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秋陽,蒼白了。
蒼白的秋陽,也難得一見。
陰霾和雨,成了秋天的主色調,整個氛圍,似乎在表現一種「很多事情都已久遠了」的狀態,好像一切都隨夏天去了,鍋底下燃燒的薪被抽掉了,開水停止了沸騰,並慢慢冷卻。
最能體現這種冷調的,應是斷橋。
陰雨連綿,要從斷橋上捕捉一個人影,比看見偶爾飛過天空的鳥雀還難。球球每天從店裡和住處往返,少不了來回兩趟經過斷橋。她常撐的是一把黑色油布傘,一根傘骨已經折了,那一塊塌陷進去,傘的圓圈整體便遭到了破壞。然而這傘大,傘柱結實,並不影響遮風擋雨,她捨不得扔。儘管她有些喜歡那些色彩鮮艷的雨傘,但想一想,那雨也不是三百六十五天下個不停,花那錢置傘,還不如添件新衣。因而她就一直舉著這把黑布傘,在冷冷清清的街頭來往。
斷橋上的風,格外大,雨霧在河面跑來跑去,砸在烏篷船上的雨,發出細密的聲音,清脆而不張揚,好像在給那些奔跑流動的一切奏樂。走上斷橋,球球就會下意識地放慢腳步,胭脂河夏天的熱鬧,斷橋的故事,都會在她的腦海裡重跑一遍。那時,她的心底便和這秋天的主色調相融合,幻化出「很多事情都已久遠了」的一片蒼茫。不過,僅僅如此而已。球球年紀還小,想不到更深的地方,她只是朦朦朧朧地眷戀什麼。比如那片楓林,葉子已經發黃了,還不肯落下,頑強地和雨,和風,和即將來臨的冬天較勁。那棵楓樹上的字,已經緊緊地生長在上面了,並將隨著樹桿的生長而擴大,變得模糊。每隔一段時間,她都會去看一次。她記得剛刻上去的時候,刀劃破樹皮,幾滴汁液溢出來,粘在樹皮上,露出灰白色的樹肉。現在,它們已經結了一層暗褐色的疤。
黑妹也學會了唱「九九艷陽天」,錄音機開時,她和錄音機一塊唱,錄音機停了,她就自個兒唱。黑妹唱這歌,純粹是受球球影響。不過,黑妹不會揣測歌中十八歲的哥哥,是否娶了小英蓮,她喜歡說,這寫歌的騙人,真要等十年八載,都成老太婆了,到時嫁不出去,哭死都沒用。黑妹的歌喉極好,能把這歌唱得活潑快樂,絲毫沒有離愁別緒。老闆娘喜歡。黑妹受到鼓舞,有事沒事就哼,也不管別人笑話她像縣長。黑妹幹活還算麻利,每一件活都會成為她玩樂的對象,沒有一點壓力。
我隨時會回家嫁人的!黑妹總這麼說。黑妹到球球住的地方去過兩回,手腳愛亂動,居然把球球的日記本翻出來了,球球也不知她看到了什麼,總之,她再也沒有讓黑妹來過。她和黑妹,就像兩個世界的人,保持一種不算好,也不算壞的關係。
球球當老闆娘的幫手後,老闆娘輕鬆了許多。她想她沒看錯人,球球是個勤快,誠實的妹子,學東西快,從來不會打什麼小九九,貪小利,算計別人。老闆娘是真心喜歡她了。這麼一來,老闆娘的想法又有了一些改變。她先前只是給了球球一個夢,球球要實現它,可能也得三五年以後。這個店,老闆娘開了十幾年了,她知道再往下做,也是這個樣,錢是賺不盡的,如果能少賺一些,自己能歇下來,把手腳放開,從容閒適地生活,那應是最理想的了。
球球,我有個想法,不知你有沒有膽量去做?老闆娘說。低矮的廚房裡,她身上的香粉味很濃。
膽量?難道是殺人麼?球球開玩笑。
當然不是殺人,殺雞你都不敢,還敢殺人麼?我的意思是說,你敢不敢把我這個店承包下來?老闆娘把最後一句說出來,球球嚇一跳,她確實膽小,於是眼睜睜地看著老闆娘。
傻妹子,當然現在時機不成熟,但是,等過了年,裡裡外外的事,你也都掌握得差不多了。老闆娘知道球球在想什麼。你知道,我做了十幾年,也該歇歇了,這個店打開門就賺錢,我不會讓你有太多風險的,你要相信我。把店轉到你手上,我也放心。老闆娘怕自己講得不清楚,不斷地補充。
球球聽了很激動,一激動,她就聽見自己嗓子眼呼呼地喘。
別光著顧高興啊,這可不是件輕鬆活,要動腦子,會盤數,還要掌握運轉技巧呢!到時候,你也可以請你信得過的人來幫忙。老闆娘見球球高興,心裡便覺一陣寬慰。先前她雖然給球球提了工資,又減少了她的工作量,但她心裡仍不踏實。蒙在鼓裡的球球對她越是信任、親熱、依賴,她就越是如坐針氈。有一段時間裡,她噩夢連連,常常是半夜醒來,一身冷汗。這個想法,她已是深思熟慮了的,她覺得,無論是對她自己,還是對球球,都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也只有這樣,她的心裡才會真正好受一些。
