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宅 正文 她躺在醫院裡
    有了第一次身體親熱,以後每次,就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的了。

    然而,越是一天天情深,傅寒離開的時間也越是一天天逼近。球球只覺得時間像把刀,架在脖子上,隨時會落下來,把她和傅寒一分為二。她已經學會了品嚐他身體的滋味,他帶給她的滋味,還有,這些滋味延伸出來的另一些滋味。她每天不再是患得患失,相反,是精力充沛。她心裡深藏著她和傅寒共同的秘密,把活幹得比任何時候都賣力、出色。老闆娘挑不出一丁點毛病。白天,球球見不到傅寒,因為他不來店裡。她不知道他為什麼不來。但是,他不來也好,免得她見到他,顯露了心跡,被老闆娘發現,事情就壞了。

    挑不出球球的毛病,老闆娘似乎煩躁不安。球球察覺了。老闆娘不再和她親近,她身上很「媽媽」的那種溫馨又消失了。有好幾次,老闆娘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歎息一聲。球球忙忙碌碌,迎來送往,盡量躲閃老闆娘的眼睛。她總覺得,老闆娘盯著她的後背,如芒刺,令她惶惶不安。有時候,她覺得,自己應誠實一點,不該欺瞞老闆娘,應該告訴老闆娘,她和傅寒的關係。但是,她怕那樣的話,傅寒一氣之下,不理她了,老闆娘一怒之下,把她解雇了。這兩個結果都是她所懼怕的。想到這些,她又開始惴惴不安。她才發現她和傅寒的進一步發展,並沒有真正地使她踏實與快樂。

    傅寒要她記著他,為什麼,不把這些刻在樹上呢?只要樹不被砍掉,就永遠生長在那裡了。給球球的這些啟示,來自於楓林裡的那一個晚上,她的手指摸到樹皮上的紋路。她相信那是字,說不定,也是哪一對戀人,在相互要了對方的身體以後刻下來的誓言。球球為自己的想法興奮了。

    這天黃昏,只等店裡一打烊,她就溜了出來,手裡攥著一把小刀,匆匆地經過胡同,穿過丁香街,鑽進楓林裡。

    楓林裡沒有一個人。太陽斜穿過來,餘輝落在地面,長一道,短一道,有的被樹桿隔斷了,桔色的光暈裡,添一道筆直的樹影。她在林裡轉了一會,找到了那棵樹。她首先想看清樹上刻了些什麼。字跡顯然有不了些年月,一筆一劃,像傷口,只是樹皮早已結痂,傷口痊癒,字體就像雕刻在石頭上一樣,永不磨滅。大約是隨著樹桿的成長,字體筆劃隨之放大,並不算特別清晰,但她還是辨認出來了。

    樹上面豎刻著兩行字,第一行:「等你胸佩紅花回家莊」,署名許文藝。第二行:等我回來迎娶小英蓮。」署名看不清楚。時間是一九xx年三月四日。

    像站在一塊紀念碑面前,球球不由肅然起敬。這兩行文字,讓她想到「九九艷陽天」這首歌。那裡面故事的結局,她不知道,現在,這棵樹下,也有一個故事,也有一個她不知道的結局。不過,樹上刻的這個故事過去了,早就有了結局,只是她不知道而已。但是前幾天,這棵樹下剛發生了一個故事,她不知道故事怎麼發展,更不知道有個什麼樣的結局。他人的故事,和她自己的故事攪成一團,令她頭痛。事情真複雜,為什麼不能簡單點呢?她拿起刀子,刀尖抵在那兩行字的旁邊。她一時想不出刻什麼字。永遠愛你?海枯石爛?肉麻,虛假。她自己嘲弄自己。後來又想了一陣,太陽矮下去,林子裡暗了一層,她才拿起刀子,咬著牙,慢慢地刻下一句話:「永遠不要忘記那幾朵小紅花。你的小傻瓜。一九八七年七月二十八日。」她自己念了一遍,念出聲音來,然後一個人發笑。她給傅寒留出了一塊地方。她等他刻上一句他最想說的話。

