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短篇小說選 正文 荒唐人的夢
    一我是一個荒唐可笑的人。現在他們叫我瘋子。在他們看來,如果我依然不像先前那樣荒唐的話,那麼這一稱呼倒是升了一級。不過,我現在已經不生氣了,現在我覺得他們全都很可愛,甚至當他們嘲笑我的時候——我反而覺得他們特別可愛。假若望著他們我心裡不是那麼憂傷的話,我會同他們一道笑的,——不是笑我自己,而是由於喜歡他們。我之所以感到憂傷,是因為他們不懂得真理,而我卻懂。唉,一個人懂得真理有多麼難啊!但是這一點他們是理解不到的。

    不,他們是不會理解的。

    過去我感到非常傷心的,是因為我好像很荒唐可笑。不是好像,而是確實荒唐。我一向是非常荒唐可笑的,這一點也許我一生下來就是如此。也許是七歲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自己是個荒唐的人了。後來我上中學,進大學,結果呢——學得越多,越覺得自己荒唐。因此,對於我來說,大學裡學到的全部知識彷彿只是最終向我證實和說明:我學習越深入越荒唐。學習如此,生活也是如此。時間一年年過去,我認識到我在各方面都很荒唐,這個認識在我身上也與年俱增。所有的人總是嘲笑我,但是,他們誰也不知道,誰也猜不出,如果說人世間有個什麼人最瞭解我是荒唐人的話,那麼這個人就是我自己。使我遺憾不過的正是他們不明瞭這一點。不過,在這件事情上我自個兒有錯:我老是那麼高傲,從不願意向任何人承認自己荒唐。我身上的這種傲慢在與年俱增,倘若我讓自己向任何人承認自己荒唐,那麼當晚我就會用手槍打碎自己的腦袋。啊,我小時候有多痛苦,生怕忍耐不住而突然向夥伴們坦白承認。然而,當我成長為青年後,雖然對自己很壞的品性一年比一年有更深的認識,但不知為什麼心情卻反而變得平靜多了。的確是不知道為什麼,因為我至今還不能斷定其原因。這原因也許是由於某種極大地影響我的情況,使我心頭積聚著極度的苦悶,這就使我萌發了一種信念:世界上到處都是·無·所·謂。我早就預感到了這一點,但是,完整的信念似乎是最近一年突然出現的。我忽然感到,世界的有無,對於我來說都·無·所·謂。我開始感到並且真正地感到,·我·身·邊·空·無·一·物。起初,我總以為,許多東西過去是有的,但是後來我才悟出來,過去也是一無所有,只是不知因為什麼才彷彿那樣。我逐漸確信,將來也永遠是一無所有。於是,我馬上就不再對別人生氣,也幾乎不再對別人留意。說實在的,這種變化甚至在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上也會表現出來。比如,有時候我在街上走著走著就撞著了人家。這不是由於沉思的緣故,我有什麼要沉思的呢,我當時就根本沒有想什麼,因為我對什麼都無所謂。我要是解決了一些問題有多好,唉,一個問題也沒有解決,而有多少問題要解決啊?可是,我一想到·全·無·所·謂,一切問題便不復存在了。

    就在那之後我弄清了真相。我是去年十一月,確切地說是去年十一月三日弄清的。打那以後我的每一瞬間我都記得清清楚楚。這事發生在一個漆黑漆黑的夜晚,恐怕只有這個夜晚才這麼黑。當時是十點多鐘,我正回家去。記得,我正在想著沒有比這更陰暗的時候,甚至在肉體上也感覺得到。傾盆大雨下了一整天,那是一場最寒冷、最陰鬱甚至叫人可怕的大雨。我記得,這雨甚至還對人懷著一種公然的敵意。而在十點多鐘它卻驟然停了,散發出一股令人覺得可怕的潮氣,比下雨時還要潮濕,還要寒冷。街道路面上的每一塊石板,每一條胡同,處處都在散發著霧氣。如果從街上往胡同裡望去,那裡面也是霧氣騰騰的。我突發奇想,如果街燈全部熄滅,會使人愉快些,因為它把什麼都照得通明透亮,反而令人感到憂傷。這一天我幾乎沒有吃東西,晚上早早地到了一位工程師家,當時在坐的還有他的兩位朋友。我一直默不作聲,似乎很叫他們生厭。他們談看吸引人的什麼事情,甚至突然發起火來。但是在我看來,他們全無所謂,他們激動只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我忽然把我的這一想法對他們說了出來:「先生們,我說你們本來是無所謂的嘛。」他們聽了沒有生氣,反而笑起我來。這是因我的話並無責備意味,而只是我覺得全都無所謂而已。他們看出我這全無所謂之後也就快活起來了。

    當我走在大街上想著街燈的時候,我不時望望天空。天空黑得可怕,不過還能清晰地分辨出被撕碎的雲塊,雲塊之間是一個個無底的黑斑。在一個黑斑上,我突然發現一顆小星星,於是就仔細地觀察起來。這是因為那顆小星星提示我:我決定在今夜自殺。早在兩個月前我就果斷地下了這一決心,儘管我很窮,還是買了一支漂亮的手槍,並且在當天就裝上了子彈。但是,兩個月已經過去,手槍依舊放在抽屜裡。可我無所謂地想最後找一個不那麼無所謂的時機,為什麼要這樣,我自己也不知道。因此,這兩個月來,我每晚回家都想自殺。我一直在等待那個機會。而現在這顆小星星提示了我,我決定今晚·一·定自殺。那顆小星星為什麼要提示我呢,我也不明白。

