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話
我請求我的讀者原諒:這一次我不採用通常的《日記》形式,只寫一個中篇。但是,這部中篇卻的的確確佔去了我一個月的大半部份時間。無論如何我都要求讀者寬恕。
現在讓我們來談談故事本身。儘管我給它冠上了「幻想」的標題,但我本人卻認為它是高度現實的。不過這裡確有(幻想)的成分,所以我認為有必要事先加以說明。
問題是這個東西既不是短篇小說,也不是札記。請你們設想一位這樣的丈夫,他的妻子正躺在桌子上,幾個小時以前,她跳窗自殺。他心情慌亂,還沒來得及收攏自己的思想。
他在自己的幾間房裡走來走去,竭力把已經發生的事件想個明白,「把自己的思想集中到一個點上。」而且他是一個自言自語的不可救藥的懷疑病者。現在他就在自言自語,一邊講事情的經過,一邊給自己解釋這件事情。儘管表面上看起來,他說的話首尾一致,但在感情上、邏輯上卻幾次自相矛盾。他為自己進行辯解,把責任放在她身上,還作出一些毫不相干的解釋:這裡面既有心靈和思想上的粗鄙,也有深厚的感情。
他真的慢慢地向自己解釋清楚了這件事情,而且將「思想集中到了一點上」。他引起的一系列的回憶,終於使他無可挽回地走向了真理,而這個真理又無可挽回地提高了他的理智和心靈。最後連他講述故事的口氣與開初的紊亂相比,也發生了變化。真理在他這個不幸者面前,已經相當明朗而確定地展現出來,至少對他本人來說是如此。
這就是故事的主題。當然講述的過程持續了好幾個小時,斷斷續續,形式上也顛三倒四:一會兒他自言自語,一會兒又似乎是在對一個看不見的聽眾,一個什麼法官說話。這類現象在現實生活中的確常見。如果有一個速記員偷偷地聽他說話,並且把他所說的全部記錄下來,那麼,記錄的結果可能比我所寫的來得粗糙,因為未加修飾,但我又覺得整個心理邏輯過程也許還是一樣的。我說這個故事中有幻想的成分,指的就是假設速記員記下了他所說的一切(記錄以後我對他所記的進行加工)。不過,此類情況在藝術中屢見不鮮,比如維克多·雨果在其名著《死囚的最後一日》中就幾乎使用了同樣的手法。雖然他沒有讓速記員上場,但他卻容許了更大的不真實,他設想一個被判處死刑的囚徒不僅在他最後的一天,而且是在他最後的一小時,甚至最後的一分鐘都能夠(也有時間)寫自己的筆記。假如他不容許這種荒誕的假設,那這部作品就不可能存在,而這部作品又是他所寫的作品中最最現實、最最真實的一部。
第一章Ⅰ我是什麼人,她又是什麼人……你看,現在她還在這裡,一切都很好:我可以隔一分把鍾走過去看看;可是明天人們把她一抬走,我一個人怎麼辦呢?她現在躺在由兩張折疊式的方桌拼在一起的桌子上,躺在大廳裡,可明天就會弄來一副棺材,那是用雪白、雪白的那不勒斯綢襯著的,不過,我不想講這個……我一直在走來走去,想給自己解釋清楚這件事。自從我想把事情弄清楚以來,已經過了六個鐘頭,但是思想還是不能集中到一點上。
問題出在我老是走來走去,走來走去、走來走去……事情就是這樣的。我不過是按先後次序(好一個次序!)講出來罷了。
先生們,我根本不是文學家,這一點你們也看得出,不過,管它呢,我按我的理解來講就是了。我全明白,我全部的可怕處也就在這裡!
如果您想知道,也就是說如果從頭說起來,那麼很簡單,她當時是到我這裡來當東西,以便償付《呼聲》1報的廣告費,廣告的內容說是某家庭教師同意出外教書,登門上課等等。這1自由主義的政治、文學日報,出版於一八六三年,一八八四年停辦。
是最初的情況,當然我就沒有看出她與其他人有什麼區別:她像其他人一樣常來,來了又走了。可後來我就開始注意她了。
她長得那麼苗條,頭髮淺黃,中等個子;同我在一起時,她總是顯得有點笨拙,好像不好意思似的,(我想她對所有的陌生人都是那個樣子,當然,我在她眼中也跟別的人一樣,這是說,如果不把我當作當鋪老闆,而當作一般人的話。)不過,她每次來一拿到錢,馬上轉身就走,而且總是一句話也不說。
其他人為了多要點錢,總是爭呀,求呀,同你討價還價的。可這個女人不同,你給多少,她拿多少……我好像,我老是顛三倒四,糾纏不清……對了,首先令我感到吃驚的,是她拿來典當的東西:銀質鍍金的耳環,頂頂蹩腳的嵌有頭像的圓形頸飾——都是一些只值二十戈比的東西。她自己也知道,這些東西不值幾個錢,但從她的臉色來看,我看出這些東西是她的寶貝。後來我才知道,這些東西確實是她父母留下的全部遺產。只有一次,我忍不住對著她的東西笑了一下。您知道嗎,我是從不允許自己這麼放肆的,我對待顧客,口氣總是客客氣氣的:既有禮貌,又非常嚴肅,說話是很少的。「嚴肅、嚴肅,第三還是嚴肅。」但她突然拿來了一件舊兔皮女短襖殘片(真是名副其實的殘片),我忍不住突然對她說了些類似於諷刺的尖刻話。天啦,她可生了大氣啦!她的一雙眼睛,又大又藍,善於沉思,現在可像著了火似的!但她一句話也沒說,像起她的「殘片」就走了出去。就在這時我第一次·特·別注意她,而且對她有了一點此類的想法,也就是覺得她有點特別。對了,我還記得一個印象,如果您願意聽的話,那是最主要的印象,能說明一切的印象:就是她非常年輕,年輕得好像只有十四歲。實際上她當時已經離十六歲只差三個月。不過,我想說的並不是這一點,能說明一切的東西也不是這些。第二天她又來了。我後來打聽到她帶著那件女皮襖到過多勃羅恩拉沃夫和莫澤爾兩家當鋪,但是他們除開金子以外,什麼也不接,甚至連話都懶得說。有一次我接了她一塊玉石(也是很不好的),後來我仔細一琢磨,不禁大吃一驚:我本來也是除開金銀以外,什麼也不當的,可我卻接了她的一塊玉石。這是我當時對她的第二個想法。這一點我現在還清楚記得。
這一次,也就是從莫澤爾那裡回來的那一次,她帶來了一個琥珀煙嘴——那玩意兒還不錯,喜歡它的人或許是有的,不過在我們這兒還是一文不值,因為我們只要金子。因為她是在昨天出了亂子之後來的,所以我接待她很嚴肅。我的嚴肅就是乾巴。但是交給她兩個盧布以後,我終於忍不住了,似乎帶了一點憤怒地對她說了一句:「你知道,我只是·為·了·您才這麼干呢,您的這種東西莫澤爾是不會收的。」
·為·了·您這個詞我特別作了強調,正是使它具備·某·種·含·義。我的樣子是難看的。聽了這個「為了您」之後,她又發火了,但沒作聲,也沒把錢扔掉,而是收起來了——人窮嘛!可她的火發的可大啊!我明白,我刺痛了她的心。她剛一走出去,我突然問我自己:難道這場對她的勝利能值兩個盧布嗎?嘿、嘿、嘿!我記得正是這個問題我提了兩次:「值得嗎?值得嗎?」我笑著對這個問題在內心裡作了肯定的回答。當時我還很得意。但是這並不是一個很壞的感覺:我是故意的,有目的的。我想考驗考驗她,因為我突然萌發了一些盤算她的念頭。這是關於她的第三個特別的想法。
……好啦,從那以後,一切就開始啦。當然羅,我馬上想方設法從旁詳細打聽她的一切情況,並且帶著特別焦急的心情,等待她的到來。你知道,我已經預感到,她很快就會來。她一來我就特別客氣地同她進行友好的交談。你知道我是受過良好教育的,有風度。嗯,我這時馬上就猜到了:她心地善良,性格溫和。心地善良而又性格溫和的人反抗是不會很久的,雖然根本不會向人敞開心扉,但也決不會迴避與人交談的:回答非常簡短,但回答總會有的,如果您自己不感到疲倦又需要他說話的話,時間越久,他的話就會越說越多。當然,她當時並沒有向我解釋什麼。關於《呼聲》報和其他的事情,都是我後來打聽到的。她當時正在竭盡全力登廣告,起初自然是高傲的:「某家庭女教師同意出外任教,條件函告」,可後來就「什麼事都同意干,包括教課、陪人、管理家務、看護病人,而且擅長縫紉」等等。都是人所共知的那一套!當然,所有這一切都是用各種不同的手法添加到廣告上去的,最後,到了絕望的時候,甚至提出:「不需薪水,只圖飯食」。不,即便如此,她也沒有找到工作!當時,我決定最後試她一次:我忽然拿起一份當天的《呼聲》報,給她看一則廣告:「某青年女子,父母雙亡,謀求少兒家庭女教師之職務,特別願意供職於中年以上的鰥夫之家。並願協助料理家務。」
「您看,這女子今天早晨發廣告,到傍晚準能找到工作。
做廣告嘛,就得這麼寫!」
她又發火了,兩眼冒出了火星,背轉身子,馬上就走掉了。我感到很高興!不過我當時已經感到很有把握,一點也不耽心,因為煙嘴是誰也不會變當的。而她的煙斗嘴又已經當出去了。果然,第三天她來了,臉色是那麼蒼白,心情是那麼激動——我明白她家裡一定是出什麼事了,事情確實如此。我馬上來說明到底出了什麼事,不過現在我只想提起我當時突然給她出了一個好主意,使得我在她心目中提高了威信。我突然出現了一個這樣的想法。事情是她帶來了這個聖像(她是下了狠心才拿來的)……啊呀,您聽聽吧!您聽聽吧!現在才開始,可我老是丟三拉四,把一切都搞亂了……
問題是我現在什麼都想記起來,每一個細節,每一件小事都記起來。我總想把思想集中到一點上,但是我又做不到,而這些小事,小事又都……
那是一個聖母像。聖母帶著一個嬰兒,是一個常用的古老的家用聖像,帶有鍍金的銀質服飾,大概值六七個盧布吧。
我發現這尊聖像,她看得很重,她原封不動地把整個聖像都當了,服飾都沒有脫下。我對她說,最好把服飾脫下當了,把聖像拿走,要不聖像總覺得有點那個。
「難道有人禁止您收受聖像嗎?」
「不,倒不是有人禁止,而是,也許,您自己……」
「好吧,您就把服飾脫下吧!」
「您知道嗎,我是不會脫下的,我要把它放到神龕裡,」我想了一下以後說道,「和別的聖像一起,放到神燈底下(自從我開這個當鋪以來,神燈就一直是點著的),您就乾脆拿十盧布去吧。」
「我不要十盧布,給我五盧布吧,我是一定要贖回去的。」
「您不要十盧布?這尊聖像值這麼多呢。」我發現她的小眼睛又亮了一下之後,補充說了這麼一句。她沒有說話。我給了她五盧布。
「您不要瞧不起人,我自己也受過這些煎熬,甚至還要壞呢,如果您現在看見我在幹這個行當……那是因為我經受了這一切之後……」
「您是在向社會進行報復嗎?是嗎?」她突然帶著相當挖苦的嘲笑,打斷我的話,不過她的嘲諷之中有許多天真無邪的東西(也就是說裡面包含著許多一般的東西,因為她當時根本沒有把我和別的人區分開來,所以她說這些話,並無惡意)。「啊哈!」我心中一想,「你原來是這樣的人,性格暴露出來了,完全是一個屬於新派的人物。」
「您看見了吧,」我馬上半開玩笑半神秘地說道,「我是那個想作惡卻在行善的那個整體的一部分1……」
她帶著很大的好奇心迅速地望了我一眼,不過,這好奇之中,又有著許多稚氣。
「您等一等……這是什麼思想?哪裡來的?我好像在那裡聽說過。……」
「您不必傷腦筋了,這是米菲斯托菲爾向浮士德自我介紹時說的話。您讀過《浮士德》嗎?」
「沒……沒認真讀過。」
「就是說,您根本沒有讀過。應該讀一讀。不過,我在您嘴巴上又看到了嘲笑的神態。請您不要設想我的情趣是那麼1參見歌德的《浮士德》。
低下,想粉飾我當鋪老闆的角色,在您面前裝成是米菲斯托菲爾。當鋪老闆終歸還是當鋪老闆。這一點我們是知道的。」
「您這人有點怪……我壓根兒就不想對您說這樣的話……」
她想說的是:我沒有料到您是一個受過教育的人,但是她沒有說出來,不過我知道她是這麼想的。我使她感到非常滿意。
「您看見了吧,」我說道,「人在任何場所都是可以做好事的。我當然不是說我自己,我們假定,我除了壞事以外,什麼事我也沒做,但是……」
「當然在任何場所人都是可以做好事的。」她用尖銳的目光迅速望著我說道,「正是在任何地方,」她突然補充這麼一句。啊,我記得,所有這些瞬間發生的事情,我都記得清清楚楚!而且我還想補充一句:當這些青年人,這些可愛的青年人,想說這樣聰明而又感人的話的時候,他們的臉上馬上就會過分真摯而又天真地露出這種神情來,彷彿說:「聽吧,我現在就對你說聰明而又感人的話。」而且這樣做並不是像我們兄弟那樣,出於虛榮,而你可以看到,她自己對這一切看得極其重要,而且相信這一切,尊重這一切,還認為您也會像她那樣,尊重這一切。啊,真誠!這就是他們勝利的法寶。
而在它裡面包含著多麼美妙的東西啊!
