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福會 正文 信仰和命運
    信仰和命運

    ——許露絲的故事

    一

    為了表示她的虔誠,媽每禮拜上教堂時,都隨身帶本小小的人造革面的《聖經》。

    可後來,她對上帝失望了。從此,那本《聖經》給塞在一條短一截的桌腿下,使桌子不再晃動,同樣的,也使她生活中殘缺的一角也不再因失卻平衡而晃動。那本《聖經》,在桌子腿下已壓了有二十來年了。

    不管什麼時候,誰向她提及這本壓在桌子腿下的《聖經》,她就裝糊塗,用一種過分驚訝的口氣叫道:「哎呀,這個……我都忘了。」媽算不上一個好主婦,不容易的是,這些年後這本壓在桌腿下的《聖經》,倒還居然一塵不染。

    現在,我就看著媽,在這張擺在廚房用的桌下打掃著。這是她每天晚飯後必做的功課。只見她用掃帚尖,輕輕地在墊著《聖經》的那只桌腿上攛弄著,掃了又掃。

    我在一邊默然坐著,尋思著一個合適的機會,向她和盤托出,我和特德崩了,我們離婚了。我知道她聽了後會怎麼反應:「不可能。」她一定不會相信。

    就是我向她一再明白表示,我和特德的婚姻已過去了,她一定還會這樣說:「一點也沒法挽救了?」

    即使我心裡清楚——這事已是沒有任何挽回的餘地了,她還會竭力勸我再試試。

    二

    媽竟然不贊同我離婚,這真讓我啼笑皆非。十七年前,我開始與特德頻頻約會,這使母親十分懊惱。我的姐姐們,可是只與教堂裡認識的男孩子們約會的。

    我和特德,是在一次生態學的講座中相識的。那天,他俯身遞給我兩塊錢,以此作為報酬,來借我上星期做的筆記。我謝絕了他的兩塊錢卻接受了他喝杯咖啡的邀請。那正是我在伯克萊大學的第二學期。我先入伯克萊的文科班,再轉到美術系。

    特德那時正在醫科大學預科三年級。他跟我說過,早在他小學六年級時,便已經在解剖一隻胎豬。

    我不諱言;特德最初能引起我注意的,恰恰就是那些與我的哥哥和相識的中國男孩子們的不同之處:他的魯莽,他的執著,他的自信與固執己見;他的瘦削的輪廓分明的臉龐和頎長的身材,他的壯實的手臂;還有,他的父母是來自紐約泰蘭城而不是中國的天津。

    早在特德第一次來我家接我出去時,媽一定也已經注意到這些不同了。反正那天待我回到家,正在看電視的她,劈頭就是一句:

    「他是個美國人哦!」她警告般地提醒我,彷彿我是個瞎子,看不出他是個外國人似的。

    「我也是個美國人,」我說,「再說,我也沒說過要與他結婚。」

    同時,特德的母親喬頓太太那邊,對此也有一番話了。那天,特德偶爾發興,請我去金門公園,參加一個他們家族一年一度的家庭野餐。儘管那時我們還相識不久,自然更談不上上床,因為我們都住在各自父母家。在那次聚會上,特德把我作為他的女朋友,一一介紹給他的親戚,可我自己直到那時,也還沒有明確地意識到我是他的女朋友這一點。

    後來,當特德和他父親及其他客人走開去打排球時、他母親便挽起我手臂,開始在草坪上踱步,漸漸地,我們踱出了人群。她親熱地握著我的手,眼睛卻不對著我看:

    「真高興終於見到你了。」喬頓太太說。我想對她解釋:我實在算不得特德的女朋友。可她只是管自往下說:「我以為,你與特德十分般配,特德與你在一起,覺得很快活。所以,我希望你別誤解我下面要說的。」

    於是,她娓娓地與我提及了有關特德的前程。他需要致力於他的醫學深造,所以,這就是為什麼,他不能過早考慮成家。她向我保證,她對少數民族,一丁點都沒有任何偏見。她與他丈夫擁有好幾爿辦公用具公司,他們對公司裡的一些東方人、西班牙人甚至黑人,印象都很好,私交也不錯。但是特德將來所持的專業,注定有其特定的局限與準則,他的活動範圍將是病人和其他醫生們,他們不可能像我們喬頓家那般通情達理,那般理解特德。然後,她不無遺憾地表示,世上其他地方還有那麼多災難和不幸,越南戰爭,又是如此喪盡人心。