    我正在仰望夜空,突然有個小女孩一把抓住我的衣袖。街道上已是空落落的,幾乎不見人影。遠處有個車伕在輕便馬車裡睡覺。小女孩約莫八歲,裹著頭巾,穿件短外衣,渾身濕淋淋的。但我特別記得的是她那雙濕漉漉的破皮鞋,而且現在也還記得。她那雙鞋子格外引我注目。她驟然扯住我的衣袖叫喊。她沒有哭,但似乎在斷斷續續地喊著什麼,由於冷得全身打戰,未能把話說清楚。她被什麼事兒嚇壞了,絕望地叫著:「好媽媽!好媽媽!」我向她扭過頭去,不過什麼也沒有說又繼續走路,但她跑上來把我拉住。她的聲音裡流露出一種小孩受了極度驚嚇的絕望心情。我熟悉這種聲音。儘管她沒有把話說完,但我明白,或者是她母親在什麼地方快要死去,或者是她們在那裡出了什麼事,所以她跑出來叫人,想找點什麼,去幫助她母親。可是,我沒有跟著她去,相反,卻陡然起了趕走她的念頭。起先,我要她去找警察,她卻鬆開手,嗚嗚咽咽,氣喘吁吁,老跟在我身邊跑,不肯離開。於是,我衝她跺腳,吼一聲。她只是喊著:「老爺!老爺!

    ……」她突然離開了我,飛快地橫過街去:街那邊來了一個行人。看來,她不再跟著我,而去找那個行人了。

    我登上五樓我的住處。我沒有和東家住在一起,我有自己的房間。我的房間小而簡陋,有一個閣樓上常有的那種半圓形窗戶。屋裡有一個漆皮面沙發,一張桌子,桌上放著書,兩把椅子,還有一把舒適的安樂椅,雖然十分陳舊,但卻是一把伏爾泰式的高背深座椅。我坐下來,點燃蠟燭,開始思考。隔壁房裡一片嘈雜吵鬧聲,近三天來都是如此。那裡住著一個退伍大尉軍官,他邀來一大群客人——五、六個酒肉朋友,正在喝酒、玩牌賭博。昨晚上他們竟然打起來了,我知道,他們有兩人互相揪住對方的頭髮久久不放。女房東想數說他們,但懼怕那大尉。住在我們這兒的還有另一家房客:一位身材瘦小的團長太太,帶著三個幼小的孩子。他們住進來後小孩都病倒了。太太和孩子們都害怕大尉,怕得昏厥過去,整夜打哆嗦,畫十字,她的幼子被嚇得患了癲癇病。我確切知道,大尉有時候在涅瓦大街上攔路乞討。他沒有找到職業,但奇怪的是(我正要說此事),他住進來整整一個月都沒有給我製造過麻煩。自然羅,從一開始我就迴避同他結識,而他對我從一開頭也不感興趣。不過,他們在一牆之隔的那邊,不論怎麼喊叫,也不論他們是幾個人——我一直都不在乎。我整夜坐著,確實沒有聽到他們爭吵、打架——甚至把他們忘了。我每晚徹夜不眠,這樣已經有一年了。我通夜坐在桌旁安樂椅裡什麼事也不做,只在白天讀讀書。我這樣坐著什麼也不去思考,若是有什麼念頭在腦子裡閃現,我也聽其自然。每晚要點完一支蠟燭。我靜靜地在桌旁坐下,把手槍拿出來放在面前。當我放下手槍時,我記得問過自己:「是這樣嗎?」接著就斬釘截鐵地回答自己:「是這樣的。」也就是自殺。我知道,我今晚一定會自殺,而在這桌旁還要坐多久——我也說不上。要不是那個小女孩出現,我肯定早已自殺了。