    一高一矮兩個黑衣人跨進店門,球球心裡發涼,不得不趕緊笑臉相迎。

    你們好,請坐,請坐。球球一邊說,一邊心裡直打鼓,不知道這兩人又要幹出什麼橫蠻無理的事情來。他們仍是各叫了一碗白粒丸,用勺子慢慢地吃。球球精神高度緊張,她怕他們故伎重演,砸碗拍桌子,那聲響,聲勢,也會把她嚇個半死。兩個黑衣人埋頭吃東西,既沒東張西望,也沒交頭接耳,這一次,似乎是真正品嚐白粒丸來了。球球看見老闆娘身影兒一晃,進了弄堂,大約是怕兩個黑衣人生事,回家喊傅寒去了。球球膽子壯了一些,略微放鬆了一下,挺起胸,若無其事地干該干的活。兩個黑衣人吃到一半,只覺屋子裡進來一大團陰影。高個黑衣抬頭一看,認得來人,立即一臉好笑,說,是你呀,小蝶前些天說,這店的白粒丸好吃,我們就過來嘗了!沒想到遇到你。高個黑衣把程小蝶搬出來,似乎暗示什麼。好吃就多吃一碗,算我請。這個店子,是我媽在操勞,你們多關照。傅寒心領神會,不卑不亢。黑衣人匆匆吃完了,掏錢結賬,傅寒也不與他們爭執,自是照收不誤。

    我就猜到,是程小蝶幹的好事。不看僧面,那佛面也不看了?還派人來搗亂,沒爹沒娘缺管教!老闆娘滿臉不高興,對著黑衣人遠去的背影罵了一通。轉過臉又生兒子的氣,你看你,都和些什麼人來往,書不好好讀,總是氣我,把我氣死了,你就甘心了。就呆一個暑假,你可千萬別給我再惹出什麼事端來,要不,你給我早些滾回學校去。老闆娘一頓數落,好像黑衣人來搗亂,也是兒子惹的麻煩。老闆娘說到最後一句,拿眼睛迅速地瞟了球球一眼,那球球只顧低頭收碗抹桌子,也沒能注意到老闆娘這眼神,但她耳朵沒閒著,她聽出老闆娘借題發揮,話裡有話,分明是說給她球球聽的。她端著碗,低著頭進了廚房,耳朵卻留在外面。

    媽,你看你亂怪我吧,我在那麼遠的地方,怎麼和他們來往嘛?這兩個人,我只是原來見過一次。你不要說小蝶,她是個好女孩。傅寒千方百計地解釋。

    球球聽他說「小蝶是個好女孩」時,好像他說的是「我很喜歡小蝶」,心裡很不高興,她噘著嘴,繼而又咬著嘴唇,將大湯勺在鍋裡理弄來弄去。

    好好好,她好,是你媽不對,不該送你去讀書,讓你和這些好人在一起,就好了。老闆娘居然和兒子賭氣了,賭起氣來也像個孩子。

    媽,我知道你是故意氣我。你是不會這麼不講理的。你怕我學壞,怕我不爭氣,現在,我都快畢業工作了,你還不放心麼?傅寒笑嘻嘻地。

    去去去,回家去,這裡沒你事了。做母親的被兒子哄笑了,還有點不好意思,就把兒子往家裡趕。球球聽傅寒再和老闆娘說了幾句,他似乎是在向老闆娘撒嬌,這麼大個男孩在母親面前撒嬌,她還是頭一回遇到。那做母親的情緒已穩定了,不怪兒子了,把兒子小時候的事情搬出來,講給他聽。兒子聽得哈哈大笑,嘴裡卻說,媽,那穿開襠褲時候的事情,你就別說了,多難為情,還讓別人聽見了呢。球球知道傅寒說的「別人」,指的是她。她很想出去加入他們的談話,聽老闆娘說傅寒小時候的事情。但是,她想傅寒快點走開,免得老闆娘發現,她這樣古里古怪地躲起來。你不知道媽為你操了多少心。不說了,不說了,你回去吧,媽還要幹活呢。老闆娘把兒子推出了門。

    我真的羨慕死了,做你的兒子真好。球球只看到傅寒的背影。

    你不知道多辛苦吶,生下來,手板心都可以當床用。他爸總在外面,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他,就指望他有出息。考上師範院校,戶口也過去了,呵呵,也算替我爭了一口氣。老闆娘已經把先前的不快忘了,沉浸在某種快樂之中。

    是,到縣城了,比呆在小鎮強。球球想順著老闆娘的話,誇傅寒幾句,但她說不出來。也怕說他好,讓老闆娘起疑心。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為什麼鄉里妹子都想嫁到鎮裡呢?是一個道理嘛!老闆娘故意戳中球球的心事。球球滿臉發窘,無話可說。

