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宅 正文 風雨斷橋
    純泥巴地面的好處,只有在盛夏的時候,才能發覺出來。白粒丸店的泥土地面,偏黑,被人的鞋子磨得平整、結實,並閃著黑色的光澤。從門外一步跨進店裡,立即就能感覺它的陰涼,潮濕,它們從呼吸裡,腳板底裡,眼睛裡,皮膚裡,向你的心腔裡傳送過去,在外的一身汗膩,片刻間得到濯洗般,讓人頓感清爽與舒適。那火辣辣的日頭投下來,熱氣在街面散發,卻無論如何是進不了店裡的,早被泥巴地裡那種從地底層浸透出來的沁涼擋在了門外。因而,來店裡吃白粒丸的,免不了要多坐一會,享受這種自然空調的愜意。不吃白粒丸的,原本只打算歇個腳,卻不好干坐,無端享用了舒服的環境,好像白拿了人家的東西,總得有點回報,於是也歡心地要上一碗白粒丸。所以,這盛夏,白粒丸店的生意更見紅火,也不知有多少人暗底裡眼紅了。又因了一株遮天蔽日的梧桐樹,在小店的左側,蓬蓬勃勃,似張開翅膀的大鵬,把小店攬在腋下,使這一片天地,更加陰涼。老板娘不知從哪裡學的,把一台小收錄機放在店角。收錄機上系的紅綢蝴蝶結已經陳舊。磁帶沒有幾盤,都是比較輕緩的音樂。沒有人太在意,誰唱的,唱的什麼,單就旋律,泉水一樣,似乎也有降溫驅熱的功能。

    球球找毛燕借了一盒磁帶。因為裡面有一首熟悉的歌,就是縣長經常唱的那首,名叫《九九艷陽天》。球球第一次完整地聽完,隱約聽懂歌裡面的故事,講的是一對年輕男女的愛情。十八歲的男孩子當兵去了,一去不知歸期,那個叫小英蓮的女孩子癡癡地等,堅決地等,好像歌詞寫的那樣:哪管它十年八載,等到你胸佩紅花,回家莊。每次聽這首歌,球球就會想象那“十八歲的哥哥坐在河邊”的情景。那條河,應該是像胭脂河一樣,河裡烏篷船零散地飄浮,船沿上並排立著一種叫鷺鷥的捕魚鳥,細腳伶仃,或者用嘴梳理自己的羽毛,或者一個猛子扎進水裡,不一會,嘴銜一尾活蹦亂跳的魚,回到船艙。十八歲的哥哥,嘴裡咬著一根青草,眉頭緊鎖,因為不得不離開心愛的姑娘英蓮,滿腹憂傷。十八歲的哥哥是否胸佩紅花回了家莊,小英蓮是否嫁給了他?歌裡沒寫,球球不知道。這個不知道結局的故事,像老奶奶給她算的婚姻之命,成了懸念。每次聽這首歌,球球都會去揣測某種結局。比如,十八歲的哥哥,他革命犧牲了;十八歲的哥哥,他一去無音訊;十八歲的哥哥,他胸佩大紅花回來娶了美麗的英蓮。但是今天,聽著聽著,球球忽然有個很壞的想法:十八歲的哥哥,他變心了,把等他的小英蓮忘得一干二淨!這個想法瞬間就把球球的情緒破壞了,她自然而然地想到縣長。縣長總唱這首歌,把這首活潑的歌唱得無比悲愴。

    難道,縣長也有小英蓮那種被拋棄的命運?

    球球煩了,伸出手指頭,把錄音機按了。

    哎,怎麼看見我們來,就不放啦?曹衛兵邊嚷邊跨進門檻。這回曹衛兵的臉不歪,笑得似乎還有些討好,隨行的還有羅中國及另有一張絕對陌生的面孔。球球只覺眼花繚亂,而那張陌生的面孔,霎時就讓她想到“十八歲的哥哥”,好像這一段時間內,她幻想的歌曲裡的男主公忽然出現在她的眼前。

    她碰到了陌生人的眼睛,只有半秒的時間。

    她別過臉,但是,它們的黑,淨,亮,在她的心底重現,它們,還閃過一絲詫異。

    哦,我……我沒看到你們來了。莫名其妙地,她慌亂了,腳指頭踢到了凳腳,忍著疼,也不好意思去撫摸。她覺得陌生人在看她,並且發笑。還有羅中國的眼睛,肯定也在她身上來回地跑。陌生人像個熟客,徑直往廚房去了,經過那道門時,他微微彎了一下腰。

    他太高了,曹衛兵他們幾個在他身邊,就像一棵樹旁邊的護籬。

    出去,到外面去,這裡髒,油煙味多。老板娘把陌生人推出來,笑得滿臉開花。

    媽,你天天在廚房忙,我呆一陣子算什麼。陌生人退出來,站在桌子邊,也比老板娘高出一截。

    原來是老板娘的兒子傅寒。球球暗底裡吃了一驚,她委實沒想到,傅寒是這麼一副模樣,這麼一副好看的模樣。既是好看,她不由趁他們鬧哄哄的時候,在背後又悄悄且迅速地看了他一眼,獨自有點尷尬地立在原地,忽又覺得自己這樣呆著,很笨拙,於是進了廚房。進了廚房卻不知干什麼,耳朵側聽外面的聲音,將湯勺在鍋裡弄來弄去。

    球球,球球!老板娘在外面喊。

    哎!球球在裡面應。

    球球,你出來嘛。老板娘笑,大家都在笑。

    球球覺得他們一定說了她什麼,更是一個人在廚房莫明其妙地害羞。

    有一個人進了廚房,球球以為是老板娘,也不敢拿眼睛看她,就低著頭說,阿姨,你叫我做什麼嘛?可是氣味不對勁,她嗅出來了,老板娘的身上,是有花粉的香味的,既便是在廚房,那種花粉的味道,也不會被其它的氣味所遮蓋。而進來的這個人,身上有股汗味,但是很干淨,很特別,像……像一只切開了的青蘋果。她心跳了起來,便慌亂地抬起頭,然後迅速地扔下了手中的勺子。

    我媽說你很能干,幫了她很大的忙。傅寒的身體擋住了門,橫在狹窄的廚房過道上。

    她像一只被逼到牆角,進退無路的貓,索性瞪大了眼睛看著他。但看他的時候,她的腦海裡一片空白。

    你怎麼不到外面去呢?現在廚房裡沒什麼事情嘛。他又說。

    她終於看清楚了他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他的耳朵,他的頭發,沒有哪一處不是完美的,她挑不出一點毛病。

    我……我……外面……有事嗎?她結結巴巴地說,好像到外面去,需要一個很好的理由。他覺得她說得很有趣,她是順著他的話來推理的。她差點把他問倒了,就笑出聲來,並且側過身子,好讓她從他身邊走出去。她死死地盯著那條被他占了一半的通道,心裡測量,並考慮在不碰到他身體的情況下,順利走過去的可能性。雖然是極為小心,她還是碰到了他。她的肩膀碰到他上衣左側的口袋,口袋裡的東西很硬,她想可能是一支鋼筆。那一霎那,她聞到蘋果心的味道,她有片刻的沉醉,她甚至想張嘴咬上一口。那一定是脆脆甜甜,果汁四溢的。