好像是眨眼間,羅婷和毛燕的肚子都挺了出來。她們的愛情結出了果子,正在慢慢成熟,她們和她們的男人幸福地等待瓜熟蒂落。
球球只是在街上碰過她們幾面,每碰一回,就覺得彼此間生疏一層。生疏的原因,球球知道大約是她們結了婚,進了園子裡面,在園子裡種自己的瓜果,花草,自己享用,自己快活,她卻在籬笆外,就有了一種自然的隔膜。再說,和羅婷原本就有過一次誤會,雖然羅婷主動找了她,但是她更多的是一種做林夫人的炫耀而已。至於和毛燕之間的生疏,那是毛燕水漲船高,眼睛裡有點放不下球球這個人,擺出了某種鎮裡人的姿態。從毛燕擦香水這件事上,就可以清楚地知道毛燕這個人,從頭至尾是追逐鎮裡的生活習慣,老早就把自己當鎮裡人培養了的。球球的身邊,可以拉手的好朋友,就這麼消失了。
黑妹很快和鎮裡的年輕人混熟了,這大約和她活潑好動有關,她像個百事通,鎮裡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很快網羅到她嘴裡了。關於阿泰和橋西某個女人半夜被捉姦在床的事情,球球也是從黑妹嘴裡聽到的。黑妹講的繪聲繪色,好像是她親眼所見。她說要不是那個男人手下留情,阿泰的另一條腿就差點也瘸了。據說阿泰因驚嚇過度,幾天沒進阿泰髮廊,毛燕本人倒若無其事,說說笑笑,大家都認為毛燕蒙在鼓裡。不過,球球不信,她覺得阿泰不像個壞人,她倒是相信林海洋能幹出那樣的事情來。
這晚,秋月如霜。球球不記得有多久沒痛痛快快地玩過了。因此,當黑妹說和幾個朋友去烏篷船上對月喝酒、吃花生,彈吉他時,她想也沒想就答應了。球球在烏篷船上見到了羅中國、曹衛兵、厲紅旗三人。球球只見過厲紅旗一面,那是在羅婷的生日晚會上,在林海洋的機帆船上。並且那次他和她都沒怎麼說話,他又因廠裡有事,早早地離開了。球球差點記不起他的名字。烏篷船停在斷橋下面的碼頭上,也不知道是誰家的,曹衛兵竹篙一撐,三下兩下,就把船撐到了胭脂河心。大家盤腿圍坐船頭,中間放著幾瓶啤酒和兩瓶白酒,還有花生和袋裝點心。
船駛到河心,球球就有點害怕了。害怕什麼,她也說不上來。她不由佩服黑妹,才來沒多久,就和他們混熟了,好像到什麼地方去她都不會害怕。事實上,當球球看到烏篷船上有羅中國和曹衛兵在,她立即就後悔了。因為這兩個人讓她想到傅寒。羅中國在她身上爬過,曹衛兵恐嚇過她,派人到店裡搗過亂,害得她被老闆娘誤會了好久。厲紅旗看起來文質彬彬,球球對他沒有反感,印象還不錯。
黑妹辟哩啪啦不斷地說話,好像不那樣她立馬就會融化,說的全是亂七八糟的小鎮瑣事。不會彈吉他的曹衛兵,抱著吉他撥來撥去,弄出無聊的噪音。會彈的羅中國臉上露出大師般的微笑。他有理由驕傲,小鎮裡沒有誰的吉他能比他彈得好。黑妹不說話時把花生殼弄得畢剝作響,扔進河裡,不一會兒,水面就浮了很多花生殼。球球不喝酒,就看著黑妹和三個男的喝得很有興致。
河面的秋風從領子裡鑽進身體,就有了很深的涼意。
來,喝點白酒暖和暖和。認認真真地彈完一曲的羅中國說。
我看這麼喝,中國,你和黑妹一人喝一杯,對碰,紅旗,你和球球對碰一杯,我沒人陪,就一個人喝一杯,喝完上岸,到河堤走走,誰不喝,就不當兄弟是朋友,誰醉了吐了,誰就是卵子,不醉不吐的,就是英雄。曹衛兵小眼眨巴眨巴,出了個鬼點子。這邊剛說完,那邊黑妹粗壯的手臂就舉起了杯子,要和羅中國干。那一大杯,至少有三兩之多,把球球看得傻眼,她沒想到黑妹還有這麼豪爽的一面。黑妹乾杯前,瞟了厲紅旗一眼,似乎是想從他那兒借來一點力量。厲紅旗微微一笑,把眼光拋向球球。黑妹喝完了,酒量最差的羅中國,也一仰首把一杯白酒喝了下去。曹衛兵見球球和厲紅旗沒動靜,就放下了篙子,說,我喝完再撐船!於是如梁山好漢般也是一飲而盡。這等情景下,球球竟無退路,只有寄希望於厲紅旗,如果厲紅旗不喝,那麼,她也可以順手推舟,就勢把這杯酒推了不喝。厲紅旗略微猶豫了一下,連黑妹這樣的女孩子都豪飲完畢了,他有什麼理想不喝呢?因而他看了球球一眼,咕咚咕咚喝水一樣,一口氣喝個精光。球球看見厲紅旗的眼神,竟有些慚愧之色,她沒時間細想他的眼神。她其實早就想喝酒,醉一次,尤其是收到傅寒的信後,她就想醉,醉了不再醒來。現在,醉的機會來了,喝的理由也找到了。大家都看著她,她慘笑一下,端起杯子往嘴裡猛灌,她感覺自己吞嚥的是火,是滾燙的開水,喉嚨和肚子裡燃燒了一樣,火辣辣的熱。