    你看毛燕,就要嫁給跛子阿泰,馬上就要自家開髮廊了。張口閉口鄉里人如何如何,好像鄉里人跟她無關似的。忘本不好,鄉里人的樸實丟了也不好。唉,人啦!老闆娘簡直是在自說自話,歎一聲結束了感慨,便自己忙活去了。

    哎呀,熱死了,熱死了,球球,球球!球球的肥碩母親一邊搖著手中的草帽,一邊喊。汗珠子順著她的紅薯顏色的臉往下淌。這一回,她自己找個凳子坐下來,手腳也放得開了一些。

    球球忙給母親端來一碗冷茶,聽她咕咚咕咚喝了,才問,這麼熱的天,你不在家涼快,到鎮裡來做什麼?上回托張大嬸交給你的錢,收到了吧?球球以為母親是為錢的事而來。

    收了收了,豬圈重新修了一下,正準備買豬崽,有良種的,我還是想養頭母豬,現在豬崽漲價了,養母豬划算。母親把關於豬的事情囉囉嗦嗦地講了一通,話題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盯著球球的臉說,肉色蠟黃,沒原來白了,跟我回家吧。媒婆給你挑了個好人家,伢子做木匠的,是家裡頭的獨苗苗,有五間大瓦房。我去看過了,現在只等你們倆個碰個面,然後把這門親事定下來。你也不小了,好人家不等人的!母親眉飛色舞,好像幹了件很有功勞的事情。

    我不回去,我不嫁人。球球總算明白到鎮裡來的用意。

    哎?你這妹子,你不回去,我怎麼給人交待?人家來家裡送過禮了!母親急了。

    那你還給人家,收了多少還多少。球球說。

    做母親的沒料到女兒變得這麼固執了。

    你看你,在鎮裡呆幾天,翅膀就硬了吧?我告訴你,耽誤的,可是你自己的事情!母親嚇唬她。

    我知道你為我好,我真的不回去,以後再說吧。球球捏著衣角。

    你讓我怎麼答覆別人喲!母親失望地拍著自己的大腿。

    你就說她有相好的了。球球本來是教母親撒謊,話一出口,自己就後悔,母親也立刻揪住了這句話。

    真的,真的有相好的了?誰?哪裡的?母親咬住不放。

    不是真的,是,是騙他們嘛!球球臉刷地紅了。

    母親狐疑地看了半晌,神情鬱悶,不知道球球腦袋裡在想些什麼。家裡獨苗,五間大瓦房,伢子也長得不錯,又有手藝,打著燈籠也難找啊!她居然說不回,不嫁,也不知她哪根神經出了問題。

    好了,以後,我也懶得管你了。母親扣上草帽,抬腳就走。

    球球張嘴要喊,只覺胃部猛地被提了一下,胃裡的東西往上翻湧,一陣天旋地轉地噁心。她捂著嘴,極力忍住了。她想喊母親吃碗白粒丸再走。她想她一定餓了,這麼熱的天,走那麼遠的山路,都沒好好歇歇腳,就被她氣走了。母親沒那麼胖了,說話聲音也有些虛弱,走路也沒那麼利索。她的身體好像也不太好。她越想越難過,跑出店門,站在大街上,她睜不開眼,尋找母親的那頂草帽。可是母親的草帽轉眼就不見了。毒日頭曬在頭上,她聽見自己的頭髮被烤得絲絲地響。這時,更為強烈的嘔吐慾望向她襲來,她彎下了腰,什麼也沒吐出來,直憋得滿眼淚花花閃爍。進到店裡,便坐在凳子上呼哧呼哧喘氣。