    「喬頓太太,我不是越南人。」我輕聲糾正著,即便此時,我已怒火中燒,忍無可忍。「再說,我也根本沒想過要嫁給你兒子。」

    後來在特德開車送我回家途中,我對他說:我們不要再見面了。他追問我原因,我便把他媽的那番話一字不改地重複給他聽,沒有加進任何我的評價。

    「行了,你就坐那邊去,讓我母親來擺佈一切吧。」他對著我大聲咆哮著,好像我是他母親的同謀者,好似我背叛了他。他的暴跳如雷和憤慨深深地打動了我。

    「那……我們該怎麼辦呢?」我幽幽地對他發問,同時覺得心口一陣作痛,我想,那是愛情的萌發。

    最初的幾個月裡,我們如膠似漆,一種受唐突的反叛和冒險心理的激勵,我們互相纏在一起,越發覺得彼此難以分離。我們自認對方,就是自己的那一半,我們兩個一半,構成個堅固的整體,就像陰陽和合一樣協調完美。我們是自己想像中一出悲劇的男女主角,他是搭救我的勇士,我只是個孱弱的女子。不論我陷於怎樣的困境,我的勇敢的男主角,總會排除萬難,就像童話中的王子歷經曲折去解救受難的公主一樣,將我搭救出來。我們完全沉醉在其間,情意纏綿。即使擁抱做愛之時,我也從心靈深處感到,我得到了保護,得到了依傍。

    「我們該怎麼辦?」我繼續不斷向他詢問。就在我們相識的這一年內,我們住在一起了。在特德進入加州大學醫科的前一個月,我們在聖公會教堂舉行了婚禮。

    婚禮那天,喬頓大大坐在教堂前排長凳上哭了,就像一切新郎的母親在這個時刻都會做的,哭得恰如其分。直到特德結束了他的皮膚病學實習,我們便買下一幢多年失修的,帶個大花園的三層樓維多利亞式住宅。特德替我在樓下安排了個工作室,這樣,我能作個自由繪圖員,把活帶到家裡來做。

    好幾年過去了,總是特德來決定,我們去哪度假,他決定需添哪些傢俱,他決定我們暫時不要小孩,直到搬到一個擁有更高層次的鄰居的地段。開初時,我們還互相討論一番,待我們明白討論的結果,總不外乎是「你看著辦吧,特德」,「你決定吧,特德」,便乾脆不作討論,只由特德做主了。我從沒想過要違抗他的決定。

    我寧可不操這份閒心,集中精力在自己的T字尺和紅藍鉛筆上。

    但從去年,特德變了。自從他接受了一個面頰上患蜘網血管瘤的女病人後,他的自信和責任感,都消遁了。他當時表示,他能把這些網狀血管吸出來,令她恢復正常的形象。但結果,他竟把她面頰上的一根神經吸了出來,她左邊的臉神經癱瘓了,她去法院控告了他。

    訴訟失敗後,他的變化令我震驚。他開始逼迫我來作決定。我得決定,是買美國車還是日本車,辦終身保險還是定期保險?還有對候選人的選擇,家庭的開支……

    我得反覆掂量,反覆考慮,而結果往往是我的腦袋被攪成一團漿糊。因此,只要我一說:「你決定吧」,或者「我無所謂」,「隨你便,特德」,他便會不耐煩地說:「不,你來決定。你不可以這樣毫無責任心,這樣模稜兩可。」

    我本能地意識到,在我們之間,已起了微妙的變化,這使我非常不安。那層以保護者自居的面紗已經撩起,現在,特德處處都在逼迫我,甚至是最瑣細的生活小事,我覺得他似在有心折磨我:買泰國食品還是意大利的?一種開胃食品還是兩種,哪一種更好?用信用卡還是支票,用支票還是現金?