我記得,什麼也沒忘記!她一走出去,我馬上就作出了決定。就在當天,我去作了最後一次的搜索,打聽到了她其餘的一切情況和她現在的底細;至於她過去的全部底細,我已經從盧凱裡婭那裡瞭解清楚。盧凱裡婭當時在她們家當傭人,幾天前已經被我收買。那個底細是非常可怕的,我不明白她在那樣可怕的境況之中,怎麼還能像剛才那樣發笑,還能有興趣打聽米菲斯托菲爾的話。不過,她是青年人!我當時懷著自豪和高興的心情,想到她的正是這一點,因為這裡有的正是度量的寬宏:即便是處在生死的邊緣上,偉大歌德的語言依然光芒四射。青春,哪怕是一點點,即便是走上了邪道的,仍然總是寬宏大量的。我這是說她,說她一個人。最重要的是,我當時已經把她看成是·我·的了,而且並不懷疑我的強大力量。你們知道,一旦你無所懷疑的時候,這想法就是極其富有誘惑力的了。
但是,我出了毛病啦。如果我這樣下去,那麼什麼時候我才能把思想集中起來呢?快,快——問題完全不在這裡,啊,天哪!
Ⅱ求婚關於她的「底細」,我所瞭解的,可以用一句話說清楚:父母都已死去,而且死得早,三年前就死去了,她便留在兩個不大守規矩的姑姑家。我要說,把她們叫做不大守規矩的人,還不太確切。一個姑姑是個寡婦,家庭人口多,有六個孩子,而且一個比一個小;另一個是老處女,為人可惡。兩個都很不好。她父親是個官員,但是文書出身,充其量只是個人獲得一個貴族的稱號1,總而言之,一切都與我很般配。
我似乎也出自上流社會:不管怎麼說,好歹總是個威名赫赫的步兵團退役的上尉,一個世襲的貴族,不依附於人等等,至於當鋪嘛,她的姑姑們只能對它表示尊敬。她在姑姑家奴隸般地干了三年,儘管如此,她還是在什麼地方通過了考試——她是從日常繁重勞動中抽出時間來參加考試的,而且順利獲得通過。從她這一方面來說,這至少說明她是努力上進、追求高尚與崇高的!你知道我為什麼想同她結婚嗎?不過,關於我的事情,不值得一提,留待以後再說吧……問題莫非就出在這裡!她教姑媽的孩子讀書認字,縫衣服,後來不僅縫衣服,而且餵奶、擦地板。他們甚至揍她,罵她白吃他們的麵包,最後他們打算把她賣掉。呸!那些骯髒的詳情細節,我就不去講它了。後來她把所有的情況都詳詳細細告訴了我。隔壁的一個胖掌櫃觀察這些事已經整整一年,全都看在眼裡。此人還不是一般的店老闆,而是開有兩家雜貨店呢。他已經折磨死兩個老婆,正在物色第三個,於是就看中了她,說她「性格文靜,生在貧苦人家,而我呢,之所以結婚,是為了失去母親的孩子。」的確,他有幾個沒娘的孩子。他派人來說媒,同她的兩個姑母勾結在一起。再說他已年過五十,所以她怕得要死。現在她常來找我,商量在《呼聲》報上登廣告的事。
最後,她請求兩位姑姑給她點時間考慮考慮。她們給了她一點點時間,但只給一回,第二回就不給了,她們說:「就是沒有你這張多餘的嘴,我們也不知道吃什麼呢。」這些情況,我1指不能世襲的貴族。
已經全知道了,當天早晨談話以後,我就作出了決定。那天傍晚,那個商人來了,從店裡帶來了一磅價值半個戈比的糖果;她和商人一起坐著,我把盧凱裡婭從廚房裡叫出來,吩咐她去悄悄地告訴她,我站在大門口,有急事找她。我對自己感到很滿意。總的說來,這一整天我都是感到很滿意的。
就在門口邊,當著盧凱裡婭的面,我告訴她(我派人去叫她,使她大吃一驚),我認為是一種幸福,一種榮譽……其次,我希望她不要對我的作法,不要對我站在門口感到驚訝,我說:「我是個直性子,對於事情的詳情細節,我都作了研究。
我說我是直性子,並不是撒謊。好吧,那就不說吧。我的話不僅說得體面,也就是說,表現出了我是個有教養的人,而且說得頗有特色,而這一點是主要的。怎麼?難道承認這一點就是犯罪嗎?我想對自己作出判斷,而且現在正在做。我應該說出pro和contra1,而且我正在說。就是後來回憶起來,我還是感到痛快,儘管這事做得很愚蠢:我當時直言不諱,毫不感到難為情,我直截了當地宣佈:第一,我並不特別有才華,也不特別聰明,甚至也許並不特別善良,我是一個相當廉價的利己主義者(這個用語,我至今還清楚記得,那是我走在路上想出來的,而且相當滿意)。很可能身上包含著許多其他方面令人不快的東西。所有這些話都是帶著一種特殊的驕傲心情說出來的——大家都知道是怎麼說的。當然,我有足夠的能力,在光明正大地說完我的缺點以後,不去談我的優點,我會說:「但是,儘管如此,我還是有那麼一點點長處。」
1拉丁文:贊成和反對。
我發現她暫時還是怕得要死,不過,我並沒有因此而口氣有所緩和,恰恰相反,因為看到她害怕,反而故意加強了語氣;我坦率地說,她飯是有吃的,不過穿好衣服、上戲院、進舞廳,那是決然辦不到的,除非以後我達到了目的。這一嚴厲的口氣,簡直使我感到洋洋得意。我還補充說(當然也是盡量說得隨便一些)如果我幹上了這玩意兒,也就是說開當鋪羅,那麼我就只有一個目的,有這麼一個情況……但是,我確實有權這麼說:我的確有這樣一個的目的,和一個這樣的情況。先生們,請你們稍等一等,我這一輩子最恨的,就是這個當鋪,不過,實際上我並不恨它,這就是說對自己用神秘的話語說起來都覺得好笑。我不是以此「向社會進行報復」的嗎?確實如此,確實如此,確實如此!所以她早晨嘲笑我「復仇」的尖刻話,是不正確的。也就是說,你們會看到,如果我直截了當地對她說:「是的,我是在對社會進行報復」的話,她就會像前不久的早晨那樣,哈哈大笑,結果就會真的顯得可笑。好吧,要是用間接暗示的方法,說一句神秘莫測的話,那就可能激起人們的想像。再說我當時已經毫無畏懼:因為我知道,在她看來那個胖老闆至少比我卑劣,而我站在大門口,簡直就是她的救命恩人。這一點我是很清楚的。啊,對於卑劣的事情,人總是特別容易理解的!但是,那是卑鄙行為麼?這裡怎麼去判斷人呢?即便是在當時,難道我沒有愛上她嗎?
請你們等一等:當時關於我的善意,當然半句也沒對她說過。恰恰相反,是的,是恰恰相反,我說:「受到恩賜的恰恰是我,而不是您。」我忍不住,甚至說了出來,結果,看起來也許顯得很愚蠢,因為我發現她臉上迅速出現了皺紋。不過總的說來,我卻成了大贏家。請等一等,既然這些骯髒東西全都回憶起來了,那就乾脆把最後一點卑鄙的事情,也抖落出來吧:我站在那裡,腦子裡便活動開了:你個子高大,身材勻稱、受過教育,最後,毫不吹牛地說,你長相不錯。這就是我腦子裡閃出的想法。當然,她站在門口,馬上對我說是。不過……不過,我應該補充一句:她在說是以前,站在門口,想了好久。她是那麼想呀,想呀,我已經打算要開口問她了:「喂,怎麼樣呀?」我到底沒有忍住,終於非常優雅地問道:「喂,怎麼樣呀?」
「您等一等,我正在想呢。」
她的面色是那麼嚴肅,嚴肅得使我當時就可以看出她的想法來!可我呢,居然生氣了,我想:「莫非她在我和商店老闆之間進行挑選?」啊,當時我還沒有弄明白!直到今天還不明白!我記得,盧凱裡婭跟在我後面,在我走的時候,她停在道路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老爺,上帝會保佑您的,您把我們可愛的小姐娶去吧,不過,您可不能對她說,她是很高傲的。」
好呀,真高傲!我說,我就是愛高傲的。高傲的人特別好,當……嗯,當你已經不懷疑自己對她們具有大得多的力量時候,是嗎?啊,我這個人真是低賤、笨拙!啊,我是多麼得意啊!您知道,當她站在門口沉思,打算對我說是的時候,我卻感到驚訝,您知道,她甚至可能出現這樣的想法:「既然這裡那裡都是不幸,莫不乾脆挑最壞的豈不更好,也就是挑上那個胖老闆,讓他酒醉醺醺,快點把我打死,豈不更好!」她會這麼想嗎,啊?您以為這樣的想法可能嗎?