    噫,球球,我聽到好像是你媽來了,這麼快就走了麼?老闆娘端了一碗白粒丸出來,顯然是為球球的母親準備的。球球一時半會說不出話來,只是滿眼淚花。

    怎麼,哭鼻子啦?傻妹子,想回家說一聲,放你假就是了。老闆娘見情形不對,放下碗,一邊用腰圍巾擦手,一邊開導球球。沒有留下母親吃白粒丸,且每一次都是和她頂嘴,沒好好說幾句話,球球心裡難過,她的心裡忽然蒙了一層塑料,覺得憋悶,壓抑,透不過氣來。往常生氣,難過,也不至於這樣。球球勉強擠出笑容,老闆娘卻低聲喊了起來,球球?你臉色怎麼這麼黃?你,想嘔吐是不是?球球一怔,老闆娘太厲害了,連她想吐都看得出來。她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老闆娘忙扯住球球的手,把她拉進廚房,再次壓低了聲音,說,傻妹子,你,你和誰那個了?老闆娘的緊張神色使球球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那個,什麼那個?那個什麼?球球傻愣愣地不明白。你,和誰睡覺了?老闆娘又說通俗些。我,一個人睡的。球球說的是實話。哎,你要我怎麼說你才明白?哪個男人,脫了褲子,動了你的下面?老闆娘連說帶動作。我,得病了麼?球球腦海裡飛快地掠過傅寒的影子,她思考著,要不要向老闆娘坦白。不是得病,你,十有八九懷孕了,懷孕,你知道嗎?肚子裡有崽了!老闆娘差不多要吼了。

    球球這才知道,她要像花母豬那樣,快要生下一群孩子了,嚇得面色煞白。

    我,啊,我不要生崽啊。她喊了出來。

    但是,她立即想到了傅寒,手不知不覺捂緊了自己的肚子。

    你和誰好了?嗯?那個人,他,他打算娶你沒有?老闆娘很急切。

    球球搖搖頭。

    搖頭是什麼意思?他沒打算娶你嗎?球球,你要說實話,這可不是小事。老闆娘搖了搖她,好像怕她睡著了。

    不,他還不知道,我要不要告訴他?球球醒悟過來,這是她和傅寒兩個人的事。

    他,是誰?你還沒告訴我。老闆娘神情緊張地逼問。

    不,我不能說,對不起,我真的不能說。球球話到嘴邊嚥了回去,並堅定地搖了搖頭。

    球球,如果他沒打算娶你,你告訴他你懷孕了,他想做的,也只能是帶你去打胎。你一個黃花閨女,悄悄地打胎,傳出去,就是破鞋,爛貨,沒有人會娶你,永遠抬不起頭的啊!他,打算娶你沒有?老闆娘極力說明事情的利害關係,但句子的重點,總是落在他是否打算娶球球這個點上。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娶我,就算他願,他家裡也不會同意。我,我也不想拖他的後腿。我沒想到,會變成這個樣子。球球的心裡已經亂開了鍋,眼淚汪汪地,不知所措。

    傻妹子,知道他不可能娶你,你還和他這樣。先不要著急,阿姨會幫你解決這件事情的。老闆娘摸了摸球球的辮子,安慰她。老闆娘那只溫暖手來回摩挲著她的腦袋,她的頭髮,她的心裡驀地又升騰起一股很「媽媽」的感覺。但是,又一陣噁心湧上來,她嗓子裡發出嘔吐的聲音,依然是什麼也吐不出來,憋紅了臉,眼淚鼻涕淌到一塊,她終於忍不住哭聲音來了。

    媽媽……嗚……媽媽,我好難受啊。聲音很低,像只嗚咽的貓。老闆娘就把球球抱在懷裡,拍著球球的背,說,傻妹子,別擔心,過兩天阿姨就帶你上醫院。不要怕,很快就好。記住了,千萬不要跟任何人說懷孕的事,尤其是那個男的,還有你最好的女朋友。那樣,你就等於真的把自己毀了。明白嗎?老闆娘又叮囑了一遍。

    球球哽咽著,一個勁兒點頭。

    事情到這份上,她除了信任老闆娘,除了依賴她,她還能怎麼辦呢?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有老闆娘這麼一個很「媽媽」的人關心,照顧,她又怎麼能不感動而泣呢?所以,球球在老闆娘的懷裡哭啊哭,直哭到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哭時才抬起頭。

    球球才發現老闆娘的眼圈也濕了。

    球球雖然答應老闆娘,不跟任何人說這件事。但她總覺得應該告訴傅寒,傅寒有權力知道件事情,她也理當聽一聽,傅寒到底有什麼想法,他對這件事情有什麼態度。或者不直接說出來,用「假如」這類的字眼開頭,試探一下傅寒的反應。但是,接下來,她一連兩天沒看到傅寒。斷橋上沒有他的人影。她就鑽到楓林裡去了,在那棵刻了字的樹下呆了半晌,努力回憶樹下發生的事情。她希望他突然來了,他激動地擁抱她,吻她。她緩緩地告訴他,她懷孕了,他高興得手舞足蹈,然後把她舉起來,讓她坐在樹枝上,圍著她又唱又跳。她是這麼想像的。