    二您要知道:我雖然全無所謂,但要是拿疼痛來說我還是感覺得出來的。如果有人打了我,我就會感覺得痛的。精神上也是這樣:如果發生了什麼可憐的事,我就會覺得可憐的,就像過去生活上我還沒有對任何事都覺得無所謂時那樣。對那個小女孩我也有過憐憫心:我一定要去幫助她。可是我為什麼沒有去幫呢?是因為當時產生了一個念頭:當她拉住我,呼喊我的時候,我面前突然出現一個疑問,而且無法加以解決。問題很無聊,但我很生氣。我生氣是由於有了這麼一個結論:我既然已經決定今夜自殺,那麼,我現在對世間的一切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加無所謂了。我為什麼突然感到我不是全無所謂,而去可憐一個小女孩呢?我記得,我十分同情她,甚至於有過一種奇怪的心疼感,在我這種處境下,這種感覺甚至令人難以相信。的確,我無法更好地把我當時那種轉瞬即逝的感覺轉述出來,不過,這個感覺直至我回到家在桌旁坐下來仍未消逝,以至我非常生氣,這是很久以來不曾有過的。推論一個個紛至沓來。很顯然,既然我是人,而不是子虛,暫時也沒有化為烏有,那麼我就還活著,因此就會有苦惱,有憤怒,有為自己的舉止而感到羞恥的心。就算是這樣吧。但是,既然我將自殺,比方說,再有兩個小時我就要死去了,那麼小女孩於我有什麼相干呢?羞恥心、世間的一切與我又有什麼相干呢?我行將化為烏有,徹底消亡。我知道,我即將·完·全消失,因而一切也將不復存在,那麼,這種認識對於我對小女孩的愛憐之心,對於做了卑鄙事以後的羞恥心,不能沒有絲毫影響吧?須知,正因為如此,我才會對不幸的小女孩跺腳,向她粗野地吼叫,好像在說,「我不僅沒有同情心,而且如果要我去幹毫無人性的醜行,現在我都可以去幹的,因為兩個小時之後一切都將逝去了。」您能相信嗎?這就是我對她吼叫的原因。對這一點我現在幾乎深信不疑。十分顯然,生命和世界現在彷彿都要取決於我,甚至可以這麼說,現在這世界彷彿也是為我一個人而創造的:我自殺了,世界也就不再有了,至少對於我來說是如此。我的知覺一旦消失,整個世界也就隨即消亡,就像幽靈一樣,就像依附於我的知覺一樣,因為這整個世界和全人類也許就是我自己一個人。至於我死後,對任何人來說也許真的什麼都不再存在了,這一點已不必去談了。我記得,我坐在那兒反反覆覆地思考著所有這些接踵而來的新問題,甚至生出異念,異想天開起來。比方,我突發奇想,假如我以前生活在月球上或火星上,在那裡做了最無恥的事情並且遭到斥責和羞辱,這除非有時在夢境中或在噩夢中才能感覺和想像得到;又假如,我後來來到了地球上,而又記得自己在別的星球上的所作所為,此外,還知道我再也不會回到月球上,那麼,當我從地球上仰望月球時,——是否會覺得·無·所·謂呢?是否會為自己的醜行而感到羞愧呢?思考這些問題是無益的、多餘的,因為手槍已擺在我的面前,我的整個身心也感覺到了·這·事必將發生。但是,這些問題刺激著我,使我憤怒。不先把問題弄明白,我似乎暫時還不能死去。總之,這個小女孩救了我,由於這些問題我遲延了自殺。這時,大尉房裡的嘈雜聲開始平息下來:他們玩過牌後在準備睡覺,不過暫時還有人在嘟嘟囔囔說胡話,懶洋洋地輕聲叫罵。就在這時,我坐在桌旁安樂椅裡忽然睡著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我完全是在不知不覺中睡著的。大家知道,夢是一種稀奇古怪的東西:有的十分清晰,細節都似珠寶飾物那樣精美;有的你會覺得一晃而過,彷彿超越了時空全無感覺。引起夢境的似乎不是理智,而是願望,不是大腦,而是心靈;然而,我的理智在夢中有時有多巧妙,而且會生出一些完全不可思議的事情來。例如,我哥哥去世已經五年,我有時還夢見他:他幫我做事,我們互相關心,而我在夢中一直十分清楚和記得,我哥哥已經死了,埋了。他雖然是死人,仍在我身邊為我忙碌,為什麼我的理智會完全容忍發生這一切呢?好,不談這個,說說我的那個夢吧。是的,我當時做了一個夢,就是十一月三日的那個夢!

    他們現在還在耍笑我,說那只不過是一場夢而已。不過,既然那個夢能告訴我真理,是夢不是夢難道不是都無所謂嗎?你要是發現和認清了真理,那麼,不論你是睡著還是醒著的時候都知道,這就是真理,沒有也不可能有別的真理了。好吧,就算這是做夢,就算這樣,但是,被你們說得天花亂墜的那種生活,我卻要用自殺來結束它了,而我的夢,我的夢——啊,則給我展示了一種嶄新的光輝燦爛、煥然一新、充滿活力的生活!

    請聽我繼續說吧。

    三我說過,我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彷彿還在思考著那些問題。我忽然夢見,我坐在那裡拿起手槍來直對著心臟——是心臟,不是腦袋;以前我是打算一定對準腦袋,正對右太陽穴開槍的。我對準胸膛等了一、二秒鐘,忽然房裡的蠟燭、桌子和牆壁全都在我眼前晃動、旋轉起來。我連忙開了一槍。

    您有時會夢見從高處掉下來,或是被人砍殺,但是您從不會感到疼痛,除非您自己真的撞在了床上,才會感到痛,並且往往會痛得醒過來。我這次做夢時也是這樣:我不感到痛,但覺得一槍把全身都震撼了,一切都頓時消失,四週一團漆黑。我彷彿又瞎又聾,僵直地仰臥在一件硬邦邦的東西上,什麼也看不見,一動也不能動。人們在我旁邊走來走去,叫著喊著,大尉在低聲說話,女房東在尖聲叫嚷,——突然間喧囂聲停息下來,原來他們在用一口緊閉的棺材抬著我走。我感到棺材在晃動,尋思著原因,頓時使我大吃一驚:原來我已經死了,真的死了。我明白了,毫不懷疑,我看不見,也動不了,然而還有感覺,也能思維。不過,我馬上就聽其自然,像往常做夢那樣,平心靜氣地接受這個現實。