就是現在我也不明白,我至今還一點也不明白!我剛才不是說了,她可能有這樣的想法:從兩個不幸之中挑選最壞的一個,也就是挑選胖老闆嗎?可對她來說,到底誰更壞呢——我還是胖老闆?是胖老闆還是引用過歌德的話的當鋪掌櫃呢?這還是一個問題!什麼問題?你也不明白:答案明明擺在桌子上,可你說是個問題!再說我又算什麼呢!問題根本不在我身上……附帶說一句,問題根本不在我身上,現在對我來說,又有什麼用呢?這個問題,你看,我根本無法解答。最好去躺下睡覺。我的頭痛起來了……
Ⅲ最最高尚的人,但自己卻不相信我沒有睡著。再說我哪能睡得著呢?腦袋裡總好像有根什麼脈搏在不停地跳動。很想把這一切,把這全部烏七八糟的事情都弄清楚。啊,烏七八糟的骯髒事啊!啊,我當時把她從什麼樣的骯髒中拖出來啊!她本應該明白這一點的,應該對我的行動,給予應有的評價的!此外,許多不同的想法,也使我感到高興,比方說,我四十一歲,而她剛剛十六歲。這可把我迷住了,這種不平等的感覺是非常甜蜜的,非常非常甜蜜的。
比方說,我想搞一次al\anglaise1的婚禮,也就是說,1法語:按英國方式。
只有我們兩個人參加,或許邀兩個證婚人,其中的一個就是盧凱裡婭。然後馬上上火車,比如去莫斯科吧,(順便說一句,我正好有事要辦)住進一家旅館,住它兩個星期。她不同意,她不答應,我不得不恭恭敬敬到她的兩位姑姑家,把她們當親戚對待,本來我是從她們那裡把她娶過來。我讓了步,給了她姑母以應有的對待。我甚至給這兩個傢伙一人一百盧布,並且答應以後再給,當然,此事我沒有告訴她,免得她為境況的窮困而痛苦。兩位姑母馬上就改變了態度。關於陪嫁,有過爭論:她本人幾乎一無所有,不過,她什麼也不要。不過,我成功地向她證明,一點也不要是不行的,於是我給她辦了嫁妝,因為我不辦還有誰給她辦呢?好,我就不必提了。不過我有的各種想法,都給她談了,至少是讓她有個瞭解嘛。也許,我這事做得匆忙了一點。最重要的是,不管她多麼克制,一開始她就滿懷愛情,投向我的懷抱。我晚上一回來,她就歡喜若狂地迎接我,嘟嘟噥噥,(多麼天真、迷人的嘟嘟噥噥!)
同我講她的童年、少年,講她父母的家,講她的父親、母親。
但是,我給她的欣喜,馬上澆上一瓢冷水。我的想法嘛,就是這樣的。我對她的欣喜若狂,報之以沉默,當然,是善意的沉默……但是,她還是很快發現了,我們差別太大,我是一個猜不透的謎。我呢,最主要的精力也是放在這個謎上!因為,我之所以做出這全部的蠢事,也許正是為了讓人去猜透這個謎呢!第一是嚴厲,我正是用嚴厲的方式把她弄進家來的。一句話,當時我雖然感到滿意,我還是建立了一整套制度。啊,這套制度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沒花費一點功夫。而且也不能不如此,我之所以建立這套制度,完全是由於一個不可抗拒的情況所致。其實我又何必要誣蔑自己呢!制度是真真實實的。不,您聽我說吧,既然要審判一個人,那就要瞭解情況再行審判……您聽我說吧!
從何說起呢,因為這是非常困難的。你開始辯護吧,這就很困難。您看到了吧,比方說,青年人看不起金錢,我馬上就注意到了,把錢鎖了起來。我對錢是看得很重的,所以她開始越來越不吱聲了。她總是把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聽著、望著,不說話。您是否發現,青年人的度量是很大的,我說的是好青年,他們總是度量大,而且富於激情,不過缺乏耐性,動不動就瞧不起。可我要的是心胸寬闊,我希望把開闊的心胸直接注入到她的心裡,注入到她的真摯的觀點之中,難道不是這樣嗎?我舉個庸俗的例子:我怎麼向這麼個人解釋我的當鋪呢?當然,我沒有直截了當地說,因為那樣一來,就成了我請求別人原諒我開當鋪了,而我這個人,正所謂為人驕傲,說話幾乎等於沉默。我是善於用沉默來說話的能手,一輩子都是用沉默來當說話的,而且默默地獨自承受著各種悲慘的事情。啊,我也的確是很不幸的!我遭到了大家的遺棄,被人拋棄遺忘了。而且這一點任何人也不知道!突然,這個十六歲的姑娘從一些卑鄙小人的口中打聽到了有關我的許多詳情細節,於是她就以為她什麼都知道了,其實最隱秘的東西只留在我這個人的胸中呢!我總是沉默不語,特別是同她在一起的時候,更是一言不發,一直到昨天都是如此。為什麼我要沉默呢?因為我是一個驕傲的人。我希望她自己去打聽,不用我去說,不過不能以卑鄙小人的話為根據,而是要她自己去琢磨這個人,並且把他摸透!我把她接到自己的家裡,目的是為了得到充分的尊重。我希望她站在我的面前,為我的苦難祈禱,因為我是值得她這樣做的。啊,我永遠都是高傲的,我總是希望什麼都得到,要不,就什麼也不要!正是因為我不是只要半拉幸福,而是希望得到全部幸福的人,正是因為這樣,我當時才不得不這樣行動,說:「你自己去捉摸,自己去作出評價吧!」您一定會同意的,因為如果我自己開始向她解釋,作出暗示,搖尾乞憐,請求她尊重我的話,那就等於是我向她請求施捨……不過……不過,我幹嗎要說這個呢!
愚蠢、愚蠢、愚蠢、愚蠢之極!我當時直率地,而且是無情地(我要強調是無情地)三言兩語向她解釋過,青年人的度量大是很好的,但它一文不值。為什麼一文不值呢?因為它來得太容易,不是經過生活的煎熬得到的,它不過是所謂的「生存的最初印象」
1,你看你們在工作中的模樣吧!廉價的寬宏大量是容易做到的,甚至獻出生命,也很容易,因為這不過是精力過剩、熱血沸騰、熱烈地追求美罷了!不,你拿另一種心地寬宏2的功勳來說吧,它就非常困難,默默無聞、無聲無息、不聲不響,而且招致譭謗,犧牲很多,榮譽卻一點也沒有;在那裡,你,一個容光煥發的人,在大家面前,卻被當成卑鄙小人,而事實上您卻是世界上最最誠實的人。好吧,您去試試創立這種功勳吧,可是不,您會拒絕干的!可我,卻一輩子都是幹這種事的。她先是爭吵,吵的可了不得啊,後來就開始不作聲了,甚至一語不發,只是可怕12參見萊蒙托夫的詩《不要相信;不要相信自己,年輕的幻想者……》引用普希金的詩《惡魔》。
地睜著兩隻眼睛聽著,那眼睛是那麼大,那麼聚精會神。而且……除此以外,我突然看到了她的微笑,不輕意相信人的、默默的微笑,很難看的微笑。我就是帶著這樣的微笑把她帶進我的家的。確實,她當時已經無處可去……
Ⅳ老是計劃、計劃當時,我們中間是誰首先開始的呢?
誰也不是。從第一步開始就是自動進行的。我說過,我是極其嚴厲地將她帶進我的家裡的,不過,從第一步起,我就變軟了。還是未婚妻的時候,她就被告知:她要接收典當品,付錢,她當時什麼話也沒說(這一點請您記住),而且她開始幹這工作的時候,還是很熱心的。唔,當然住房和家俱等等一切都照舊。住房嘛,一共有兩間;一間是大廳,與帳房是隔開的;另一間也很大,是我們共用的,也是我們的臥室。我的家俱很簡單,甚至不如她兩個姑姑的好。我的神龕和神燈,擺在設帳房的那間廳裡。我的房裡擺著我的一個櫃子,裡面有幾本書,一個小匣子和鑰匙,我隨身帶著;當然那裡還有被褥和桌椅板凳。我還告訴未婚妻,我們的生活費,也就是我、她和我誘惑過來的盧凱裡婭三個人的伙食費,確定為一天一個盧布,不能再多。我告訴她:「三年之內我要積攢起三萬盧布,如果不節省點,錢是攢不起來的。」她沒有加以阻撓,不過,我自己把生活費提高了三十戈比。也上戲院。
我告訴未婚妻,說不得看戲,不過,我還是每月讓她進一次戲院,而且體體面面地坐在池座裡。我們是兩人一起上戲院的,去過三次,看了《追求幸福》和《會唱歌的小鳥》1,好像是這樣的。(啊,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我們默默不語地走去,又默默不語地回來。為什麼,為什麼我們一開始就採取沉默不語的作法呢?起初,我們沒有發生爭吵,也是沉默不語。我記得她當時好像老是偷偷地望我;我一發現,她就更加保持沉默。的確,堅持沉默的是我,而不是她。從她那方面來說,出現過一兩次激情,撲過來擁抱我,但是,因為這種激情是病態的、歇斯底里的,而我需要的是堅實的幸福、是她對我的尊重,所以我對之採取冷漠的態度。這也是做得對的,因為每次這樣的衝動過後,第二天免不了要大吵一場。
或者說還是沒有爭吵,但是默默不語,於是她的態度便越來越大膽了。「反叛與獨立」,就是這麼回事,不過,她還不善於表達罷了。是的,這個性格溫和的人,變得越來越大膽,越來越放肆了。您信不信呢,我在她的眼中變成了大壞蛋,這事我是作過深入的研究的。問題是她經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激情,大肆發作,這一點已經不容懷疑了。比方說,她剛剛擺脫骯髒與貧窮,不再擦洗地板,就突然對我們的貧困看不上眼了!您是看得清楚的,先生:這不是貧窮,而是節儉。應該有的東西,哪樣不多的是?比方說,要衣服有衣服,要整潔有整潔。我以前老是想,丈夫的整潔是會贏得妻子的歡心的。不過,她似乎不是嫌我貧窮,而是嫌我在開銷方面的過分吝嗇,她似乎在說:「人是有目標的,是要表現堅強的1法國作曲家奧菲巴赫(一八一九—一八八○)的歌劇。
性格的。」她突然主動提出不上戲院。而且譏諷的神情表現得越來越強烈……我呢,也變得越來越不說話,越來越沉默。
不必進行辯護嗎?這裡最主要的是這個當鋪。對不起,先生:我知道,一個女人,而且還是個十六歲的女人,是不能不完全聽命於男人的。女人沒有獨特的見解,這是顯而易見的公理,即便現在對我來說,也是如此!那是什麼東西,躺在廳裡的是什麼呢?真理就是真理,就是穆勃1本人來,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可是一個愛著男人的女人,啊,一個愛著男人的女人,甚至對她所愛的人的罪過,甚至對他的惡行,也加以神化。她找到為他的罪惡行徑開脫的理由,他本人都未必能夠找到。這是心地寬宏,並不是獨特的見解。僅僅一個見解平平,就把一個女人給毀了。我再說一遍,您指著我看桌子上擺的是什麼,又有什麼意義呢?難道躺在桌子上就是獨特嗎?啊!