    夜晚的斷橋熱鬧起來,歡聲笑語不斷,砸在平靜的胭脂河裡,斷橋就搖搖晃晃的了。

    喧嘩掩蓋了楓樹林裡水牛從泥濘裡撥出前蹄的聲音。

    水牛從泥濘裡撥出前蹄的聲音覆蓋了當局者的耳朵。

    凡進楓林的人,都是渴望去創造那種聲音的。沒有獲得資格的,不得不在斷橋上苦心地經營,耐心地培育,眼睛不時羨慕地向那片楓林掃去。也有不懷好意的,急功近利的,帶著初識的女子進了楓林,往往是潰敗而出,當然,也有個別一拍即合的,迅速地產生出一些故事來。

    在夜晚的斷橋,幾乎可以找到要找的任何年輕人。平時幾天看不到人影的,也會忽然間在斷橋上碰了面。夏天的夜晚,誰也不會把自己憋在房子裡,除非是病倒了,病得起不了床。

    石獅子不寂寞了。它的腦袋上有人靠著,屁股上有人坐著,身體被無聊的,漫不經心地手撫摸,他們的手指頭,在它的身上寫滿了他們的心事。對於這些,石獅子一概保持沉默。它瞪著燈籠一樣巨大的圓眼睛,什麼也看到了,什麼也沒看到。幾百年,或者幾千年下來,它似乎已經知道,人,莫不是在斷橋上來來往往的。

    縣長也不甘寂寞。不甘寂寞的縣長,在斷橋上悠閒的走,唱她的“九九艷陽天”,年輕的男孩子為了向女孩子展示幽默,費盡心思,捉弄縣長,拿縣長取樂。有的純屬惡作劇,也有更小一些的,會去扒縣長的褲子嚇唬她。縣長像石獅子一樣,從幾千年歷史風雨中走過來,什麼都看到了,又什麼都沒看到。她還是她的樣子,呆在斷橋一角,沉思。

    現在,活躍在斷橋的年輕人,大多數是傅寒從前的同學。因此,他一出現斷橋,就不斷有人喊他的名字。有的遞煙,有的遞檳榔,有的拍他的肩膀,對准他的胸膛擂上一拳,以示兄弟情誼。不知道這裡面有著什麼樣的奧秘,或者私下底,留在鎮上混混的年輕人,還是挺羨慕他這麼一個讀書人,並且,還在縣城,在有更多漂亮女孩和多彩生活的城市裡。傅寒沒有什麼讀書人架子,好像從來不曾離開過小鎮,和他們依舊融洽。

    球球總是在沒有親眼看到傅寒的時候,就知道他來了。

    有時是從別人的呼喚中知道的,有時是從腳步聲中辨別出來的,還有一種最隱秘的方法,那就是她嗅出來的。她習慣捕捉空氣中的氣味,每當分辨出鑽入鼻孔裡的那一縷微弱的青蘋果的氣味,她就知道,他來了。他來了,斷橋豐滿了,胭脂河的水豐滿了,她的心裡,也豐滿了。

    有時她親眼看見他走過來。傅寒身高一米八,這樣的身高,在南方的小鎮是很罕見。他那麼走著,她就覺得小鎮的木房子矮了,那木刻版畫一樣的夜景,變得生動而溫馨。但是,他是流水。她是石頭。他只是從她身邊走過。他沒有時間和她說話,或者,他被別的人吸引過去了。他卷走青蘋果的氣味。他留下青蘋果的芳香。她滿心、滿腦子的失落。她賭氣,不再去斷橋了。但是天一黑,她就管不住自己的心。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用大蒲扇拼命地扇風。因為天太熱,大公雞不安地在籠子裡走動,腳彈擊竹籠,發出“叩叩叩”的噪音。她就去罵它,喝斥它。但她自己也坐不下來。她摸出鏡子,看著鏡子裡的那個人,開始嘲笑她。

    你傻嗎?你不知道你是誰嗎?你不知道他是誰嗎?他是城裡人,他沒有跛腳,他不是蘿卜花,他是那麼那麼一副好看的模樣。他看你一眼嗎?他要是喜歡你,為什麼那一次以後,就再也沒有來過店裡?為什麼?要是被人知道,知道這些,羞死你,看不羞死你。

    停下來,咽了一下口水,她接著往下說。

    你要是有程小蝶那麼漂亮,也許他會喜歡。但是,也只是喜歡,他怎麼會娶你,鄉裡妹子,掃地抹桌子的服務員,家裡窮得鍋底朝天。瞧你的牙齒,要是有縣長的那麼好看,也許他會喜歡。但是,也只是喜歡,他仍不會娶你。說不定,他有了喜歡的人,縣城人多,縣城裡的女孩子,比程小蝶漂亮的,肯定更多。

    她停下來,出神。

    但是,他進廚房來干什麼?還和我說話,對我笑。他的眼睛,那麼好看。他是想和我做朋友的吧?他要在鎮上呆一個暑假,一個暑假啊。

    一個暑假。半晌,她又重復一遍。左手捏著右拇指,指甲在上面劃來劃去。

    僅僅是一個暑假啊。她一愣,停止劃動,開始飛快地洗臉,梳頭,換衣服。什麼也不想,心已經飛到了斷橋。她在弄堂裡飛快地走,走到丁香街時,步子慢了,並停了下來,然後果斷、堅決地調頭。她不想去了,改變了主意。但是幾秒鍾後,她重新出現在丁香街上,並且,緩慢地向斷橋移動。

    她看見了他,不,她聞到了青蘋果的氣味!她的心一陣顫栗。她心裡有什麼東西倒了下來。她感覺自己的虛弱。她聽見胸腔裡有風箱在抽動。她的腳不是她的。她既盼著快步走過去,離他近一些;又希望只是這樣,遠遠地聞著青蘋果的味道,聽他和別人談笑。她就這麼忐忑不安地走到了橋端,她希望他看見她,喊她,走近她;可她又想躲著他。於是,她靜默無聲地,向斷橋下面的碼頭走去。她走下去,並沒有躲起來,相反,在一個斷橋上能清晰看見的階梯上坐下來。她希望她的這個舉動,和他沒有關系,那麼,人們就沒有嘲笑她的理由。她面朝胭脂河坐著,她似乎是隨便來這裡吹吹風的。她果然聽見了他的聲音。她根本沒聽清他說什麼。她聽到女孩子在喊傅寒。是程小蝶。她想起來,程小蝶是他的同學。但是羅中國為什麼說他,重色輕友。他是不是在和程小蝶好?她希望他看見她,只希望他一個人看見她。因為她只是為他一個人,才坐在這裡的。

