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宅 正文 嫉妒壞了事
    不知哪裡來的一股冷空氣入侵,氣溫驟降。小雨夾雪,風裡帶刺,街上行人無不藏頭縮臉,面色泛青。有時候,索性只有雨和風,在街面恣意嬉戲,沒人有興趣參與它的遊戲。小鎮像個突然成熟的孩子,用一雙沉默的眼睛,忍受著寒冷的挑釁。再過一段時間,天會更冷,所以,對於季節的變化,人們無不習經為常。不過,小鎮又出了一件怪事,一向樂呵呵的毛燕變傻了。人們首先是在髮廊發現了她的表現反常。她心不在焉,總是找錯錢,還敞開放錢的抽屜,翻來覆去地數。再過幾天,髮廊就看不見毛燕的影子,她躺到醫院裡了。

    某個下著毛毛細雨的黃昏,毛燕從娘家回來,還在橋西街頭的時候,便模糊地看見斷橋上站著一個梳兩條長辮子的姑娘,她靠近左側橋欄,一身黑衣,面孔煞白,身段和長相,看上去都像球球。毛燕肚子有點大,因而走得很慢,她走得慢,其實也是不想和球球碰面。她彷彿看到姑娘朝她笑,姑娘嘴裡沒有牙齒,黑洞洞的,像一口枯井。姑娘好像在橋上站了很長時間,頭髮被毛毛細雨淋濕了,雨珠子順著她煞白的臉往下流。毛燕磨蹭著,姑娘就是不走,她只好低著頭,用傘遮住了自己,若無其事地往斷橋走去。橋上的雨和風明顯不一樣,毛燕猛地一陣哆嗦,不由緊縮了脖子。為避免和姑娘碰撞,毛燕走的是右邊,但是她仍感覺她的傘碰到了姑娘。那種碰撞很奇怪,並不像碰到某個實體身上,倒像是被風撞擊了一下。這個時候,她不得不抬起頭,轉過臉,想勉強和姑娘打個照面。但是,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再迅速往後掃一眼,也沒有人,於是她又原地轉了一圈,仍沒看到姑娘的影子。消逝得如此之快,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姑娘長了翅膀,二是姑娘跳進了胭脂河。但顯然人不可能長翅膀,跳進胭脂河裡,應該會發出巨大的聲響。毛燕在橋上愣了半天,心想眼睛花成這樣。這時,黃昏跳進胭脂河,漸漸地沉了下去,天黑了,只剩下傘頂上針尖般細密的雨聲。

    經過白粒丸店,毛燕本想特意問球球,她剛才是否到斷橋去了。結果白粒丸店打烊了,只有黑妹一個人,正在裝木板。毛燕問球球到哪裡去了,黑妹似乎一肚子氣,說她到哪裡去,又不會向我請假,我又不是老闆!毛燕就說,球球今天穿的什麼衣服。黑妹想了想,說,黑的吧,不對,好像是灰的,我不記得了。毛燕急了,說你再想想,她梳辮子沒有?黑妹搖搖頭說,她的頭髮好像是盤起來了,因為怕辮子掉進爐子裡。黑妹這種模糊不清的說法,把毛燕氣得咬牙切齒。

    明明是她,偏裝神弄鬼!毛燕嘟囔一句就走了,回到家便和阿泰吵架。她居然罵阿泰跛子。阿泰氣急敗壞,打了毛燕一耳光,罵了一句「鄉里鱉」。毛燕便摸出一瓶似乎早已藏好的老鼠藥,對著嘴就灌。阿泰腳不靈便,手卻很快,一揮手就打掉了毛燕手中的小瓶,瓶口在她的臉劃出了一道血口。毛燕已經失去理智,換了一個人似的,和阿泰不顧死活地撕打起來。到醫院後,毛燕語無倫次,只是不斷地說,我要像球球那樣,像球球那樣活,像球球那樣活。毛燕的話令阿泰和其他人莫名其妙。沒有人覺得,球球活得比毛燕好,毛燕比球球活得差。至少毛燕嫁了好男人,貴為人妻,將為人母,生活穩定有序,這哪是白粒丸店的服務員能相比的。即便是球球本人聽到毛燕的話,也會糊塗。因為阿泰出手及時,毛燕並沒有吞下老鼠藥。但是,毛燕已經傻了,真的傻了。沒有人再去為她的話過多的費神。阿泰找過球球,他想知道毛燕變傻前,是不是和她見過面,談過什麼話。球球確實不知情,因而無可奉告。

    黑妹私下底對老闆娘說,毛燕撞鬼了。老闆娘不信,黑妹就把那天黃昏的情況描述一遍,並且極具煽動性地說,毛燕當時神色慌張,臉色很白,眼圈散光,魂魄都不在身上了。老闆娘就批評黑妹胡說八道,年紀輕輕,不要太迷信。黑妹並不停止,說毛燕一個勁兒問,球球是不是穿黑衣服,是不是梳辮子,還說明明是她,偏裝神弄鬼!老闆娘制止了黑妹,說你好好幹自己的活,不要摻合這些事情。但她心裡也感覺蹊蹺,有股陰冷漸漸散漫。