請您聽著:對於她的愛情,我當時是相信的。因為她當時曾經撲到我身上,抱住過我的脖子。她愛過我,更確切點說,她希望愛。是的,事情正是如此:她想愛,想方設法尋找愛。您知道,主要是這裡沒有任何罪惡行徑,用不著她去尋求辯護。您說,當鋪掌櫃,大家也這麼說。可是當鋪掌櫃又算得了什麼呢?這就是說,既然一個心地極其寬宏的人居然當了當鋪掌櫃,自然是有原因的。先生們,你們看吧,是有思想的……這也是說,你們看,如果把一些想法說出來,用語言把它表達出來,那結果會是很愚蠢的。會自己都覺得可1約翰·斯圖爾特·穆勃(一八○六—一八七三)英國哲學家、經濟學家、邏輯學家,主要著作有《邏輯體系》、《政治經濟學原理》、《論自由》等。
恥的。為什麼呢?不為什麼。因為我們大家都是混蛋,承受不起真理,要麼,我就不知道了。我剛才說我是「心地最最寬宏的人」,這是非常可笑的,然而事實又確實如此。因為這是真理,也就是最最真實的事實。是的,我有權使自己生活有保障,所以開設這家當鋪:「你們不理我,你們,也就是人們,用蔑視的沉默,將我趕走。對我的熱情,你們的回答是讓我委曲一輩子。所以,我現在完全有權砌一堵牆,來把我們隔開,讓我積攢起三萬盧布,然後用這三萬盧布買下一座莊園,讓我到南方海岸邊、克里米亞的某個地方,在叢林裡,在葡萄園裡,度過我的餘年。最主要的是讓我遠離大家。不過,我對你們並無怨恨,我是帶著理想、帶著內心喜愛的女人,帶著家小而去的,如果上帝允許的話,同時我也順便幫幫村裡的居民。」當然,現在我把自己的打算給自己說了,這是好的。要是我當時對她講出來,那就可能太愚蠢了。這就是為什麼她老是高傲地沉默,老是默默地坐著的原因。是因為她明白了什麼嗎?她才十六歲,剛剛進入青年時期,她怎麼能夠理解我的辯解,我的苦處呢?這裡有的只是頭腦的簡單、對生活的無知,年輕人廉價的信念、對「美好心靈」盲目的追求,而最主要的是看著那座當鋪,除此以外,就什麼也沒有了。(難道我是當鋪裡的壞蛋,難道她沒看出我的為人,難道我多拿了別人的錢財?)啊,世界上的真理有多麼可怕啊!
這個美,這個性格溫和的女人,這塊天空,她簡直是折磨我的心靈的暴君,是折磨我的、令人無法忍受的人!如果我把這事說出來,那不是對我自己進行誣蔑嗎?您以為我不曾愛過她?誰能說我沒愛過她呢?您看見了嗎,這是諷刺,這是命運和大自然辛辣的諷刺!我們確實該死,人們的生活總的說來,是該死的(特別是我的生活)!您知道,我現在才知道,我到底錯在哪裡。這裡總有點不大對頭。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我的計劃也是像天空一樣清楚:「嚴肅、高傲,而且在精神方面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默默地承受著痛苦。」情況正是如此,我沒瞎說,我沒撒謊!「她自己會發現的,這是心地寬宏,不過她不善於發現它就是,將來一旦發現,她就會十倍尊敬我,然後跪在塵埃中,合掌祈禱的。」這就是我的計劃,但是這裡面我好像忘了點什麼,或者忽略了一點什麼。這裡面好像我有點什麼沒有辦好。不過,這已經夠了,足夠了。再說現在向誰請求寬恕呢?完了,就完了吧。你這人哪,放大膽一點,也要保持高傲!責任並不在你身上嘛!……
好吧,我一定把真相說出來,我不怕面對事實:錯的·是·她,錯的·是·她!
Ⅴ性格溫和的女人造反了爭吵是從她突然想按自己的想法給錢開始的。她把典當物品的價格訂得高出於它自身的價值,甚至兩次同我就這個題目展開爭論。我沒有同意。但這時恰恰碰上了這個上尉太太。
上尉太太是個老太婆,她帶來了一個頸飾,是她已故丈夫送的禮物,顯然是一個紀念品。我給了她三十盧布。她開始悲悲切切地抱怨,請求保留她的東西,當然我們答應保存下來。好啦,五天之後她來了,要用一個手鐲子把頸飾換回去,可那只鐲子最多不過值八個盧布,我理所當然地加以拒絕。一定是她從我妻子的眼神中,看出了點什麼,於是乘我不在場的時候,妻子讓她把頸飾換走了。
知道此事以後,我當天就同她談了,態度溫和,但口氣很堅決,而且合情合理。她坐在床上,望著地面,用右腳尖在地毯上弄出響聲(這是她的姿態),嘴唇上掛著難看的微笑。
我當時根本沒有提高聲音,而是心平氣和地說,錢是我的,我有權用我的眼睛來看待生活。還說了,當初我請她進我家來的時候,我對她什麼也沒有隱瞞。
她突然一躍而起,突然全身顫抖,(您想怎麼樣?)她突然對著我跺起腳來。那是一頭野獸,那是獸性大發作,那是一頭獸性大發作的野獸。我嚇得目瞪口呆;這樣的舉動,我從來沒有料到。但我並沒有倉皇失措,甚至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仍然像以前一樣,用平靜的聲音,直截了當地向她宣佈,從今以後我不許她參加我的買賣活動。她當著我的面哈哈大笑,然後就從屋裡走了出去。
問題是她沒有權利走出這棟房子。沒有我的許可,她哪裡也不能去,這還是在她當我的未婚妻時就說好了的。傍晚前,她回來了,我一句話也沒說。
第二天一大早,她又出去了,第三天也是如此。我把當鋪一鎖,便去找她的兩個姑媽。結婚以後,我同她們就斷了聯繫:既沒邀她們來我家,我也沒去找過她們。到了那裡一打聽,原來她不在她們那裡。她們懷著好奇心理聽完我的話後,當著我的面就嘲笑開了,她們說:「您活該!」不過,我是料到她們會笑的。我馬上把那個年紀輕一點的老處女,用一百盧布收買了,答應先給她二十五個盧布。過了兩天她來到我家,說:「這裡有一個叫葉菲莫維奇的中尉軍官牽扯在裡邊,他以前是您同一個步兵團的同事。」我聽後大吃一驚。這個葉菲莫維奇在團裡給我吃的苦頭最多,一個月以前,這個不知羞恥的傢伙,裝做要當東西,到當鋪裡來過兩次,我清楚記得,他當時就同我妻子開始有說有笑。我當即就走過去,告訴他,鑒於我們以往的關係不和,叫他不要冒昧地到我這兒來。可是我腦子裡根本就沒想過這種事,我只是簡單地想過,他是個無恥的傢伙。現在這位姑媽突然告訴我,他們已經有了約會,而且整個事情是由兩位姑媽以前的一位老相識尤里亞·薩姆索諾娃搓合而成的。這女人是個寡婦,而且還是個上校太太。那位姑媽說:「您太太現在經常去她家。」
這事的詳情我就從略了。為這事我總共花費了將近三百盧布,在兩天兩夜中我作好了這樣的安排:我將站在隔壁房裡,站在虛掩的房門後面,傾聽我妻子和葉菲莫維奇第一次rendes—vous1的情況。就在等待的前一天晚上,我和妻子發生了一場短暫的爭吵,但這次爭吵對我來說,卻是太重要了。
傍晚前她回來了,坐在床上,望著我嘲笑,同時用一隻小腳敲擊地毯。我望著她,腦子裡突然出現一個想法:這最近一個月,或者最好說是最近兩個星期,她的性格完全變了,甚至可以說變得絕然不同了,變成了一個蠻橫、好鬥的人,我不能說她無恥,但是一個不講規矩,尋釁鬧事的人。正在尋1法語:幽會。
釁鬧事的時候,溫和的性格卻對她起了抑制的作用。當她蠻橫無禮的時候,雖然出了格,仍然可以看到她是強迫自己這麼幹的,而且首先她怎麼也無法抑制自己的純潔和羞恥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這種人有時甚至做出非常過分的事來,叫你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和頭腦。慣於淫蕩的人則恰恰相反,總是斯斯文文,干的卻是更加卑鄙的壞事,不過表面上卻裝出一副循規蹈矩、彬彬有禮的樣子,自以為比你們高明得多。
「您是因為貪生怕死,害怕決鬥,被人從步兵團趕出來的,是真的嗎?」她突然吹毛求疵地問道,兩隻眼睛閃閃發亮。
「是真的,是根據軍官們的裁決,要求我離開步兵團的,雖然我自己在此以前,遞交了申請退伍的報告。」
「是把您當膽小鬼趕出來的嗎?」
「對,他們判定我是膽小鬼。但是我拒絕決鬥,不是因為我膽小怕死,而是因為我不願意服從他們橫蠻無理的判決,在我自己並不認為受到侮辱的時候,去答應決鬥。您知道,」這時我實在忍不住了,「用行動起來反抗這樣蠻橫的做法並承擔其一切後果,這比參加任何決鬥,都要有大得多的勇氣。」
我沒能克制住自己,似乎用這句話去為自己進行辯護;而她需要的也恰恰就是這個,使我受到一次新的屈辱而已,她幸災樂禍地哈哈大笑。
「在以後的三年中,您在彼得堡流落街頭,像流浪漢一樣,要求別人施捨半個戈比,並且在檯球桌子底下過夜,是真的嗎?」
「我還在乾草廣場維亞澤姆斯基大院1過過夜。是的,這是真的。離開步兵團以後的生活中,我有過許多可恥和墮落的行為,但不是精神上的墮落,因為即便是在當時,我也是第一個憎恨我的行為的。這僅僅是我意志和智慧方面的墮落,而且只是由於我處境的絕望所造成的。但是,這些已經過去了。……」
「啊,現在您成了大人物,成了有錢的富翁了!」
這是暗示我開了個當鋪。但是我已控制住自己。我發現她渴望我作出一些屈辱性的解釋,但是我沒有這麼做。恰好這時有個當東西的人,按了按門鈴,於是我便到外面廳裡去接待他了。過了一個小時以後,她突然打扮好,準備外出的時候,站在我面前,說:「但是結婚以前,這事您一點也沒對我說過,是嗎?」
我沒有回答,接著她就走了。
就這樣到了第二天,我站在這間房裡的房門後邊聽著,看我的命運如何解決,口袋裡則藏著一支手槍。她穿戴得整整齊齊,坐在桌旁,葉菲莫維奇則在她面前扭扭捏捏,裝腔作勢。結果呢(我說這話是給自己點面子),與我預感和設想的一模一樣,雖然我沒有意識到我對此有所預感和設想。我不知道我是否已把這點表達清楚。
結果是這樣的:我聽了整整一個小時,在這整整一個小時中,我親耳聽到了一個心地高尚、光明磊落的女人同上流社會的一個腐化墮落、頭腦遲鈍、靈魂卑鄙的傢伙進行較量1這是彼得堡一個著名的低層人民尋歡作樂的地方,那裡有許多低級的酒館、飯店,是一棟很大的四層樓房。
的情況。我感到吃驚的是;這個天真幼稚、性格溫和、寡言少語的女人從哪裡知道這一切的呢?即便是上流社會最俏皮的喜劇作家也寫不出一場這樣的戲來:它充滿了冷嘲熱諷、天真的哈哈大笑和德行對罪惡神聖的蔑視。她的話裡,她三言兩語為數很少的話語裡有著多少閃光的東西啊!她迅速敏捷的回答多麼尖銳,她的斥責裡包含著多少真理啊!同時包含著同樣多的少女的純真。她當面嘲笑他對愛情的解釋,嘲笑他的手勢,嘲笑他的求婚表示。他倉促行事,來得魯莽,沒想到會遭到反抗,所以突然就垮了。我起初以為她不過是賣弄風情罷了——「一個水性揚花然而俏皮的女人賣弄風騷,無非是抬高自己的身價而已。」但是,不,真理像太陽一樣,光芒四射,使你無法予以懷疑。她,毫無經驗,僅僅是出於對我的仇恨,假裝的、一陣一陣的仇恨,才下定決心搞這次幽會的,但是,一談到正題,她的眼睛馬上就睜開了。這丫頭不過是想傷一下我的面子,不管採用什麼手段都行,但等到她下定決心幹這種骯髒事時,她終於受不住了那種非禮。葉菲莫維奇或者上流社會裡其他什麼壞蛋難道能夠勾引她這個有理想的純潔、無罪的女人嗎?恰恰相反,他激起的,只是一片笑聲。全部真理從她的心靈中升了起來,憤怒激起她胸中的譏諷。我再說一遍,這個小丑終於完全心灰意懶,垂頭喪氣,皺著眉頭坐著,幾乎說不出話來回答,我甚至認為他會出於卑鄙的報復心理,冒險傷害她。我又要重說一遍:使我感到榮幸的是,這場戲我全看在眼裡,而且幾乎沒有表示驚訝。我好像遇見了一個熟悉的面孔,我似乎是專門去迎接這個面孔的。我去的時候,雖然口袋裡藏著手槍,卻什麼也不相信,任何控訴也不相信,這是實情!難道我能把她想像成另一個樣子嗎?為什麼我愛她,為什麼我尊重她,為什麼我娶她為妻呢?啊,當然,我過分地相信她當時對我的仇恨程度,但是,我是相信她無罪的。我突然打開房門,結束這場戲。葉菲莫維奇跳起身來,我拉起她的手,請她同我一起走了出去。葉菲莫維奇定了定神,突然哈哈大笑,那聲音響亮,像隆隆的雷聲。
「啊,神聖的夫妻權利,我不反對,快帶走吧,快帶走吧!