    事實上,他始終沒有出現。他像空氣消失在空氣裡。

    昨天下午,老闆娘說,球球啊,鎮裡的醫生都熟,也認得你,明天我們停業一天,到縣城的醫院去。老闆娘已安排好行程。阿姨,等忙過這兩天也行,這兩天生意特別好,關了門,可惜。球球想再拖幾天,她要在去醫院之前碰上傅寒。就好像她要死了,哪怕是看他一眼,也要安心一些。

    傻妹子啊,你拖得,肚子裡的傢伙拖不得啊,它一天比一天大,胎越大,你就越痛。恢復起來,也沒那麼容易,自己的身體要緊啊。老闆娘正言厲色,似乎再拖下去,球球自己的性命都有危險了。球球滿心恐懼,實在不知道進了醫院,會有一番什麼樣的遭遇。現在,傅寒又好像發現了風吹草動,故意躲起來了。她的心裡便慢慢地生長出一些怨恨,一些疼痛,還有一些惱怒。就算是去醫院,有他傅寒陪著,牽著她的手,她也心甘情願,沒有什麼後悔的。如今,他不但不知情,連人影兒也看不見。她想著想著,眼圈又紅了,眼淚叭嗒叭嗒往下掉。

    別哭,別哭,明天就去,回來就好了。老闆娘也覺得自己話說重了,也很理解球球此刻的心情,因而又溫婉地勸慰她。

    球球咬住嘴唇,狠狠地點了頭,老闆娘背底裡鬆了一口氣。

    到益陽縣城去,坐的是林海洋的機帆船。在路上,老闆娘就囑咐球球,上了船,一定要開開心心地樣子,讓人相信我們到縣城去,是逛街,是玩,是買幾件秋天的衣服。那林海洋眼尖的很,千萬不要讓他看出什麼破綻來。

    這天,老闆娘自己倒是打扮得鮮艷奪目。一件藕荷色的上衣,配一條黑色的蓋住膝蓋的A字裙,露在外面的兩條白腿稍嫌粗大,但肯定是惹男人注目的。她的的確確一副上街遊玩的樣子。球球還是穿那條被染紅過的白裙子。那上面有傅寒的氣味,洗不掉的青蘋果氣味。他不能來,他的氣味伴著她,她也舒服。她後來原諒他了,她覺得他不會躲著她,他一定又是有什麼同學生日,或者別的事情,脫不開身。他畢竟很久沒回來,畢竟只呆一個暑假。因此,聽老闆娘那麼一說,她立即就笑了,說,我是頭一回到縣城呢,真的想好好逛一下。球球笑容很淒涼。老闆娘就說,一定要開開心心的樣子。聽到沒有?要高興地裂開嘴,快快樂樂地笑。你也可以張大嘴,朝天打哈哈,那樣的話,誰也看不出來你有什麼不高興的事情。球球就試著張嘴朝天打哈哈,結果被痰嗆了一下,一陣猛烈地咳嗽,緊接著就是嘔吐聲。

    天,這樣不行,告訴我,你現在最想吃什麼?老闆娘怕她萬一在船上嘔了起來,那事情就敗露了。

    蘋果,青蘋果,酸酸的那種。球球立即說了出來。

    吶,吃吧,想吐的時候就咬蘋果。兩分鐘後,老闆娘回來時手中多了一個塑料袋。

    又一陣溫暖湧上球球心頭。

    上得船來,船一晃,球球就更想嘔吐。最終咬青蘋果也不湊效,再也控制不住,便探出腦袋,對著胭脂河裡哇哇嘔吐起來。

    這妹子,頭一回坐船,暈得厲害。船艙裡沒多少人,也不知老闆娘在和誰搭腔。林海洋到船艙轉了一下,就進了駕駛室。

    一路上,球球都在琢磨,自己這樣做,到底對不對?她只是猜測傅寒不會娶她。如果把懷孕的消息告訴他,說不定他會高興地要和我結婚,把孩子生下來呢!球球忽然朝很明亮的方向想去。她想起在楓林裡,他的種種溫存,他們在一起的甜蜜,多麼真實啊。於是她後悔了,並且,這種後悔隨著船的前行,慢慢地滋長,拉長,像船尾的浪,一波平息了,另一波又湧起來了,她的心緒就這麼交替起伏。

