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呃了一聲,彷彿一個破裂的水泡,語氣陡地硬了起來:
「我真的不再要什麼孩子了。你讓我怎麼跟你說?我無法跟你說我現在的情況。為了你想要孩子這個念頭,我就必須聽你的,聽你的錯誤,誰來聽我的?你一點餘地都不給我,逼得我沒有退路。」
「不是念頭,而是,孩子已經存在,我沒有權利殺死他,你也沒有。」旨邑十分冷靜。
「那只是胎兒。求求你做掉吧,否則我們都會很難堪。有些事,我以後會告訴你。」水荊秋語氣軟下來。
「不能,做掉他我便一無所有。他是生命,與我相依為命,我已經愛他了。」旨邑滴水不進。
「本以為我們能相互提升,與眾不同,卻始終不能逃脫一般男女的下場,眼睜睜看美好的故事變成悲劇。我……呃……對不起你。」
「對我來說才是真正的災難。我的肉體,我的靈魂,都將嚴重受損。你所謂的災難只是你的聲譽。你說過,人最大的卑鄙就是貪戀聲譽。」旨邑繼續武裝自己。
「那騙子說我將栽在沒害人之心和沒防人之心上。其實那天我帶了安全套。」
「什麼意思?難道我在害你嗎?我拿自己的生命與幸福來害你嗎?教授,難道還需要我來告訴你誰是受害者?去他媽的騙子,他說什麼我不管,可是你,教授,你的良心哪裡去了?」旨邑怒不可遏,水荊秋的混賬話令她渾身顫慄。
「寶貝,求求你把孩子做掉吧。否則,我將得不到我的孩子,得不到父母的諒解,我……呃……真的只有下地獄。良心在撕咬我,我……呃,難啊。」
「你真認為你的精子價值超出常人?需要我不擇手段不惜一切來懷上你的孩子?我告訴你,現在,我恨你的種。」旨邑被他那句「害人」的話幾欲氣絕過去,腦子裡嗡嗡迴響,耳朵裡聽不見別的聲音。
水荊秋為自己的話道歉,表示並非旨邑所理解的意思。然而,他們已經無法繼續談下去了。
旨邑放聲慟哭,說哪怕那次死於高原車禍,也比遇上水荊秋要幸運得多。
這一次電話令旨邑疲憊不堪。胎兒在吸收她體內的營養,獲取能量,消耗她的體能。水荊秋在摧毀她的精神。這對父子(女)在要她的命。這以後,旨邑內心滋長對水荊秋的厭惡,怨恨填滿胸腔。她知道,如果重新全盤考慮,再做決定,必定是另一種殘忍與不堪。更需重新評估的是水荊秋,他到底是塊什麼玉?是有瑕疵的美玉,還是仿真的贗品,或是地道的次貨?去哪裡尋來行家掐尖?鑒定一個複雜深奧的人是好是壞,有什麼參照與標準?人既不是天使,又不是禽獸,在他努力成為天使的時候,也有可能表現為禽獸。她想,水荊秋最好是個禽獸,她犯不著為禽獸的言行痛哭流涕,更犯不著為禽獸下的種搭上一輩子。
她在心裡罵他,恨他,慢慢冷靜了,一籌莫展。
秦半兩的電話打進來,她幾乎無力接聽(她不知道怎麼面對),他說他在「德玉閣」門口,可是門上一把鎖,他要和她見面。
她眼淚一湧。他喚醒了她,她忽然感覺,其實幸福近在咫尺。
「野菊花呀野菊花,哪兒才是你的家,隨波逐流輕搖曳,我的家在天之涯。野菊花呀野菊花,哪兒才是你的家,山高雲深不知處,只有夢裡去尋它。」她聽到遠處傳來歌聲。
她對秦半兩說道,她在山西。
一夜美好月色,清晨卻是陰霾愁苦,一副要下雨的神情。她吃了蔬菜,雞蛋,牛奶,比往常份量有加。她打算去醫院。聽那冰冷器械悅耳地碰撞,把命交給神情舉止不無蔑視的醫生護士。那享受歡快的器官,有難了;鄧承受痛苦的器官,有福了;那長著器官的人,便成了歡快與苦難的器官。沒有好樹結壞果子,沒有壞樹結好果子,真心相愛就會美好,假意恩情必遭敗壞,而事實並非如此。真正有福的,是那無情的人。看那地上的動物,螞蟻渺小無力,懂得在夏天預備糧食;沙番軟弱,卻能在磐石中造房;蝗蟲沒有君王,也知道分隊而出。它們都是聰明的動物,惟獨女人,愚不可及,只能依靠那終結的手術台,以自相殘殺的血腥宣洩報復與仇恨。