    於是,他們把我埋入土中。他們都走了,剩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一個人。我不能活動。過去不是在夢中時,我常想我會怎樣被埋入墳墓,由墳墓聯想到的不過是潮濕和寒冷而已,眼下我可真的感到了寒冷,尤其是腳趾尖,不過再沒有別的什麼感覺了。我躺著,奇怪的是無所期待,心平氣和地承認死人是沒有什麼可盼望的了。可就是感到潮濕。我不知躺了多久,——一個小時,或者幾天,也許有好多天了。但忽然間,從棺蓋上滲進來一滴水落到我閉著的左眼上,一分鐘後又一滴,又一分鐘後第三滴,就這樣連連不斷,每分鐘落下來一滴。一股無比的憤懣從我心底升起,我感到心底一陣疼痛。「這是傷口」,我想了想。「是槍傷,裡面還有一粒子彈……」水還在滴落,每分鐘一滴,逕直掉到我那只閉著的眼睛上。我突然祈求起來,但不是用聲音,因為我是不能動彈的,而是用我的整個身心,向著使我變成這樣的主宰者祈求:「不管你是什麼人,但如果有你在,如果有比眼下發生的更合乎情理的事,那麼你就讓它也在這兒出現吧。而如果因為我缺乏理智而自殺,你要報復我,讓我往後的日子過得難堪、荒唐,那麼就請注意,我在任何時候所遭受的任何苦難都將無法與我要默默地承受的那種羞愧相比,哪怕那苦難要綿延千百萬年!……」

    我祈求之後不再說話,深深的沉默幾乎持續了整整一分鐘。又掉下一滴水,但我知道,而且深知和確信,一切都將馬上發生變化。這不,我的墳墓真的突然裂開了。也就是說我不知道墳墓到底是被打開的還是被掘開的,不過,我被一個沒有見過的黑怪物抓住,於是我們不知不覺地來到了天空中。我驀地發現:這是一個深夜,一個前所未有的漆黑漆黑的夜晚!我們在遠離地球的太空中疾飛。我對抓我的怪物什麼也不問,我在等待著,我非常高傲。我深信自己不會害怕,而且一想到不會害怕時,我便興奮不已。我記不起飛行了多長時間,而且也想像不出來,因為一切都像平常做夢時一樣,當你跨越時空,超越存在和理智的規律時,你就只會在心靈的憧憬點上停下來。我記得,我在漆黑中忽然看見一顆小星星。「這是天狼星吧?」我驟然忍不住問道,因為我本來是什麼也不想打聽的。「不,這就是你回家時從雲層間看到的那顆星星。」那個抓我的怪物答道。這時我才看到,這怪物有一張彷彿與人一樣的面孔。奇怪的是,我卻不喜歡這怪物,甚至對它感到十分厭惡。我所期待的是徹底的虛無,正因為如此,我才對著自己的心臟開槍。而今我落在了怪物的手中,它當然不是人,但它是·存·在·著·的,是活著的:「啊,原來墳墓的外面也還有生命哩!」我像做夢似的胡思亂想,不過我的心底依然如故。「如果·復·生,」我想,「重又生活在某人的旨意下,那麼,我是不會去接受別人的控制與凌辱的!」「你知道我害怕你,所以你看不起我。」我忽然不顧體面地對我的旅伴提出問題說,這問題含有自我表白的意味,因而我的心底像被針刺一樣感到屈辱。他沒有回答我,但我馬上覺得,並沒有人鄙視我,恥笑我,也沒有人可憐我,同時也發覺,我們旅行的目的不清楚而且神秘莫測,不過只與我一人有關。一種恐懼感在我心中慢慢升起。默不作聲的旅伴身上的一種東西在無聲地但卻痛苦地感染著我,彷彿在我身上湧動。我們在昏暗而神秘的太空中急飛。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那些熟悉的星星了。我知道,太空中有些星星的光要數千年甚至數百萬年才能到達地球上,我們也許已經飛過了這一個距離。在極度揪心的苦悶中我似乎在期待著某種東西。剎那間,一種熟悉的扣人心弦的感覺使我震盪:我忽然看見了我們的太陽。我知道,這不可能是那個養育過我們地球的太陽,我們距離我們的太陽無限的遠,但不知為什麼,我的整個身心卻感到,這個太陽和我們的那個太陽一模一樣,是我們太陽的複製品,是我們太陽的孿生兄弟。動人心弦的甜美感在我心底激起一陣欣慰:給我生命的親切的陽光的威力在我心中迴盪,使我心靈復甦,我被埋進墳墓後,第一次感到有了生機,原先的那種生機。

    「而如果這就是太陽,如果這確實就是我們的那個太陽,」

    我高呼起來,「那麼,地球又在哪兒呢?」旅伴就把一顆小星星指給我看,那小星星在黑暗中閃爍著綠光。我們徑直朝它飛去。

    「宇宙中莫非真有一模一樣的東西?大自然的規律果真是這樣?……如果這是另一個地球,那麼它難道和我們的地球完全一樣……和我們那個不幸的、可憐的,但又寶貴、永遠可愛的地球,和我們那個即使在最忘恩負義的兒女心中也能喚起對它苦愛的地球完全一樣嗎?……」我無比激動地呼喊起來,對被我離開的原先的那個地球有著難以抑制的眷戀。那個被我拒絕的可憐的小女孩的身影在我面前一閃而過。