    船開沒多久,老闆娘就離開了座位,所以,也沒有人打擾她的胡思亂想。

    當老闆娘滿面春光地回到船艙,船,已經進了益陽碼頭。

    球球一看就傻眼了。

    河面上排列的烏篷船,像根鏈條似的,一個扣一個,一個擠一個,數也數不清,好像生了根,把碼頭都佔滿了。這碼頭,比起斷橋邊上的,不知大了多少倍。說的,笑的,喊的,人聲鼎沸,是有別於小鎮的另一種熱鬧。球球覺得這熱鬧也氣派多了,這些人的說和笑,都像見過大世面的人,對於新來的船隻和往來的人,司空見慣,幾乎不會多看一眼。

    林海洋從船上支起一塊長條木板,另一頭擱在岸上,坐船的,都要從這半尺來寬的木板上上岸。球球從小就走過溪上的舊木橋,因而並不害怕,走到木板中間時,她看見木板微微彎曲,她就想到母親掐著她的屁股,說要把她「扔了算了」的話,這一晃眼,她都進了益陽縣城了,不由有一點驕傲。心想母親一年上鎮裡的次數都可數,更甭說進縣城了。但是,若有人問起,到縣城幹什麼去了?總不能說,到縣城打胎吧?於是轉眼她又羞澀了,好像全碼頭的眼睛都在盯著她,盯著一個大老遠進城打胎的鄉里妹子。球球正胡思亂想著,老闆娘拉了她一把,說,跟緊我,別走丟了。老闆娘的話把她刺了一下,她這才為那不可知的手術恐懼起來。不一會兒,她便默默地,眼淚汪汪的了。

    這一次手術,使球球在醫院連續住了四天。

    老闆娘搞不清楚,是出了意外,還是球球身體本身有毛病,手術當中遇到很大的麻煩,球球的身體大出血,休克,然後是搶救。最後的結果,猶如浪打船頭,老闆娘只覺得動山搖。

    你是病者的母親吧?醫生把老闆娘請到辦公室。

    老闆娘惶惶地點頭。

    你要有點思想準備。

    老闆娘仍是惶惶地點頭。

    她惟一怕球球有個三長兩短。

    但是,她沒想到會是另一個可怕的結果。

    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人沒事了。但很遺憾,她不能再懷孕了。

    天,好作孽啊!老闆娘半晌才緩過神,壓低聲音呼喊出來。

    現在千萬不要對病者說這件事,她身體虛弱,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等她康復以後,再找時間告訴她。醫生囑咐。

    老闆娘面色煞白。她沒有像一個母親那樣,捶胸頓足。但是,她雙腿發軟,有些抬不動腳。她完全不是裝的。她知道,不能生育,對一個女孩子來說,意味著什麼。

    球球的病房,在走廊盡頭,走過去,大約需要一分鐘的時間。老闆娘像個患病的人,貼著牆,緩緩地,懷著懺悔的心情,往走廊盡頭移動。

    我都幹了些什麼啊!老天,球球,你可千萬不要怪我,我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啊。打胎做人流,本來是很小的手術,你怎麼這麼背時,厄運就這樣落到你的頭上?

    球球,你有霉運,我也有錯。球球,你可千萬不要怪我。我,我是自私了,可我不能不為我的兒子著想啊。我千辛萬苦把他撫養大,就是盼他有出息,做讀書人,娶城裡妹子,永遠不被人低瞧啊!球球,可憐的,你為什麼偏偏是個鄉里妹子?

    經過一個病房。

    傅寒,你要氣死老子了,跟你說過多少遍,不要惹事,不要和鄉里妹子搞對象,你就是不聽。你哪一次回來,沒有氣我?現在,你讓我怎麼跟球球說,這樣的噩耗,哪一個女孩子承受得了喲。作孽,作孽啊。

    又經過一個病房。

    事到如今,除了認命,還有什麼辦法?命中注定的,逃不脫啊。球球,看開些吧,不能生孩子,將來抱養一個,也親啊。那程小蝶對她奶奶,不是比親的還好麼。老闆娘試著想一些勸慰球球的話,順便也漸漸減輕了自己心頭的內疚。球球啊,你自己知道的,傅寒不可能和你結婚,你也不能自己把孩子生下來,不到醫院來做掉,又能怎麼樣呢?除了到醫院做掉,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呢?一個人,總有背時的時候,霉運來了,擋也擋不住的啊。

