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福會 正文 來自牆外的聲音
    來自牆外的聲音

    ——麗娜·聖克萊爾的故事

    一

    小時候聽媽說,外曾祖父曾將一個乞丐判凌遲處死。後來,這個乞丐的鬼魂來向外曾祖父索命了。反正一個星期後,外曾祖父就去世了。人們有的說他死於流行性感冒,也有說別的什麼病,反正眾說紛紜。

    我不知道那個乞丐是怎樣捱過他生命的最後一刻的。在我心裡,一次又一次地設想著,劊子手怎樣一把撕去他的衣服,把他按倒在刑具上。“這個謀反者,將千刀萬剮,凌遲處死。”劊子手當眾宣讀著他的罪狀。然而未及他舉刀,那乞丐的精神已經崩潰了。幾天後,我的外曾祖父正在書房裡看書,忽地,那乞丐出現在他眼前。他的臉龐上疤痕累累,就像一只碎瓷花瓶。“我以為,最可怕的時刻,”那鬼魂說,“是刀砍下來的時候。豈料,我估計錯了。最難捱的,恰巧是相反,是在刀即將挨上而還未砍來之時。”說著,他伸出給砍成鋸齒形的胳膊,一把挾持起我的外曾祖父,穿牆消遁了。

    一次我曾問過媽,他究竟是怎樣死的。她回答道:“就死在床上,只躺了沒幾天,就死了。”

    “不,我說的是另一個人,那個乞丐。什麼叫凌遲處死?是不是把他的肉一片片割下來?還要抽筋剝皮嗎?他真的給干刀萬剮了?”

    “你們這些美國人,就會鑽牛角尖,”媽媽用中國話嚷了起來,“那人都死了快七十年了,他到底是怎麼死的,與你有什麼關系?”

    當然是有關系的。我想要是能洞察一切不良之兆,設法消災避難,本讓那種無聲的魔法將你吞噬。因為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我就覺得,我們房子四周,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恐怖。它們威逼著我母親,使她恨不得把自己蜷縮起來竭力想躲進某個她自認為安全的角落。但那股無以名狀的恐怖還是不肯放過她。多年來,我目睹著,它們正在一口一口地吞噬著媽媽,就像那個遭凌遲處死的死囚一樣,直到她從人世消失並且變成鬼魂。

    我記得,奧克蘭我們老家的地下室,老是讓母親不安驚恐,似乎那裡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年我才五歲。媽想瞞過我,她將一把木頭椅子抵住地下室的門,再套上兩圈鐵鏈,外加一把大鐵鎖,來了個雙保險。這就更使其顯得神秘莫測。我一直想方設法要開啟它,直到有一天,偶然我的小手指碰著門,它就啟開了,但未及我定下神,便一頭墜在一團黑暗裡,那種感覺,猶如栽入一道深不可測的裂口。待我能大聲嚎叫時,發現我已經被母親抱著,鼻血一滴一滴落在她肩頭。這時,母親才告訴我,地下室裡住著一個壞蛋,他已在裡面呆了幾千年了,所以從此,我不應再去開啟這扇門。她說,這是個窮凶極惡的壞蛋,她差點來不及把我拖出來。這個壞蛋,會讓我生下五個嬰兒,然後把我連帶五個嬰兒,一頓連骨帶肉吞下。

    從那以後,我經常目睹到許多嚇人的場面。我是以一個中國人的眼光來看待這種恐怖,這種基因,得之於我媽。當我在沙箱裡玩沙時,從我自己挖掘的洞裡,我似窺到群魔在亂舞。我甚至看到他們青面撩牙的臉龐上,雙目閃著綠光,正在虎視眈眈地搜尋著小孩子。一次我騎著三輪自行車玩,忽然發現地上的一只甲蟲,竟會呈現出一張孩子的臉,我立即用車輪將它碾扁。再長大一點,我能看見許多別的女孩子看不到的怪事:滾鐵環會突然一裂為二,將一個小孩子彈到半空。鐵鏈球會突然脫離鏈條,擊中一群正在嬉笑的孩子中的一個,腦漿濺了滿操場。