    上個月,為著業務上的事,他將去洛杉磯兩天。臨行時,他問我是否願與他一起去?可不及我開口,他又接下來說:「算了,我一個人去吧。」

    「也好,如是你可以更專心業務研究。」我表示同意。

    「根本不是這麼回事。這只是因為,什麼事要指望你來作決定,等於白搭!」他忿忿然地回答。

    我申辯著:「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對你,從來沒一樣事是要緊的。」他惡狠狠地說。

    「特德,如果你要我去,我就去。」

    他好像被火烙了,暴跳如雷地對著我吼道:「真見鬼,我們到底怎麼會結婚的!在婚禮上,瞧你一本正經地跟著牧師說:『我會做個好妻子,我會與你共患難……』通通見鬼去吧,你只不過是跟著牧師在鸚鵡學舌。如果我不娶你,你將怎麼過活?也是這樣不肯作任何決定,不肯承擔一點責任嗎?」

    從邏輯上說,是我們各自的所作所為,導致了我們間感情的惡化,那簡直是個一百八十度的大突變。我倆就像分別站在兩個山頭的互扔石頭的傢伙,肆意地互擊,最終導致了這場婚姻的破裂。

    然而現在我意識到了,在特德,他是早有準備的,或者說,早有此居心了。他這是故意在製造事端,因為自那晚不久,他就從洛杉磯打電話來,正式向我提出離婚。

    自從特德走了後,我一直在想,即使我對此事的發生已有所準備,即使我能預料我的生活將會成為這樣一個局面,然而,它還是會發生的。

    當你在生活中,挨了當頭一棒,你毫無辦法,只能被擊倒。直到你自己能爬起來前,別指望有誰會來解救你。無論是你丈夫,你母親,還是上帝。因此,為避免再次被擊倒,該怎麼辦呢?

    三

    我母親信仰上帝已有好多年了。上帝在她,似一隻神聖的水龍頭。只消龍頭一扭,上帝的恩典就嘩嘩流出來了。她說,就是因為「信仰」,才會令那麼多事湧到我們家門內。當時我想,她或許指的是「命運」。因為,她老發不准由1這個音。

    1fate,命運;faith,信仰。——譯者注

    但後來我發現,那確實是「命運」而不是「信仰」。所謂信仰,是一種緊緊主宰著你的幻想。我發現,但凡眾多的「自我」,總是持有希望。只要有了希望,人什麼都可以接受,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我以為,這種助長「希望」的神秘力量,我們可以稱其為上帝,或者別的什麼。

    我一直記住那讓我對此穎悟的一天。也是這一天,我媽放棄了對上帝的信仰。

    從此她認定,一切未經核實過的,她都不再予以信賴。

    那天,我們全家到城南一個靠近魔鬼坡的海灘去度假。我爸從《落日》雜誌裡讀到,這是捕鱸魚的最好區域,雖然我爸並不是個漁夫而是個助理藥劑師。在中國,他是個醫生。他相信自己的能力。而媽,也相信她有同樣的能力,來加工一切父親奮力抓到手的。就是這種對自己能力的自信,把他們雙雙帶到美國,使他們有能力在美國撫養七個孩子,而且以極低的價格,在日落區買下一幢房子。這一切使他們相信,他們的好運永不會過去,上帝站在他們這邊。反正我家屋脊在冒紫氣,連祖宗都為我們高興。

    我們一行九人,父親、母親,兩個姐姐,四個弟弟和我,按年齡順序,由大至小地,排成一字縱隊,感覺良好地沿著海灘踱步。那年我十四歲,正好嵌在隊列中間。我們一列九個,九雙光溜溜的腳板,九雙拎著鞋子的手,再加上九個一律往海面眺望的黑髮飄飄的頭,使我們這個隊列,顯得相當奇特,令人注目。

