後,又忙忙加了一句:「當然,我不會跟你們一起去的。」

    我進出一個不自然的笑容,裡奇則說著笑話:「你要跟我們一起去可真太妙了,你可以為我們翻譯菜單,使我們不會稀里糊塗地吞下蛇肉和狗肉。」我幾乎要狠狠踹他幾腳。

    「不,不,我沒這個意思要跟你們去。」媽一再表示,「真的沒這個意思。」

    我知道她其實喜歡和我們一起結伴去。我討厭她跟著去。這一去,整整三個禮拜就得聽她抱怨一日三餐的骯髒,半冷不熱的湯——得了,那三個星期的蜜月會給她攪掉的。

    但從另一方面想想,我們三個各不相同的人,登上同一架飛機,並排坐著,從西方飛向東方,倒也挺有點意思的。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