船還沒靠岸,黑妹首先稀哩嘩啦地吐了出來。黑妹吐完,人已迷糊,兩條腿直不起來。
上了岸,羅中國對厲紅旗說,你們先到橋上吹風去!便和曹衛兵解押犯人似的,把黑妹挾走了。
你感覺怎麼樣?還去不去吹風?厲紅旗笑著對球球說。球球捂著胸口,想吐,卻吐不出來。或許是不好意思在男孩子面前吐那些污穢的東西,令自己和別人難堪,因而極力忍住嘔吐;或許是真的吐不來,只能任憑它們在肚子裡翻江倒海。她的臉憋得比月光還白,慢慢感覺腳踩在棉花堆裡,對於身體的重量失去了感覺,好像要變成一瓣羽毛,馬上被風吹起來了。
你們,是不是偷偷把酒倒掉了,或者,喝的是白開水。球球的神智一點也不迷糊。
我送你回去吧。厲紅旗低下頭說,並不回答她的問題。
羅中國是喝杯啤酒就紅臉的,喝這麼多,居然一點事兒都沒有。你們,是故意的。球球明白了。
我不知道,反正我喝的是酒,不信你聞聞。厲紅旗張嘴朝她呵氣。球球滿鼻子都是自己的酒味,所有的氣味都是酒味,哪裡能聞到厲紅旗呵出來的氣味,再說,她也不可能把鼻子湊到他的嘴邊。
我在酒廠,喝酒鍛煉出來了。我是很能喝的,這樣的一杯,根本不算喝酒。厲紅旗停止呵氣,進一步說明他沒有騙人。厲紅旗一邊說,一邊跟著球球上了斷橋。
球球兩腿有點打晃,他想伸手扶她,但她又穩穩地站住了,他和她只是第二次碰面,他不敢碰她。於是,厲紅旗的手也在打晃。
你知道,這橋上發生了多少故事麼?都在走路。那些腳步。什麼……是腳步?球球趴在橋欄上,摸著冰涼的石獅子,語無倫次。厲紅旗不知道她在問誰,至少他回答不了她這個問題,石獅子能回答,但它開不了口。但是,在這一瞬間,他似乎聽見了她心裡的苦楚。她俏麗的身材憂傷地彎曲,兩條烏黑的辮子垂懸在橋欄外面,像一雙伸向河面乞討的手。
球球,你吐出來了,才會舒服。來,跟我走,我有辦法。厲紅旗果斷地拉著她的手,往酒廠方向走。球球越來越糊塗了,她開始咯咯亂笑,笑完又哭,一哭就喊媽媽。最後她終於像團泥一樣癱軟。厲紅旗把她抱上二樓,放在他的床上,東翻西翻,調好一杯白水,然後把她扶起來,拍著她的背說,來,把這杯水喝了就好了。球球嗓子發乾,眼也不睜,迷糊地張嘴就喝。咕嚕咕嚕,才喝幾口,身體就猛然一震,「嗷」地一聲,嘔了一地。
對不起,把你這裡弄髒亂了。球球嘔完了,心裡舒暢了,人也清醒了。厲紅旗的房間裡乾淨整齊,什麼都像新的。她離開了他的床。外面有個小陽台,小陽台下面就是胭脂河,人好像住在河面上。
你住得真舒服。她站在陽台上說。
湊合吧,夏天確實很舒服。冬天風大,都不敢開門窗。現在也挺涼快了。你不要光看到好的一面嘛。厲紅旗說。他看見她的身影嵌在月色中,很是柔和。
他們會把黑妹帶到哪裡去?重新回到房間裡,球球想起喝醉了的黑妹。厲紅旗攤開雙手,表示他也不知道。
為什麼要把我們喝酒?球球回到了最開始的那個問題。
我,還是跟你說了算了。厲紅旗沉默半晌,做了向她坦白的決定。是這樣,前幾天,羅中國和曹衛兵兩個人為一件事打賭。
打什麼賭?
我說了,你不要生氣。
我不生氣。
他們兩個為你是不是處女打賭。他們賭了一百塊錢。讓我來……做鑒定。他們兩人喝的是白開水。就是想讓你喝醉。厲紅旗不往下說,他想球球應該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你,所以,你把我帶到宿舍來了?
天地良心,看你在橋上胡言亂語後,我就沒打算做鑒定,當他們的證人了。你後來迷糊不清,我把你抱回來,只是為了讓你吐出來,醒酒。小人才會乘人之危!