    她坐了很久。

    烏篷船上的煤油燈忽然熄滅了。

    她不知道什麼時間了。

    終於聽不到他的聲音,青蘋果的氣味飄走了。

    他,終於沒有看見她。

    她站起來,屁股發疼,兩條腿早已經麻木了,她差點摔倒在地。

    她一連三個晚上坐在這個地方,每次都是同樣的結果。第四個夜晚,她不去了。她連續三天沒去。她想永遠也不去了。但是這天晚上,月色誘人。毛燕來喊她,球球,球球,到斷橋乘涼去,到斷橋隨便坐坐去。她動搖了。或者說,她不想拒絕和毛燕在一起。毛燕和阿泰的關系確定後,她幾乎沒什麼機會,和毛燕一起呆著了。更何況,這麼美麗的夜晚,毛燕想到了她這個朋友。僅這一點,就夠她感動一回的了。她盡量不去想他,那個叫傅寒的人。她甚至不希望遇到他。她挽住毛燕的胳膊,快活地和她說笑,罵她有了男朋友,就不要女朋友,沒了男朋友,才想起女朋友。毛燕聽得格格直笑,說球球你像繞口令一樣,我最近事情很多,我們正准備自己開發廊!她欣喜地喊,自己做老板呀,太好啦!老板娘!毛燕就在她的胳肢窩裡撓了一下,她最怕癢,也撓回毛燕的胳肢窩,兩個人相互躲開對方,笑完了,再重新手挽手,往斷橋走去。

    空氣裡嗅不到青蘋果的氣味。傅寒果然沒在。羅中國和曹衛兵幾個人圍在一塊,幾支煙忽明忽滅。球球暗自松了一口氣,忽然又覺得莫名其妙的無聊。他們嘴裡喊著阿泰夫人和球球,並且湊近了,把兩人半包圍起來。

    球球,好幾天沒看你出來玩,晚上都干什麼去了?羅中國說。看來,羅中國並不知道,羅婷和她之間的事情。球球的情緒又緩和了一些。先前她總問自己,如果羅中國娶她,嫁不嫁給她呢?看完電影《媽媽,再愛我一次》後,球球覺得還有點可能,但是,後來和羅婷發生不愉快,傅寒回來了,這兩件事使她已經完全可以肯定地回答自己,不嫁。盡管羅中國並沒說要娶她。她覺得羅中國總有一天會說出來的。現在,她不擔心了,不擔心她不知怎麼回答他了。於是面對羅中國時,心裡從容了許多。

    磨完米粉就睡啦。月光下球球的臉是粉白色的。她本來想問一問羅婷,但是毛燕碰到她的朋友,就把她拉走了。毛燕和她們嘻嘻哈哈地說話,她說她的發廊差不多開張了,請她們來捧場;她們誇毛燕,越來越像個老板娘的樣子。球球無事可干,一個人趴在橋欄上,探出腦袋,看著腳下的河水。她的腦袋掉到水裡,月亮掛在頭頂上,月亮裡的那棵樹,也看得清清楚楚。她朝河水吐了一口痰,砸碎了她的腦袋和月亮。她想回店裡睡覺,這亂哄哄的斷橋上無聊透了。但她不好意思馬上就走,她好歹得呆一會兒。於是只有繼續朝河裡吐口水,直吐得口干舌燥。

    縣長從斷橋上走過去。

    縣長從斷橋上走過來。

    縣長在斷橋上來來去去。

    她不時抬起手腕,好像是看時間,但她的手上光溜溜的,只有兩個銀色的鐲子。那是球球與她交換紅絲巾的籌碼。不知什麼時候,縣長走過來,和球球並排趴在橋欄上,她呆了一會,伸出手,輕輕拍打球球的肩。

    干什麼啊你!球球猛地一聲喝斥,把縣長嚇傻了。

    縣長的手懸在空中,茫然,竟不知道縮回去。

    球球已經滿臉通紅,她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縣長拍了她的背,縣長像個朋友一樣拍了她的背。球球遠遠地躲開縣長,她覺得很是丟臉,不知道鎮裡的年輕人又該怎樣嘲笑她。果然,有人立即笑了起來,把所看見的告訴其他人,其他人也跟著哈哈大笑。球球不做聲,默默地咬著自己的嘴唇。她恨縣長令她難堪,又為自己的粗魯的態度難過。縣長她畢竟是一番好意,縣長還惦記著端午晚上,她哭得那麼可憐。

    除了縣長,還有誰關心她?除了縣長,還有誰知道她,那麼孤獨呢?球球心情本來不好,這下徹底沒有興致玩了,於是和毛燕告了別,一個人回店裡去。

    拐進胡同,她又嗅到了一縷久違的青蘋果的氣味。傅寒!她心裡喊了一句,心狂跳不已。但是,空空的胡同,灌滿了月色,沒有一個人影。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吸進一口氣。她知道,老板娘的家,在她的左側,往深裡走一段,就到了。他,可能站在二樓的走廊裡,靠著欄桿抽煙。

    球球不敢朝那邊張望,只是埋頭加緊腳步往回走,影子跟隨她匆匆地前進。

    你急急忙忙的干什麼?傅寒突然迎面而來,球球完全沒有料到。

    我,回店裡。狂蹦亂跳的心又把她搞糊塗了。

    回哪個店呢?傅寒笑,朝她身後呶嘴。

    她才發現,她剛好錯過了幾步。她一臉窘相。

    你怎麼了?又一個人在碼頭上坐,對著河面發呆麼?他和她在離門三米遠的地方站著。

    原來他,是看見了的!她驚慌地抬起頭,心裡同時掠過一絲驚喜。

    嗯。那裡涼快。她說,並開門。

    這幾天沒看見你,過來看看你在干什麼。在她推門的時候,他又說。她停了一下,進去了,門卻是敞開的。他猶豫了一下,很自然地跟了進來。他聞到雞屎味,受到驚擾的公雞,發出咕咕咕慌亂的聲音。他迅速地觀察了一下她睡覺的地方。她一個人呆著,尚嫌窄,像他這樣的體積,轉個身都是件費勁的事兒,兩個人擠進來,就擁擠得不成樣子。雞屎味她聞習慣了,她能從雞屎味中,分辨出她喜歡的青蘋果的味道來,並且完全把雞屎味覆蓋了。公雞好奇地打量這位素不相識的來客,伸直了脖子,眼圈擴大。

    奇怪,我媽怎麼把雞養在這裡?他隨便說。

    我總是不知道時間,起不來,耽誤做事,是它天天提醒我。她終於能笑出來。

    噢。是這樣。他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第二天晚上,大約六七點鍾,他又過來了,帶來一個貓頭小鬧鍾。她問這是什麼東西。他說是一只公雞。她說騙人,公雞怎麼沒羽毛。他笑,手指將鬧鍾撥弄了幾下,說,等一分鍾,公雞會叫你起床的!她就死死地看著這只公雞,看它一分鍾後,是不是真會叫它起床。

    哎呀,可能它沒吃飯,叫不出來了。他假裝很著急。還是騙人的。她笑,並且笑出聲來。這時候,“嘀鈴鈴,嘀鈴鈴”,一陣急促的鈴響,嚇得她往後退了好幾步。公雞真的叫了,並且叫個不停。她好奇了,走近來,把鬧鍾拿在手心,前看後看。

    你每天幾天起床?我幫你調到那個時間,到時候它就會叫你起床的。他說。她說五點半,他愣了,說那麼早起來做什麼?她說不早了,雞都叫三遍了,天早亮了。他低頭調鬧鍾,她看到了他的手指,心想,讀書人的手,就是不一樣。明天你試一試,它要是不叫,你告訴我。他把鬧鍾放好,起身走了。她的屋子裡,整夜彌漫著青蘋果的味道。