    「一切你都會看到的,」我的旅伴回答說。聽得出來,他的話中夾帶著憂傷。我們在迅速地靠近那顆行星,行星在我眼中越變越大,我已經分辨出了海洋和歐洲的輪廓,一種奇特的偉大而純潔的妒意突然在我心間湧起:「怎麼可能有一模一樣的東西呢?而且又為了什麼呢?我愛,只能愛我離開的那個地球,我這個忘恩負義的人向心房開槍結束生命時,我的血就灑在了那上面。但是任何時候,任何時候我都沒有中斷過我對那個地球的愛,就是在離開它的那個晚上,我也許比任何時候都愛得更苦。在這新的地球上也有痛苦嗎?在我們那個地球上,我們的確只能懷著痛苦去愛,並且也不知道還有別的什麼方式去愛它。為了愛,我甘願受苦。我願意,我渴望就在此刻含著熱淚去親吻我離去的那一個地球,我不願意,也不接受在任何別的地球上復生!……」

    可是,我的旅伴已經把我扔下。我好像毫無感覺地霎時間就來到了另一個地球上——一個晴天麗日下的人間天堂。

    我好像站在我們地球上希臘群島中的一個小島上,又好像是與這些島嶼毗連的大陸沿海的某個地方。啊,一切的一切都完全像我們地球上一樣,可就是這兒似乎到處是一派節日的氣氛,洋溢著偉大、聖潔、最後勝利的歡樂。溫柔、碧綠的大海輕輕地拍打著堤岸,環抱著毫不掩飾的幾乎是屬意專一的愛戀親吻著海岸。樹木參天,娟秀蔥蘢,片片綠葉輕柔、親暱地沙沙響,我感覺它們像是在訴說情話迎接我的到來。茂密的野草開滿鮮花,馨香四溢。一群群的鳥兒在天空中飛過,毫不畏懼地落在我的肩上、手上,抖動著可愛的小翅膀,喜滋滋地拍打我。我終於見到和認識了這片樂土上的人們。他們主動地走過來,擁著我,親吻我。他們是太陽的兒女,自己那個太陽的兒女,——啊,他們長得多麼俊美!在我們地球上,我從來沒有見過人有這麼美。也許只有在我們的孩子身上,在他們的孩提時代,才能找到這種美的久遠的雖然是模糊的痕跡。這些幸福的人們眼睛放射著明亮的光芒,他們的臉上閃現著智慧的光彩和泰然自若的神色,而人人都滿面春風;他們的話語和聲音充溢著天真爛漫的愉悅。啊,掃視他們一眼,一切一切我馬上就一目瞭然!這是沒有被惡行玷污的一方淨土,生息在它上面的是一些清清白白的人,他們生活在這天堂裡,據祖輩相傳,這也是我們獲罪的先人曾經居住過的地方,所不同的只是這兒處處是天堂。人們歡笑著,湧向我,對我親親熱熱,把我領到家去,個個都給予我安撫。

    啊,他們什麼也不問我,但他們似乎什麼都知道,我覺得他們想的是盡快驅走我臉上的痛苦。

    四然而,您要知道,唉,這只是一場夢!但是,這些純潔、美麗的人們的盛情給我的感受,已永遠留在我的心間,而且我覺得,他們的這種盛情至今仍在不斷地感染著我。我親身見到他們,瞭解他們並且相信他們。我喜歡他們,後來還為他們蒙受過苦難。啊,甚至在當時我馬上就明白過來,在很多方面我並不完全瞭解他們;我作為俄國當代進步人士及卑微的彼得堡人似乎沒有解決這個問題,即他們沒有受過我們那樣的教育卻懂得那麼多的事情。不過,我很快就明白了,他們知識的充實與吸收,用的是另一種與我們地球上不同的方法,而且他們的追求也完全不同。他們與世無爭,淡泊名利,他們不像我們那樣竭力去尋求生活,因為他們生活得很充實。

    可是,他們的知識要比我們的高深得多,因為我們的知識力圖說明生活是什麼,力圖去認識生活,以便去教會別人生活;他們呢,他們不學科學就懂得該如何生活。這一點我明白,但我不懂得他們的知識。他們指點我觀賞他們的樹木,我卻不能體會他們欣賞樹木時的那份情素:他們彷彿同類相通,心心相印。您可知道,如果我說他們能同樹木交談,大概我沒有說錯吧!是的,他們找到了樹木的語言,我也確信,樹木也懂他們的話語。他們就是這樣看待整個大自然包括動物的。

    動物同他們和平相處,不向他們發起進攻,而且喜歡他們,為他們的愛心所馴服。他們指引我觀看星星,並同我談星星的事兒,我聽不明白,但我相信,他們像是有某種方法同天上的星辰進行交往,不只是思想上的,而是有一種生動活潑的途徑。啊,這些人沒有強求我瞭解他們,我不瞭解,他們也還是愛我,但是我知道,他們永遠也無法理解我的,因此,我幾乎不跟他們談我們地球上的事。在他們面前我只是頻頻親吻他們生息的土地,以表達對他們無言的崇敬。他們見了,任憑我去表示,不因我的崇敬而羞愧,因為他們自己也很尊崇。

    我有時滿臉淚痕地去吻他們的腳,他們沒有因為我而難過,當我知道他們將用多麼熾熱的愛來回報我時,我心頭有多興奮!