他說他抱她回來的,球球的臉刷地紅了,眼睛在地面亂掃。厲紅旗也半天沒吭聲。她這才聞到他身上的酒味很重,確信他喝的是真酒。但他為什麼不和他們一樣,喝白開水算了呢?她想。於是抬眼,頭一回清清楚楚地看清厲紅旗的長相。他比傅寒矮一點,五官沒有特別出色的地方,但組合在一塊,形成了一種厲紅旗特有的味道,和其他人很不一樣。她說不出來。他不像壞人。於是她笑了,說,你這個證人出賣了兄弟,看你怎麼交差。她這麼說,其實是想知道,他會告訴他們一個什麼樣的結果。球球,如果你不反對,我就說,你是個處女,不過,這樣的話,羅中國就輸一百塊給曹衛兵了。厲紅旗比球球大五歲,輕易地把握了她的心思。她臉又刷地紅了一次,低頭再笑,表示沒有意見。誰輸誰贏,是羅曹兩個人的事情。
黑妹知道你們在打賭麼?球球忽然問道。不,她不知道,她的任務是負責把你叫上賊船。厲紅旗見她笑了,知道她沒有怪罪,也高興起來。
她要是同謀,我不饒她!她假裝凶狠。
事情是不斷變化的,壞事也有可能變好。要是沒有這一次喝酒,我們也不能真正認識,對不對?厲紅旗說話總是很有邏輯。
她明白厲紅旗說的「認識」,是指他和她,成了朋友,也就點了點頭。
再說了一會話,他便送她回了她的住處。
球球從舊木橋上走過。或許是心思太急,她沒有聽到舊木橋發出的吱啞聲,她更沒有停在橋中間故意搖晃,讓橋發出百鳥齊鳴的熱鬧聲音。她馬不停蹄地往家裡趕。路邊沒有突然冒出來的花朵,吸引她,山草枯萎了,點把火就能燃起一座山頭。只是石頭還在腳底下滾,骨碌碌的沒入枯草裡。一個多時辰前,村裡鄉親捎來母親重病的消息,她懵了半晌,也來不及回住處收拾行裝,就直接上路了。從小走慣了山路,她的兩條腿和山路非常融洽。
此刻,風撫弄她脖子上的紅絲巾,她行色匆匆的臉,和絲巾一樣紅。
過了橋,家就慢慢地近了,她的心卻越來越害怕。她不知道母親得了什麼病,嚴重成什麼樣子,她的哥哥們為什麼不把母親送到鎮裡的醫院去。她害怕母親死了,現在已經死了,或者等她回來後死了,或者等她離開後死了。她放慢腳步,向家裡張望,屋前地坪裡沒有人,門和窗口黑洞洞的,也看不到一個人影。這種平靜使她放寬了心,減少了一點恐懼。當熟悉的氣味撲鼻而來,像聽到某種召喚,她加快了腳步。
回到家,她首先發現,母親果然修整了豬圈,但圈裡沒有一頭豬,掛滿各種農具和干玉米棒子,做種的絲瓜,飄瓜等。她正要進屋往母親房間裡去,聽見廚房有人說話,聲音從黑暗的窗口傳出來。
就三間房,你說媽會怎麼個分法?球球聽出來,這是大嫂的聲音。
兄弟倆一人分一間,餘下的一間肯定是給球球。大哥在說話。
媽把房子分給外面的人,說什麼我也不同意。再說,一個妹子,遲早也是要嫁出去的人。
是啊,媽要是那樣,就太蠢了。媽應該還有些積蓄。
她當然有積蓄,誰叫你平時不表現好一點,不向弟妹學?現在想要媽多給咱們,恐怕沒那麼容易了。
球球聽清了,大哥大嫂在談財產問題。但她聽得一頭霧水。大嫂說她是「外面的人」,是不是指「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呢?她故意在豬圈裡弄出一點聲響,又咳嗽好幾聲才進了門,大哥大嫂已經停止了談話。她和他們相互看了一眼,便低著頭,進了母親的房間。母親的房間比廚房更暗,她躺在熏得灰暗的蚊帳裡,身上蓋著同樣灰暗的被子。
怎麼病了?又不到鎮裡去看醫生?球球在離床一尺遠的地方垂手站立。她聞到餿尿的氣味。她看不清母親的面孔。
前幾天到山上鋤草,閃了腰,就起不來了。也不知錯動了哪裡的土,造孽啊!母親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嘴似乎捂在被子裡,聲音渾濁不清。
到鎮裡的醫院去看看,到鎮裡的醫院去看看。球球站著也一動不動,嘴裡連續說了兩遍。
看醫生有什麼用,中了邪氣,打針吃藥都沒用的,後山的毛四婆占卜問過了。
她問了誰?
問了山裡的鬼魂,說家裡有剋星。
球球記起小時候母親罵她剋死了父親。她明白剋星就是指她。
毛四婆沒問有什麼辦法麼?