    又經過一個病房。

    靜默。

    靜默……

    腳步漸漸清澈了。

    腰慢慢直了起來。

    到球球病房的時候,老闆娘神情已經恢復自然。

    球球,這回好了,休息兩天,就可以出院了。老闆娘笑呵呵地,摸著球球的手。球球的手冰涼,額頭卻在冒汗。病房裡沒有開風扇,她必須忍受炎熱的氣溫。那張蒼白的臉深深地刺痛了老闆娘,但她只是輕輕地挑了一下眉毛,用毛巾幫球球擦汗。

    阿姨,你對我真好。店裡都擔誤幾天了,真對不起,給你添了這麼多麻煩。球球這麼一說,老闆娘的眼圈就紅了。

    傻妹子,我那店關幾天門,算不了什麼,錢是賺不完的,只要我一天活著,就沒有誰能和我搶白粒丸店的生意。我現在有一個新的想法,等你調養好了,我再慢慢跟你講。老闆娘拍拍球球的手,又替她把扶了一把枕頭,扯了扯床單,然後一雙手就有點無所適從。

    你看,天快黑了,平常這時候,我得關門裝木板了。十六塊木板,六張桌子,二十四條凳子……球球說著說著,就流下了眼淚。她哪是想什麼木板,桌子,凳子,她分明是想回到小鎮,她想傅寒。她想楓林。她想見他。她害怕這潔白的病房,空空蕩蕩,這使她孤單,像夢境中那樣,彷彿被人拋棄在荒郊野外。她討厭蘇打水、消毒液的味道,她想念花母豬的乳香,青蘋果的氣味,她忽然很想吃一大碗白粒丸,她從來沒有這麼好的食慾。她不由得嚥了一下口水。

    傻妹子,別哭了,現在好了,什麼都好了。我知道你餓了,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老闆娘轉身出去了。

    老闆娘沉甸甸的背影。

    傅寒首先從老闆娘的嘴裡失蹤了。

    以前,老闆娘總愛在球球面前嘮叨自己的兒子,罵他的時候,也是帶著微笑。但是,從醫院回來後,她再也沒有提到傅寒,好像她從來沒有過兒子。球球自然也不好意思問起。她算了算日期,離暑假結束,還有好幾天,傅寒應該還沒有走,他應該還是在小鎮的。

    夜晚,她慢吞吞地潛到斷橋轉了一圈,到楓林裡轉了一圈,她摸了摸那棵樹上的字,她希望他也刻下了另一行。當然,她失望了。她張大鼻孔捕捉空氣裡青蘋果的氣味。但是,她發現,她的鼻子不靈敏了。除了骯髒的腐菜葉,河裡飄浮的機油,還有別人嘴裡嚼著的檳榔等比較明顯濃重的氣味,她已經不能輕巧地分辨與捕捉到她想要的東西。她甚至還詢問了羅中國,羅中國說,前幾天在程小蝶家看到過傅寒,大概是呆膩了,提前回學校了吧。羅中國對球球很客氣,客氣得生份。自從那天晚上,他在球球身上胡亂爬過一回後,他就自覺地疏遠球球,並且不再到白粒丸店去了。

    傅寒從小鎮消失了。球球的嗅覺徹底遲鈍。經過胡同,經過老闆娘的家,那麼近的距離,她還是聞不到青蘋果的味道。她失了魂似的,天天在心裡喊,天天在心裡問,一會兒怨恨,一會兒想念,哪怕老闆娘每天給她燉上一碗雞湯,她的身體仍是飛快的削瘦起來。

    沒有道理啊,難道真的連個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嗎?這麼無情嗎?在鎮裡,你還有別的女朋友嗎?程小蝶呢?你和程小蝶到底什麼關係?傅寒,傅寒,你太讓人傷心了。你有過一個孩子。但是,他成了一團血球,像毛燕說的那樣,被扔進了垃圾桶,也許被狗叼走了。你在意嗎?你不會在意的,你身邊有那麼多女孩子。可是,為什麼不和我告別,我不會成為你的累贅,我不會讓你不快樂,我也沒有向你媽媽告密。球球眼淚越來越多,並且動不動就滿面流淌。她坐在偷偷喜歡傅寒時,常去的那片地方,她希望他在斷橋上忽然看見了她。他擁抱她。緊緊地。把她嵌進他的肉體裡。