    我對誰也沒講過這些,甚至我媽。多數人不知道我有一半中國血統,可能因為我有一個外國姓:“聖克萊爾”的緣故。我一眼看上去,挺像父親,典型的英國愛爾蘭人:高大勻稱的個頭,但如果他們再走近一點,就會發現,我的臉龐輪廓,不像父親那般瘦削,我的線條是平緩渾和的,就像海灘上的卵石。我沒有父親的黃頭發和白皮膚,可我的皮膚呈一種蒼白色,就像被太陽曬退色似的。

    但我的眼睛,是媽媽給的,它不是深陷的,倒像鬼神節裡的南瓜燈上的眼睛;那種用小刀倉促撥出來的兩個孔眼,猛一看,好像沒有眼瞼。為了讓我的眼睛顯得光彩一點,我常常故意睜圓雙眼,然而當我帶著這樣的眼神在房子四周走動時,我父親便會間我為什麼顯得這樣緊張恐慌。

    我見過媽的一張照片,眼神也是這樣惶恐緊張。爸說那是媽在天使島移民處出來後,第一次照的相。她在那裡囚禁了三個星期,直到移民局得到足夠的文件證明她是個戰爭新娘。只有因為戰火而被迫逃離原所在國,或者是留學生,美國公民的配偶,才有資格可以從天使島裡釋放出來。

    二

    媽從來不講及她在中國的生活,但爸卻說,是他把媽從一個可怕的境遇中解救出來。到底怎樣可怕,他閉口不談。爸驕傲地在她的移民證上,給她寫上貝蒂·聖克萊爾,並劃去她原來的中國名字:顧映映。然而他又搞錯了媽的生辰,媽是1914年出生,他卻寫成1916年,就這麼筆尖一掃,我媽的名字沒了,生肖也由虎變成龍了。

    看了那張照片,你就會明白為何顧映映再也不存在了。照片上,她就像怕人搶似的,緊抓著一只蛤蟆包,身上一件長及腳踝的旗袍,兩側開著高高的叉,上身一件西式外套,那種老式的有墊肩的寬門襟的式樣,配著過分大的同料紐扣,這是媽的結婚禮服,是爸送的。這樣的裝束令你簡直吃不准她到底是來自何方,又准備往哪去。她的下巴幾乎抵著胸部,頭發左側一條挑得整整齊齊的頭路,赫然醒目。

    盡管她垂著頭,一副自卑可憐的樣子,雙眼卻直瞪著鏡頭,直勾勾的。

    “為什麼媽顯得那樣緊張?”我問爸。

    父親解釋道,那只是因為媽需要堅持在閃光燈咋嚎後,才能眨眼睛,她的眼睛足足睜了十來秒鍾。

    不過母親這種直勾勾瞪著雙眼出神,像在等著某種意料中的災禍到來的恐懼和不安的神態,我是很熟悉的。只是後來,漸漸地,她已沒有力氣再瞪大眼睛了。

    那天在奧克蘭中國城,在人行道上,媽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讓我緊緊地挨著她,她一邊低聲叮囑我:“別看她,一眼也別看。”當然,我怎麼能不看呢?人行道上,一個女人正背靠牆席地而坐,這個女人目光呆滯,就像有好幾年沒睡過覺,看著既蒼老,又年輕。她的指尖和腳尖,都呈紫黑色,好像在印度墨水裡浸泡過似的。但我知道,那是潰爛。

    “她怎麼了?”我輕聲問媽。

    “她遇上個壞男人,”媽說,“她有了個她不想要的孩子。”