問了,山裡鬼魂說,剋星命大,命硬,天曉得喲,這個亂墳堆裡冒出來的傢伙,要把老子折磨成什麼樣子。
母親說「亂墳堆裡冒出來的傢伙」,球球認為她指的是鬼魂。她覺得今天很奇怪,他們盡說些含含糊糊,模稜兩可的話。
這個月的工資,全部給你。回去我找鎮裡的老奶奶算算,你把生辰八字給我,我問問她有什麼辦法。
這樣也行。母親嚥了一口痰,停止發牢騷,手從被子底下伸出來,接過球球攥得很熱的幾張紙幣。
很靈驗的,她只摸著我的手,就算準了過去的一些事情。
老子要是能走,就親自找她去算。
她現在在黑房子裡呆著,不上街,一樣給人算命,占卜。
嗯。母親應著,好像要熟睡過去。
我現在就回鎮裡去問她。球球見母親的病並不是很危急,就想立即動身往回鎮裡。
母親嗓子裡又「嗯」了一聲,算是同意,然後只聽見她鼻孔裡的粗重呼吸。
球球從水缸裡舀了一瓢冷水喝下肚,馬不停蹄地往鎮裡趕。她看了看天色,估摸著到鎮裡前,天還不會黑,因此,比回的時候走得慢了一些。她一直在想,大哥說的「外面的人」,母親說「亂墳堆裡撿來的傢伙」,他們到底是什麼意思,或者,到底是指誰呢?他們看她的眼神,那麼怪,好像她就是「亂墳堆裡撿來的傢伙」,好像她就是「外面的人」。她這麼久沒回來,走了這麼遠的路,大哥他們只用眼神打招呼,而且是那麼不可思議的眼神。回來之前,球球不知道他們有說些什麼,走了以後,她更不知道他們會說些什麼了。母親呢,母親好像窩了一肚子的火,尤其是說「亂墳堆裡撿來的傢伙」時,似乎在咬牙切齒。她給母親錢,母親收下了,從來不問她在鎮裡累不累。她只記得母親說過一句細心的話,那一次母親要她回家相親,嫁給一個是家裡獨苗的木匠,母親說「肉色蠟黃,沒有原來白了」。那是她懷孕了,臉色變得難看,母親看見了,但母親沒往那方面去想。母親只關心她嫁不嫁給那個人,因為她收了別人的彩禮。
球球一路想著,悲傷在心底裡瀰漫。
她知道母親不愛她,從小到大都不愛。現在她能賺錢了,母親才沒罵過她。當然也是因為她在不身邊,罵不著了。母親不愛我,是因為我是個剋星嗎?我為什麼是個剋星?為什麼不是大哥或者二哥,憑什麼就說我是剋星呢?她走到舊木橋上,腳下的溪水並不大,溝壑也不深,實在沒什麼可怕的。但是她永遠記得,她小時候對它們的畏懼。她現在也不怎麼怕母親了,她離開了母親,有了自己的工作,並且,過了年以後,她還會成為白粒丸店的老闆娘。想到這兒,她有些驕傲,有些興奮,便站在橋中間猛烈地搖晃了幾下,她聽見群鳥撲愣著翅膀,嘰嘰喳喳地一陣亂叫。
到鎮裡時,天果然還沒煞黑。她餓了,想先到店裡吃碗白粒丸,再去找老奶奶占卜。
黑妹似乎不太高興。自從那晚在船上喝醉後,黑妹就有了心事。
厲紅旗來過,好像找你有事。黑妹很不情願地說。
噢,回頭我問問他。球球邊吃邊答。
你們,那天晚上誰醉了?黑妹指的是球球和厲紅旗。
好像只有你醉了。球球說。
那厲紅旗沒醉嗎?黑妹問。
他酒量大。球球說。
你酒量也不小。黑妹揶揄。
你到底想知道什麼呢?球球放下筷子。
我,我想知道,厲紅旗是不是喜歡上你了!黑妹癟癟嘴,乾乾脆脆地說了出來。
我怎麼知道,你為什麼不去問他?球球不高興了,她正為家裡的事煩,黑妹又來找這些岔子。
我……我不敢。黑妹老老實實地說。球球見黑妹這副神情,明白黑妹喜歡厲紅旗了,她知道喜歡和想念一個人的滋味,因而又同情起黑妹來。於是便說道,你放心好了,我和厲紅旗只是好朋友,沒有別的關係,你要追他,就抓緊時間表白,鎮裡喜歡他的女孩子不少,你別錯過了機會。球球鼓勵並提醒黑妹。黑妹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好像只有球球才有資格成為她的情敵,聽球球一說,立馬高興起來,唱著「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喲」,歡歡喜喜地抹她的桌子,掃她的地。
這個時候,球球才覺得腳疼,手摸過去,發現腳後背被鞋子磨起兩個很大的血泡。也不知道是腳嬌貴了,還是因為太長時間沒有回家,沒有走山路,才會這樣。或者,和鞋子也有很大的關係。反正腳上起泡了。不戳穿它們,這血泡將越磨越大,戳穿了,鞋子就會磨皮裡的肉,那更疼。她看見黑妹腳上的是雙球鞋,就想用腳上的半高跟人造革皮鞋和她暫時交換了,黑妹的球鞋是新的,卻是不肯換,她便顧不得理會血泡,穿過市場,一路往程小蝶家走去。
對於程小蝶家,她已經很熟悉了。她記住這條路,記住程小蝶的房子,記住進屋後的腳步、方向,這一切,就像記住一個夢那樣清晰。到程小蝶家,天已經煞黑了。程小蝶正準備出門,見球球來了,便朝屋裡喊了道,奶奶,球球來了。球球很奇怪,程小蝶怎麼知道,她來這裡,就是找老奶奶的呢?程小蝶總是出門,到哪裡玩呢?她聽見老奶奶在屋子裡咳嗽,就朝程小蝶笑一聲,鑽進屋子裡。