    球球到底沒有見到傅寒。

    大約是半個月後,她收到傅寒從學校寄來的一封信。信是這樣寫的:

    球球:

    對不起,不辭而別。但是,這樣也好,避免分手時彼此難過,我想,這是一種比較理想的告別方式。我是非常喜歡你的,你不要有絲毫的懷疑。只是我們相距太遠,我再沉迷下去,只會給你帶來更深的傷害。你知道,我媽媽無論如何是不會同意我娶一個鄉里妹子的。球球,我辜負了你,深感不安,我會永遠歉疚。不要恨我,球球。

    傅寒於學校

    似乎沒有絲毫的驚訝,又似乎是被這種突如其來的事情擊懵了。她將字句反反覆覆地看了無數遍,只覺得眼前事物飄忽不定,太陽裡有火焰跳動,有枯枝辟哩啪啦地燃燒並爆裂,將火焰衝散了,落下許多零碎的火花,火花如雪落街面,迅速熄滅了,或者是融入了麻石板裡,麻石板像烙鐵一樣紅,光腳的農民,腳板皮被灼燙得絲絲地響。像她出院那天一樣,她整個人都輕飄飄的,渾身的水份被蒸發了,肉體像瓣枯葉,被風翻來翻去。她看見了,她被風翻來翻去。從街心,一翻,再翻,碰撞到對面的房子,彈落在那片斜坡上。

    縣長坐在那裡,攤開手腳,烤九月正午的太陽。縣長不斷地翻轉著自己的左臂,好像在火爐上,烤一串什麼肉。她無比專注,似乎時刻擔心烤糊了,浪費了美味材料。但她的臉卻是朝向白粒丸店這邊,她的視線,根本沒停留在手臂上。她手上冒出來的汗,金黃,倒像烤出來的油。她脖子裡也淌汗了,她像煉鋼工人,勞動模範,根本顧不得擦拭。球球看見自己落在縣長的手臂上,她被縣長手臂上的汗粘住了,緊緊地粘住了。她閉上眼睛,縣長身上那股屬於花母豬的乳香味,慢慢地注入她的心裡,她感覺一絲清涼浸潤,她通體灼熱的肉體漸漸地降溫,她這片乾枯的樹葉,緩緩的充盈了綠色的汗液。

    很久沒看到縣長了。很久沒和縣長說過話了。在傅寒出現後的這段時間裡,她徹底把縣長忘了。縣長曬黑了,辮子散了一個,更是蓬頭垢面,半邊臉像塊石頭,躲藏在亂草叢中。縣長的衣服也換了,不知哪裡弄來的一件黑衣服,黑啊,黑,像死人穿的那麼黑。球球見過躺在棺材裡面的死人。縣長這身黑衣,使縣長具有神秘魅力,但她的性別更是難於辨認。

    縣長腳上拖的是一雙爛軍鞋,鞋面和鞋底像藕斷絲連的情人,說它們沒有什麼關係,卻仍有些部位連在一塊;說它是鞋子,卻已全無鞋子的樣子。縣長這回穿的是裙子,抹布一樣的裙子,依稀看出是格子的,比抹布還陳舊,比抹布還要敗相幾分。這些顯然都不重要,縣長並不在意,她仍是烤她的手臂,她的手臂既是鐵叉又是烤肉,她速度勻稱地翻轉著。

    球球真的像片枯葉翻到了縣長身邊。她並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

    球球,過來!球球看過去,居然是羅婷。她吃了一驚,把剛才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羅婷站在店門口,滿面笑容,和脖子上的金項鏈一起,閃閃發光。

    球球,縣長有什麼好看的?髒死了,小心跳虱爬到你身上,晚上咬死你。羅婷笑嘻嘻地,好像和球球之間從來沒有出現過隔閡,眼睛還是那麼清澈見底。球球倒是發窘,不知道怎麼開口和她說話。

    球球,我要結婚了,過幾天擺酒,你一定要來呀!羅婷還是那樣說話,那口氣,她和球球還是很好的朋友。

    真的呀,和林海洋嗎?球球傻乎乎地問。

    是呀,不和他和誰呀,你以為,老公就那麼好找啊?羅婷笑著翻白眼,喜悅表情像個豐收的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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