    老闆娘最近心緒不好,大約是因為林海洋的緣故。羅婷上回到店裡一鬧,她和林海洋的事算徹底完蛋了。

    羅婷發現這件事,最初老闆娘有點懷疑是球球揭發,但後來確信球球不會幹這樣的事,是林海洋太不小心,自己留下了把柄。

    女人都是敏感的。

    沒有捉姦在床,老闆娘死活不承認和林海洋的關係,事情就算不了了之。

    球球過得幾近恍惚。她一直陷入某種回憶的狀態,無法自拔。被她遺忘的事情,經過辛辛苦苦地尋覓,終於陸續從記憶裡浮現了。她的鼻子告訴她,空氣裡的氣味單調了,熟悉的味道越來越少,她喜歡並依賴的氣味消失了,大地與天空一樣蒼白,空曠。但由於她忙著店裡的活,沒有更多的時間去感受,只覺得日子變了樣,變了樣。當她記起縣長時,也就想到自她搬到橋西後,就再也沒看到過她。

    某天夜裡,她又特地到梧桐樹下去看過,縣長的窩也消失了。縣長躺過的地方,連樹桿也被她磨得光溜溜的。球球在樹下呆了很久,梧桐的葉子已經落光了,枝丫在天空中縱橫交錯,如一隻隻瘦骨嶙峋的手。樹底下,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空寂,空寂在她的心底長出枝丫,亂七八糟。

    縣長,縣長,你到哪裡去了?我不是有意要將你忘記的,你不知道這些天,有多少煩心的事情。我媽她說我是亂墳堆裡撿來的,我哥嫂說我是外面的人。可是,後來我媽又說,生我的時候,腳先出來,還差點被人搶走。她們這是在說些什麼呢?我有點害怕啊,如果我不是我媽生的,那我的媽媽,會在哪裡?如果我找不到我的媽媽,我是不是就像一條流浪的狗那樣,東竄西竄,餓了冷了,都沒人理會呢?我怎麼會不是我媽生的?我怎麼會沒有媽媽?誰沒有媽媽?球球蹲在樹下,一陣自語自語,好像縣長還如往常一樣,在身旁默默地聽著,輕輕的搖著她自己的身體。有腳踩枯葉的響聲傳進球球耳朵,她警覺地一回頭,就看見梧桐樹邊立著一個人,不,是那個人緊緊地貼在樹桿上,兩隻眼睛像夜貓一樣閃閃發光,牙齒忽隱忽現,像是在極力忍住發笑。

    縣長!你在呀!球球站起來,高興地朝縣長喊。縣長一愣,朝樹桿貼得更緊。

    你到哪裡去了呢?也沒聽你唱歌,沒看你在街上晃悠。球球眼裡的縣長整個就是一團黑影,只有眼睛和牙齒透著白光。縣長顫顫微微地摸過來,身體順著樹桿滑下地,背靠樹坐下,彷彿覺得穩妥了,舒適了,便長吁一口氣,抱著自己的雙膝,嘴裡開始念叨起來。

    縣長,你沒生我的氣就好了。我住到橋西去了,現在是黑妹在守店,所以晚上也沒有給你白粒丸吃。不過,過了年就好了,過了年,我做了老闆,你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吃了。球球一口氣說一長串,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迫不及待地告訴縣長。縣長一動不動,滿嘴的白牙齒全露出來,球球知道那是一個齜牙咧嘴的笑容。她將上衣裹緊了,接著說,縣長,有一件事過去很久了,也忘得差不多,就不跟你講了。現在,有一個男孩喜歡我,我也喜歡他,我們……我們……已經很好了。如果他要我嫁給他,我會願意的。但是他沒說過,從沒說過哦。縣長,你覺得,他是真心喜歡我麼?她扯了扯縣長的衣袖。縣長的衣袖冰涼。縣長呵呵呵呵一串傻笑,啞音變得很粗。

    我真笨,你怎麼會知道呢?可我又不好意思問他。我喜歡聞他身上淡淡的酒香,你不知道,那些玉米呀,稻穀呀,高梁呀,楊梅呀,總是乾乾淨淨的味道呢。唔,還有,他的洗髮香波也很特別。他下棋很厲害,說話很深奧,比羅中國他們有文化多了。縣長,你說我配得上他麼?現在配不上,過了年以後,配得上了麼?球球好久沒有傾訴地象,話閘子一打開,越來越多的想法湧上來。縣長只是靜靜地聽著,就像聽風刮過,聽雨滴落那樣,聽球球訴說。縣長的喉嚨裡仍是一口痰,在她呼吸的時候,像個活塞那般上上下下。

    球球停止講述。因為縣長在挪屁股。縣長向她這邊挪近了,她並沒打算回答球球的問題,她只是在離球球更近的地方,靜止不動。縣長身上的氣味很濃,幾乎有些刺鼻。除了飯菜、水果、泥土等發腐的味道外,她已經聞不到那股花母豬的乳香味。可能是縣長衣服太厚,擋住了她身體的氣味,衣服表面的濃烈的味道又率先填充了她的嗅覺。不過,這並不重要,縣長她還是那個縣長。所以球球接著往下說。