我媽前幾天在山上鋤草,閃了腰,起不來了。後山的毛四阿婆說是中了邪。她也沒辦法,所以我帶了我媽的生辰八字來,請你算一算。球球順利地摸到椅子,坐好,並報上母親的出生年月。
她動了不該動的土。這是要死人的。今天老奶奶嗓子沙啞,但是反應靈敏。好像她早料到了這件事的發生。
啊?球球受了驚嚇。
是要死人的啊!要死人的,要死人的,誰也沒有辦法,誰也沒辦法,沒辦法……老奶奶毫無意義地重複,念叨起來像精神失常的癲子。
她,會死麼?球球沒想到事情這麼嚴重。並且,希望被老奶奶一句話就堵死了。她豎起耳朵,又聽到金屬碰撞的聲音。
誰會死,沒有人知道。霧氣重重,我看不見。但是,她死了,你不會悲傷。人因為愛而悲傷。你也許會流淚。你若悲傷,那也是為你自己悲傷。老奶奶的話像在胡同裡轉,拐彎抹角,球球聽得雲裡霧裡。她努力捕捉老奶奶的意思。她其實並不緊張,即便老奶奶回答了,將死的人,會是母親,她真的不悲傷。至少現在,她沒有一絲悲傷的感覺。只是當她想到自己,父親母親都扔下她走了,終於孤憐憐的了,才很難過。
此刻,她已經習慣了老奶奶房子裡的黑,她好像在黑暗中看見了一切。她的眼睛和她的心都適應了在黑暗中說話,在黑暗中微笑,在黑暗中想像老奶奶的樣子。她不再像第一次來那樣害怕,身體發冷,眼裡總有許多似花非花的形影在空中晃動,還有肥皂泡一樣飄浮明滅的絢麗色彩。她像到一個老鄰居家一樣,精神和肉體都放鬆了,堆在椅子上。老奶奶知道她心裡許多的秘密,老奶奶是她最知心的人,當然她還有另一個知心朋友,那就是縣長。但是縣長不會給她解釋許多道理,不會給她算命,也不會勸慰和開導,縣長全盤接納了她的友誼,只會以沉默和囈語的方式給予回應。
球球覺得自己的身體在椅子裡漫延開來,整個房子裡的黑暗,都是她,她就是這種黑暗。黑暗裡流淌輕悠的惆悵。忽然,一股熟悉的氣味,不知從哪個方向飄來,鑽入她的鼻孔,浸入心肺,把她的心塗上了一層溫馨。
哪裡來的,哪裡來的呢?她閉了眼睛,輕輕聳動鼻翼,她分辨不出氣味飄來的方向,因為滿屋子都是,滿屋子都是啊。黑暗包融氣味,氣味融入黑暗,黑暗就是這種氣味,就是這種氣味。
為什麼以前沒聞到過呢?或許是因為,前兩次都太過緊張、害怕,或者急於知道婚姻之命,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一件事上,嗅覺就變得遲鈍了。或許是聞到了,鼻子和心不在一起,便疏忽了。總之,現在,她的鼻子真實地聞到了,是花母豬的乳香氣味!她緩緩氣,再深深地呼吸,花母豬的乳香消失了,她聞到的只是臭,腳臭、汗臭,以及其它分泌物的臭味。
嗒,嗒。兩下輕微的、沉悶的聲響。似乎有水滴掉下來,像屋簷的水,滴在積水溝裡。那兩滴水珠應該很大,如果是眼淚,那必定得儲滿眼眶,儲滿了心靈的一滴,砸在布鞋面上,也能發出那樣的聲音。球球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它們是乾燥的。如果是眼淚,也不是從她的眼裡落下。是雨水麼?天氣晴朗好幾天,屋頂的積水,早干了。是不是蟲子掉進了老奶奶的尿桶?或者,老奶奶咂巴了兩下,是她粘滯的唾液與舌頭和嘴唇間發出的聲響?她想,應是這樣吧,因為,她聽見老奶奶說話了:
人,被投放到這個世界上,身不由己,必得經歷困苦、傷痛。我給你講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很長,很長,很長……
這個故事很長,很長。你要是想睡了,就把耳朵支著,醒著。這個故事,與你沒有關係,與聽著的有關係,與死了的沒有關係,與活著的有關係。你可以認為,與你有關係,也可以認為,與你沒有關係。你也許感興趣,我不講完不會停止;你也許感到乏味,你可以在中途溜走。但請你走的時候,不要弄出什麼聲響,不要將我打斷。在聽的過程中,不要發出任何聲響,不要問我任何問題,因為,到故事結束,所有的問題,都自動解決了。
那一年,我比現在年輕得多。你肯定沒想過,黑暗的屋子裡,這個我,也年輕過。我年輕過,的確年輕過。年輕時,我雖然看不見,還是愛穿鮮艷的衣服。我穿著鮮艷的衣服,坐在百合街的街頭,替人看相,算命,抽籤、占卜,問凶。老老實實說一句,我自己都沒想到,生意會那麼好。聽說別的算命的人,穿得黑森森的,透著一股陰氣,人走過去,就覺得冷,害怕。我的鮮艷衣服,讓他們感到溫暖,踏實,可信。因此,從我這裡算命後離開的人,心情都很不錯。我給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近處的、遠方的,不計其數的人算過不計其數的命,摸過不計其數的手。那些手啊,軟的、硬的、長的、短的、胖的、瘦的、粗糙的、細膩的、脫皮的、長繭的、斷指的、六指的,都很不一樣,他們的命運也各不相同。不過,悲慘的只是極少數,挫折的多,幾乎都是不順心。話說回來,順心的話,誰還會想到去算命呢?我就是那樣坐在百合街上,一天說到晚,每天要喝十幾杯水,要上十幾回廁所,打幾十個嗝。當然我這些和故事沒有關係,但是,也有關係,這是故事的背景,那個女孩子就是在這樣的背景裡出現的。