    早上,她是被“嘀鈴鈴”的聲音鬧醒的。她飛快地爬起來,把它抱在懷裡,偷偷地笑,自己把自己羞紅了臉。中午的時候,他把公雞和籠子撤了。那片小地方一下子干淨了許多。

    球球是頭一回走進楓樹林。她沒想到,傅寒會對她說,到林子裡轉轉,或者說,她沒料到這麼快。她和他還沒說過幾句話。鑽進林子裡,她才發現林子是那麼幽深。腳底下的泥土有些松軟,風在密集的樹葉裡穿梭,他伴著她,她覺得被他籠罩了。不時有抱成一團的戀人,靠在樹桿上,身體與身體之間沒有一點空隙,喘息的聲音很粗,她聽得面紅耳赤。

    他帶著她轉了一下,顯然在找遠離干擾的地方。在胭脂河的附近,也就是楓林邊上的水泥小堤壩上坐下來。這條小堤壩挺長,遠處也有幾對戀人坐著,但聽不到彼此的悄悄話,互相看不清對方,到底是在接吻,還是在交談。在穿過林子的時候,球球記得,傅寒拉了她的手。因為剛進林子,眼前一片漆黑,他就拉著她的手,為她引路。到眼前漸漸亮起來的時候,他又自覺地松開了手。她的手上關於他的體溫,一直沒有消褪。她和他面朝胭脂河。她想起那首歌,“十八歲的哥哥喲坐在河邊”。她問他聽過沒有,他說都什麼年代了,你還聽這些早已入土的歌。她也覺得好笑,說,聽縣長唱,習慣了,後來在毛燕那裡看見這盒式磁帶,在店子裡播放。聽著聽著就喜歡了。和人打交道,也是慢慢熟悉起來的。不過,會不會喜歡就不知道了。她把自己的手放在膝蓋上,看河裡陰暗的倒影。

    對面的房子,還有船,在灰暗的夜色裡,顯得特別神秘。那些住在房子裡,住在船裡的人,此際在干些什麼。

    我借幾盒齊秦的歌來給你聽,你肯定喜歡。我班上的同學都快為他發瘋了。什麼“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大約在冬季”“冬雨”,幾乎沒有不好聽的。他說。他看著她。看得見她在笑,在眨眼睛。她背後一片朦朧。她的臉總是那麼蒼白。她彎了一下腰,她的長辮子掉了下來。她直起身來時,長辮子已經在他的手裡了。

    編一條辮子,要花很長時間吧。他把辮子放在手心玩,用發梢在他的臉上掃來掃去。

    三股辮子,很容易的呀,要是編四股的話,就難了,而且自己給自己編不好。不過,四股辮子很好看的。她把辮子奪過來,讓它垂在胸前。關於辮子,她顯得很有研究。他空著手不動,仿佛辮子還在他的手心。

    那,我來給你編四股辮子,好不好?他說。

    男孩子笨手笨腳,哪裡會編。她撲哧笑了。

    一條小魚蹦出水面,掉下去時,“咕咚”一聲,很是清脆。

    我媽以前也留辮子,我小時候給她編過的。他極力證明他真的會編辮子。她卻愣住了。她想象一個兒子給母親編辮子的情景。他一定編得歪歪扭扭,亂七八糟,把他的母親樂得合不攏嘴。

    真的,球球,你怎麼不信我嘛?見她發愣,他叫她的名字。

    我信,真羨慕,你媽媽愛你。她臉上的笑容像那條小魚,藏進了河裡。

    你又說傻話,誰的媽媽不愛自己的孩子,這有什麼好羨慕呢?他說,忍不住又捏起了她的辮子。這回他的手觸到她的肌膚,因為她的辮子緊貼著她的脖子。她身體緊了一下,像棵含羞草,但很快放松了。因為他只是拿她的辮子。她的心卻不平靜了。不平靜,像那只烏篷船一樣晃啊晃。

    我都不知自己怎麼長大的。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吧,我在豬圈裡呆了三四年呢。她說這個時,是幸福的,她仿佛又聞到了花母豬的乳香。

    豬圈?和豬一起?他很是驚訝。這麼干淨的女孩子,是豬圈裡出來的。他故意很笨拙地拿鼻子往她身上嗅。他的鼻子真的觸上她的手臂,不,是手臂上的袖子,那片碎花的布料。那片碎花的布料幸福得顫抖了,小碎花顫抖了,它裹緊了手臂,也被手臂撐滿了,動彈不得。小碎花溫熱了,那股溫熱緩緩地移動,從臂膊到肩膀,從肩膀往脖子方向流動,溫熱從小碎花布料上滑下來,落在裸露的皮膚上。那皮膚震顫的更厲害了,它的溫度立即蓋過了那片緩緩移動的溫熱,或者說,兩種溫熱融合在一起。但是更大的一片溫熱落在皮膚上,那是嘴唇。她慌了,她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但這種溫熱使她無比舒服,令她昏眩。她除了閉著眼睛,不知自己該干些什麼。溫熱爬啊爬,爬到了她的耳根,包融了她的耳垂,然後斜滑過來,一只手扳住她的另一邊臉,那片溫熱就那麼覆蓋了她的嘴唇。

    她除了閉上眼睛,仍不知自己該干什麼。

    傻瓜,張開嘴。他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身體,她的背上忽然纏上了另一只手。她聽到了他的命令,張開了嘴,他的舌頭立即抵了進來。

    她仍不知道自己該干些什麼。

    傻瓜,把舌頭給我。他說。她慌了,舌頭不是在嘴裡嗎?他要舌頭干什麼?但她似乎明白了,學他的樣子,剛想把舌頭伸出來,卻猛然被他吸走了,龍卷風那樣的力量,她的舌頭一陣發麻,不知被卷到哪個地方去了。不知道在嘴裡反反復復地弄了多久,她慢慢地感覺到了,她不知怎麼形容那種味道,只覺得舒服。後來,他攬著她的腰,站起來,走到樹下,讓她靠在樹桿上。

    樹是冰冷的,他是溫熱的。

    樹是堅硬的,他,也是堅硬的。

    林子裡很黑。他站在她的面前,像鬼影一樣,很不真實。她有片刻惶恐,是他身上的青蘋果味,緩和了她,撫慰了她。她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在黑夜裡,她也能看見他完美無缺的容顏。或許是她的動作鼓舞了他,他的手輕易地探進她的內衣,握住她已經鼓脹的乳房。像夜夢被跌落驚醒,她身體猛烈一震,就覺得整個軀體都被他托舉起來了,整個生命都在他的掌中握著了。

    熱。熱。熱。風不知到裡去了。他的身上爬滿了汗。他的汗順著她的臉往下流淌。她的汗與他的汗一起流淌。等到她知道,她該干些什麼的時候,天空劃過一道白光,接著響起沉悶的雷聲,橋上有人喊,快走快走,要下雨嘍!又一道白光劃過,雷聲轟隆隆從茫茫天際滾卷過來,在小鎮的上空戛然而止。

    球球,球球,怎麼搞的,米粉磨的越來越粗,還有整顆米粒混在裡面,你怎麼了,心野哪裡去啦?一大早,老板娘就在廚房裡嚷嚷。

    球球心想,完了,自己為了能早些到斷橋去,和傅寒會面,磨米粉時,稍稍提了一點速,每次也多抓了幾顆米放進磨盤,可能真把米粉弄粗糙了。但是,她記得她摸過磨出來的米粉,幾乎沒什麼區別,實在不足以令老板娘如此大驚小怪的呀。那老板娘也真是厲害,這麼細微的變化都能發現,簡直是讓人敬畏。她,怕不是發現米粉粗了,而是發現我情緒不對了吧?球球邊想邊進了廚房,跨過那道門檻,她想起傅寒彎腰的背影,窄窄的過道裡,他側立的身體,還有青蘋果味彌漫的味道。