    縣長啊,毛燕怎麼變傻了,你知道不?她一向很快樂的呀,嫁給阿泰,從來都是那麼幸福的樣子。誰會想到呢?就那麼傻了,像個弱智。這種病,醫生都不知從哪裡下手。球球手裡揉弄一片枯葉子,發出沙沙的聲響。縣長的一嘴白牙又露出來,並且咳嗽了一聲,嗓子完全沙啞,像男人的聲音。球球說話時從不看縣長的,她知道縣長坐在她身邊,就可以源源不斷地講開去。這會兒,不由得詫異起來,緊緊地盯著黑暗中的面孔,忽然發現,這個人並不是縣長。她驚叫一聲,倏地站了起來,往後倒退了數步,再朝黑影看了一眼,撒腿便跑。一邊跑,一連流眼淚。首先,她覺得和一個陌生人談那麼多心裡話,洩露了心底秘密,她為之害羞;其次,黑暗中的人不是她想念的縣長,她非常失望。她想,我怎麼這麼糊塗,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胡亂說那麼多。要是真的只是一棵樹,也就算了,偏偏還是一個陌生人。不知道他是癲子,還是常人。她希望他是個癲子,一個白癡,他根本聽不懂別人的話。球球一路小跑,到住處時,眼淚干了,內衣卻已經濕透。這個時候,她變得氣咻咻的,只是在心裡暗暗地罵那個可惡的傢伙。

    過了一陣,厲紅旗來了,見球球驚魂未定,忙問出了什麼事情。球球自然不好意思說出梧桐樹下的經歷,只好胡說在路上遇到一個癲子,好像要打人,她嚇得一路跑回來,所以就這樣了。厲紅旗聽了覺得好笑,說,你這個膽小的球球,你不惹癲子,他是不會打人的。癲子最善良了,癲子是弱者,癲子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呢!厲紅旗把球球放在他的腿上,安撫她。

    你喜歡癲子麼?你見過女癲子縣長麼?我也覺得她善良,溫和,也很可憐呢!球球見厲紅旗的口吻裡,對癲子並不討厭,因而便提起了她一直牽掛的縣長。她拿定主意,如果厲紅旗樂意聽,她就把她和縣長的友誼告訴他。

    噢?她?聽我媽說,許文藝年輕時蠻漂亮,好像是因為被男人踹了,就變成那樣了。一輩子只過了十幾年正常人的生活。可憐,可歎!厲紅旗搖搖頭,表示同情。

    許文藝?你是說縣長麼?球球一愣,這個名字觸碰了她。

    是啊,人一癲,連名字都被人忘記了。再過些年,更不會有人知道縣長這個人了。一個大活人,在人的眼前晃來晃去,卻已經被人遺忘,生活荒謬,人很渺小,微不足道啊!但是,一個人,至少在自己的家庭中,應是重要的。許文藝似乎沒有親人,這便很可憐了!厲紅旗神情凝重,球球才發現,生活,原來還有更深的一層。

    厲,其實,我比縣長好不了多少啊,我和她一樣,都是一個人在小鎮裡飄蕩。只是現在我有了你。你要是把我踹了,我也會瘋的。球球低著頭撫摸厲紅旗風衣的領子,她喜歡喊厲紅旗的姓。

    怎麼會呢?你快成老闆娘了,誰敢踹你呀!厲紅旗似乎很滿意老闆娘這個身份,他笑了起來。

    厲,你知道不,我覺得縣長並沒有完全癲,她還是能和人交流的,只是沒有人願意和她來往,她便越來越封閉自己,最後習慣了不說話,習慣了癲子的生活狀態。縣長是一個溫柔的、善良的女人,她身上有一股很「媽媽」的味道。厲,我說的你明白不?球球將名詞「媽媽」當形容詞來用,她找不出更準確的詞來形容那種味道。

    我知道,就像我們說一個女人,很「女人」,很有女人味,是一個道理嘛。厲紅旗並不覺得難以明白,不過,很「媽媽」這樣的說法,他是頭一回聽,覺得有趣。他因而將摟她的雙手使緊箍了一下,表示對她的獎賞。

    等我當了老闆,我想讓縣長一身乾乾淨淨地,到店裡來幹活。球球說出一個打算。厲紅旗的手又使了一下勁,說,你想拯救受苦受難的百姓吶?是幹大事的料!不過你的想法不現實,那縣長,她能知道你一番好意麼?你就不怕她發起癲來,搞得沒有人敢上你的店裡了麼?厲紅旗對癲子的認識很清醒。

    不會,不會,縣長只是癡呆了,她不會發癲的。球球自認為瞭解縣長。兩人對縣長的看法雖有些不同,但並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休,那是以後的事情,現在,他和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於是他慢慢地把她的衣服剝了,扔到椅子上,再把人放到床上,自己迅速地鑽進被窩,和她的身體貼在一起。