她很快對水荊秋給予了諒解,變得十分寬厚。她想,此事並非孰對孰錯,她必須承擔自己的行為後果。她完全理解他的難處。在關鍵時候,他與阿喀琉斯一樣有忠實的本性,盡忠於自己的家庭,這使他的優點更加突出,即便是他朝她狂吠,也足不咬人的和善,更何況他邊吠邊搖尾巴,顯示友好協商的良好態度。作為梅卡瑪的丈夫和孩子的父親,在這件事上,他理當博得讚美,得到一塊骨頭的賞賜,或者一條新的狗鏈,一次郊遊。只可惜梅卡瑪全不知情,不知道丈夫如此良好的品性,為了妻兒,他可以跳牆,可以把人咬死。
旨邑相信,強盜的一家相親相愛,氣氛和睦寧靜;劊子手的刀刃總是朝外,床上不會有血腥,他們也有假日,也有溫情,看上去比普通人家更加美滿,更富人性。
積極妥協。她認了。看在情深意重的過往,她認了。《聖經》上說,好嗜酒的,必致貧窮;好睡覺的,必穿破爛衣服。酒雖嚥下舒暢,終究是咬人如毒蛇。她呢,必是那好姦淫的,她接受懲罰。她懷著對自己的仇恨。踏上去醫院的路途。
街道兩邊的樹葉正在變黃,路上行人沒什麼兩樣。看那些愉快穿梭的女人,想她們隨身攜帶的子宮,她忽覺十分愜意:她們也將(或已經)遭遇流產、失戀、遺棄,痛苦,灑了眼淚,得了無助,而那些樹木,正在老去,被蟲蛀空內心,變成一堆燒火的廢柴。
她面對婦產科的教授。「教授」稱謂令她不適。也可疑。「教授」是什麼三頭六臂的東西,老年斑長滿一臉,嘴唇塗得鮮紅,傲坐台前,矜持而又自信,努力讓人相信她可能還長著彈性十足毫無創傷的年輕子宮。
當教授聽旨邑說先前有過墮胎經歷,而此次又要重蹈覆轍,不免驚叫起來,說旨邑還是大學本科生,又不是沒有文化的農村婦女,怎麼能這樣無知與草率。旨邑承認教授批評得正確,她原本希望教授罵她一個狗血噴頭,她再哭著請求教授的原諒,抱歉給教授添了麻煩。可是教授閉了嘴,搖搖頭,彷彿暗中領悟旨邑的期盼而予以拒絕。旨邑便小心翼翼陳詞,是在安全期出了事。教授將筆一擲,幾近憤怒地說道,誰跟你說有安全期?你們這些年輕人,全拿身體不當回事。旨邑說書上寫有安全期,並像個村婦般羞得滿臉通紅。她真想告訴教授,她雖已受孕,但當時並沒有快活,罪可輕罰,教授也不能斷言她不拿身體當回事。教授彷彿覺得旨邑無藥可救,即便旨邑問些婦科常識,她也不予理會,叫她先做B超檢查.確診沒有其他問題,才能手術。
旨邑躺上B超床,交出小腹,由英文歌「whenthemanlovesthewomen」想到「當精子遇上卵子」。有兩件東西把全部的人性教給了人:即本能與經驗。本能是對幸福的渴望,經驗是對人類經驗與墮落的知識。她感到此刻她是墮落的,一個未婚女人子宮裡隱藏的與已婚男人的愛情故事,凝結成小小胚胎,它注定是一種恥辱與不幸,苦難與罪孽。因為墮胎,她獲得了關於墮落的知識(包括教授的無安全期之說),而她不滅的對幸福渴望的本能,反而更加決絕。她知道精神之痛將遠甚於肉體。她想有孩子,上帝不允許,上帝自有他的道理。
護士問孩子要不要留下。旨邑說不留。護士說道,有兩個。旨邑問兩個什麼。護士說雙胞胎。旨邑彈起來,兩眼直瞪前方,呆了。瞬間,有股巨大的幸福衝向她,人歡喜了,活乏了,猛地捂面啞哭。她興奮了,驕傲了,噙著眼淚滿臉笑容。她忘了之前的不愉快,忘了水荊秋的態度,在醫院僻靜處給水荊秋電話,告訴他這件天大的喜事:雙胞胎,兩個孩子。上帝。菩薩。騙子。兩顆櫻桃夢。都與這兩個孩子有關。水荊秋聽了,竟也發出驚喜之聲。她又哭了。她不斷地說是兩個,兩個孩子,她原本不想為難他,來醫院打算做手術,但是B超後發現,是兩個孩子。他們在一起,在她的身體裡,怪不得她總是那麼飢餓,那麼疲憊,原來是兩個,兩個孩子。她不能做手術,她原本就捨不得,現在是兩個孩子,她根本沒有權利剝奪他們的生命。做掉兩個孩子,幾乎是大屠殺。她愛他們。她聽見他們的呼喚。她是母親,要保護他們。她說著漸漸清醒,知道自己面臨的困境,幾乎要順著牆根跪下去。水荊秋動了情,竟說了幾句緩和的話,不再決絕。她看到曙光,暗自發誓,她的命和兩個孩子連在一起。