    我有時驚奇地自問:他們怎麼始終不去欺凌我這樣的人,一次也沒有激起像我這樣的人的醋意和嫉妒呢?我多次自問:我這個愛吹牛說謊的人,怎麼能不對他們說說自己所知道的事情,——這些事情他們當然是一無所知的,怎麼能不想以此使他們震驚,或者哪怕只是出於對他們的愛慕呢?他們都像孩子們那樣歡蹦亂跳、興高采烈。他們在自己美麗的園林中和樹林裡漫遊,唱著自己優美的歌兒,食用容易消化的食物、自己樹上的果實、自己森林裡的蜂蜜,以及那些喜歡他們的動物的乳汁。他們只需從事輕微的勞動就能輕而易舉地解決自身的衣食問題。他們男歡女愛,生兒育女,但我從未發現他們·貪·淫·好·色。在我們地球上幾乎所有的人都難逃淫蕩的劫數,淫慾是人類萬惡之源。他們為新生命的降臨而歡天喜地,這是他們幸福樂園的新人。他們相互間沒有爭吵,沒有妒忌,甚至不知道爭吵與嫉妒為何物。他們的孩子是大家的,因為大家組成一個家庭。他們差不多完全沒有疾病,雖然也有死亡;他們的老人死得安詳,好像睡著了似的,人們圍在身旁為他送終,他含笑地向人們祝福,人們也報以愉悅的微笑送別。此時,我沒有看見人們悲傷、流淚,有的只是加倍的恍若狂喜的愛,但卻是一種泰然、充實、沉靜的狂喜。可以認為,他們和逝者之間,甚至在他死後仍然互相交往,死亡也割不斷彼此的塵世聯繫。當我問及他們有無永恆的生命時,他們近乎不懂我的意思,但很顯然,他們堅信不疑,對他們而言這不成為問題。他們這裡沒有寺廟,但他們與整個宇宙有著休戚相關、生氣勃勃、分割不開的聯繫;他們不信宗教,但他們確信,當人間的歡樂達到塵世的極限時,那麼,對他們——生者和死者來說,同整個宇宙更為廣泛的交往就會到來。

    他們興味盎然地盼望著這一時刻,不慌不忙,無憂無慮,似乎早已胸有成竹,互通信息。每晚睡覺以前,他們都愛同聲合唱和諧悅耳的歌曲。他們用這些歌曲表達一天的種種感受,謳歌和告別即將逝去的一天。他們讚美大自然,讚美大地,讚美海洋,讚美森林。他們喜好創作描寫對方的歌曲,像小孩那樣互相誇讚;這是一些質樸無華的歌,但它們發自內心,感人肺腑。不只在歌曲中,看來也在度過整個一生中,他們都是互相讚賞的。這是無所不包、普普通通的一種愛慕。另有一些歌曲莊嚴奔放,我差不多全聽不懂。我認識歌詞,但老是品味不出其中的全部含義。我的腦子似乎難於理解,但我的心靈卻似乎在不知不覺中愈來愈領悟得到。我常常對他們說,這一切我過去早有預感,所有這些歡樂和讚歌在我們地球上對我來說卻是無邊的憂煩,有時竟是難以忍受的痛苦;當我的心靈進入夢幻,腦海中出現憧憬時,我就預感到會有他們這些人,會有他們的讚歌;在我們地球上,面對西斜的殘陽我常常熱淚涔涔……我恨我們地球上的人,但恨中總包含著苦悶:我為什麼恨他們而又不能不愛他們呢?我為什麼不能不寬恕他們呢?我愛他們,但愛中也總是有著苦悶:我為什麼愛他們又同時要恨他們呢?看得出來,這裡的人聽了之後,不理解我說的什麼,但我不會因為我同他們說過一席話而感到遺憾,因為我知道,他們理解我無限思念我別離的那些人。是啊,當他們用充盈愛撫的親切目光瞧著我的時候,當我在他們面前,感到我的心靈也逐漸變得像他們的一樣純潔、誠實的時候,我就不再因為不理解他們而有所遺憾了。生活竟是如此充實、豐滿。身臨其境的一番感受使我精神激奮,於是我默默地祝福他們。

    啊,所有的人現在都當面嘲笑我,一口咬定說,夢裡的東西不可能像我現在所描述的那樣細緻入微,我在夢中的所見或感受不過是夢境產生的幻象,而那些細節是我夢醒後自己杜撰出來的。當我向他們坦言,說實際上也許是如此時——天啊,他們當著我的面笑得有多歡,他們有多快活啊!是啊,真的如此,我完全被夢幻的感受陶醉了,而且只有這種感受才完整地保留在我備受創傷的心中:可是,夢中真實的形體和真實的形態,即夢境中實際所見的那些形象,豐滿得如此和諧,如此美妙,如此生動,以致我夢醒後自然無法用我們貧乏的語言去表達出來,因而它們在我的腦海裡必然變得淡漠起來,於是在後來,我也許真的不自覺地編造出一些細節,尤其在情急之下想一吐為快,失實之事自然難免了。不過,我怎能不相信這都是實有的呢?事實也許比我說的還要完美、清晰和興味千倍呢?就算這是一場夢,然而,這一切不可能是沒有的。您聽我說個秘密吧:也許所有這一切根本就不是夢呢!因為當時發生的事逼真得如此驚人,夢中是不能構想出來的。暫且說,這夢是我心裡想成的,但是,我的心難道能虛構出後來遇到的那種驚心動魄的真理嗎?我自個兒在心裡怎麼可能臆造或幻想出那種真理呢?我那渺小的心臟和空虛、多變的頭腦,怎麼能達到那真理的靈感呢!啊,您自己評評吧。我一直隱瞞到現在,但如今我要把這真理和盤托出來。問題是我……把他們全都教壞啦!