    我知道她在騙我,她之所以要編這一套或那一套,只不過是以此告誡我,幫助我躲過一些暗藏的漩渦。我媽就有這份天才,她能在一切事物中預測到災難的征兆。

    甚至對其他的中國人,她也有這種預知的能力。在我們居住和購物的地方,人們幾乎只講廣東話或英語。媽是無錫人,所以她只會說國語和一丁點英語。爸只會說呆板的幾個中國詞組,他堅決主張我媽學英語。因此每當媽與爸交談,總是以語氣、手勢、表情和眼神來幫助,有時,她卡住了,便會用英語腔的中文,南腔北調地:“說——不——出——了。”這時,我父親就會幫她把話說出來。

    “我想,你媽的意思是,她累了。”當媽顯得有點沮喪時,他便會這樣說。

    而當媽燒出一只可口的菜餚時,他又會那樣說:“我想,她的意思是,我們這個家,有著全國最好的管家婆。”

    但是每當我們母女單獨相處時,母親就用漢語與我暢談,那些我父親根本想不到的話。我完全能聽懂這些字眼,但往往作出相反的更多的是風馬牛不相及的理解。

    當她認為我已經可以獨自上學而不用接送時,便叮囑我:“你只能兩點一線,學校到家,別的地方不准亂逛。”

    “為什麼?一我問。

    “你不懂。”

    “為什麼不懂?”

    “因為我還沒把它們灌入你腦袋。”

    “為什麼不灌給我?”

    “天呀!這讓我怎麼回答!因為這個問題講起來太怕人了。那種壞男人會把你從大街上掠走,再把你賣給別人,待你有了孩子,你就會殺死那個孩子,然後孩子的屍體會在垃圾筒裡被發現。以後呢?你就會進監獄,最後死在裡面。”

    我知道她又在胡編亂造了。但我也學會了編造,特別有時,當她必需要我為她做一些翻譯時。比如那天在一家食品店,她將鼻子伸到打開的罐頭裡,邊上一個男人對她叫喊著。這令我十分尷尬。“他講的什麼意思?”媽問我。我便哄她:他說中國人不能在這裡買東西。還有一次,學校發來一張有關接種防止小兒麻痺症的通知,我除了將上面的時間和地點譯給她聽以外,還擅自夾了點私貨,我說學校規定,全校學生都必需用金屬飯盒,因為紙袋會傳染小兒麻痺症。

    三

    一天,父親驕傲地宣布:“我開始上升了!”那是指,他被提升為服裝廠的推銷部經理。“這下,你媽可要高興死了。”

    我們的確情況好轉了。我們跨過海灣區,來到舊金山,而且上了山,搬到北部海邊,一幢公寓,並且有了個意大利鄰居。那邊的人行道特別陡峭,每天從學校到家,就得爬一段坡,那年我十歲。我希望,從此可以將一切恐懼留在奧克蘭了。

    那是一幢三層樓公寓,每一層有兩戶人家。房子外壁覆著一層白色拉毛水泥貼面,垂著金屬的火警安全梯,但裡面的設備卻是陳舊的。玻璃窗格的門,通向散發出一股霉氣的門道,那裡的傳話器密密麻麻擠著整整一幢住戶的名字。安德森、海曼、南茜、蘇茜斯和我們聖克萊爾家,一派典型的大雜院腔調。我們住在二樓,包圍在燒菜的油味和上下樓的腳步聲之間。我的臥室面向馬路,夜裡,我想象得出馬路上是怎樣的一副情景:汽車喘著大氣掙扎著爬上陡峭的坡路,馬路上聚集的夜游神們嬉鬧著,抽著煙,高聲說笑著:“怎麼,人都到齊了?”然後是警察的吆喝聲,接下來,是救火車的警號,馬路上還傳來一陣女人的咆哮:“你這個丘八,狗!靜下來。”這一切成了我每晚的催眠曲,我很快入睡了。