    冬天因此不太寒冷。

    冬天越來越深。

    大街上一直沒有縣長的歌聲。縣長始終沒有出現。她和她的歌聲,還有她的那件斗篷一樣的軍大衣,像已隱退於歷史之中,消亡了。縣長無處可尋,球球只有期待遇到縣長。每天,她最主要的事情還是回憶,拚命回憶。令她苦惱的是,一些並不重要的事情,像蔓草一樣,總是隨著不得不進行的回憶,被打撈起來,蔓草叢中,她沒有找到一絲驚喜,毫無意義。像曹衛兵這樣的人,看電影這樣的事,她的確是不願想起。她只有再度將它們丟棄。她越來越不安,她遺忘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或者是忽略了關鍵的細節,那裡面隱藏她整個人生的奧秘。以前,她寄希望於老奶奶,覺得所有謎面與謎底都在老奶奶那裡寫著。現在,她覺得一切,在她的遺忘之中,在她的某個夢中。因而她的全部心思除了打理白粒丸店的日常事務以外,就是從記憶裡尋找。既便是和厲紅旗的愛情,也只是她這些生活內容的點綴。當然她不是刻意,她是不由自主地。她想到過程小蝶,漂亮的程小蝶,通往程小蝶家的路,程小蝶家門口的鎖,像老奶奶那張緊閉的嘴,拒絕再向她透露任何信息。她想,難道被遺忘的東西,鎖在程小蝶家了?那把鎖,冰涼的鎖,她從沒摸過那麼冰涼的鎖。從前到過幾次程小蝶家,又夢見過幾回去程小蝶家,她都分不清楚,哪次真實,哪次虛幻。有時候,她莫名其妙地覺得,老奶奶和縣長很像,尤其是她們嘴裡的聲音,身上的氣味。但是,一個瞎子和一個癲子,肯定是同樣的髒,或者她們身上相同的,就是這麼一股髒味,像泥土豬圈地裡的花母豬。但是這股髒味卻又很特別,以至於成了某種清香。

    現在,她能記起來,和縣長的那些細節,和縣長之間那種親切的東西,其實非常微妙,似乎是與生俱來的熟識。對於算命的老奶奶,是慢慢才熟悉的,卻有一股天生的依賴與信任,她似乎是可以將命運交付的人。球球也一度相信自己的命運攥在老奶奶手中,只不過老奶奶不願打開。球球的思緒在這兩個女人之間徘徊,並且不再轉移。但她很清醒地發現,兩個女人之間,本身沒有任何關聯,只不過是她的想像把她們連在一塊。

    唱「九九艷陽天」的,只有黑妹和店裡的錄音機。而黑妹唱這首歌時,音調有很明顯的變化,不再活潑熱情,倒有幾分像縣長,充滿一種很空洞的迷茫,淡漠,還有她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愁緒。黑妹就用這種空洞的情緒對待球球。這個時候,球球才記起來一件事情,黑妹喜歡厲紅旗,黑妹暗示過她,但是她忘了,並且,和厲紅旗好了,好到干了無數次男女之間該幹的事。

    球球有些許歉疚,她不是故意的。

    她知道黑妹不這麼想,黑妹冷淡的態度表明了一切。

    這應該也算一件遺忘了的事。

    球球的心窗透進一點空氣,她感覺自己的肺葉鼓動,像乾渴中獲得一滴水的魚。不過,魚是需要江河,需要海洋的。因此,在沒有把重要的事情記起來,沒有把夢境完整地想起來時,她就永遠只是一條乾渴的魚,依賴這些細小水滴的滋潤。

    她想和黑妹說幾句話,但想不出該說什麼,或者覺得完全沒有必要向她解釋。黑妹心不在焉地哼唱,努力掩飾她的心情,可她越這樣,就敗露得越明顯。況且,黑妹本來就是一個情緒外露的人。

    對於白粒丸店,老闆娘已逐漸放寬了手腳,嘗試讓球球獨自運作。事實和她估料的一樣,球球非常聰明能幹,把一些事情做得有板有眼。

    今天老闆娘在店裡轉悠了一陣,似乎在尋找這種當後台老闆的滋味。黑妹問老闆娘一些事情,老闆娘卻說,球球知道,你問她。黑妹嘴一撇,不屑一顧的樣子。你不服氣可不行,球球就是比你有經驗,她干了快一年呢,你才來多久嘛。老闆娘不知道黑妹和球球之間的矛盾。不希罕,我幹一年准比她強。黑妹嘀咕。但是球球聽見了。球球沒吭聲,她相信黑妹的確有這個能力。只是黑妹心中的那股氣已經滲透到每個角落,每種情緒裡面,看得出,她在忍耐。