    風猛抽著我的褲管,沙礫刮得我睜不開眼睛。我發現我們站在一片窪地上,它就像個巨大的裂成兩半的碗,一半在岸上,還有一半,傾覆在海裡。我正想尋一塊避風的地方。只見媽向右拐去,我們也就跟過去,發現那邊的沙灘比較安靜,也乾淨一點。沿著海灣,築起一道弧形的圍牆,以保護海灘不被海浪和海風損害。沿牆投向海面的陰影下,是一片礁石,由岸邊筆直延伸出去,接連成長長的一片。那邊的浪花顯得特別洶湧,堆疊出朵朵白花。表面看上去,礁石平整光滑,好似可以讓人在上面踱步走出海面。海灣的那邊,圍牆是鋸齒形的,幾乎全被海水浸沒,牆面嶙峋凹凸,當大股的海浪猛撲衝撞過去,滾滾的白沫,便嘩嘩地從堤壩的裂縫處傾噴而下,就像股股白色的噴泉。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小海灣其實十分令人恐懼,陰森森濕漉漉冷颼颼的。風沙撲面,幾乎不能睜眼看清腳下,如是磕磕絆絆地走著,老實說,根本就像瞎子一樣,顧不上看風景。瞧,一個中國家庭竭力想模仿准美國生活方式,去海灘度假而受的這份洋罪!

    媽拿出條子舊被單,費勁地用九雙鞋子把它四邊壓住。這時,爸已裝好他的竹魚竿,那魚竿還是他自己動手做的。我們則擠坐在被單上,一個勁往食品籃裡掏三明治。

    爸向我們賣弄了一番他製作的魚竿,然後滿足地起身,拎著鞋子,攀到礁石上,找到一塊最佳的垂釣處,自得其樂去了。我的兩個姐姐:簡妮絲和露,也一骨碌蹦起來,拍拍屁股上沾著的黃沙,尖叫著奔向大海。我剛想起身尾隨他們,媽即刻點點頭指指我那四個弟弟:「當心看顧好他們。」就這麼一句話,我就像被一隻沉重的鐵錨拖住了,再也走不開。我只好快快地坐下,悲哀地哼了一句:「為什麼非是我呢?是呀,為什麼必得我來看顧他們?」

    媽的回答言簡意賅:「當然得你。」

    當然得我,因為他們是我弟弟。我的姐姐曾經看顧過我。

    我的四個弟弟:馬修、馬克、盧克和平,前邊三個分別為十二歲、十歲和九歲,自己很會嬉鬧玩耍了。只見他們把盧克埋在沙堆裡,又在他身上築起一道沙堡壘。

    但平只有四歲,那是最容易闖禍和最難看管的年齡。他和三個哥哥玩不成一塊,因為他們嫌他礙手礙腳。

    因此平只能拉長著臉,無精打采地往海灘邊走去,無聊地拾起沙灘上被海水沖上來的爛布片和碎石片,再竭力把它們扔回大海。我牢牢地盯著他,不住在叮囑著:「平,不要太近海邊,別把衣服弄濕了。」連我自己都覺得,那口氣腔調,活像我媽,連同那種不時湧出的毫無根據的擔心。這種擔心,或者說不放心,就像小海灣邊的圍牆樣圍困著我,另一方面,又令我感到自己已經夠周密仔細了,至少在圍牆內,一切是安全的。

    媽很迷信,一切行事都對照一本老皇歷本。這本歷書上,每頁都注著,某日某時,對某年某日某時出生的孩子,是凶是吉,何日該忌諱什麼,注意什麼。我不識中國字,因此只能翻這些圖畫。

    在每一幅圖上,出現的是同一個小男孩。他或是攀在一棵行將折斷的枝於上,或是佇立在即將傾倒的門扉邊,或是被叼在一隻惡狗的血盆大口之中……而每張圖畫中,總會出現個男人,他穿著件蜥蜴花紋樣的衣服,前額上鼓出兩個圓圓的觸角。

    其中一張圖畫著,這男人正好站在一頂拱形橋上,笑瞇瞇地看著一個小男孩從橋上跌落下去,一對小腳掌還在半空中划動掙扎。

    想想看,只消其中一個災難降臨,那就是非同小可的事。雖然上面註明,某個特定時辰只對某時辰出生的孩子有威脅,但母親不會將陰曆推算成西曆,因此,她總覺得每天都有災禍的隱患存在。所以,她事事顯得分外謹慎小心,堅信她能抵擋一切災禍的侵襲。

    太陽已經漸漸移到海灣圍牆的那一頭。我們各得其所:媽在忙著拂掉飛到被單上的沙礫,父親還在專心他的垂釣。海灘遠處,不住跳躍著幾個小小的人影,那是姐姐們,她們的黑頭髮和黃短褲,在沙灘上十分醒目。幾個弟弟們則還在玩著他們不厭的遊戲。小弟弟平,不知從哪拾到一隻空汽水瓶,便用它在圍牆腳下濕漉漉的沙堆上掘著沙土玩。我則坐在圍牆陰影外日光投射得到的地方,小心地看顧著他。