    五是啊,是啊,結果是我把他們全教壞啦!這怎麼會發生的——我不明白,但我記得清清楚楚。夢境穿越數千年,在我心裡僅僅留下整體的感受。我只知道,他們墮落的原因是我。我像一條可憎的毛蟲,又像傳染了許多國家的鼠疫桿菌,把這塊我來之前沒有罪惡的樂土全玷污了。他們學會了撒謊,愛上了虛偽,嘗到了謊言的甜頭。唉,起初他們也許·本·無·邪·念,只是出於戲謔、賣弄、好玩,也許真有點兒動心,可是這一動心竟深入心底,正合他們的心意。隨後就出現了淫慾,淫慾滋生忌妒,忌妒導致殘暴……唉,我不明白,也記不起了,但很快就發生了第一次流血:他們驚訝、恐懼,開始出現分歧,隨後就分道揚鑣。派別出現了,他們互相敵視,漫罵、指責。他們嘗到了羞辱的滋味,並將它視為一種美德。有了榮譽的觀念,各派自立旗號。他們開始虐待動物,動物躲避他們逃入森林,並成了他們的仇敵。為了拉山頭,立門戶,爭名奪利,互相鬥毆。他們勢不兩立,視對方若寇仇。他們品嚐了災難,並且愛上了災難。他們渴望苦難,說只有經過苦難才會贏來真理。這時,他們發明了學問。他們惡貫滿盈時,卻說什麼手足親情、人道主義,而且很瞭解這些字眼的含義。他們罪行纍纍時,卻想出什麼正義來,並且制定一套套的法典維護正義,而為了法典的執行架起了斷頭台。他們對往事已經記憶模糊,甚至不願相信自己曾經是純潔、幸福的,連過去是否幸福也一笑置之,說那是夢幻罷了。他們甚至無法想像出幸福的模樣,而奇怪的是:他們絕不相信往日有過幸福,認為那是一種神話。他們渴望重新做個純潔、幸福者,像孩童那樣心繫願望,把它奉若神明,修建神廟,為自己的理想和「希望」祈禱,同時又深知好夢難圓,希望無法實現,卻又眼淚汪汪地對它頂禮膜拜,敬若神明。可是,倘若他們能夠回到他們失去的那塊純潔無瑕的福地去,倘若有人突然把這地方重新展現給他們,問他們是否願意返回故土,那他們一定會予以拒絕。他們回答說:「即使我們虛偽、兇惡、行為不軌,這一點我們·清·楚,並為此而痛哭、苦惱、自我折磨、自我懲罰,其程度也許更甚於尚不知姓氏的仁慈法官將要對我們的審判。但我們有學問,學問將使我們重新找到真理,我們會自覺接受真理,認識重於感覺,對生活的瞭解重於生活本身。學問將給我們聰慧,聰慧將發現規律,而認識幸福的規律重於幸福。」他們就是這麼說,說過之後更是只顧自己,再說,他們也不可能有別的選擇。每個人都死抱私利,挖空心思去損害和減少別人的利益,認為生存就是如此。於是,出現了奴役,甚至是自願的奴役:弱者甘心屈服於強者,以便強者幫助他們去壓迫更弱者。出現了賢達之士。賢達揮淚進諫,——數說他們妄自尊大、肆無忌憚、失卻和諧以及寡廉鮮恥。賢達遭到嘲諷和打擊,他們的鮮血灑在聖殿的門上。可是,出現了另一些人,他們開始考慮:如何把所有的人重新聯合起來,讓每個人照舊只顧自己,同時又不妨礙他人,從而使大家如同生活在一個友好的社會中。為了這一理想,爆發了一次又一次的戰爭。所有參戰者這時都堅信,學問、智慧和自我保全意識,最終必將使人們聯結成為一個和睦共處、有理性的社會,而眼下為了加快事業的進程,「智者」在竭力盡快把「愚人」和不瞭解他們理想的人全都消滅,以免妨礙理想的實現。但是,自我保全意識開始迅速減弱,出現了驕橫者和貪淫者,他們公然要求佔有一切或拋棄一切。為了佔有一切,他們為非作歹,如若不能得逞——便自殺身亡。