    你看你,又心不在焉了吧?你怎麼就不明白,米粉磨得不好,還有誰來店裡吃白粒丸?沒有人來吃了,我這店還開什麼?店都不開了,你又做什麼去?老板娘真生氣了,攤著粘滿面粉的雙手,站在那裡,大胸呼呼地喘氣。

    我,我是和平常一樣磨的,怕是磨齒不利了吧?球球聽出老板娘的意思了,她再這樣下去,老板娘就會把她解雇。但是她不能承認,磨米粉的時候她的確有些心不在焉。她更不能承認,她是因為她的兒子傅寒才心不在焉的。傅寒對她說過,她媽不許他沒畢業就搞對象。她得為傅寒守住秘密。

    磨齒不利,你嘴倒利了,前幾天還好好的,忽然間就不利了,難不成磨的沙子?老板娘也不是好糊弄的,一句話就把球球揭穿了。球球只得伸手摸了摸米粉,也不知是她功夫不到家,還是手指太粗糙,她愣是摸不出來,這些米粉,和前些天磨的有什麼不同。

    你放嘴裡,放嘴裡,用舌尖摸摸。老板娘說。球球用手指粘了一點,伸出舌尖舔了一下,但是舌頭都被傅寒吮麻木了,根本分辨不出那種顯微鏡才能對比出來的粗細。於是,她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這樣一來,老板娘就更不高興了。

    噫?怎麼?難不成是我故意挑你毛病了?球球,不是我說你,別成天想著往斷橋跑,好好想想,你一個鄉裡妹子,能在鎮裡呆著,已經不容易了,那些鎮裡的伢子,有幾個學好的?那學好樣的,你讓別人怎麼來喜歡你?要戶口沒戶口,要工作沒工作,真要結了婚,那日子怎麼過?老板娘似乎忘了,她自己原來也是鄉裡妹子,她也曾經理直氣壯地說過,“鄉裡妹子怎麼啦?”這會兒,她卻要球球牢記一個鄉裡妹子的身份。所以球球有些詫異,又不好意思提起老板娘說過的話,怕頂撞她,讓老板娘難堪,也給自己添麻煩。再說,畢竟是寄人籬下,理當聽從老板娘的調遣,教導。她就低下頭,裝出一副知錯的模樣,說,知道了,再磨時我會注意的。夜裡房子裡熱,我到橋上,也就是和毛燕她們呆一會,圖個涼快。球球婉轉地告訴老板娘,對於鎮裡的伢子,她是沒有非份之想的。老板娘的面色這才緩和了一些。球球心底卻沉重了,要是老板娘知道,她和她在外念書的兒子好了,似乎會打斷她和他的腿。她覺得老板娘憑一個女人的直覺,發現了某些端倪,但是老板娘沒有親眼看見,不便貿然警告,於是這樣旁敲側擊,不動聲色地拉響警鈴。

    夜晚磨米粉的時候,球球格外用了些心思。她覺得老板娘說的,也有對的地方,不管怎麼樣,都不能影響工作。只有把米粉磨好了,白天活干好了,老板娘就無話可說了。我到斷橋上玩,她哪裡管得著呢?她又不是我媽媽。球球鼻子裡輕笑一聲,總算想清楚了些事情。過一陣,她又發愁了。老板娘不是她媽媽,但她是傅寒的媽媽啊,這個問題更為重要。於是她又想,傅寒是鎮裡的,而且還在縣城念書,暑假一過,他就要回學校了,把她一個人留在這裡,也不知還會不會惦記她?算了吧,老板娘是不會喜歡我和傅寒在一起的,她要是知道了,我只有卷起鋪蓋回鄉下了。球球想不通,又似乎想通了。她總是這想半清醒半糊塗,好像在做夢。她不知道怎麼辦了。這時候,她記起了她的婚姻之命,真相還在算命老奶奶心裡藏著呢,她想明天晚上,就去把結果取回來,省得自己胡思亂想,白費心思。

    雷陣雨連續下了兩夜,球球也沒到斷橋去,估計楓林裡的鴛鴦也被打散了,都在自家的房子裡憋著,眼巴巴地盼著夜晚重新花好月圓起來。球球想起上回去找程小蝶,路上有些奇奇怪怪的感覺,那條幽長的小巷,像個無底洞,刮著陰冷的旋風,不斷地將她往裡吸納,使她不由自主地停不下腳步。現在想起來,她覺得那完全是個夢。或者本身就是個夢,她常常把夢和現實混淆了。比如說她和傅寒在楓林裡的夜晚,就是夢,他的手握著她的乳房,她就覺得身體輕飄飄的,像被他托舉起來了。還有他的嘴,那麼濕潤,溫熱,他吻她,就像鄉下人做年糕,用棍子將煮得熱氣騰騰的的糯米碾碎。是的,他就是那麼碾呀纏呀拖呀捅呀,她只覺得自己的舌頭都腫了,他還是不松嘴,直到他自己筋疲力盡。但是,她又那麼喜歡他的嘴唇和舌頭,睡覺前還一遍遍地回味,摸著自己的嘴唇,把手指頭或手背壓在嘴唇上。躺下來照鏡子,很想看看自己睡覺的模樣,但是閉上眼睛了,又怎麼看得見呢?因而只能看自己睜眼躺著的樣子,試著和鏡子說話,微笑,就當它是傅寒。

    街道被雨沖洗了,掃去了陳舊與灰塵。屋簷和樹木仍有水珠緩慢地滴落,延續大勢已去的落寞。天空被洗白了,西邊的晚霞又把那白色的天空燒得很紅,也將胭脂河染了色,河裡漁舟唱晚,歸棹聲聲,在那一路鋪開的紅緞子上滑過。

    夜。夜來得很遲。

    裝配完十六塊木板,仍有一縷霞光,從罅隙裡力鑽過來,像舞台的追光燈,頑強地投射在白粒丸店對面的斜坡上。

    這個時候,是晚飯時間,街面人不多,有些清靜。

    球球出門時,屋簷下的水滴砸在她的脖子上。抬頭看天時,最後一縷霞光消失了,天霎時暗了下來,並且在她穿過市場時,天就真正黑了。不過,夏天的夜,通常是清澈明淨的,不會像冬天那樣,伸手不見五指。月亮是躲起來了,但它還是在小鎮的天空,人看不見它,它,還是在俯看一切。

    這一次,球球出門往右,順著胡同口走出去,再從丁香街上往市場方向走的。她繞一圈的目的,是想經過老板娘的家,也許有可能在胡同裡碰到傅寒。至少,她經過他的身邊,她的心靈因此湧上一陣暖流,得到一次慰藉。遺憾的是,她只是嗅到了燉得香噴噴的雞肉味。她想,那只打鳴的大公雞,已經在鍋裡沸騰,黃油泛起了。她咽了一下口水,她還沒有吃晚飯。她很想和他們坐在一塊,像一家人那樣,吃一頓晚餐。她是這麼想的,在這誘人的味道面前,她覺得自己可憐巴巴的了。