    媽卻看不順眼這幢公寓。最初我還沒覺察,剛搬進去時,她忙著收拾,幾乎花了整整一星期時間才安排停當。這不久後的一天,她帶我出去,剛走到車站,就給一個男人嚇了一下。

    那是個紅臉中國人,在人行道上踉踉蹌蹌地走著,好像與他的同伴走失了。當他的渾濁的布滿眼屎的眼睛轉向我們時,立時停下來,直直地伸出雙臂,亂嚷亂叫著:“我總算找到你了,蘇茜斯,我夢中的情人。嗨!”說著,他便咧開嘴,張開雙臂向我們撲來。媽立時放開我,雙手護住自己前胸,好像她是赤裸裸的。就在媽松開我的一瞬間,我便拼命地尖叫著。那男人越來越逼近我,直到另外兩個男人上來,嬉皮笑臉拽住他:“喬,得了,看在基督份上,別嚇著了她們。”

    從此不論在公共汽車上,還是進出商店,媽總是緊張得發抖,緊緊地攥住我的手,我被她捏得生疼。一次,當她暫時松開我的手,從錢包裡掏錢去賬台時,我便拔腿往糖果櫃邊溜,但她馬上又一把將我揪回來。我知道那一眨眼間,她很抱歉未能拴住我。

    待回到家裡,她把罐頭和蔬菜一一置好。忽地,她似覺得什麼地方不對頭,便將兩邊擱板上的罐頭對調了一下。接著,又快步走到起居室裡,將一面大圓鏡,從面對前門的牆面上,移到沙發邊的牆上。

    “你在干嗎呀?”我問。

    她用漢語說了一套什麼不平衡,中國話叫“相克”。我想,她指的是視覺的不平衡,而不是感覺的不平衡。然後,她開始搬移大家具:沙發,椅子,沙發茶幾,還有一軸中國畫。

    父親下班一進門,就問:“怎麼了?”

    “媽正在重新調整家具,使房間看上去更漂亮一點。”我說。

    但第二天,我放學回家,看見她又在移動家具。我感到某種不祥之兆。

    “你這是為什麼?”我問道,希望她會給我一個真實的回答。

    可她只是用漢語囁囁自語著:“這座房子似太窄太高,山頂上刮起的一陣強風,把你所有的力量吹回山腳,抵消掉了。所以,你很難發達。”

    她又指著公寓的牆和門,說:“看這過道多窄,就像一道被卡緊的咽喉,而廚房又直對著衛生間,因此你攝取的一切,都正好被沖走。”

    “怎麼了?這又怎樣?”我問。

    後來父親對我解釋道:“你媽正在練習如何把巢築得更穩妥,”他說,“可憐天下慈母心呀,你長大了就懂了。”

    我很納悶,為什麼父親從不擔憂什麼?難道他是瞎子?為什麼媽和我,能看到更多?

    幾天後,我才明白。那天放學回家,發現媽重新調整了我的臥室。我的床從窗邊移到牆邊,而原先我擱床的地方,放著一張舊的小床,我頓時明白了,媽一切不安和擔心的關鍵,因為她懷孕了。她的危險點,有如一只膨脹的大氣球一樣脆弱易破。

    “看,”爸面對小床對我說:“這就是你媽為之操心的小巢,忙活了一陣才置妥的小巢。”他對著小床,顯出一種按捺不住的喜悅。但他對我以後所目睹的,一直是渾然不覺。媽不知怎麼搞的,常會徑自撞到家具或牆上,這樣東碰西撞的,好像根本忘了自己懷著孩子,好像是故意賭氣。她從不談及這個將出世的孩子。她滿口講的,老是有關她的擔憂、不安、失重感,與別人的齦齲。這令我很為那腹中的孩子擔心,他似被困在我媽的肚子和他的小床的夾縫中,孤單單地懸在其間。

    現在,我的床是靠牆置放了,所以夜晚,我聽到的再也不是大街上的聲音,而是牆那頭傳來的聲音。根據門道裡蜂音器上標明的,牆那邊,住著一家姓蘇茜斯的。

    睡在靠牆的床的第一晚,就聽到牆那邊,傳來陣陣號叫,聽起來,像是嘴被捂住而發出的號叫。那是個女人?還是女孩子?我把耳朵貼在牆面上,只聽到一個女人怒氣沖沖的聲音,然後是一個女孩子的尖產申辯。霎時,好像這一切都沖著我來了,斷斷續續的。“我在跟誰講話?”“你為什麼要偷聽?”“出去。”“還不如死呢。”