那時是初春吶!你知道,春寒料峭,那個冷啊,那個冷。上午,我坐在百合街曬太陽。早晨的太陽,越曬越冷,我的腳指頭冷得發疼。街上的積水的地方,都結了冰,我聽人把冰塊踩得辟哩啪啦地碎裂,小孩子還把冰塊還踢到了我的腳邊上。
我要抽籤、算命。我聽見一個女孩子說。她來得這麼早,也不知從哪裡趕來的。我把握著一把紙簽的手遞給她,請她抽一支。她抽了,過了一陣,才報了簽號,我猜測她肯定自己把簽上的字句讀了一遍,對於簽好簽到壞,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抽籤只是測個時運,我也只是照簽稍微解釋了一番。
你不知道,女孩子抽的是一支下下籤。她默默地呆了一陣,顯然被這支下下籤攪壞了心情。於是我對女孩子說,妹子,一支籤而已,不必太放在心上。事情總是在變化的,比如樂極生悲,否極泰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這麼說,她並沒有高興起來。
給我算算命,不,是算一算他,什麼時候回來。她幾乎是帶著哭腔了。她把一個男人的生辰八字告訴我,請我認真算一算,有話直說,不要怕她承受不了,就對她隱瞞什麼。我想,這妹子一定遇到了什麼重大的事情,當然不敢馬虎。她還講了她和他各自的狀況。在什麼樣的背景和什麼樣的心情下來算命,這對我來說是很關鍵的。有的時辰雲山霧罩,有的時辰萬里無雲。她簡單地說了,說的過程中,她哭了,眼淚滴在我的鞋面上。聽完後,我覺得這種事情根本不需要來算,他的男人十有八九不會回來了。或者說,他很巧妙地拋棄了她。他在當兵,第一年回來的時候,他和她相互愛戀,第二年回來,他說他要調到更遠些的部隊——西藏去鍛煉,她和他偷偷嘗了禁果,她把自己獻給他,希望拴住他,讓他在最遙遠的地方也想念她。但是,他回到部隊就來信了,說自己在外艱苦,生死未卜,回來千山萬水,不知道哪一天相逢,他不能擔誤她的青春了。
我很想告訴她,不是以算命的方式,而是以一個朋友的方式提醒她,這個男人,不會回來了,你不必算命,也不必等他,不必自欺欺人。但是,我猶豫了,我沒有說,我不是她的朋友,我要是毀了她的希望,我還會成為她的敵人。我只是一個算命的,我只算命,我不掌握別人的命運,我不能毀了她的希望。
我告訴她,他的八字上寫了,這個夏天,他會回來,是的,夏天的時候,他會回來。戀愛中的女人是愚蠢的動物,一點也沒說錯。她完全不會思考,她信了我的話,放寬了心。我欺騙她後,自己也很難受。我覺得,對不起她的信任,但是,另一方面,我又感到安慰,我沒有毀掉她美好的期盼,我沒有,沒有。
後來,她要我給她自己算命。我說把手給我吧。她便遞給我一雙手,右手攥著一條絲巾,可能是身體發熱,因此從脖子上取了下來。等她把右手空出來,我摸到她的手,一雙瘦骨嶙峋的手。手指頭很長,關節突出,但是並不粗糙。我因而想到,她是一個纖瘦的女孩子。她應該很漂亮,像一株竹子,窈窕。可惜,我看不見她。
我是後來才知道,這個女孩子她根本不信命,從來不算命,她實在是沒有辦法,才來算命,她只是算一算而已。她或許是太孤單。她很矛盾。她手裡想抓緊一點東西。她想掌握未知的世界。
我雖然是個瞎子,但我看見的,知道的,比常人要多。
春天就那麼過去了。春天過去,就像春天沒有來過。夏天就這麼來了。夏天來了,就像夏天一直不曾離去。我仍是坐在百合街上。不過,不敢曬太陽,我坐在涼棚下。天氣很熱,人像浸在一盆溫水裡。沒有風,一絲風也沒有。心靜自然涼。我在涼棚下搖著蒲扇。
那時候,太陽應該偏西了。我感覺一個肥胖的人,笨拙地在我面前坐下了,她喘不過氣來,我能想像汗珠子正順著她的面頰流淌。我側耳聽著,等待來人開口說話。但是,半天沒有聲音。我想,不會是一個乘涼歇腳的吧?但是,這個人的身上,有一股似曾相識的氣味。你不知道,我的鼻子非常,非常靈敏,這是我家的遺傳。我嗅出來,但我記不起來。每天來來往往的人太多,我記不住。我還是等。我其實有些焦灼了。來者為什麼不說話?她有什麼事?有什麼顧慮?我暗自揣測。
夏天來了,夏天快過去了,他,沒有回來。來者開口了。是春天的那個女孩子。我之所沒有感覺到是她,是因為,春天的時候,她是輕盈的,纖瘦的,而不是這樣呼吸粗重,顯得笨拙。這個結果是意料中的,但是,我怎麼向這個女孩子交待,怎麼自圓其說?女孩子並沒有質問我,她好像是一個人坐在那裡,喃喃自語。她喘氣,擦汗,好像走了很遠的路。