旨邑將B超結果遞給教授時,手在顫抖。教授發現是兩個孩子,不免在B超單上多花了幾秒鐘,態度變得極溫和,說都很正常,想清楚,做掉了就沒了。旨邑連忙說不做了,她要孩子。旨邑的話得到教授的表揚,心情激動,對未來躍躍欲試,回家仔細看B超圖中的孩子,兩個神奇的小黑點,沉默不語,對生命的秘密守口如瓶,她知道,在未來的日子裡,他們會慢慢告訴她。
彷彿早料到結局,上帝在旨邑身上加重了籌碼,獲得力量的弱者認為勢均力敵,力可匹敵,她和孩子的三條人命,與水荊秋一家數量相仿,決非不戰而敗的悲慘。理想的趨勢是,不出一兵一卒,以靜制動,以守為攻,以尊貴血性傲視烽火——旨邑不屑於哭鬧相逼,也不宜於催之過急,她只需等待。然而,孩子等待不起,每天都在長大,他們也逃生似的,視最佳手術期限為生命危險期,在腹中心驚膽顫,時刻顯示自己的存在,將旨邑鬧得疲憊困乏,胸悶嘔吐。她對育嬰一無所知,緊張惶恐,買了多本這方面內容的書,淺水涉足,才發現自己的無知與世事的複雜,再深入學習,對那些養育孩子的父母,不覺肅然起敬。她摸著小腹,警告自己,這是她最後的孩子,她千瘡百孑L的子宮,將不可能再著床與孕育。溫暖的小腹,仿如孩子的肉身,她手貼著它,將愛與情傳遞給他們,他們因此微笑,因此歌唱。
嬰幼兒店裡的服務員像童話人物,牽引旨邑走進神奇的世界,不覺目眩神迷。在此之前,她根本無法想像,在婚姻與外遇的生活裡,還生長這種五顏六色的童話之花。她第一次認識到,已婚男人們在緊張的偷香竊玉之餘,要換尿片、洗奶瓶、貼拼圖、講故事,煞費苦心。那孩子的母親目睹此情此景,一壁廂幸福,一壁廂滿足,無怨無悔,甚是可敬。旨邑撫摸嬰兒鞋,有些心不在焉,想到不少已婚男人在家是父親,出門為嫖客,總是有她這樣的女人,配合他們搞點愛情,來一點肝腸寸斷的婉約與石破天驚的豪放,罪歸誰人,難有論斷。她有一絲不快,一絲悲傷。
嬰兒鞋太可愛,她忍不住想買兩雙。服務員問她,孩子幾個月了。鞋子是一種幸福的假象。水荊秋沒有答覆,沒有消息。期待被拉長,被充滿,被飛舞的亂蟲咬得斑駁不堪。癢。痛。尖銳。潮濕的空氣。泥濘。累。翻過一座山,需要呼吸。信念。愛。她聽出服務員的懷疑,或許她不像有家庭生活的女人,且注定沒有。她把每個人的話視作卦,當作卜算。她用《聖經》卜卦,尋找上帝的預言。合上書,隨意翻開,竟是「論嫁娶的事」:
我對著沒有嫁娶的和寡婦說.若他們常像我就好。倘若自己禁不住.就可以嫁娶。與其怒火攻心,倒不如嫁娶為妙。至於那已經嫁娶的,我吩咐他們,其實不是我吩咐,乃是主吩咐說:「妻子不可離開丈夫,若是離開了,不可再嫁,或是仍同丈夫和好。丈夫也不可離棄妻子。」我對其餘的人說,不是主說,倘若某弟兄有不信的妻子,妻子也情願和他同住,他就不要離棄妻子。妻子有不信的丈夫,丈夫也情願和她同住,她就不要離棄丈夫。因為.不信的丈夫就因著妻子成了聖潔,並且不信的妻子就因著丈夫成了聖潔。不然.你們的兒女就不潔淨,但如今他們是聖潔的了。倘若那不信的人要離去.就由他離去吧!無論是弟兄,是姐妹,遇著這樣的事都不必拘束。神召我們原是要我們和睦。你這做妻子的,怎麼知道不能救你的丈夫呢?你這做丈夫的,怎麼知道不能救你的妻子呢?