    自從在老板娘家實實在在地看了一回黑屁股壓著白屁股後,球再也沒去過老板娘家串過門。

    夜,於是又暗了一層。

    或許是夜色太過朦朧,或許是因為上一次的鑒別以後,確認了中間道是通往程小蝶家的,因此,這一次,球球沒有留意是否還有其它的道路。她的心裡,眼前,就只有這惟一的一條路。她急於要見老奶奶,急於要把婚姻之命取回來,滿腦子跳躍的都是傅寒的影子。一個人專注於一件事情,是會進入某種境界的。她一點也不害怕,或者是她根本不知道害怕,偏僻的小巷裡,是否會遇上壞人?她想也沒想過。她順利地找到程小蝶的家。印象中,程小蝶家的房子不是這麼矮,也不記得門前有兩棵一人多高的松柏,麻石板居然鋪到了門檻邊上。她有些不敢確認。

    門是敞開的,房間裡沒有亮燈,於是她站在門檻外邊喊程小蝶。剛喊兩聲,就聽見屋子裡有人咳嗽。她聽出來了,還是那種拖長音調地咳嗽,尾音在嗓子裡震顫。

    誰喊小蝶呀,進來吧。蒼老的聲音像拖布拖過,留下一道濕漉漉的印痕。

    是我,老奶奶。球球一邊說一邊跨進門檻。她記得老奶奶的房間,在程小蝶房間的左側,因而走幾步後,往左邊摸過去。屋子裡也並非伸手不見五指。屋子裡只是比夜更暗的夜。

    老奶奶,我是那個沒有生辰八字的人。球球摸索著前進,希望從老奶奶的聲音來辨別她的方向。她聽到了咕嚕咕嚕的聲音。老奶奶的嗓子裡卡著一口痰。球球順著牆摸過去。牆是木板的,木板一塊一塊,中間那一段很光滑,很涼,像石頭。她想,老奶奶在這房子裡進出了幾十年,是她的手把木板摸成這樣。老奶奶閉著眼睛生活,她的手把許多物件摸得無比光滑。比如那把竹椅。球球的腳踢到了門檻,她知道,跨進去,就到了老奶奶的房子裡了。她還記得小蝶的話,往前走五步,伸出右手,就能摸到一把椅子。但是,這一次,她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備,她的手並沒有碰到椅子的冰涼。她不敢再往前走,她怕入侵了老奶奶的地方。於是她在黑暗中拼命劃動右手,像個溺水者。

    再往前走一步,小蝶她沒和你說過,要走五步麼?老奶奶說,聲音像風吹動糊窗的紙。球球愣了,老奶奶怎麼知道她只走了四步?她明明走了五步,她數得清清楚楚,怎麼還差一步?不過她又糊塗了,可能是剛才把跨進門的那一腳也算進去了,因而又向前跨了一步,伸出右手,探尋那把冰涼的椅子。

    左邊,椅子在你左手邊。老奶奶又說。原來那股酸腐的氣味消失了,球球聞到丁香的味道。怎麼是左邊呢?迷惑一個接一個地滾過來,球球來不及細想,伸出左手,她碰到了那把椅子。一般來算命的,都坐在門檻外面。老奶奶自言自語。球球只覺得蚊子在耳朵邊嗡嗡地飛。

    兩天了,打雷,下雨,我知道你會來。老奶奶說。

    噢?黑暗中球球張大了嘴,一只蚊子沖了嗓子裡,她一陣咳嗽。老奶奶在哪個方向,她判斷不出來。屋子裡潮乎乎的,像進了地窖,陰冷使球球渾身哆嗦,在外面行走時的汗立即涼了,並且凝結,身上像裹了一層紗。

    夏天來了,斷橋熱鬧了,多少年前就這樣,歡喜的,悲傷的故事,重復不斷。老奶奶似乎在夢囈,平淡蒼白的聲音拒絕任何聽眾。

    你是來取你的婚姻之命的。上一回,你不是誠心要算,心不誠,算不准。這一回,你不一樣,我聽見你的心,在為一個人跳得很急,很亂,它快蹦出你的胸膛。老奶奶捏住球球的手,枯硬的手指,像根樹枝,完全不像上次那樣,冰涼卻指尖柔韌。

    是的,是的,我不知道怎麼辦。球球被她捏得很不舒服。

    你和這個人,門不當,戶不對,你不知道他怎麼想,他會不會只是一顆流星,劃過你的生命。似乎是獲得了所有的信息碼,老奶奶松開了手。球球猜想,她一定坐在蓮花寶座上,像菩薩那樣,把雙手擱在大腿上了。

    是的,是的,我不知道他怎麼想。老奶奶放開了手,球球頓覺失去了依賴,從某處跌落下來。在她心裡,老奶奶已經是一個無所不知的神。她說的都那麼准確,好像她親歷了這些事情。

    你心裡還有別的事。你覺得,你傷害了一個和你不一樣的人。但是,這些情緒暫時被他掩蓋了。因為,在你心目中,他是主要的。戀愛啊,戀愛,對年輕人來說,還有什麼比戀愛更重要噢。這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老奶奶說,她的嘴好像被塞進竹筒裡,聲音越來越不真實。球球聽到金屬碰撞的聲音,輕微。她不能肯定聲音的來處,或許是拐杖,或許是耳環,或者是手鐲,或者她只是磨了磨鑲在嘴裡的銀牙。她喜歡聽到這些聲音,她只有通過各種聲音來認識老奶奶,知道她怎麼動了一下,揣測她的表情,想象她的樣子。她想,一個知道別人命運的人,多麼神奇!

    是的,是的,我和她是朋友,我,不該……對她那麼凶……她是善良的。球球對老奶奶的信服,像信徒面對上帝懺悔時那麼真誠。她因而說出了她與縣長的交往,說她和縣長一樣孤獨,她和她都是孤單地生活在小鎮上。但縣長比她自由,縣長愛去哪裡就去哪裡。縣長沒有煩惱,她成天無憂無慮地唱歌。縣長不用干活,她卻要一天干到晚,還要被老板娘指責。不過,球球又說了,再累也比呆在山那邊強,打死她也不會在山那邊呆一輩子。

    所以,所以,我想知道,我會嫁到哪裡去。天不早了,還有明天的米粉,等著她回去磨。球球有點著急,就算是問病求醫,老奶奶也應該開出處方來了吧。於是她停止了東拉西扯,問起正事。

    黑暗中流淌著水。水流過去。

    水在黑暗中流淌。水淌過來。

    沉默裡好像會爆發什麼。胸起伏的急促起來,風箱開始呼呼抽動。球球一只手捂住它,壓住它,怕它被突如其來的結論撞疼,或者,防備其它任何東西帶來的刺激。

    什麼東西擋住了,我看不明白,看不清楚,好像是他,很高啊,他在橋上朝我走過來,他在猶疑。啊,他又調頭了,背對著我,好像是這樣,我看不太清楚,唔……嗯……噫……好遠。你的命很硬。啊,他消失了,橋上是空的。老奶奶嘟囔著,她的字句都是抖出來的。球球覺得她渾身都在抖,像赤裸著身體站在冰天雪地裡。她也覺得冷起來,胸口那台風箱抽得更響。她不由雙手抱緊了自己,她的皮膚上爬行著濕漉漉的東西,每一個毛孔都張開了,吸收了這股冰冷的氣息,全部向胸口湧聚過去。