    球球,過了年,對於白粒丸店,你有沒有什麼新的打算?老闆娘問。

    按現在的樣子延續下去,蠻好的啊,要是有了別的想法,到時候再和你商量好麼?球球的確沒有認真考慮過。不過,她倒是憧憬著真正當上老闆娘的那一天。

    黑妹,過完年,你還在這裡做麼?老闆娘問。

    暫時不知道,說不定哪一天就回家嫁人去了!黑妹氣呼呼地。

    姑娘家的,不知害臊,一天到晚嫁人嫁人的,沒出息。老闆娘笑罵黑妹。

    嫁人怎麼就沒出息了?你不是嫁人了麼?還開個這麼紅火的店呢!黑妹這張嘴總是很尖利。

    睜大眼睛,打亮燈籠找,千萬別挑花眼了,好女就怕嫁錯郎,聽見沒有?老闆娘戳了一下黑妹的腦門,轉頭對球球說,過完年,我再考慮到益陽縣城碼頭開一家白粒丸分店,那地段不錯,歇腳的,等船的,人來人往,生意肯定好。老闆娘說完,球球很歡喜地叫好,把白粒丸店開到外面去,更多的人知道你做的白粒丸好吃,滑嫩爽口,真的是好打算呢!球球記起了那個碼頭,那個熱鬧的碼頭,擠滿了密密麻麻的烏篷船,從船上支伸出來的跳板,一晃一晃,彈性十足。她從那裡上了碼頭,四天後,又從那裡下了碼頭,回到小鎮。對於益陽縣城的印象,基本上停留在碼頭之上。醫院的一幕,她有意忘記,避免想起。身體的疼痛早已淡化了,那一團血,真的像毛燕說的那樣,一文不值,只配扔給狗吃。因而對於那一次經歷,都沒有真正觸及她的心,她還不懂其他的悲傷,所以並沒有巨大的悲傷和痛來打擊她。傅寒像一顆流星劃過去了,老闆娘這顆福星,像太陽一樣溫暖她,照耀她,她根本來不及痛苦。在與傅寒的關係問題上,她甚至沒有什麼想不通的。很早以前,她就知道鄉里人和鎮裡人的差別,曹衛兵罵她「鄉里鱉」時,她發狠要嫁到鎮裡來,但她知道,這不是做白粒丸,發一發狠,就學會了的。厲紅旗是鎮裡的,並且比羅中國他們更有文化,他會不會娶一個鄉里妹子?球球不知道。她也不想再找老奶奶算婚姻之命。事實上,她已經把嫁個鎮裡人的首要願望擺在一邊了。

    現在,球球看到了自己比較光明的前景。

    今年的雪下得特別早。

    下雪前,北風刮了三天三夜,街道被風掃得乾乾淨淨,似乎是為迎接第一場雪,於是精心洗梳了一番。雪粒是在第四天早上落下來的。雪粒落得很急,夾在風中,沒頭沒臉地砸下來,僅吃一碗白粒丸的功夫,便填滿了街上的坑坑窪窪,以及屋上屋下所有的縫隙,整個小鎮就像灑了一層稀薄的鹽。這時候,除了滾燙的白粒丸湯,身體裡的血,小鎮裡沒乎沒有流動的液體。屋簷下的污水凍結了,大街上的咳嗽的痰水凍結了,各種聲音也凍結了。梧桐樹桿的向北部分,結了一層厚實的冰塊,枝丫上垂掛晶瑩的水滴狀的冰條,它從來沒有這般赤身裸體過。

    胭脂河上也結了一層冰,冰上雪粒鋪得均勻。烏篷船嵌在冰塊裡,安靜地停泊。船四周的冰塊被搗碎了,因為船上的人要取水做飯,洗衣。碎裂的冰塊還飄在水上,像浮木一樣,搖晃。到中午的時候,躁動的雪粒輕悠起來,變成小瓣的雪花,以翩躚的舞姿落地。有雪粒和冰塊墊底,雪不會融化,因而很快便積得很厚,先前灑的鹽變成了篷鬆的棉花,各種硬朗的線條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沒有質感的圓潤。斷橋上的獅子也臃腫了,楓林裡的樹開滿了大朵大朵的白花,白色房頂下的褐色木材建築,格外安詳,好像那些房子裡隨時會走出一個童話故事裡的人物來。而在斷橋上眺望河岸,目光越過白茫茫的胭脂河,對岸那一長排披著白髮的垂柳紋絲不動,全無春天花絮亂飛的得意與俏皮。

    下第一場雪,人總是會高興一回。所以,球球結束了一天的忙碌,也不管天都快黑了,硬拉著厲紅旗陪她到河邊踩雪、敲冰塊。下雪的天氣裡,是沒有黑夜的。黑夜裡的雪格外白亮。厲紅旗不同意去更遠的地方,於是,兩人只是在斷橋下面的碼頭轉了轉。