您要知道,」他在我背後大聲叫道,「雖然體面人是不會同您打架的,不過,出於對您太太的尊重,如果您敢於冒險……
我甘願聽從您的吩咐……」
「您聽見了吧!」我讓她在路上停了秒把鐘。
以後在回家的路上,一句話也沒說。我拉著她的手,她也沒有反抗。相反的,她顯得非常驚訝,不過,只是在到家以前如此。一到家,她就坐在椅子上,目光直盯著我。她的臉色極其蒼白,嘴巴雖然馬上作出嘲笑的樣子,但兩隻眼睛卻露出莊嚴的挑戰神態,在最初的幾分鐘裡,她顯然深信我會用手槍把她打死。但是我一聲不響地把手槍從口袋裡掏出來,放在桌子上。她望望我,也看了看手槍。(請您注意:這支手槍她是熟悉的,從開當鋪開始,我就買來了這支手槍,而且經常裝上子彈的。我開當鋪的時候,就決定不像莫澤爾那樣,既不養大狗,也不僱傭身強力壯的僕人。我家裡給顧客開門的是一個廚娘。但是,幹我們這一行的人是不可能不防備萬一的,必須具備自我保衛的能力,所以我買下了這把可以裝子彈的手槍。她來我家的頭幾天對這枝槍很感興趣,問長問短,我甚至給她講了槍的構造,有一次我還說服她對著目標放了一槍呢。這一切都請您注意。)我對她驚恐的目光,沒有加以注意。脫去外衣,躺在床上。我已經感到非常軟弱無力,而且時間已經將近深夜十一點。她繼續坐在原來的地方,一動不動地又坐了將近一個鐘頭。後來她熄滅了燭光,也沒脫衣服,就躺在牆邊的沙發上。這是她第一次沒同我睡在一起,這一點,也請您加以注意……
Ⅵ可怕的回憶現在來談可怕的回憶……
我早晨醒來的時候,我想已經七點多了,因為房間裡已經非常明亮。我一下子就完全醒來了,突然睜開了兩眼。她站在桌前,兩手握著槍。她沒有發現我已醒來,正在望她。我突然發現她兩手握著槍,開始朝我身邊走來。我趕緊閉起眼睛,裝作正在酣睡。
她走到床邊,站在我的面前。我聽見了一切,雖然是一片死一樣的靜寂,但我也聽見了這一靜寂。這時出現了一個痙攣性的運動,我突然並不情願地睜開了兩眼,實在忍不住了。她望著,直勾勾地對著我的眼睛望著,手槍已經逼到了我的太陽穴邊。我們的目光碰到一起了。但是我們相互對望不過一眨眼功夫。我又使勁合上兩眼,就在這一剎那間,我竭盡全力,決定不再動彈,也不再睜開眼睛,不管等待我的是什麼。
事實上常常有這樣的情況:一個熟睡的人突然睜開眼來,甚至抬起一會兒頭,環顧房間,然而過了一會兒,又不知不覺地把頭放到枕頭上,睡著了,事後什麼也記不得。
當我碰到她的目光,覺得手槍就抵在我太陽穴的時候,突然又閉上兩眼,一動不動,好像熟睡的人一樣。她肯定可能以為我真的在睡覺,什麼也沒看見。如果她看見了我所看到的一切,在這樣的煞那間,居然又合上眼睛,那是完全難以相信的。
對,難以令人相信。不過,她還是猜到了真實的情況——這是突然在我腦子裡閃現的想法,一切都是出現在那一瞬間。
啊,在這不到一眨眼的功夫裡,我腦子裡迅速掠過多少旋風般的思想感觸啊!人們閃電般的思想萬歲!在這種情況下(我覺得),如果她猜出了真相,知道我沒有睡著,那麼我準備接受死亡的決心就會把她壓住,她拿槍的手現在就會發抖,她以前的決心就可能被新的、異乎尋常的印象所擊碎。據說站在高處的人,似乎覺得自己想向下奔去,飛向無底的深淵。
我認為許多自殺和他殺之所以發生,僅僅是因為手槍已經拿在手裡。這也是一個無底的深淵,這是一個不能不往下滑去的四十五度的斜坡,接著就會有股什麼力量在不可抗拒地叫你扣動扳機。但是,意識到我什麼都看見,什麼都知道,而且正在默默地等待她把自己打死之後,她倒反而可能不沿著斜坡往下滑。
沉寂在繼續,突然我感覺到一個鐵東西冷冷地接觸到我的太陽穴旁邊的頭髮。您一定會問我:我是否堅信一定會沒救呢?我會像在上帝面前一樣,對您回答:除了百分之一的機會以外,我不抱任何希望。到底為什麼我要接受死亡呢?可我反過來要問您:既然我所熱愛的人兒舉起手槍來殺我,我還要活下去幹什麼呢?此外,我憑著全部心身的力量知道:就在這一瞬間,正在進行一場搏鬥,一場可怕的生死決鬥,決鬥的一方正是昔日的懦夫,因為膽小怕死曾經被同事們趕走的那個膽小鬼。我知道這一點,如果她已猜出真相,知道我沒有睡著的話,那麼她也是知道的。
也許這種情況沒有,也許我當時沒有想過這一點,但這事仍然是應該出現的,雖然沒有什麼意義,因為我所作的只是為了以後在我一生之中每時每刻都想到這一點。
但是您又會提出另一個問題:為什麼我不去阻止她進行這一罪惡活動呢?啊,這個問題我後來給自己提過一千次,每次我都覺得背脊發冷,每次一想起這一時刻,背脊就發涼。但是我的靈魂當時處在陰暗的絕望之中:我就要死去了,我自己就要死了,我怎麼還能救別人呢?您根據什麼說我當時還想救人呢?您根據什麼知道我當時還能有感覺呢?
然而,我腦子裡像煮開了一鍋水,緊張到了極點;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房裡還是死一般的寂靜;她仍然站在我的面前。突然,希望使我顫抖了一下!我迅速睜開兩眼,她已經不在房裡了。我從床上爬了起來:我戰勝了,她則永遠被戰敗了!
我走到茶炊旁。我們的茶炊總是放在第一間房裡,而且茶總是由她斟的。我默默地坐到桌旁,從她手裡接過一杯茶。
大概四五分鐘以後我望了她一眼。她的臉色蒼白得可怕,比昨天還可怕,一直望著我。忽然間,忽然之間,她看到我在看她,她蒼白的嘴唇便露出慘然的一笑,眼睛裡含著畏怯的疑問。「很可能她仍然在懷疑,不斷地問自己:他到底是否知道,他到底是否看見?」我冷漠地把視線抽開。喝完茶,我把當鋪一鎖,到市場上買鐵床和屏風去了。回家以後,我吩咐把床放到廳裡,用屏風隔開。這張床是給她買的,但我對她沒說一句話。我不說話她也明白,透過這張床,我「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看見了」,不再有任何懷疑了。到夜裡我像平時一樣,把手槍擺在桌上。夜裡她默默地躺在這張新買的床上:婚姻已經解除,她「戰敗了,但是沒有得到寬恕」。當天夜裡她說胡話,第二天早上得了熱病。她一直躺了六個星期。
第二章Ⅰ高傲的夢盧凱裡婭剛才宣佈,她不打算住在我這裡了,太太一下葬,她就走。我跪著禱告了五分鐘,而我還想禱告一小時呢,不過我老是想呀想呀,盡想一些痛苦的事,把腦袋都想痛了。
幹嗎要禱告呢,只是一種罪過罷了!說也奇怪,我不想睡覺:通常在經受過分大的痛苦之後,在第一次強烈的精神爆炸以後,總是想睡覺的。據說,判處死刑的人在最後一夜睡得特別死。本來應該如此,這是合乎自然的,要不,他們就無力承受下去嘛……可我躺在沙發上,怎麼也睡不著……
在她患病的六個星期中,我們——我、盧凱裡婭以及我從醫院裡雇來的一位受過訓練的助理護士,日夜守護著她。錢嘛,我並不吝惜,我甚至很想為她花錢。我請來了醫生什列德爾,每次出診付給他十個盧布。在她恢復知覺以後,我就不大露面了。不過,我幹嗎要說這些呢?她能夠下床以後,就經常不言不語、不聲不響地坐在我房裡的一張特別的桌子旁,這張桌子也是我那個時候為她買下的……是的,我們完全不言不語,這是事實;也就是說我們後來開始說話了,但說的都是日常瑣事。當然,我是故意不說的,但是我清楚地發現,她似乎很高興不說一句多餘的話。我覺得這從她那一方面來說,是非常自然的:「她受到了太大的震動,失敗得太慘了,」
我心中暗想,「一切都已完結,應該讓她忘記、習慣下來。」所以我們沉默不語,但是我每時每刻都在暗暗地為未來作準備,我認為她也是如此。對於我來說,最有興趣的是進行猜測:她現在關於她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
我還要說:啊,當然誰也不知道,在她害病期間,我承受了多大的痛苦,為她呻吟歎息。但是我是為自己呻吟歎息的,甚至把痛苦壓在心底,瞞著盧凱裡婭。我無法想像,無法設想她不知道這一切就死去。我記得,當她脫離危險、健康得到恢復的時候,我很快就放下心來了。除此之外,我決定將·我·們·的·未·來盡量往久遠的時間推移,而暫時則維持現狀。
是的,我當時有過一種特殊的奇怪感覺,我實在無法給它另外取個名字:我覺得取得了勝利,而對我來說僅僅意識到這一點就足夠了。就這樣過了整整一個冬天。啊,我感到非常滿足,這整個冬天,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滿足。