    她猛烈地咳嗽起來。

    時辰不對,時辰不對啊,我看不清楚,你的婚姻,很朦朧。像你這樣,沒有生辰八字,就必須找一個湊巧的時辰,那樣,你的婚姻之命,在我眼前就會像打開電燈那樣明亮。不行了,不行了,我很累,很累,改天再算。老奶奶也呼哧呼哧直喘氣,好像剛爬了二十層樓梯。球球又聽到金屬的碰撞聲,輕微的,老奶奶肯定在揮手逐客。

    毛燕和阿泰開始裝修他們的理發店,當然是別人在粉刷,釘木條,吊天花板等。在裝修理發店的同時,按照鄉裡的習俗,阿泰已經領了媒人,買了禮品,到毛燕的家裡,送了結婚的“日子”。“送日子”是比訂婚更為隆重的一個儀式,送完“日子”,訂下婚期,輕易是不能更改的。因這“日子”不是隨便所選,是找街頭算命的算了生辰八字的;再者都通知了親朋好友來吃喜酒,若有改變,不好交待,也是很不吉利的事情。因此“日子”一送,基本上就是公認的夫妻了。

    毛燕馬上要嫁人了,那阿泰雖跛,但他是鎮裡人,且積蓄豐盈,這些用來彌補他自身的不足,在毛燕看來,是綽綽有余,即便是阿泰另一條腿也跛了,也能扯平。因而那毛燕底氣足了,心底裡滋生出白撿一條好腿的得意。說話時聲音高了,還喜歡微仰著臉,垂著眼簾看人。現在她也不在店裡吃白粒丸了,往往是把兩份都端過去,和阿泰膝蓋抵膝蓋地吃了,再把碗送回來。於是,球球和毛燕嬉笑說話的機會更少了。

    毛燕他們未來的理發店在梧桐樹的另一邊,中間是一堆廢棄的建築,也不知荒廢了多少年,木頭都長出綠毛來了,縫隙裡也長出了青草。老鼠出沒,還有蛇和不知名的怪蟲。毛燕經過白粒丸店時,會朝這邊看過來,臉上浮現一個微笑。後來也不怎麼看了,走路匆匆匆忙忙,好像有重要的事情等她去解決。

    世界在悄悄地發生變化。

    自從坐了林海洋的機帆船後,球球只碰到過羅婷一回。那是在夜晚的斷橋上。因為林海洋有船有房,他們已經不需要在橋上或者楓林裡去卿卿我我,制造水牛從水泥坑裡撥出前蹄的聲音。在那麼熱的天氣裡,蚊子四處圍攻,雖說浪漫,卻也艱苦。有條件的,哪會來受這門子罪。所以羅婷挽著林海洋的胳臂,只是從橋上經過,間或和橋上的熟人打聲招呼,像慰問團一樣,然後消失在街角。球球當時是在橋上的。林海洋假裝沒看見她,那羅婷的眼睛卻是從她臉上掃過去,沒有一絲笑容。羅婷緊緊地挽著屬於她的東西,好像那是一塊香甜的蛋糕,饑餓的球球,連聞一聞的資格都不具備。

    球球不知道以什麼樣的方式,來解決她和羅婷之間的矛盾。她覺得林海洋應該替她說幾句,現在看來,林海洋壓根兒沒把她的感受往心裡去。

    這個晚上,球球一邊磨米粉,一邊胡亂想這些事情,就聽到有人敲門。

    他?球球心中一喜,她已經幾晚沒看見傅寒了。

    誰呀?她不敢確信,按耐不住欣喜喊了一聲。

    球球,是我,羅中國。門外答道。

    他晚上不上橋,跑我這來做什麼?球球猶豫了一下,還是開了門,立刻有一股酒氣沖進鼻孔。

    你沒喝醉吧?羅中國那樣一副神情,球球覺得可怕。

    程小蝶過生日,大家都喝了一點。我沒醉,傅寒都醉吐了!羅中國冬瓜臉粉紅。羅中國這句話裡包含兩個重要信息。一是程小蝶過生日,她沒通知她,顯然,程小蝶沒當她是朋友;二是傅寒參加了程小蝶的生日晚會,他沒有叫上她,她不知道他和程小蝶是否還有別的關系。球球愣了半天沒有反應,只覺得自己已經被所有人拋棄了。

    程小蝶今晚很漂亮,不過,我覺得還是沒你有味道。羅中國反手關了門,冬瓜臉又紅了一層。

    你,你胡說什麼呀,我還要磨米粉呢!球球又羞又怕,不知道羅中國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我幫你,我力氣大,你要是願意,我每天都來幫你磨。羅中國捋起袖子,不容分說就推動了磨盤。

    哎呀,不行,你不知道輕重快慢,磨粗了,老板娘要怪罪我的。球球將羅中國推了一把,他紋絲不動。

    我磨快了,你就喊慢點,我磨慢了,你就喊快點,磨輕了,就喊重點,磨重了,就說輕點,慢慢地,我不就掌握了麼?再過一陣,我不也是個熟練工了麼?羅中國跟她講理。

    球球無話可說,只是愣著不高興。不是因為羅中國替她磨米粉,而是因為,今天晚上是程小蝶的生日。他,也不來喊她,敲她的門,晚會完了,也沒有來,他到哪裡去了呢?程小蝶那麼漂亮,他會不會總盯著她看?他那麼好看,程小蝶會不會笑嘻嘻地捶他的胸脯?發嗲,撒嬌?球球越想越氣,胸口裡的風箱呼呼地響。

    球球,我主動學雷鋒,為人民服務,你就成全一下嘛!球球沒想到羅中國還有嬉皮笑臉的一面,緊崩的臉松馳了一點,她差點笑了。

    不過,球球,我今天晚上來,是想和你說一件事情的。羅中國的影子一動不動。

    什麼事,搞這麼嚴肅。球球在羅中國身後愣著。

    球球,我一直想問你,從你到我家吃地菜煮雞蛋那天開始,我就想問你。羅中國先把時間繞到三月三那天,以證明這件事埋在他心裡的時間長度。

    那怎麼現在才問,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嘛。球球到底不知羅中國要問什麼。

    我是想問你……你,願意嫁給我嗎?羅中國很艱難地吐完這一句,牆上,他的耳朵很大,像是忽然間豎了起來。

    羅中國,你喝多了,開什麼玩笑,看我好捉弄是吧?球球不懷疑羅中國的這個問題的真實性,也不敢確信他很清醒,因此只有以佯怒搪塞。

    球球,我真的沒醉,難道,我現在說,還是太晚了嗎?羅中國旁敲側擊,似糊塗非糊塗。

    別這麼說,我在鎮裡沒什麼朋友,你們一家人都對我很好。球球拐彎抹角。

    你回答我,球球。羅中國站起來,他好像是豁出去了,直直地立在球球面前。

    我我,我可不敢想,我是鄉裡妹子!球球實在找不出抵擋的東西,便很不情願地自貶。

    我喜歡你,我才不管那麼多。他又逼近了一步,球球被他抵到凳子邊上,雙腿一彎,跌坐在板凳上。球球,球球,你不知道你多好看,能娶到你,我這輩子心滿意足了。羅中國說話的腔調變了,嗓子裡顫抖著,好像喉嚨裡卡了一口痰。他說完就把球球撲倒在地,渾身立即滾燙起來。球球不知道怎麼推開他,不知道怎麼拒絕他,只是死死的護著胸口,緊皺眉頭,希望他快點離開。後來羅中國又扯她的褲子,她又雙手死死地勒住褲腰。於是,羅中國在她身上漫無目的地蠕動,她被他身上很硬的東西壓得生疼,她不知道他帶了什麼武器來,就有點莫名地害怕。但是沒多久,羅中國就長喘一口氣,身上的硬東西像冰塊一樣消融了。然後,羅中國酒醒一樣,害臊地看了球球一眼,低著頭,頭也不回地走了。