    近岸邊的雪早被人踩亂了,踩黑了,冰塊更是撈不著一塊。河風不大,吹到臉上是一種很舒服的冰涼。

    嘿,真氣人哩,都讓人給糟蹋了。球球很失望,一邊踢雪一邊嘟嚷。

    你不也是趕來糟蹋的麼?只不過沒有趕上第一個而已。厲紅旗似乎情緒不好。

    球球覺得他的話有些刺耳,便不吭聲,還是試著往更白一點的地方踩過去。不撈上冰塊來玩一下,她就是不死心。這一片碼頭只有一小段是石塊修築的階梯,另一段是不成形的,腳步踩出來的道路。她終於找到一片新雪地,站好了,準備攥一個雪團,狠狠地朝他扔過去,以表示她對他的不滿。他立在她幾米遠的地方,說,看著點啊,掉進河裡,沒人拉你,看不把你凍死。她說,凍死了好啊,凍死了,就沒有人煩你了。說話的當兒,她已經攥緊了一個雪團。他看不見她臉上已經擠滿狡黠與得意的笑,他只看見她一揮手,一個白球飄打過來,與此同時,她發出一聲驚叫,身形一矮,一聲悶響,眨眼間便落入水中。

    他把她拉上來後,她渾身篩糠一樣,劇烈的顫抖,並且開始爆發性地咳嗽。她的胸腔就像一所空大的沒有家俱的房子,咳嗽的聲音在胸腔內產生共鳴的回音,從喉嚨裡奔跑出來時,就顯得清脆而尖細,像刀子在玻璃上一拉一劃。這種尖利刺痛了他,他迅速地背起她,往住處奔跑。他只有一個想法,趕快把她放到溫暖的烤火箱上。他自己也想躺進溫暖之中。他身上也濕透了,她就像一塊冰,因為他的體溫在融化,融化的水流進他的脖子,並順著脖子往身體裡流淌。他的牙齒上下磕碰,敲打出的聲響撞擊他自己的耳膜。他想將牙齒咬合,但是他無法控制,他只有任由它們瘋狂亂舞。

    事實上,關於把她放上溫暖的烤火箱,那只是他的一種幻想,他的家裡只有一個很小的爐子,並且多數時間都只是一堆冰冷的灰燼。他不得脫光了她的衣服,把她放進被子裡,再用滾熱毛巾將她擦了一遍。她冷得說不出話,嘴唇發紫,臉色發青,只是一陣接一陣猛烈地咳嗽。他換了衣服,擠進被窩裡,抱著她,雙手在她全身用力磨擦。南方的房子裡沒有暖氣,被子潮濕冰冷,他和她一塊瑟瑟發抖,被子裡好半天才有了一點熱氣。她的咳嗽卻並未平息,他聽見她胸腔內有一颱風箱在鼓動,她的嗓子裡氣喘吁吁,似乎是透不過氣來。嗓子裡卡著一口痰,痰在喉嚨裡上上下下,聽起來像煮沸的水,咕嚕咕嚕地冒泡。

    球球,球球!他仍是奮力磨擦她的身體,他忽然間很害怕她就這樣離開了,因而他一邊磨擦,一邊喊她的名字。她卻只是模模糊糊地應答,清清楚楚地咳嗽,一聲接一聲,每一聲從醞釀,在胸腔裡迴旋,到崩出喉嚨,都是有條不紊,絲毫不亂。倘有哪一個環節亂了,她便會一陣亂七八糟地、且更為劇烈地咳嗽,似乎是在調整節奏,然後慢慢地找到規律,再重新開始那種秩序地咳嗽。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可怕的咳嗽。它能將他的心懸起來,吊得很高,再將他的心鞭打一陣,然後猛然將他放落。他心裡疼。他想替她咳嗽。他想起那次和她在烏篷船上喝酒,她伏在斷橋上,俏麗的身材憂傷地彎曲,兩條烏黑的辮子垂懸在橋欄外面,像一雙伸向河面乞討的手。她還喃喃自語:「你知道,這橋上發生了多少故事麼?都在走路。那些腳步。什麼……是腳步?」他在那一瞬間,聽見了她心裡的苦楚,現在,他看見了她的無助與柔弱。

    球球,如果你沒有……那一段經歷,那該有……多好,該有多好啊……他這麼想著,不經意間,想法變成了囈語,從他的嘴裡輕聲地淌了出來。

    什麼……什麼經歷?球球心裡一緊,突如其來的恐懼使她暫時忘了咳嗽。

    我……我說什麼了?厲紅旗含含糊糊地反問了一句。

    你說如果我沒有……那一段經歷,是哪一段經歷?球球嗓子發沙。

    改天,改天再跟你說這個。還冷嗎?感覺暖和了嗎?他抱緊她,歎了一口氣。

    她的喘息越來越急,越來越響,胸脯也起伏不斷,她似乎想說點什麼,但最終什麼也沒說出來。她不能確信厲紅旗知道她上醫院的事,也許他只是不能接受她和傅寒的那段感情。如果自己先把上醫院的事提出來,若他指的不是這段經歷,她反而暴露了自己。自從和傅寒分手後,她長了點心智,又蒙老闆娘隨時隨地地教誨,略微懂得在處理問題上,不心急,先在心裡迴旋一下,多幾分考慮,這樣可以避免魯莽,草率,甚至幼稚,使自己吃虧。因此,球球沒有追問,事實上她也沒有力氣盤根問底,猛烈的咳嗽佔用了她的嗓子,她不得不全力以赴,對付這一次有史以來最為瘋狂的咳嗽。他的雙手在她的肌膚上磨得滾燙,她的身體還是處於麻木狀態。她的腦子開始昏昏沉沉,在算命的老奶奶家中出現的幻象,那些似花非花,似物非物,不斷閃現、明滅的東西,紛紛擁擠過來了。