有人對這種占卜方法深信不疑,對於旨邑來說,無所謂信與不信,只求卜到好卦聊以自慰。然這「論嫁娶的事」與現實驚人的巧合,使旨邑對這段文字不得不仔細研究。結論是,上帝暗示,和睦為主,水荊秋與梅卡瑪並不會因為哪一方「不信」而遺棄對方,他們必須因著雙方成為聖潔,不然,他們的兒子就不潔淨。如若靈驗,那麼,結局是旨邑必將遭水荊秋的遺棄。
此卜令旨邑大為不快。在她合書鬱鬱寡歡之時,水荊秋來電,他的意思竟與旨邑占卜的結果一致,他不能接受別的孩子降生,他真的被難住了。他說他這輩子積善積德,年年燒香拜佛,自視為虔誠信徒,可是佛祖爺仍給他出這樣的難題,他一夜痛苦煎熬,頭髮白了一半,兩眼昏花不清了。
「呃……我真的被這兩個孩子困住了……你真行。」他嗓音低小嘶啞,「讓我怎麼對你說?我怎麼能要求你……呃。」
她感到他老態龍鍾,顫顫巍巍。她看見,那漆黑的夜空升起星微的希望,她幾乎為此快樂了。
兩小時後,水荊秋又打來電話,掐滅了那星點亮光,「我管不了你,你要生就生吧。我無力抗拒你的需要,也無力抗拒孩子。你有你的道理,但是我能夠看到將來的一系列後果,涉及家庭法律金錢和你我的聲譽。」他又一次提到聲譽那件華麗的狗皮。
旨邑陡覺體內血液倒流,渾身冰冷,滴淚未落。她緩了一會,說道:「我只問你,你一心向善,如今要對我和兩個孩子下手,血洗事實,你是否已經燒香拜佛許願求菩薩庇護和原諒?」
「別攻擊我的信仰。別逼我。」水荊秋彷彿已經身體前傾低伏,伺機攻擊。
「你先是說我害你,現在又說我逼你,莫非你需要公眾的同情,贏得道德的審判,證明你上當受騙無辜?難道是你正懷著被父親拋棄的一雙孩子,承受他們的父親喊著『殺死他們』的殘酷無情與悲痛?教授,你似乎暈了頭,完全顛倒了角色。」
「求求你旨邑,你和別人不一樣。就算是你救我的命。你是偉大的女人。我真的急瘋了。我不能失去我現在的兒子。」水荊秋說。
「你到底愛過我嗎?」旨邑摸著腹中的兩個孩子。水荊秋始終只想到他活在世上的兒子。她恨不得胎兒立刻長大,雙雙站在水荊秋的面前。
「當然,過去愛你,現在依然愛你。」
「那你理當愛我們的孩子。兩個孩子。」
「我真的不能要別的孩子。也不想要別的孩子。」
「你說你的孩子誕生於意外。那麼多的孩子誕生於一場意外。我們的孩子也能。」
「旨邑,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害了你……我沒臉面對你,更沒臉面對家人。」
「我感覺這是觀音菩薩賜給我的孩子,我在她的面前許過願,求她賜我和我愛的人一個孩子。」旨邑哭了。
水荊秋又靜默成一片漆黑。
旨邑接著說:「你過來親手把我們弄死吧。如果你不怕兩手血腥,不怕遭天譴。」「呃……我該死。」水荊秋低聲。「如果你能在這血淋淋的毀滅之上建立你以後的幸福與聲譽,我相信,就算你看不到鮮血,也能聞到血腥,倘若你聞不到血腥,一定能常常聽到孩子們的哀鳴。至於我,之後失去生育能力,便是報應之一。」
旨邑感到虛弱。她的情緒驚動了腹中的孩子,小腹微疼,他們在哭。她終止了與水荊秋的談話。很快發現身體異常,丁點血跡將她驚出一身冷汗。她立刻趕到醫院,聽從了醫生的建議,住院保胎,臥床休息。