    平開始用灌滿黃沙的汽水瓶猛擊石牆面。我便叫住他:「得了,別砸了,留神砸出個洞,將你一跤跌到中國去。」他疑惑地看了看我,似在擔心會不會一跤跌到中國去。我不禁哈哈笑了起來。他開始起身向海邊走去。當他試探性地向礁石上跨出一步時,我制止了他:「平!」

    「我去爸那裡。」他狡辯著。

    「靠著牆走,別大近著海,別光顧看魚。」我衝著他叮囑著。看著他慢慢地在礁石堆上一步一步地走著,背部貼著那毛糙凹凸的圍牆。直到今天,我還是那般清晰地看見,他小心地挨著牆,摸索著在崎嶇的礁石叢中移著步,那一幕,彷彿已永遠被我凝固在那塊礁石上了。

    我看見他背靠牆面站定,沒任何危險的徵兆。他在叫著爸爸。爸爸回頭答應著他。我很高興爸能代我看管他一陣。平開始向爸爸那邊走去。爸的魚竿咬線了,他奮力地扯著魚竿。

    盧克和馬克那邊一陣喧鬧,他們又在吵了。馬克往盧克臉上扔了一把沙,盧克則憤怒地把他壓在自己身下,又打又踢。媽要我去管管他們。我剛把盧克從馬克身上拉開,就瞥見平已獨自走到礁石的邊緣,當時,只有我看見。

    只見他跨了一步,兩步,三步……小小的身子挪動得很快,好像海裡有什麼吸引著他讓他快步走去。哎呀,他要摔下去了。那念頭不及閃過,已看見他一對在凌空亂劃的小腳掌,只一會工夫,連水紋都沒激起幾圈,便悄然無聲地不見了蹤影。

    我呆呆地眺望著那裡,雙腳一軟,頹然跌跪在沙地上。一邊我的意識還在提醒我:快跳進海裡把他拉出來,或者大聲向父親呼救。可我的腿能跑得那般快嗎?我能讓時光再倒流幾分鐘,以至可以阻止平去找父親嗎?

    隨後我的姐姐們回來了。「平呢?」她們問道。大家愣了愣,馬上四處叫喚著:「平,平!」紛紛向海邊奔去。我像木頭人樣挪不動步子,只是呆呆地看著姐姐們在圍牆四處焦慮地呼喚著,弟弟們則探出身子小心地察看著海面上漂浮著的木片後面,有沒有平的身影。最後,絕望了的爸媽,妄圖用自己雙手來劈開波浪……

    我們在那裡待了好幾個小時。一切都是徒然,我至今依然記得,落日和搜尋船,構成了一個如何奇特又不協調的畫面。我還從未見過這樣的落日:它投下的一注耀眼的橘紅色火焰,在海面上融化開來,像扇面一樣鋪展著,一直擴大到無垠,令海水看上去暖融融的。天時晚了,海面上,搜尋船亮起的黃色光環,在黝黑的水面上射出刺眼的寒光,猶如給大海罩上個閃光的大網,閃閃眨眨,變幻無窮。

    在這樣的時刻還要欣賞海景,似十分不通情理。但此時此刻,各人都做出一種不合情理的舉止:爸在專心推算水的溫度,以推測出平落水的精確時間。姐姐們對著海灘懸崖上的灌木叢大聲呼叫著:「平,平!」好像他會騰空攀上這懸崖絕壁似的。弟弟們此時已乖乖地坐進汽車看滑稽畫報了。當搜尋船終於關上強聚光燈時,媽一頭躍入海裡。她從來沒有游過泳,但她對自己「能幹」的自信,使她相信,一定能把平找到。

    救生人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從水裡拖上來,她的頭髮、衣服被海水浸泡得沉甸甸的,不住往下滴著水。但她的自信,並不因此受損一絲一毫。只見她凝然不動地佇立著,高貴深沉,猶如一條剛上岸的人魚女皇。警察終於遣走了搜尋船,把我們全家塞進汽車送回家。