    耳朵捕捉黑暗中流動的聲音。寂靜的聲音。老奶奶的氣味,像蝙蝠飛行。竹椅冰涼浸骨。

    球球坐下來,把手伸了過去。老奶奶的手蛇一樣冰冷,從她的臉上開始摸索。手停在她脖子裡圍的絲巾上,老奶奶的嘴裡發出酸腐的氣味。手還故意從她隆起的胸捕滑過。手捉住她的手臂,摸到了她左腕的胎記。手知道那裡一個胎記,真是一隻不平凡的手。手指在她的手心舔,爬行。

    人,被投放到這個世界上,身不由己,必得經歷困苦、傷痛。我給你講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很長,很長,很長……其實,故事我已經跟你講過了,春去冬來,冬來春去,我一直沒有他的消息,一直沒有。是的,沒有他的消息……事實上,她的消息,唔,是有的。許文藝她,生下了一個女兒,她生一個漂亮的女兒啊。她生下女兒之前,已經被絕望逼得萬念俱灰,傻癡癡地,不管自己的生活,也管不了。咳……咳……唔……生下女兒之前,愛情使她糊塗;生下女兒之後,絕望使她糊塗。前一種糊塗含有力量與希望,後一種糊塗,卻是前一種糊塗的結果。到西藏找他之前,許文藝的孩子才三個月大,三個月大呀。她用煙頭在自己的左腕燙下印痕,再以同樣的方式,將女兒的左腕灼傷。絲絲絲……你不知道,嬰兒的肉有多嫩,那燃燒的煙頭像伸到水裡,發出這種聲音。絲絲的聲音是美妙的吧,也許還冒了一陣白霧,肉香,或者烤糊的焦味。唔,聞到這種味道的人,是幸福的,尤其是一個母親。所以,許文藝含著眼淚笑了一陣。到西藏的前一天,是清明節。清明節,上墳放鞭炮的人很多,她把女兒放到墳堆裡。那時油菜花好黃啦,蜜蜂到處飛舞。許文藝想,她的孩子喜歡和蜜蜂玩,喜歡這些黃色的油菜花,還有蝴蝶喲。因為孩子沒有哭,唔,沒有哭啊,一雙眼睛看著那沒有太陽,沒有雲彩的天空,在笑啊笑,手舞足蹈。她躲在樹林裡看著,看著,直到看見一個肥碩的女人抱起了孩子。那個女人,有一張健康的臉呀,紅潤啊,生育還很旺盛的樣子,她完全有能力讓孩子吃飽飯。女人抱起孩子,像撿起一個南瓜那麼輕鬆。女人放完鞭炮就走了,她跟著女人走啊走,大約走了半個時辰,走到一座舊木橋上的時候,她看見女人進了溪邊的一所木房子,陳舊的木房子,她就在舊木橋上坐了一會,橋底的溝壑使她雙眼發昏,差點沒一頭栽下去。她木然地坐了一會,就調頭往回走。一路頻頻回頭,不斷張望,直到一座青山橫擋了視線。她便撒腿狂奔。

    她到了西藏,哦,多麼遙遠,她花了半個月時間。到西藏時,基本上是蓬頭垢面的了。她找到了他,但是沒有見到他,他躲著她。他對別人說,他不認識這個瘋子。唔……不認識,不認識。他真是喪盡天良。她便在這個縣城裡守著她,等著和他碰一次面,等他和她一起,把那個手腕上有同樣傷痕的孩子領回來。那是她和他的孩子。過了多少天,她不知道。在這個縣城裡乞討,越來越骯髒,她顧不上這些,她一心希望碰到他。後來,也不知那是個什麼日子,她遇到一個好心人,好心人告訴她一個壞消息:他已經和縣長的女兒結了婚,他是縣長的女婿了,你該回哪裡,就回哪裡去吧!好心人啊,好心人好心地說完就走了。

    縣長,縣長,縣長是一件什麼東西,縣長很大嗎?縣長好吃嗎?唔……是這樣說的,她是這樣說的。她對著被人丟棄的碎玻璃片自言自語,然後她看見了玻璃碎片裡的女人,頭髮,一根一根地白了,一根一根地,已經白了很多根了。她回不來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的,到了哪裡。又過了不知多少天,多少月,她還是遇到了好心人,那個好心人是個穿軍裝的年輕伢子,唔,年輕,剛參軍的新兵,嘴裡愛哼「十八歲的哥哥呀,想把那軍來參」,是他把她送回了湖南。他是個好心人。