謝不周正將前妻呂霜送到機場。那時候,呂霜只是猜測謝不周或許會有情感際遇,沒想到他竟讓鳩佔鵲巢,徹底背叛。呂霜性格剛毅,縱使謝不周苦苦哀求她的原諒,她雖愛他,仍覺得婚姻和感情受到玷污,非離婚不可。史今那邊也哭哭啼啼地使勁,謝不周被迫離婚。離婚並沒使呂霜解脫,獨自在長沙鬱鬱寡歡。呂霜的家人和朋友一致認為她離婚之舉過於輕率,應該給謝不周改過的機會。而呂霜聽從內心的指示:非如此不可。《聖經》早就寫過以和睦為主,不要離開不信之人。看來,不信之人有福了。呂霜離婚後的一系列遭遇,證實拋棄不信之人有難,包括車禍、疾病、孤獨與後悔,她只是從一個深淵掉入另一個深淵。即便謝不周仍是照顧有加,她也無法開始新的生活,最終選擇離開長沙,去北京擺脫糾纏的陰影。
飛機被雲層吞沒。誰舞秋風,讓凋零的無可挽回,開花的不能結果,使懺悔的得不到寬恕。
謝不周在車裡閉目凝眉,因為秋意愁煞,惟願呂霜在北京有花開的春天。臨行前,他又給了她賬戶打人三十萬。親愛的人民幣。親愛的前妻。謝不周恨不得傾其所有,買回他與呂霜的婚姻。他將車發動,歌聲隨起:「在我的冬天你不要一言不發,不要折斷那棵樹枝它還在風中發芽;在我的冬天你不要離開我好嗎,我的枝頭開滿火花請不要吹滅它。」車裡的流行音樂唱片本屬史今所喜歡,此時此刻,這首火熱的流行歌曲讓謝不周為之動容。手機鈴響的瞬間,他竟以為是呂霜。
「兄弟,你是否閒著,我有事跟你談。」旨邑奄奄一息的聲音使謝不週一陣緊張,他說:「出什麼事了,別唬人,老夫現在很脆弱。」旨邑說道:「出了大事,我現在人民醫院住院,不能說太多話,可能會死掉。」謝不周聽出她帶著哭腔,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嚴肅地說:「你少胡思亂想,我馬上過來。」他關了音樂,腳踩油門,急速往醫院趕。
謝不周不喜歡醫院。他總會想到第一個當醫生的妻子,及那段不快的婚姻。消毒水散發死亡的氣味。走廊上的垃圾桶總有帶血的東西。纏著繃帶的病號面色不堪。貧民的汗水與藥味混合成刺鼻的怪味。這一次,謝不周完全沒有在意這些,為旨邑的情況焦灼萬分,注意力的轉移使部分功能暫時廢止。
他很快找到旨邑的病房,焦躁滿面地進來,一眼看見旨邑躺在昏暗中。他說怎麼不開燈。她說適應死亡的光線。他生氣了,正言厲色地制止她開這樣的玩笑。旨邑第一次見他這樣嚴肅,彷彿是她的監護人。他站在她面前,看著她,不敢問她的病情。她淒然一笑,試圖回到和他之間的那種輕鬆愉快,結果卻哭了(他的神情激起她的依賴與委屈感),待哭泣稍弱,才說道:「醫生說,這次如果流產,將永遠沒有孩子了。」旨邑終於把這件事說出來,給自己開了一扇窗,感到一陣輕鬆和短暫的呼吸順暢。她想過很多次,她無法獨自扛起這沉重的秘密,甚至無法單獨解決這個問題。不能告訴母親,徒增母親的痛苦與擔憂;說與原碧她只會幸災樂禍,讓秦半兩知道便是自取其辱,是對她和秦半兩的褻瀆,無疑會使他遭受強烈打擊,她已經毀了他的婚禮,不能破壞他的愛情。
謝不周立刻明白旨邑的意思,他在她床邊坐下來,「的確是個大問題。」旨邑說:「不是我要難為他,我本來打算做手術,可是……」謝不周點點頭,「可是你想要孩子,而這又是你最後一次機會。」「可是……」旨邑哽住了,抓住謝不周的手臂艱難地說:「可是……是雙胞胎,兩個孩子……」謝不周眉頭一皺,身體矮了幾分。他原本很有信心幫她理清思路,分析現狀,認識未來,一聽說是兩個孩子,驀地更為吃驚,無言以對。他只是默默扶她躺好,隔著被子拍了拍她,示意她別動,他很理解。
「別著急,會有辦法的。多少天了?」謝不周問。「三十八天。胸悶難受。恨不得死。」精神上的傷痛誇大了旨邑的妊娠反應,「為什麼我是這種下場,我真的不值得別人做出任何犧牲嗎?」謝不周說道:「旨邑,難道你不覺得,你經歷的,也是很多女人經歷的嗎?」旨邑氣惱,「你說點善良的,別這樣麻木無情。」謝不周依然嚴肅,「同情與寬慰只會讓人更軟弱,倒下了起不來。更何況你這種人根本不需這些,只有仇恨和挫折才能讓你振作。」