    然後,又是一陣推操、毆斗和嚷嚷聲,好像在廝殺,夾雜著尖叫。母親對著女兒高舉著手中的刀,准備將她肢解。先是扯去她的發辮,然後剝去頭皮,拔去眉毛,再是雙頰,一層一層地割下去,直到什麼也不剩。

    我把頭埋伏在枕頭裡躺著,被耳裡聽到的和幻覺中的狂暴場面,嚇得渾血打顫,連氣都透不過來。一個女孩子給殺死了,那種種混亂騷動的聲響,無可抵擋地傳入我耳膜。我無法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四周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恐怖。

    可次日晚上,那個女孩似又復活了,她再次尖聲號叫著,又是毆斗聲,騷動聲更刺耳了。女孩又一次置身在危險中。如此夜夜重演著。這時,牆上傳來一個聲音:這是一種最壞的征兆。它的恐怖之處在於不知道這一切將於何時結束。

    那個吵鬧不息的家庭,就是隔著門外的公共走廊,我也能聽到他們的大嗓門。

    “如果你再從樓梯欄桿上滑下樓,看我不把你頭頸擰斷。”那是個女人的咒罵聲。隨後,樓梯上一陣劈劈啪啪的猛力踩樓板的聲音,有人下樓了。“別忘了把你爸的襯衣取回來。”還是那個女人的聲音。

    那時,我剛好關上自家公寓門出來,一手夾著幾本書。猛一回頭,發現一個高個子女孩正向我走來。因為太熟知那家的可怕的居家小節,以至當冷不丁與她面對面時,我竟嚇得尖叫起來,書撒了一地。我知道她就是那個女孩子。她只是竊笑著,快步下了樓。我猜她大約十二歲左右,比我大兩歲。我飛快地撿起書,悄悄地尾隨著她,穿到馬路對面去跟蹤她。

    她實在不像那個我幻覺中被殺死了一百次的女孩。她身上干干淨淨,沒有一點血跡。只見她穿了件耀眼的白襯衫,配著藍色的羊毛衫和藍綠的百褶裙。她神情似很得意,兩條棕色的辮子合著步子一晃一晃的。後來,好像覺察到我在暗中揣測她,只見她猛然一回頭,給了我慍怒的一瞥,然後快步拐彎躲開了我。

    打那以後,只要一碰到她,我便故意將目光避開,裝著專心走路,或者忙著整理外套上的紐扣或書包。對她,我總自覺有罪。

    四

    一天,父母的朋友素雲姨和坎寧叔,到學校來接我去醫院看媽,我才知道問題的嚴重。盡管他們嘴上說著一些無足輕重的雞毛蒜皮事,但他們的神色,卻是很沉重嚴肅。

    待我們趕到醫院,只見媽躺在病床上,悲痛欲絕地扭動著身子,突然她瞪大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

    “都怪我,都怪我!其實我早就料到了。”她抖抖顫顫地重復著這些話,“可是,我沒有去阻止它!”

    “親愛的貝蒂!”父親竭盡全力地安慰她。但媽還是一個勁地責備著自己。她緊緊抓住我的手,整個身子都在顫抖。然後,她以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我,好像在企求我什麼,好像懇求我寬恕她什麼……只見她含糊不清地用中國話向我嘟噥著。

    “麗娜,她說些什麼?”父親焦急地大聲問我,這一著,使他再無法幫她把話說出來。

    同樣的這一著,也令我不准備對此作任何回答。頓時我覺得,最壞的一刻已經挨過去了。也就是說,她所擔心的已經實現了。它們不再是令她膽戰心驚的預兆,不再驚攪折磨她了。我只是專心聽媽媽訴說著:

    “在臨盆時,”她絮絮地訴說著,“我已經聽到,孩子在我肚子裡尖叫,孩子的稚嫩的手指,還戀戀地依附著我。可醫生護士們就是要把他推出去,把他推到人世間。孩子一露頭,護士們驚叫起來。原來他瞪大著雙眼!他看得見一切,清清楚楚的!後來他整個身子都滑出來了,躺在手術台上,緩緩蠕動著,散發著生命的熱氣。

    “我調過目光看著他,立時發現,他的小手小腳,頂著個碩大的頭顱,那模樣這樣可怕,我愕然了。我目不轉睛地細細看著他。發現他的眼睛是睜開的,他的腦袋殼也是睜開的——敞開的,我能一眼看到裡面。那裡空空然,沒有腦子。也可以說,他沒有思想。‘哎唁,這個孩子的頭顱,只是一只空蛋殼一樣!’醫生們驚叫著。

    “那孩子可能聽見我們的聲音了,他那顆碩大的頭顱裡,似散發著陣陣熱氣。

    他抬起頭轉向這邊看看,又扭往那邊望望。我知道他什麼都看見,什麼都明白。他熟知我身體內的一切秘密,明了我是如何稀裡糊塗地沒了一個兒子,又稀裡糊塗地懷上這一個兒子。”

    我怎能把她所說的告訴父親呢?他已夠傷心了,我怎能忍心把她這套瘋話傳給他呢?

    所以我只好編一套謊話來搪塞著:“她說,我們非常相信,不久的將來,會再有一個孩子。她希望孩子在另一世界將很快樂。她勸我們還是早點回去吃飯吧。”

    從此,媽的精神崩潰了。不是突發的,而只是像碟子般一只只從架上落下來,一只接一只,跌下來,碎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一只碟子會掉下來。為此,我一直在緊張地惶恐不安地等待著。

    有時,她做著飯,半途,便會把它撂在一邊,去做別的事。水龍頭開著,嘩嘩地流過水槽,她卻毫無感覺。切菜切到一半,舉著菜刀的手會本然地凝住,眼淚開始撲籟籟落下來。在餐桌邊吃著飯,會突然放下叉子,掩臉哭泣。“沒——關——系。”父親呆呆地坐那兒,用生硬的中國話說,竭力緩和著空氣。而我,索性起立離開餐桌,揣摸著下一次又會發生什麼,總有一個令人擔心的下一次。

    父親也逐日心衰意喪了,他也崩潰了,只是以另一種不同方式。就好比,他看著某樣東西要摔倒了,便奮身上去企圖擋扶住它,卻常常是,未及到那兒,他自己卻摔倒了。

    “她只是累了,太疲倦了。”一天,當我們在金穗飯店吃飯——只我們父女倆,因為媽終日像個木頭人樣躺在床上。父親這樣對我說。我知道他終日在為媽擔心,只見父親憔停不堪,心力交瘁,痛苦地盯著他眼前的菜盆,似盆裡裝的不是通心粉,而是蠕動的蟲子。

    媽的兩眼,視而不見地在家裡四處環視,目光滯呆,沒有一丁點活力。每天父親下班回家,總要拍拍我的頭輕聲問道:“我的大女兒今天怎樣了?”嘴上這麼說著,目光卻越過我頭頂,落到母親身上。我內心充滿一種莫名的懼怕。我無法說明白到底懼怕什麼,但我卻能感覺到那種不祥之兆。我便十分敏感,能覺察到靜默的居室中,每一絲輕微細小的動靜。晚上,牆那頭的毆打聲和爭執聲依舊不斷,聽著,似乎那女孩子會被打死的。我靜靜地躺在床上,把床單直扯到下巴下。我常常暗自估摸著,我們家和牆頭那一家,哪一家更晦氣更倒霉?比較了一陣後,自我安慰地覺得,隔壁的女孩子似乎更不快樂。