您會發現:在我的一生中,有一個可怕的外部情況,迄今為止,也就是直到我妻子發生慘禍為止,無時無刻不在壓迫著我。那就是我喪失面子、被趕出步兵團那件事。三言兩語說吧:那是我遭到的一次橫蠻無理的不公正的對待。的確,由於我生性不好與人相處,同事們都不喜歡我,也許大家覺得我的性格十分可笑。雖然往往有這樣的情況:您認為崇高的東西、隱秘的、值得您紀念的東西,不知為什麼卻使您的一夥同事覺得可笑。啊,對了,甚至在學校裡,我也從來不受喜愛。不論何時、何地,人們都不喜歡我。步兵團裡發生的事件,雖然是人們不喜歡我的結果,但無疑地帶有偶然的性質。我之所以提起這件事,是因為它比任何事都更加使人感到委曲,感到難以忍受,因為這種可能發生,也可能不發生的事件,居然毀了一個人的前程,其實這種不幸的情況,完全可以像過眼煙雲一樣,一掠而過的。對於一個有知有識的人來說,這是一種人格侮辱。情況是這樣的:有一次在劇院看戲,幕間休息時,我去小賣部。驃騎兵阿——夫突然走進來,當著所有在場的軍官和公眾的面,高聲地和另外兩名驃騎兵說話,說我們團的上尉別祖姆采夫剛才在走廊裡胡鬧,而且「好像是喝醉了」。談話沒有繼續下去,而且說法是錯誤的,因為別祖姆采夫上尉根本沒有喝醉,所謂胡鬧其實是子虛烏有。驃騎兵們開始談別的事情,此事到此應該算是了結了。但到了第二天,這則笑話就傳進了我們步兵團,於是我們團的人就說開了:當時我們團的人只有我一個人在小賣部,而且在驃騎兵阿——夫大膽議論別祖姆采夫上尉的時候,我沒有走過去,加以批評、制止,但是,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如果他對別祖姆采夫有仇,那麼這是他們之間的私事,我又為什麼要牽扯進去呢?但軍官們卻開始認為,這不是他們兩人的私事,而是與整個步兵團有關,又因為我們團的軍官當中,只有我一個人在場,這就向在小賣部的所有軍官和公眾表明,我們團裡,有的軍官對於自己和團隊的名譽問題,並不關心。我不同意這樣的說法。有人給我指出:即便是現在仍然有辦法彌補,雖然為時晚了點,只要我形式上找阿——夫說明一下就行。我不願這樣做,一氣之下,高傲地拒絕了,並且立即就遞交了退伍報告,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我是高傲地離開的,然而精神上受到了挫傷。我的意志力和智慧都受到了打擊。恰巧就在這時我得知姐夫在莫斯科把我們小小的家產揮霍光了,其中包括我可憐的一部分,極小的一部分,於是我被弄得一文莫名,流落街頭。我本可以從私人企業中找一份工作,但我沒有這樣做:穿過金光閃閃的軍官制服以後,我是不能到鐵路上隨便找個什麼工作的。於是,羞愧就羞愧,可恥就可恥,墮落就墮落吧,而且越壞越好,這就是我的選擇。這樣過去了不堪回首的三年,甚至在維亞澤姆斯基大院裡也呆過。一年半以前,我的教母,一個有錢的老太婆突然在莫斯科去世,她在遺囑中給我留下三千盧布。我考慮以後,馬上決定我的命運。我決心開辦當鋪,不再向人請求施捨:先搞點錢,然後找個落腳的地方,遠遠地離開過去的回憶,開始新生活。這就是我的計劃。然而,黑暗的過去,我的名譽永遠遭到的損害,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我。但這時我結了婚。這到底是不是偶然,我不知道。但是我帶她進我的家門時就想,我帶回來的是一個朋友,我覺得我是太需要朋友了。同時,我清楚地看到,朋友是需要加以訓練、培養的,甚至需要戰而勝之。我能不能一下子向這個年僅十六歲但成見很深的姑娘說清楚什麼事情呢?比如,不借助那次偶然發生的可怕的手槍事件,我能不能說服她相信,我不是膽小鬼,步兵團對我的指控是不正確的呢?不過,手槍事件來得正是時候。經受了手槍事件的考驗之後,我說清了我全部陰暗的過去。雖然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件事,但她知道了,而這對我來說就是一切,因為對我來說,她就是一切,就是我理想中我未來的全部希望所在!她是我為自己準備的唯一的人,別的人是不必要的——現在她全知道了;她至少知道了匆匆忙忙站到我的敵人方面是不公正的。這個想法使我感到非常高興。在她的心目中,我已經不是卑劣的小人,最多不過是個怪人罷了。但是現在,在發生了這一切之後,我完全不喜歡這個想法了,因為怪並不是缺點,恰恰相反,有時它還能贏得女人的青睞。總而言之,我故意把問題的解決推遲:已經發生的事情足以使我平靜下來,而且裡面包含著太多的情景和材料供我幻想了。我是一個幻想者,我的缺點也正在這裡:我的材料已經足夠多了,至於她呢,我想還是讓她等一等好。
整個冬天就是這樣在某種期待中過去的。她經常坐在自己的桌旁,這時我就喜歡偷偷地看她。她幹活、縫衣服,每到晚上,也從我書櫃裡拿書看。從我書櫃裡找書讀,也證明對我有利。她幾乎哪兒也不去。黃昏前,中飯後,我每天都帶她出去散步,做戶外活動。但已不像以前那樣,完全保持沉默了。我正是竭力裝出一副我們不僅不沉默不語,而且談得很融洽的樣子,但是,正如我剛才所說的,我們並沒有深談。我是故意做的,她呢,我想是,必須「打發時間」吧。當然很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幾乎直到冬天結束,我一次也沒有想過:我這麼喜歡偷偷地看她,可整個冬天我一次也沒有發現她瞧過我一眼!我以為這是她羞怯的緣故。再說她病後,樣子確實是這麼羞怯、溫和,這麼無力。不,最好是等一等看,「說不定她會突然走到你身邊來呢……」
這個想法,使我感到不可名狀地高興。我再補充一點,有時候我好像故意激勵自己,真的把自己的精神和頭腦都振奮起來,似乎我受到了她的欺侮。這種狀態持續了一些時間。但是我的仇恨任何時間也成熟不起來,無法在我的心中扎根。再說我自己也覺得好像這不過是玩的一場遊戲。即便是解除了婚姻,買來了床和屏風,我也從來沒有把她看成是罪犯,的確從來沒有過。這並不是因為我判定她有罪是輕率的,而是因為從第一天起,我就有意完全原諒她,甚至早在買床以前,就是如此。總而言之,這從我這方面來說,是怪事一樁,因為我在道德方面,一向要求嚴格。恰恰相反,她在我的眼中是被戰敗了的,是受到屈辱、受到壓制的,因此我有時痛苦地覺得她很可憐,雖然儘管如此,我有時又對她受到屈辱的想法,感到非常高興。我們處境不一樣的想法,很合我的心意……
這年冬天,我故意做了幾件好事。我勾銷了別人欠我的兩筆債款,我給了一個窮苦女人一筆錢,沒要她用任何東西作抵押。這事我對妻子也沒說過,其所以這樣做,完全不是為了讓她知道。但是那女人卻親自走來道謝,而且差點下跪。
事情就這樣張揚出去了。我覺得,她得知這女人的事,是會真正感到滿意的。
但是,春天逼近了,時間已是四月中旬,我們取下了雙層窗戶,於是明亮的陽光,照亮了我們沉默的房間。但是我面前掛著一塊遮眼布,遮住了我的頭腦。致命的、可怕的遮布!忽然間,遮布從我的眼前掉下來了,於是我突然得到光明,什麼都看清了,理解了!這是偶然發生的事件,還是那個期限已經到來,陽光把我麻木腦袋中的思想和猜測照亮了呢?不,這不是什麼思想,也不是什麼猜測,這是一根脈搏在突然跳動。那是一根僵化了的脈搏,它開始抖動,復活過來了,它照亮了我昏迷的靈魂和我邪惡的驕傲。我當時真的從原地跳了起來。而且這事來得突然,毫無準備。它是在傍晚前,中飯以後五點鐘的時候發生的。
Ⅱ遮布突然掉下來了先說兩句。早在一個月前,我就發現她奇怪地沉思。不是沉默不語,而是沉思默想。這也是我突然發現的。她當時正在坐著幹活,低著腦袋縫衣服,所以沒有發現我在望她。突然使我大吃一驚的是:她已變得那麼瘦小,臉色那麼蒼白,嘴唇毫無血色。所有這一切,再加上她的沉思,一下子使我感到極其驚愕。我以前就聽到她小聲的乾咳,特別是在夜裡。我馬上站起身來,什麼話也沒對她說,就去請什列傑爾醫生上我家來。
第二天什列傑爾來了。她感到很奇怪,一會兒望望什列傑爾,一會兒看看我。
「我沒病!」她莫名其妙地笑了一笑後,說道。
什列傑爾並沒有對她進行仔細的檢查(這些醫生往往自視甚高,看病馬馬虎虎),不過他到另一間房裡對我說,這是病後的後遺症,春天來後不妨到海邊去療養療養,萬一不行,可以遷到別墅裡去住一個時期。一句話,除了說她有點虛弱以外,什麼也沒說。等到什列傑爾一出門,她就非常嚴肅地望著我,突然又對我說:「我真的非常非常健康!」
但說完以後,她的臉馬上紅了起來,顯然是出於害羞。看得出來,這是羞愧。啊,現在我才明白:她之所以感到羞愧,是因為我還是·她的丈夫,還在關心她,似乎仍然是她真正的丈夫。但當時我還不明白,把臉紅看成是她的謙遜(其實是遮羞布!)。
一個月以後,在四月的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裡,下午四點多鐘的時候,我正坐在當鋪裡記帳。突然聽見她坐在我們房裡她的桌旁幹活,幹著幹著就輕輕地……唱了起來。這一新鮮事兒,給我留下了震撼人心的深刻印象,直到現在我對此還不理解。迄今為止,我幾乎從未聽見她唱過歌,除開我把她帶進家來的最初幾天裡,我們還能夠玩一玩,用手槍射擊目標以外。當時,她的嗓音相當不錯,很嘹亮,雖然不大準確,但非常令人愉快,非常健康。現在唱出的歌,是那麼軟弱,啊,雖不淒切(這是一首什麼情歌),但好像聲音中流露出什麼東西遭到破壞、發生破裂似的,好像她的嗓子唱不出了,似乎歌喉本身害了病似的。她是低聲哼著的,突然她提高聲音,嗓音就中斷了——這可憐巴巴的嗓音,就可憐巴巴地中斷了。她咳了咳,又輕輕地,悄悄地接著唱了起來……
大家經常嘲笑我的激動,但永遠沒人明白我為什麼激動!
不,我還沒有憐惜她,而這是完全不同的感情。首先,至少是在最初的幾分鐘裡,我突然出現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一種可怕的驚奇,可怕、奇怪、病態的驚奇,幾乎近似一種報復的感覺:「她唱歌,而且當著我的面!