夏天來了,夏天快過去了,他,沒有回來。我說。我不知道說什麼,我只有重複她的話。他,沒有回來,也許是秋天,秋天,秋天啊,落葉歸根之時。我又說。我已經感覺到,女孩子的身體不一樣了,她已經不是一個人了。我不能再繼續欺騙,這件事,已經牽涉了另一個生命。我只說,也許啊,也許。這不應是一個算命的人說的話,世事就是也許,沒有定數,我說的,都是廢話。
他,沒有回來,也許是秋天,秋天,秋天啊,落葉歸根之時。她說。她的語調和我的一模一樣。我慚愧了,我覺得是她在給我算命。我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腹,它很突出了,我感覺皮膚下面有東西在動。一個小生命在動。我嚇了一跳。生命是這樣醞釀的。這很神奇。
他要是秋天不回來,也許是冬天回來,也許是春天回來。她說,她似乎不再尋找答案了。她似乎知道答案了。她沒有再問我什麼。她坐了很久,天快黑的時候,才離開。
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那天夜裡,我想了很久。我真的關心她了,替她擔心,為她著急了。他會回來嗎?落葉歸根的時候,他要是能回來,娶她,那應是人世間最美好的事情。真的,美好。一個沒出嫁的女孩子,她哪裡來這麼大的勇氣,把孩子生下來呢?是什麼給了她力量,又是什麼給了她支撐呢?你敢嗎?誰敢呢,還沒結婚,就挺著大肚子,並且要挺到把孩子生下來。我當時想,這女孩子不是有毛病,就是發瘋了,一個正常人,怎麼會幹出這樣的事來。但是,如果她是正常的,你,難道你不敬佩麼?難道你會唾棄麼?你聽了,會無動於衷麼?你應當慚愧,除了愛情,除了愛,除了珍惜,不會有別的原因,成為她做這件事的動力。你不感動麼?每次想起這個女孩子,想起她的事情,我就會哭一次。你看,我老淚都流出來了。
我慢慢地著急了。我不知道那個女孩子,一個人,如何去面對一個新生命的降臨。新生命來到這個世界以後,她又會怎麼去安排自己的生活。換了你,你會怎麼樣呢?日復一日,我惴惴不安。
沒有她的消息,也沒有他的消息。
百合街上的酷暑漸漸地淡了,風掃過去,乾枯的落葉嘩啦啦響。天氣涼了,然後是冷了。有些聲音也像捂上了衣服,不像夏天那樣,脆生生的。我預感那女孩兒會來了,我希望聽到她的好消息,我希望她抓著我的手朝我喊:他回來啦!很奇怪,我覺得我也在等他回來。其實從夏天開始,我就開始和女孩子一塊等待。畢竟我騙過她,我騙她,他夏天就會回來,或許因為這點希望,她才把孩子懷下來。也許是我害得她進退兩難。現在,秋天了,肚子裡的孩子快要出世了,她肯定會堅持到底,任何人都不能阻攔她,想阻攔她也遲了。
她來的時候,已是深秋。當時我正在吃白粒丸。不用問,我知道,他沒有回來。而孩子,馬上就要生下來了。她的情緒有些轉移,做母親的幸福與快樂,不著痕跡。但我還是感覺到了。天然的母性,在每一個雌性動物身上,自然存在。這是一種本能。這時候,她和我,已經有點像老朋友了。她說,她來,只是因為她想找個人,隨便說說他。她來,並不是因為我的命算得準。她說她不信這些東西。她只是想找一個人,和她共同期盼,等待,那樣的話,她就不會太孤單。我聽著,心裡一陣酸楚,不,是痛楚。我和她都不知道,以後,那個他,還會不會回來。人算,不如天算,除了聽天由命,我和她又能做些什麼?我又能幫她什麼?
你摸摸。這兒。她伸出左手。我的手摸索過去。這兒,上面一點。她說。我摸到了,一個圓點,一層硬殼。怎麼會變成這樣?我問。一個愚蠢的記號,等孩子出來,我也要給他做同樣的記號,苦命的記號。聽說,這樣的話,孩子長大成人後,並不會真的苦命。她說。聽不出她有什麼難過。這孩子一出生,就要受這樣的創傷,真是苦了他。我無話可說,但願像她說的那樣,這樣做,能使孩子長大後幸福一些。
然後我會到西藏去,到西藏去,找他,我許文藝一定要親口告訴他,他做了父親。她平靜地說。又是一個驚天動地壯舉。我大吃一驚。其實,我不應該吃驚。一個有勇氣獨自把孩子生下來的人,還有什麼事,是她所不敢做的。所以,我很快認可了她的想法,只是提醒她,那麼遠的路程,路上會吃不少苦頭。不過,還有什麼苦頭,比她已經經歷的更苦?你看,看我的老淚又流下來了。你無法想像,你可以想像,她一路到遙遠的西藏的千辛萬苦。
這是我最後一次碰到她。後來,不知她的去向。
冬天到了。冬去春來,春來冬去,一年又一年,一直沒有她(他)的消息,一直沒有,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