    出現了各種宗教,崇拜虛無和自戕,以期在虛無縹緲中求取永恆的安息。這些人在徒勞中終於疲憊不堪,滿臉苦相,而他們還宣稱受苦是一種享受,因為在受苦中才有思想。他們編撰歌曲頌揚苦難。我痛心疾首地來到他們中間,為他們惋惜,不過,我也許比過去更愛他們,那時他們的臉上還沒有痛苦,他們還是純潔、美麗的。他們的這塊土地原本是天堂,而今被他們玷污了,有了災難,我才更愛它。唉,我老是喜歡災難和痛苦,但只是為了自我擔待,而對於他們我憐憫得痛哭流涕。我祈求他們原諒,我無限自責、自咒和自我鄙薄。

    我對他們說,這一切都是我幹的,是我一個人幹的;是我給他們帶來了傷風敗俗、道德淪喪與弄虛作假,我懇求他們把我釘在十字架上,我教他們做十字架。我不能,也無力自殺,但我情願接受他們的折磨,我渴望痛苦,渴望在痛苦中灑盡我最後的一滴血。可是,他們只是嘲笑我,最後竟把我看作瘋子。他們不認為我有罪,表示只接受符合他們意願的事,整個現狀則不能改變。最後,他們向我宣佈,我對他們構成了危害,如果我不閉上嘴的話,就要把我關進瘋人院。當時我心如刀割,痛不欲生,覺得快要死了,這時……正在這時我醒過來了。

    此時已是清晨,也就是天色尚未破曉,但也有五點鐘左右了。我是坐在安樂椅裡醒過來的,蠟燭已經燃完,大尉房裡的人都已進入夢鄉,四周靜悄悄的,我們住宅裡很少是這樣。首先,我異常吃驚地跳將起來;過去,我從未發生類似的情況,哪怕是雞毛蒜皮的事:比如,我就從來沒有在安樂椅裡這樣睡著過。突然間,當我站著慢慢清醒過來時,——那支子彈上了膛準備好的手槍倏地撲入我的眼簾,可我一把將它推開了!啊,我現在要活下去,活下去!我舉起雙手疾呼永恆的真理;不是疾呼,而是哭泣;我渾身充滿狂熱,無比的狂熱。對,活下去,就——傳道去!此刻我決心去傳道,而且始終不渝!我要去傳道,去傳道——傳什麼道?傳播真理,因為我看到了真理,我親眼看見真理的光華四射!

    於是,從那時起我就傳起道來了!還有——我愛所有嘲笑我的人,勝似其他所有的人。為什麼是這樣——我不明白,也無法解釋清楚,不過,就讓它這樣吧。他們都說我糊塗了,就是說,要是眼下都這麼糊塗,那麼往後可怎麼辦呢?事實的確如此:我是糊塗了,往後也許更糟。無疑,當我要搞清怎樣去傳道時,也就是該說些什麼話,該做些什麼事的時候,我一定會有很多錯,因為傳道這件事是很難做好的。瞧,我現在把一切都弄清楚了,不過,請聽我說:誰能不出錯呢!然而要知道,上至聖賢,下至盜匪,大家起碼都朝著同一方向,奔向同一目標,只是各人的路子不同而已。這是一個古老的真理,不過,這裡也有新情況:我不可能完全糊塗,因為我看到了真理,我看出並且知道,人是會變得美麗、幸福,不會喪失生存能力的。我不願意也不會相信,邪惡是人類的常態。你知道,他們大家嘲笑的正是我的這種信念。可我怎麼能沒有這個信念呢:我看到了真理,——那不是我腦子裡臆造出來的,而是我看到的,看到的,它那栩栩如生的形象永遠充溢我心間。我看到的真理是如此的完美,以致我不可能相信人類會沒有真理。總之,我怎麼會糊塗呢?當然啦,發生偏差,甚至可能好多次,也還可能說出一些見外的話,但這不會為時太久,因為我所看到的活生生的形象將永遠與我同在,並永遠匡正我,指引我。啊,我精神振奮,朝氣蓬勃,向前,向前,哪怕走他一千年。您知道,我把他們全教壞了,起初我甚至想隱瞞,但這是錯誤的——是我的第一個錯誤!不過,真理對我耳語,說我在撒謊,卻又護衛我,引導我。可是,天堂是如何建造起來的——我不知道,因為我不善於用言辭去描述。夢醒後我遺忘了許多,至少把一些主要的、重要的詞語給忘了。不過,即使如此,我還是要去說,不停地說,因為畢竟是我親眼所見,哪怕我不善於描繪我的所見所聞。然而嘲笑我的人並不瞭解這一點,他們說:「你見到的是夢幻、幻覺、幻象,」嗨!難道這是什麼聰明透頂?他們竟是那麼自鳴得意!夢?什麼是夢呢?我們的一生不就是一場夢嗎?我要再說一遍:哪怕這夢永遠不能實現,哪怕不會有什麼天堂(這一點我已經明瞭!)——可我還是要去傳道。其實,這很簡單:只消一天,·一·個·小·時,一切便會一蹴而就的!重要的是你要像愛自己那樣去愛別人,這是關鍵所在,這也就是一切,別的什麼都無所謂,因為你馬上就會知道如何建立起天堂了。其實,這不過是個古老的真理,被人們重複、背誦過不知多少遍,可它卻沒有生存下來!所謂「對生活的瞭解重於生活本身,認識幸福的規律重於幸福」——必須與之進行鬥爭!我將參加鬥爭。只要大家有此心願,那麼便會馬到成功!

    我一定要找到那個小女孩……我這就去!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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