    耳朵捕捉黑暗中流動的聲音。寂靜的聲音。老奶奶的氣味,像蝙蝠飛行。

    球球呀,球球,故事的結局,已經在你的眼裡,在你的眼裡了。球球,球球。講故事的老奶奶這麼喊著,喊著,聲音忽然變成了「嗷嗷」地哼叫,還呼哧呼哧地喘氣。白髮黑衣的老奶奶,變成了一頭花母豬,聲音在球球耳邊跳來跳去。花母豬還用嘴蹭她手腕上的胎記,「嗷嗷」的聲音由溫柔,變得淒婉。最後花母豬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花母豬一哭,球球忽地變成了四歲的小孩,她也跟著哭,揪著花母豬的耳朵,傷心欲絕,並且拼盡全力地哭喊,「媽媽……媽媽呀……嗚……」。

    球球!球球!你快醒醒。一個聲音打斷了球球的呼喊,並伴隨一陣輕輕地搖晃。球球睜開眼,發現自己的雙手還緊攥著被角,她感覺左腕的胎記隱隱發痛。

    你做惡夢了,球球。厲紅旗正緊張地盯著她。

    啊……不是惡夢,不是,我夢見花母豬了,她舔我的手。她到哪裡去了呢?是你把她趕跑了。球球還眷戀著夢中的景象。

    你,你喊一隻豬叫媽媽,我都聽到了,羞不羞啊你。厲紅旗大聲地笑了起來。

    厲,你不知道,我對花母豬的感情。球球閉上眼睛,她在用力地嗅夢中那股還未飄走的乳香味。她左腕的胎記更深地發痛,她抬起手,看著它,回想老奶奶說的話:「絲絲絲……你不知道,嬰兒的肉有多嫩,那燃燒的煙頭像伸到水裡,發出這種聲音。絲絲的聲音是美妙的吧,也許還冒了一陣白霧,肉香,或者烤糊的焦味。唔,聞到這種味道的人,是幸福的,尤其是一個母親。」

    奇怪,你覺得這是胎記嗎?球球把左手伸到厲紅旗眼皮底下。

    我看看,噫?不是胎記,那是什麼?厲紅旗更是詫異。

    明明是煙頭燒傷的。球球又仔細地看了一遍,還是沉浸在夢中。

    噢?你自己燒的嗎?你有這麼傻麼?他隨便說。她愣了愣,問,我什麼時候來的?厲紅旗說,昨夜你一定要去踩雪,敲冰塊,掉進河裡了,差點凍死。她嘴裡「絲」了一聲,坐了起來,她想,昨天晚上,她應該是去找了算命的老奶奶的,她聽老奶奶她把故事講完了。後來,她才做夢,夢到了花母豬。

    那個男的娶了縣長的女兒,許文藝是被人送回來的,她在西藏的時候,頭髮就白了。球球的神情充滿遐想。你還在恍惚,先把縣長放一邊,洗個臉清醒一下。厲紅旗聽球球說得糊塗,覺得好笑。許文藝生過孩子,但她把孩子扔了,你不信?球球又說,但語氣有些逼迫,似乎厲紅旗不信她的話,她就會生很大的氣。我信,我信,你說的我都信。厲紅旗一連串地說。因為他聽到球球的喉嚨裡的活塞又開始活動了,如果再讓她激動,她就會喘個不停,咳個死去活來,咳得他心驚肉跳。對厲紅旗的答覆,球球滿意了,於是依然關注自己手上的胎記,用手指摸,用舌尖舔,用鼻子聞。她尋思著,要不要把她的夢告訴他。

    關於「那一段經歷」,厲紅旗是在一周後講出來的。

    這時候,雪已經化了,天氣稍微暖和了一些,河裡的水格也外清洌。他和她躲在一隻沒有人的烏篷船裡。她不知道這麼冷的天,他為什麼不選擇到她的住處,或者他的閣樓。她意識到事情的微妙變化。球球,我真的不能接受你的那段經歷。他是這麼說了第一句話。為什麼?難道你今天才知道,我是有過感情經歷的嗎?球球有點激動,烏篷船跟著她搖晃了一下。不是,哦是,以前知道的不完整,而且,你也不夠坦誠。是否將知道的事情說出來,他猶豫不決,而且,他還需要在球球這兒得到核實,那個人是否在挑撥他和球球之間的關係。

    什麼,你知道的是什麼樣的完整,你說吧,我保證不說謊。她真的不打算對他隱瞞任何東西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和傅寒到了那個份上,並且你還到醫院打過孩子!他咬咬牙,終於說了出來。

    你!是的,我承認,我想知道,是誰告訴你的。眼淚湧出她的眼眶。

    真的?真有這樣的事?她沒有騙我!你為什麼要承認?你為什麼不否認?他低聲地喊了起來。

    告訴我,誰說的,是誰出賣了我?她惱怒,她惱怒是因為她認為老闆娘欺騙了她。

    如果她說的是事實,你沒有必要找她算賬。如果她說的是謊言,我也不會放過她。他說。並請她冷靜下來。

    她說的是事實,但她答應過要守口如瓶。她在欺騙我。我要找她,我非找她不可。她氣沖沖地就要上岸,烏篷船一陣劇烈的搖晃,她跌倒了。

    球球,你不用找她,她明天就回鄉下嫁人了。

    黑妹?!她一怔,瞬間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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