旨邑得到安慰似的看著他(不知道他對她有這樣的瞭解,更不知他從哪裡得知),勉強笑了,「……我問你,如果你是那個已婚的男人,遇到這樣的事,你會怎麼做?」
謝不周答道:「我傷害過女人。我在第一次婚姻時,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不同的是,我不愛那姑娘。有時候,男人的痛苦程度,並不亞於女人。」
太陽突然出來了。一縷淡黃色的陽光破窗而入,照著旨邑的床和被單,與慘白混合,像則寓言使人警覺。飽受折磨的夜晚留在她的臉上。謝不周不過在替水荊秋說話,水荊秋所經歷的,正是所有男人經歷的(包括謝不周)。
謝不周望著旨邑,目光並不清澈。旨邑問道:「你有近視?」謝不周點頭稱是。旨邑不免驚詫,認識謝不周多年,居然才知道他有近視,陡覺羞愧。
謝不周從進病房起,完全變了。他神情嚴肅冷峻,暗藏焦灼,嘴裡不吐髒字,不再言必稱「老夫」,如軍人般嚴謹、剛毅,彷彿天生如此,原本如此。有他在側,旨邑稍覺踏實,以前亂飛的鴿子紛紛落到廣場上,啄食人們撒下的玉米粒,爾後信步閒庭,眼神溫和。她不願在謝不周面前攻擊男人,即便發表了以上言論,在她內心深處,也已將謝不周與他們劃分開來。
「我不想去同情他,我也不要強大,我只想要孩子。」旨邑覺得謝不周是她的什麼人,「不周,我要告訴你他是誰。如果有一天,孩子活著,我死了,你幫我把孩子交給他。他叫水荊秋,很不幸,他是你所蔑視的知識分子,努力打撈國際聲譽的歷史學者。你說,接到我的死訊和孩子時,他會不會流淚?」
「旨邑,不許拿死開玩笑。這是個嚴肅的問題。不要做不切實際的幻想,要具體考慮。以前我跟你談的國外知識分子的私生活,也不一定是真的。對於這個性格複雜的種群,外人的講述難免局限與片面。總之不許談死,晚上想吃什麼?」謝不周給她倒了一杯橙汁,雖是徵求意見,更像命令。他感到頭痛,心也痛,此刻,她就像襁褓中的嬰兒。
旨邑說道:「只想吃辣椒。」她想起他的話,她是他前世的妻,簡稱前妻,便叫了他一聲「前夫」。
「好聽,受用。記著,不要焦慮,不許哭。躺著別動。等我回來。」他走前囑咐她。
「你的頭痛病不犯了吧?依我看,還是做個檢查吧。」她突然追問。
「管好你自己,別瞎操心。」他回過頭,仍是嚴肅。
他離開病房,靠著一根廊柱抽煙,心裡難過,頭犯痛。他知道,這是一個殘酷的現實,無論何種結局,她將會被徹底改變,永不再是從前的旨邑。
是否有人會愛上疾病?當疾病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他不得不照顧疾病,準時打針吃藥,像長輩般約束它,像戀人般呵護它,並且熟悉它、尊重它,帶它到草地上散步,在陽光下奔跑,給它呼吸新鮮空氣,餵它營養食品,小心翼翼,無微不至,與它形影不離。
是否有人會愛上疾病?旨邑不停地想這個問題。
她失去一切行動能力,只能躺著等待,好比躺著等死。
原碧似乎並不知情,聽不出秦半兩毀婚對她的影響。她只是約旨邑一起吃飯,她表妹稻笫將回哈爾濱。旨邑說她在外地進貨,暫時回不來。原碧問她聲音虛弱不堪,是否生病了。旨邑驚詫於原碧的敏感,這個原本遲鈍的女人,何時擁有了狗一樣靈敏的嗅覺。虛假的關心令旨邑不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