    我等著一頓痛打。我知道,這全是我的過錯,我沒有把平看顧好,而且,眼睜睜地看著他一頭栽下去。可當我們全家坐定在沒有開燈的起居室裡時,我所聽到的,只是一個又一個的懺悔。

    「我太大意了,一心只顧著釣魚。」先是爸說。

    「我們不應去散步。」簡妮絲哭喪著臉說。

    「你為什麼非要把沙丟在我臉上?」盧克責怪著馬克,「為什麼非要惹我打架?」

    媽只是表情木然地對我說:「我跟你說過別讓他們打架,跟你說過要好生看顧著他。」

    即使我覺得有點釋然,也只是瞬間即逝,因為媽接下去說:「所以聽著,我們一定要找到他,明天一大早就去。」大家都沒反應,但我明白,作為懲罰,必得是我,與母親一起再度回到海灘,去尋找平的屍體。

    我無法預料,媽將有哪些具體措施,以尋到平的屍體。反正第二天醒過來,天還是一片漆黑,她早已準備停當了。廚房桌上置著一隻熱水瓶,一隻茶杯,一本白色人造革面的《聖經》和汽車鑰匙。

    「爸爸準備好了嗎?」我問。

    「爸不去。」她說。

    「那誰開車?」

    她撿起鑰匙就走,我跟著她上了車。至今我還是納悶,她如何在一個晚上學會駕車的。她根本不看地圖,便平穩地驅車拐上高速公路,在一切該打信號時都正確地表示出了,然後上了海岸公路,一個漂亮的大轉彎後,我們來到老地方。

    我們匆匆沿著泥徑小路,來到礁石堆前,平墜下海的地方。媽手裡拿著那本白皮面《聖經》,像釘住似地站著一動也不動,頭向後仰著,雙眼穿過滔滔的水面,投向廣袤的鉛色天空,呼喚著上帝。除了開頭一句「親愛的上帝」和末了「阿門」外,她中間講的全是中國話。

    「我相信你的恩典,賜福……你的決定就是我們的決定,你會回答我們對你的信仰與愛戴……」

    「……我們領受你的恩典,向你獻出我們的敬仰。我們去你的聖堂崇拜你,我們向你奉獻出金錢,唱你的歌……我們有辜負你虧欠你之處,請你寬恕我們。你只是把平藏起來,以此來教誨我們。我們現在已領悟了你的教誨,請你把平還給我們吧……」

    沉寂的四周,就是媽絮絮的祈求聲,悲切陰森,令我毛骨驚然。「原諒我們對平的疏忽吧,喏,站在這兒的,是我女兒,你教誨她吧,……」她接下來的這幾句話,不禁令我失聲痛哭。

    她的堅定不移的信念,竟令她在一片朦朧中三次看見平,在白花花的浪尖上向她揮手。「哪?呵,在那裡!」她猶如一個盡責的哨兵,直挺挺地佇立著,目光力圖穿透那片海與天之間張掛著的觸摸不著的白紗。但每次平一出現,即隱去,我們只看見黑魆魆地浮游著的海草叢。

    媽並不洩氣,她回到沙灘上,拎起熱水瓶和茶杯,來到大海邊上。事後,當她恢復過來後,曾跟我說過,從前在中國時,人們都用這方法來祭海,以平息龍王的怒氣。而這通常是很有效的。

    此刻,媽把茶倒入杯中,加了白糖,再抹下手上一隻藍寶石戒,那是外婆留給她的遺物。如今外婆已故去多年了。這方戒指,母親不只一次得意地對我說過,不知吸引過多少女人的羨慕和注意。現在,她把這枚戒指也獻給龍王,希望龍王會放出平。她把戒指扔入海裡。

    即使龍王拿到了戒指,也沒見他領情。整整一個小時,大團大團發綠的海水上面,只有水草,別無他物。媽雙手抱拳舉到胸前,「看,他在那邊。」媽的嘴唇痙攣著,聲音十分古怪。真的,在空曠的海灘的另一端,平的孤單疲憊的身影:鞋子拎在手裡,步履疲乏地向我們走來。我和媽霎時喜出望外。但不及我眨一下發疼的眼皮,就發現,那人影點著一支煙,而且,個子也比平大多了。事實上,這只是個陌生的路人。