    五

    一天晚飯後,門鈴響了。這是很奇怪的,因為通常,來客總是先按樓下的蜂音器。

    “麗娜,看看是誰。”父親在廚房對我說,他正在炒菜。媽躺在床上,現在她終日躺在床上,就像個活死人似的,毫無知覺和思想。

    我謹慎地將門啟開一道縫,驚訝地發現,站在門外的就是隔壁那女孩。我愣住了,她卻不在意地一笑。只見她衣衫不整,頭發凌亂。“誰呀?”父親在問。

    “是隔壁的——”我遲疑地看著她。

    “特麗莎。”她很快地說。

    “是特麗莎。”我說。

    “請她進來。”父親話音未落,特麗莎已快步走到我房裡,完全是不請自進。

    我關上門,跟在她兩根跳躍的棕色發辮後面,那甩打著的發辮,好比落在馬上的鞭子。

    她徑自走到窗台前打開窗子。“你要干什麼?”我驚叫著。她面向大街坐在窗台上,然後對我傻乎乎地一笑。我坐在床邊,只覺得冷颼颼的寒風,從窗外的夜色中呼呼進來。

    “笑什麼?”我問她。

    “我媽一腳把我踢出來,”她止住笑,以一種洋洋得意的口氣說,好像很以此為榮。然後,她又悄然一笑,說,“我們吵架了,她把我攆出來,把大門反鎖住。

    現在,她還以為,我會十分懊喪地等在門外,尋思著如何向她賠禮道歉。讓她等著吧,我才不會呢。”

    “那你准備怎麼辦?”我屏聲息氣地問,肯定這次,她母親不會放過她,說不定真要殺死她,求個一勞永逸。

    “我想從你窗外的太平梯爬回我自己房間,”她輕聲湊在我耳邊說,“她會一直等下去的,直到耐不住了,便會打開大門,而我卻不見了。可我好端端地在自己房裡,躺在床上。”說著,她咯咯地笑了。

    “當她最終發現你在自己房間裡,會嚇壞的。”

    “不會。她只會高興,我還活著,而且也沒出什麼事。不過,她會裝瘋賣傻一陣,只那麼幾分鍾。我經常做這種事的。沒事!”說著,她便從我的窗口輕輕溜下,悄然回她自己房裡去了。

    我呆呆地對著敞開的窗戶出神,百思不得其解。她怎麼還會回家?難道她不感到,那種生活是如此可怕!而且,她是否意識到,這樣的日於對她是沒有盡頭的。

    我躺在床上,等著聽那尖聲號叫和毆打。夜深了,我還沒睡意。隔壁響起了蘇茜斯太太的大嗓門,夾著嚶嚶的哭聲。“你這個壞丫頭,差點把我嚇死。”特麗莎也在叫喊著:“我差點摔斷了脖頸。”然後;那邊又是哭又是笑。

    聽聲音,她們似已在熱烈擁抱和親吻。我吃驚了。不管怎樣,我為她們高興。

    我的估計完全錯了。

    我至今都記得,那個晚上,“希望”這個字眼,如何強烈地震撼著我。從此,一天一天,一年又一年,我始終緊緊地抓住“希望”這個字眼,守在媽床邊,看著她昏昏沉沉,無意識地自言自語著。但我相信,這樣的狀況——這個最最可怕的狀況,總有一天會結束的。災難已經來臨了,但現在,我卻想到了希望。蘇茜斯太太和特麗莎間的可怕的激烈爭吵還在繼續,但我從中似乎明白了某種涵義。

    我看見,一個女孩子抱怨著:“我無法再忍受了!”我看見那母親,穿著漂亮的睡袍躺在床上。後來,女孩子向她高高舉著鋒利的刀刃:“你必需挨上一千刀,這是唯一令你解脫的辦法。”

    母親閉眼坦然地接受了。嗖!嗖!嗖!利刃飛快地剮著母親。母親痛入肌膚,大聲號叫著,但待她睜開雙眼,發現沒有血跡,也沒有殘骸。

    女孩說:“看見了嗎?”

    母親點點頭。“現在我完全懂了。最壞的已經挨過,再沒什麼可怕的了。”

    女孩子說:“到牆那邊去看看吧,你就會明白,為什麼你錯了。”

    然後,女孩子攜著母親的手,穿過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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