·莫·非·她·忘·記·了·我?」
我全身受到震動,留在原地一動不動,後來突然站起身來,拿起帽子走了出去,好像什麼也沒想似地。至少我不知道為什麼走出來,走到哪裡去。盧凱裡婭給我送來了大衣。
「她在唱歌吧?」我情不自禁地對盧凱裡婭說道。她不明白我的意思,一直望著我,還是不明白。不過,我確實叫人弄不明白。
「這是她第一次唱歌嗎?」
「不,您不在的時候,她間或唱過的,」盧凱裡婭回答道。
這些我現在都清楚記得。我爬下樓梯,走到外面,然後信步走去。我走到拐角處,便開始東張西望。這裡人來人往,有的人碰著了我,但我並不覺得。我叫來一輛馬車,雇它去警察橋,但我不知道為什麼去那裡。後來我突然改變主意不去了,並且隨即給了馬車伕二十戈比。
「我打擾了你,所以給你這點錢。」我說完,毫無意義地對著他笑,但心裡卻突然感到無比地高興。
我加快腳步,回到家裡。我的心裡突然又響起了那個可憐的破裂的嗓音。我憋得喘不過氣來。遮布從眼睛上掉下來啦!掉下啦!既然她當著我的面唱歌,那就是說她把我忘掉了——這很明顯,也非常可怕。這一點我心裡是感覺到了的。
但我內心裡的狂喜,壓過了我的恐懼。
啊,命運的作弄!整個冬天,我心裡除了這種狂喜之外,任何別的東西都沒有,也不可能有,但是這整整一個冬天我在哪裡呢?我在我的心中嗎?我非常急切地跑上樓梯,不知道我進去時是否畏畏縮縮。只記得整個地板似乎都在顫動,我好像漂浮在河上。我走進房後,她還是坐在原來的位置上,偏著頭縫衣服,但是已經不唱了。她並無好奇地迅速望了我一眼,其實那算不得是目光,不過是一個普通常見的冷漠動作而已,一旦有人進來,都會出現這種情況的。
我徑直走過去,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緊挨著她,像個瘋子。她迅速地望了望我,好像嚇了一大跳。我抓著她的一隻手,不記得對她說了什麼,也就是我想說,但說什麼已經記不得了,因為我當時甚至說不出一句正確的話來。我的聲音斷斷續續,不聽使喚。我也就不知道說什麼好,而只是直喘氣。
「我們談談……你知道……你隨便說點什麼吧!」我突然嘟嘟噥噥,說了句蠢話——啊,我能聰明嗎?她又渾身一抖,在強烈的驚恐中,身子晃了一下,兩眼直盯著我的面孔,但是她的眼睛裡突然露出嚴厲的驚訝。是的,是驚訝,而且是嚴厲的。她的一雙大眼睛盯著我望。這嚴厲,這嚴厲的驚訝一下子將我徹底打垮了:「原來你還想要愛情嗎?還要愛情嗎?」她似乎在這驚訝中發問,雖然她並沒有說話。但是我看出來了,全看出來了。我身上的一切都震動了,於是我噗通一聲,跪在她的腳旁。是的,我跪倒在她的腳旁。她趕緊跳了起來,但我使出異乎尋常的力氣,緊緊抓住她的兩手。
我也完全理解我的絕望,啊,我是理解的!但是,您信不信,喜悅在我的心頭沸騰,已經達到了無法遏止的地步,我想我很快就要死去了。我感到幸福,我如醉如癡地吻她的兩腿。是的,我幸福,無比的幸福,無邊無際的幸福,而且是在對我的極端絕望理解下的幸福!我哭了,想說點什麼,但卻說不出來。她的驚恐和驚訝,突然為一種關切的思想,一個極不平常的疑問所取代,她奇怪地望著我,甚至是野蠻地望著,她想盡快地理解什麼,所以微微一笑。她感到非常羞臊,因為我吻了她的兩腳,她抽開了腳,但我馬上吻她的腳站的地方。她看見這種情況,突然羞得笑了(人們羞得發笑的神態,您是知道的),歇斯底里發作了。這一點我看到了。
她兩手不停地顫抖——這一點我沒有想到過,所以我老是向她叨念,我愛她,我不起來,「讓我吻你的衣服……我就這樣向你一輩子祈禱……」我不知道,我不記得——她突然痛哭嚎啕,可怕的歇斯底里大發作到來了。我把她嚇壞了。
我把她移到了床上。發作過去以後,她坐在床上,帶著可怕的頹喪面容,握住我的手,求我安靜下來:「夠啦,別折磨自己了,安靜下來吧!」接著又開始痛哭。整個這一天晚上,我沒有離開過她。我老是對她說我要帶她去布洛涅1洗海水浴,現在馬上就走,過兩星期就走,我說我剛才聽到她的聲1法國海港,著名的海濱療養地。
音發顫,我要把當鋪關掉,賣給多勃羅恩拉沃夫,一切重新開始,而最主要的是去布洛涅,去布洛涅!她聽著聽著,老是覺得害怕,而且越來越怕得厲害。但對我來說,主要的還不在這裡,而在於我越來越不可遏止地想又躺到她腳旁,又吻吻她兩腳站過的地面,向她祈求。我時不時地反覆說:「我決不再,決不再向你要求什麼了,你什麼也不要回答我,根本不必注意我,只讓我從角落裡望望你,將我變成你的一件東西,變成一條狗……」她一直哭個不停。
「·可·我·一·直·以·為·您·就·這·樣·扔·下·我·不·管·了·呢,」她突然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她是那麼情不自禁,也許她根本沒有注意到她是怎麼說的,然而——啊,那是她那天晚上說出的最重要、最要命的一句話,對我來說也是一句最易理解的話,它彷彿給我的心臟捅了一刀!它向我說明了一切,但是只要她在我身旁,在我眼前,我就滿懷著不可遏止的希望,而且我感到非常幸福。啊,那天晚上,我弄得她精疲力盡,而且我明白這一點,但是,我不停地想,我現在要把一切改變過來!到深夜的時候,她終於完全沒有力氣了,我勸她睡覺,她馬上就睡著了,而且睡得很沉。我以為她會說夢話,她說了,但說得非常輕。我夜裡幾乎每隔一分鐘就起來一次,穿著便鞋,悄悄地走去看她。我站在她面前絞著手指,望著這個病人,躺在這可憐的小鐵床上,這張鐵床是我花三個盧布買給她的。我跪著,但不敢吻她睡著的小腳,(沒有她的許可啊!)我跪著禱告上帝,但又爬起來了。盧凱裡婭老是從廚房裡走出來,仔細望著我。我走到她身邊,叫她躺下睡覺,說明天會開始出現「完全不同的情況。」
而且我對這一點是盲目、瘋狂、可怕地相信的。啊,喜悅,喜悅使我沉醉了!我只等著明天到來。主要是,我不相信會出現任何災禍,儘管已經有了徵象。全部理智還沒有恢復,儘管遮布已經掉下,但理智還是好久好久地沒恢復過來。
啊,直到今天,一直到今天這會兒還沒恢復!!理智當時怎麼能夠恢復呢,她當時不是還活著嗎?她當時馬上出現在我面前,我則站在她面前,想:「她明天就會醒來,我會把這一切都講給她聽,她會看清一切的。」這就是我當時的思想,簡單、明瞭,因此非常高興!最主要的是這個布洛涅之行。我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想,布洛涅就是一切,到了布洛涅就會有某種結果。「去布洛涅,去布洛涅!……」我瘋狂地等待著明天早晨的到來。
Ⅲ我太明白了要知道,這事總共只才發生在幾天以前,五天前,一共才不過五天,上星期二發生的!不,不,只要再等一會兒,只要她再等一刻鐘,我就會把黑暗完全驅散!難道她不放心嗎?
到第二天,雖說她心慌意亂,還是帶著微笑聽我說話了。……
主要是,在整個這段時間裡,在這整整五天中,她心慌神亂,要不就是滿面羞慚。她也害怕,非常害怕。我不爭辯,我會像瘋子一樣,自相矛盾。恐懼是有的,她怎麼能不恐懼呢?我們不是早就格格不入,相互迴避嗎?可突然這一切……但是,我對她的恐懼並不在意,新的東西已經在習習閃光!……的確,毫無疑問的是,我犯了錯誤。甚至可能,錯誤很多。第二天一醒來,打從清早起(那是星期三),我突然立刻就犯了一個錯誤:我忽然把她當成了朋友。我太急了,過於匆忙、過於倉促了。但是坦白是需要的,必不可少的,坦白是太需要了!我甚至把我瞞了一輩子的事,都坦白出來了。我直率地說了:我整個冬天都相信她的愛情。我向她解釋說,開當鋪不過是我的意志和理智墮落的一種表現,是個人自怨自艾、自我吹噓的想法。我告訴她:我當年在小賣部的確是膽小怕死,那是我的性格,是我生性多疑造成的:環境讓我吃驚,小賣部把我嚇壞了。使我驚慌的還有一個問題:我怎麼突然走開,走開不是愚蠢嗎?我怕的不是決鬥,而是怕出醜……可到後來我一直不想承認這一點,並且折磨所有的人,也使她感到痛苦,再以後我同她結婚,那目的也是使她受苦。總的說來,我大部分的說話,好像發熱病似的。她親自拉著我的手,求我別再往下說去:「您誇大其辭……您在折磨自己,」接下去又是眼淚汪汪,幾乎歇斯底里又要大發作!她一直苦苦求我不要再說這件事,也不要再去想它。
我沒有理睬她的請求,或者說很少注意,我一心想的是:春天,布洛涅!那兒有太陽,那裡有我們的新太陽!我只說這個!我把當鋪關了,業務盤給了多勃羅恩拉沃夫。我突然向她提出,把全部財產散發給家人,除開從教母那裡得到的三千盧布之外。這點錢是要用作去布洛涅的用費的。然後我們回來,重新開始過新的、勞動的生活。事情就這樣說好了,因為她什麼話也沒說。……她只是微微一笑。似乎,她的微微一笑只是出於禮貌,為了不便我感到傷心。因為我發現我是她的一個累贅。您不要以為我有那麼蠢,我有那麼自私,連這一點都看不出來。我全看出來了,一點一滴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比所有的人都看得清楚,都知道得清楚。我全部的絕望都暴露出來了!
我老是對她談我自己、談她,也談盧凱裡婭。我說我曾經哭過……啊,我馬上改變了話題,我也努力做到,絕口不提某些事情。您知道,她甚至有一兩次活躍起來了,這我記得,我現在還清清楚楚記得。為什麼您說我望著她什麼也沒看見呢?只要不發生這件事,那就一切都會復活,我們就會和好如初的。您知道,當話題轉到讀書以及她在這個冬天讀什麼書時,她前天還同我講到她讀了吉爾·布拉斯同大主教格列納德斯基1在一起的情景,我一想起這一情景,她就發笑。那笑聲是那麼稚氣,那麼可愛,同過去她當未婚妻時的笑聲,一模一樣。(一眨眼的功夫,一眨眼之間!)我當時有多高興啊!不過,談起大主教的事,使我感到震驚:因為冬天她坐下來讀這部巨著的時候,她的心境是那麼平靜,那麼幸福,使得她居然能夠為這部巨著發笑了。這就是說,她已開始完全平靜下來,開始完全相信我就是這麼把她扔下來了。
「我以為您就這麼把我扔下不管了呢。」這是她星期二說出來的啊!啊,這是十歲小女孩的想法!因為她一直相信,一切真的會這麼下去的:她坐她的桌子,我坐我的桌子,我們兩個就這樣一直坐到六十歲。可突然間,我走到她身邊,我是丈夫,丈夫是需要愛的啊!啊,莫名其妙!啊,我真盲目啊!