    「走吧,媽!」我輕聲說。

    「他就在那裡。」媽的雙腳像兩根大理石的石柱,牢牢地插定在沙灘上。幾乎不是憑著意識,而是單憑著肌肉的力量,一隻手舉著指定對面那片鋸齒形的黑色剪影,海灣那邊的圍牆,固執地說。「我看見他了。他就在山洞裡,坐在漫浸著水的石階上,又餓又冷。但他已老成多了,學會了忍耐。」

    說著,她舉步「嚓嚓」地往公路上停著的汽車走去。她的步子邁得利落迅速,好像腳下不是軟塌塌的沙灘,而是堅實的柏油路似的。我只得踉踉蹌蹌地跟著她。

    只見媽三步兩步就攀上通往公路的陡直小徑,然後,連氣都不喘,就從車上拉下一隻大輪胎,再在上面縛上爸的釣魚線,然後又回到海邊,把輪胎扔進大海。

    「去,到平那裡去,把他接回來。」她幾近狂暴地對著嘩嘩作響的大海命令著,我從沒有在她聲音中聽出過如此的決心,或者說「能幹」。

    順著她的思想,輪胎被風和浪捲帶著,朝對面海灣漂浮出去,那邊的海浪更強勁,很快,釣竿線被繃得緊緊的,媽死死拉住魚線的一頭,任憑輪胎在灰白的浪峰中顛簸,魚線深深嵌入她的手指。突然,魚線扯斷了!輪胎被捲成渦螺形的波浪挾著,時隱時現。

    我們攀上礁石去眺望,看到輪胎已抵達小海灣的那一端,猛的一個巨浪,把它打沒了,不久,卻又浮現出來,沒有絲毫損傷,然後,又是一個挾著喧鬧的泡沫的巨浪。就這樣,反覆多次,那黑黑的一點,靈巧輕捷地在波濤中跳躍著,似在忠實地執行著它的職能:要歷經萬險,把平從洞壁裡拉出來。雖然每次從翻騰的白色浪尖上出現的輪胎,都空空然,沒有平的蹤影,但它每次的隱沒,似都帶著一份希望。

    然後如此反覆了十幾次後,當它再次浮現,已被波濤掀得成為碎片,被浪刮得遍海都是。

    幾乎在此同時,媽放棄了希望。我至今永遠記住她當時的神情:那是一種徹底的絕望和恐懼,為著失卻平,竟愚蠢到妄圖用信仰去改變命運!這令我十分惱怒——一種無以名狀的惱怒——就因為我們的一切失敗和徒勞!

    四

    如今,我再不期待找到平了。正如現在,我也不再期待,能找到一條挽救我婚姻的出路。儘管媽一再對我說:「再努力一下。」

    「這是哪門的理論?」我說,「既然已經沒有希望,便沒有理由再去維持這樣的婚姻了。」

    「但是你必須試一試,」她說,「這裡談不上什麼希望,也沒有什麼理由。一切都是命裡定的。但不管怎麼,你必須再試一試。」

    「那末,我還能做些什麼呢?」

    我媽說:「這你自己決定,你知道什麼是你最需要做的。如果這還要聽人家的,那你乾脆就別做了。」說畢,她便走開,把我一個人扔在廚房裡。

    我又一次想到平,當時,我是怎樣目睹他正處在危險之中,後來,災難又是如何發生的。然後,我又想及自己的婚姻。我是如何已看到了危機的信號,真的,我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危機最後還是發生了。我想,所謂的命運,它的一半其實就是出自我們的期望,一半,又是出自我們的疏忽。而且似乎唯有當你失卻你所愛的,你才會真正接受信仰。你必定會更珍惜你所失卻的,你必定會領悟覆水難收的哲理。

    我母親,其實仍舊十分留心這本壓在桌腳下的《聖經》。我知道,她對此是十分清楚的。我記得,在把它壓在桌腳之前,她在上面寫了點什麼。

    我抬起桌子,把《聖經》撿了出來,翻到《新約》前一頁,有一篇叫《滅亡》,在那一頁上,她用鉛筆淡淡地寫上兩個字:許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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