我歡喜莫名地望著她,也是一大錯誤,應該克制,要不1參見法國作家列薩日(一六六八—一七四七)的作品《吉爾·布拉斯的故事》。
然,我的高興會把她嚇壞的。但是我克制住了,沒再去吻她的腳。我一次也沒有做出……我是她丈夫的樣子,——啊,我腦袋裡根本沒有這個想法,我只是祈禱!但是完全沉默,您知道是辦不到的,完全不說一句話您知道是做不到的啊!我突然對她說了,我欣賞她的言談,我認為她文化修養比我高得無法比擬。她滿臉通紅,很不好意思地說我言過其實了。這時,我稀里糊塗,忍不住告訴她:當時我站在門後,聽她與那個壞蛋言來語去的交鋒,一場清清白白的交鋒時,我是多麼高興。我對她的智慧、光芒四射的機敏、純樸的天真,非常欣賞。她似乎渾身抖動了一下,口中又喃喃地說我言過其實了。不過,她的臉色突然陰沉下來,她兩手捂著臉,痛哭嚎啕起來了。……這時,我又忍不住了:我又跪在她面前,又開始吻她的腳,結果又是一場大發作,像星期二一樣。這是頭天晚上發生的事,可到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早上?!瘋啦,您知道,這明明是今天早上呀,還不久,是剛才發生的事啊!
請您聽聽並好好想一想:要知道我們前不久在茶炊前談得很投機(這事發生在昨天大發作之後),她的鎮靜簡直使我大吃一驚,事情確實如此!我整夜都為昨天的事嚇得渾身發抖。但是,她忽然走到我跟前,站在我身邊,垂著兩手,(這才多久,這才多久啊!)開始對我說,她是罪犯,她知道犯罪的行為,使她痛苦了一整冬,就是現在也在折磨著她……她太看重了我的寬容……「我將成為您忠實的妻子,我將敬重您……」這時我跳了起來,像瘋子似的抱住她!我吻她,吻她的臉龐、她的嘴唇,像久別的丈夫第一次吻的那樣。為什麼我剛剛才走,總共只有兩小時……我們的出國護照……啊,天哪!只要五分鐘,只要早五分鐘回來就好了!……可現在我們門口這一大堆人,這些望著我的目光……主啊!
盧凱裡婭說,(啊,我現在怎麼也不放她走的,她什麼都知道,她整個冬天都在,她會把一切講給我聽的。)她說我從出門到返回,總共不過二十來分鐘。她突然走進我們房間裡,找太太問個什麼事兒,我記不得了。她發現太太的聖像(就是那尊聖母像)取出來了,擺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太太好像剛才在它面前禱告過。「太太,您在幹什麼?」——「沒幹什麼,盧凱裡婭,你快走吧……站住,盧凱裡婭。」她走到盧凱裡婭身旁,然後吻了吻她。盧凱裡婭說:「太太。您幸福嗎?」——「是的,盧凱裡婭。」——「太太,老爺早該來向您請求寬恕了……你們和解了,謝天謝地。」太太說,「好,盧凱裡婭,你走吧,盧凱裡婭。」接著她就笑了笑,笑得很奇怪。
正因為她笑得那麼奇怪,使得盧凱裡婭十分鐘後,突然回來看看她:「她站在牆邊,窗口前,一手扶著牆,腦袋靠在手上,就這麼站著思考。她想得那麼出神,沒有察覺出我正站在那裡,從隔壁房裡看她。我發現她在微笑,一邊站著想,一邊笑。我看了看她,輕輕地轉過身來,走了出去。我正在納悶地時候,突然聽到開窗戶的響聲。我馬上走過去說:『太太,天氣冷,您別著涼了。』我突然看到,她爬上窗台,整個身子已經站在敞開的窗戶上,背對著我,手裡拿著一尊聖像。我的心馬上掉了下來,我大聲喊叫:『太太,太太!』她聽見了,本可以轉過身來對著我的,但她沒有回頭,而是往前大跨一步,把聖像壓在胸前,從窗口跳了下去!」
我只記得,我進門的時候,她的身體還有熱氣。主要的是他們都望著我,先是大聲喊叫,隨即馬上就靜了下來,他們全都站在我面前,給我讓路……於是我看到她帶著聖像躺在那裡。我記得,我好像在黑暗中摸著默默地走過去,看了好久,隨後大家把我包圍起來,對我說著什麼。盧凱裡婭也在這裡,可我沒有見到她。她說她同我談過話。我只記得那個小市民:他老是對我大喊大叫:「從口裡流出一灘血,一小灘,一小灘!」然後指著我看石頭上的血跡。我好像用手指蘸了點血,把手指玷污了,我望著手指(這一點我清楚記得),可他老是對我說:「一小灘,一小灘!」
「什麼是一小灘呢?」他們說我使盡全身力氣大聲尖叫起來,舉著兩手,朝他撲過去……
啊,野蠻,野蠻!這是一場誤會!這不是真的!這不可能!
Ⅳ總共我只晚到五分鐘可難道不是嗎?難道這是真的嗎?難道說這可能嗎?為什麼,這個女人為什麼,因為什麼死去呢?
啊,請您相信,我明白,但是她為什麼而死,這仍然是個問題。她害怕我的愛,她曾經認真地問過自己:接受還是不接受我的愛,她經不住這一問,所以寧願死去。我知道,我知道,不必再去傷腦筋了:她答應給的太多,顯然是怕還不了。這裡有幾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因為她為什麼而死,仍然是個問題。這個問題一直在敲擊著,敲擊著我的腦袋。如果她願意·這·樣·下·去,我是會讓她·這·樣·下·去的。問題是她不相信這個!不,不,我在撒謊,根本不是這樣的。只不過應該對我誠實;要愛就全愛,不能像對待那個商人那樣。因為太貞潔,太潔白,不同意商人所需要的那種愛,所以她不想欺騙我。她不想在愛的幌子下半心半意地愛我,或者給我四分之一的愛。她太老實了,就是這麼回事!您記得嗎,我當時想開闊她的心胸?這是一個奇怪的想法。
非常好奇的是:她尊重我嗎?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看不起我?我不認為她看不起我。非常奇怪的是:為什麼在整整一個冬季裡,我腦子裡一次也沒有想過她看不起我呢?我絕對相信,直到她帶著·嚴·厲·的·驚·訝·神·情望我為止,情況恰恰相反。
她當時正是帶著驚訝的神情。這時我馬上明白了:她是蔑視我的。我無可挽回地,一輩子明白了!哎呀,讓她看不起吧,即便一輩子看不起也沒關係,但是應該讓她活著、活著呀!前不久她還能走路、說話。我完全不明白她怎麼會跳窗!即便在五分鐘以前,我怎麼能料想得到呢?我把盧凱裡婭叫來。我現在無論如何也不放她走了,無論如何也不放!
啊,我們還是可以和好如初的。我們只是在冬天才疏遠的,但是,難道不能再次親近嗎?為什麼,為什麼我們不能走到一起,又開始新生活呢?我是心地寬宏的,她也是如此。
所以才有結合點嘛!只要再說幾句話,最多再過兩天,她就會全明白的。
最令人傷心的是:所有這一切純屬偶然——一個簡單、野蠻、落後的偶然事件。這就是叫人傷心的地方!總共只有五分鐘,總共我只遲到五分鐘!如果我早回來五分鐘——那一煞那間就會像煙雲一樣,一掠而過,她的腦袋以後就永遠不會出現尋死的念頭。結果她就會瞭解一切的。可現在又是人去樓空,又是我孤零零地一個人了。你看,鐘擺還在滴答作響,它什麼都不管,什麼人也不憐恤。什麼人也沒有了,這才叫人傷心呢!
我走來走去,老是走來走去。我知道,知道,您不必提醒:我抱怨偶然,抱怨遲到五分鐘,您覺得可笑,是嗎?但是,您要知道,這是非常明顯的事實。您只要想一想:她連個字條都沒有留下,比如說:「我的死,您不要責怪任何人」
之類的字條,一般的人,都是會留下的。難道她沒有想到人家甚至會懷疑盧凱裡婭呢:「她一個人同她在一起,說不定是她把她推下去的呢!」要不是這家院子裡有四個人從院子裡,從廂房裡看見她兩手捧著一座聖像,自己縱身下跳的話,人們很可能會懷疑是盧凱裡婭作案的。但是,您要知道,這是一次偶然事件,有人站在那裡,親眼看見了的。不,這一切都是一煞那的衝動,只是一煞那無名的衝動。突發的幻想!至於她在聖像前禱告,那又是怎麼一回事呢?這並不意味著是死前的徵兆。這一時的衝動最多不過持續十來分鐘,所有的決定,正是她站在牆旁、腦袋靠在手上,臉上露出微笑的時候作出的。一個想法飛進了她的腦袋,弄得她昏頭昏腦,她支持不住,就跳窗了。
如同您所想的,這顯然是一個誤會。同我在一起她還是可以生活的。即便貧血,那又算得了什麼呢?這難道只是因為貧血,因為精力衰竭嗎?她在冬天感到非常疲倦,這倒是事實……
我到晚了!!!
她躺在棺材裡,顯得多麼細小,鼻子有多尖啊!她的眼睫毛像一支支的利箭。要知道她摔下來什麼也沒摔破!只出了「一小灘血!」就那麼一小調羹的血!內臟受到震動。我出現了一個奇怪的想法:如果可以不葬呢?因為如果不把她抬走,那就……啊,抬走幾乎是不可能的!啊,我也知道,她是應該抬走的,我不是瘋子,我根本不是在說胡話,恰恰相反,我的頭腦比任何時候都清醒。可是家裡沒有一個人,只有兩間空房,又是只有我和一些典當品。夢囈、夢囈,這才是真正的夢囈!是我把她折磨死的,就是這麼回事。
現在對我來說,您們的法律算得了什麼呢?我要你們的風俗、你們的習慣、你們的生活、你們的國家、你們的信仰幹什麼呢?讓你們的法官來審判我,讓他們把我帶到法庭上去,帶到你們公開審判的法庭上去吧,我會說我什麼也不承認。法官會大喝一聲:「閉嘴,軍官!」可我會對著他叫喊:「你們哪裡有力量使我心悅誠服?為什麼讓黑暗的落後勢力粉碎了最可寶貴的東西?現在我為什麼要服從你們的法律?我已經分裂出去了。」啊,我什麼也不在乎!
你盲目、盲目!你死了,聽不見了!你不知道,我同你隔著一個什麼樣的天堂。我的天堂在我的心裡,我要把它放在你的周圍!好啦,你不愛我,不愛就不愛吧,那又算得了什麼呢?一切都應該·這·樣,一切都讓它·這·樣吧。不過,你得像對朋友那樣,對我說:我們現在該高興啦,我們要相互望著眼睛,高高興興地笑。我們本應該這樣生活。如果您愛上了另一個人,好,你就愛去吧!你該跟著他走,同他一起笑,我會從街道的一旁望的。……啊,我什麼都不在乎,只要她能睜開眼睛,那怕是一次也好!睜開一會兒,只要睜開一會兒!看看我,就像前不久站在我面前,發誓要成為我忠實的妻子那樣!啊,她只要望一眼就什麼都會明白的!
落後的力量!啊,大自然!大地上只有人,這就是災難的所在!「田野上有活人嗎?」一個俄羅斯大力士在叫喊。我也在叫喊,我不是大力士,沒人來應。據說,太陽可以使宇宙萬物復甦。太陽一升起,請您看看它吧,難道它不是死的?
一切都是死的,到處都是死人。只有人,而人的周圍是一片沉默,這就是大地!「人啊,你們相愛吧!」這話是誰說的?這是誰的遺訓?鐘擺在滴答,毫無感情,令人討厭。已是午夜兩點。她的鞋子擺在床邊,好像在等她回來……不,說真的,明天人們把她抬走以後,我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