    片刻間的事情,讓球球想到了白屁股和黑屁股,剛才,干了兩個屁股在一塊干的事嗎?這就是兩個屁股在一起所干的事嗎?她想了想,又覺得有些不同。老板娘家的不一樣,她哼哼唧唧的,顯得快活;梧桐樹下的又不一樣,罵罵咧咧的,顯得粗暴;羅中國是一聲不吭的,而且,屁股都在衣服裡面,那更不一樣了。球球這麼想著,疲倦地睡過去。她夢見了蛇,滿山滿園的綠蛇,像蔬菜和瓜果那樣生長,掛在樹上,長在地裡。她和毛燕,羅婷,三個人在湖心裡游泳,她的胸脯被綠蛇咬了,流出烏黑的血。她馬上就要死了,毛燕和羅婷卻若無其事地哈哈大笑,慶幸蛇咬的不是自己。

    一個接一個大晴天。太陽落下去後,熱量從麻石板上散發出來,使小鎮的空氣像水中一樣憋悶。人像呆在蒙著塑料的溫室裡,恨不能將天戳出個洞來透氣。只有斷橋上的石獅子總是涼的。熱得受不了的年輕人,跳進了胭脂河裡。游泳是痛快的,順便也洗了澡,解了酷熱,所以從太陽落土,一直泡到月亮出來,遲遲不願上岸,因而成了岸上人眼裡的景色。水裡的人對著岸上吆喝,故意撲騰出很大的浪花,岸上的對著水裡的喊,說橋上有乖妹子,快上來啊!都是熟人,喊完各自大笑。於是,在河裡洗澡的,繼續洗澡,在橋上乘涼的,繼續乘涼。

    縣長連續失蹤了一個星期。有幾次,球球夜裡出來看了,縣長也不在梧桐樹下。她想縣長可能生氣了。但是,縣長只是一個癲子,癲子怎麼會生氣,癲子的心是糊塗的,不應該有自尊、虛榮之類的情緒。那麼,縣長究竟又躲到哪裡去了呢?夜裡,球球在梧桐樹下站著,等過縣長。希望她忽然間回來了,雙手背在身後,帶著花母豬的乳香。那天,縣長在斷橋上,當著許多人的面拍了球球的後背,立即有人譏笑,縣長想認球球做干女兒啦!球球和縣長天生的緣份啊!他們越說越離譜,竟然說球球長得就像縣長,臉像,腿像,走路的姿勢也像,像極啦!球球反擊,說,你們才像縣長的兒子呢,一個比一個神經病!橋上總有一撥男孩子,拿她取笑,挖苦,奚落。他們嘴裡嚼著檳榔,手裡夾著燃燒的煙,痞裡痞氣,洋洋自得。有一回,大約是被傅寒聽見了,不到兩分鍾,其中一個嘲弄球球的小伙子,就被人揍得鼻子流血,跪倒在地,並向球球認錯,球球嚇傻了,撥腿便跑。後來她不怎麼去斷橋了,她覺得沒什麼意思了。但是,她還是會和傅寒鑽進楓林裡,在那裡呆上很久,很久。

    愛情,使球球的日子豐富。白天越來越漫長,夜晚越來越短暫,在楓林裡的時間,過得尤其快。短短的一周,傅寒已經成功地攻克了她的上半身。無論他的手在她的上半身怎麼摸索,怎麼用舌尖爬行,她都閉著眼睛,嬌羞且甜蜜地順從了。

    她喜歡他那樣。開始,她像一朵拒絕開放的花蕾,羞澀的閉合,是他,耐心地,用手指,一瓣一瓣地,逐一掰開了她。她不知道,男孩和女孩在一起,是這樣的,皮膚和皮膚,一相擦就發燙。嘴唇和嘴唇合在一塊,她就捨不得分開。他很高,她踮著腳跟才勉強夠得著他。他干脆將她抱起來,放在橫長的樹枝上。他讓她的腿夾著他的腰,這樣,就不至於後仰跌落。她果真緊緊地夾住了他。但他還是用一只手圈住了她。她想他是細心的,他還是怕她摔碎了。他的手臂非常有力,她被他箍得喘不過氣來。他還有一只空閒的手,這只手通過她的默認,解開她上衣的鈕扣。他不會全部解開,萬一有什麼情況,她扣起來就有些麻煩。所以,通常他會解到第三顆。這已經有足夠的空間,讓他自由地在她的胸脯,翻來覆去地撫弄。她的雙手則松松地套著他的脖子,她怕箍緊了,他難受。他們長時間地,像農人種植莊稼那麼不知疲倦,並且持續美好、美妙的感覺。但是,這一次,他下定主意要改寫局面,他開始向她的下半身侵占。

    這個晚上,依舊悶熱,一絲風也沒有,樹葉一動不動。夜色迷蒙,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覺得他忽然間發了狂,噴出來的呼吸,像牛一樣粗重。這之前,他已經在她的上半身勞作了四個晚上,外加當晚的一個半小時。現在,他忽然失去控制,像不願拉犁的牛,拼命想擺脫肩上的軛。她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激情沖得暈頭轉向,她感覺到他強烈的愛,霎時間也失去了理智。他把她抵在樹桿上,除了一條短褲,她的身體沒有任何的障礙。一條短褲,在這麼激烈的洪流面前,又是那麼微不足道,他身體往下一蹲,再起來時,短褲就在他的手心攥著了。她又慌裡慌張地要搶過來,想給自己穿上,他卻用嘴堵住了她的嘴。

    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喲,十八歲的哥哥呀坐在河邊……她忽然聽見,縣長在哼歌。聲音離她很近,很近,仿佛就在耳邊。

    不要,有人在。她喘著氣低聲說。一邊奪她自己的短褲,一邊四處尋找縣長的影子。她看見了,縣長就在她身後的那棵樹邊,不過三四米遠,並且面朝他們。

    傻瓜,你說那個癲子?癲子有什麼好怕的,癲子不是人,你當她是棵樹好了。他正在興頭上,手忙腳亂,但也是輕車熟路。可是,她眼睛看著我們,多……不好。她真這麼想,並且慢慢地平靜下來。

    她看不見,看見了也不會明白,你真傻。她就是一棵樹。他溫柔地撫慰,熱情又高漲了幾分。她已經騎虎難下,不忍潑滅他的激情,對未來要發生的事情,也有一些好奇,也想看一看,接下來他要做什麼,因而惶惶地同意了他。縣長還在哼唱,她哼著哼著又轉了一圈。現在,她已經站在他們的前面,背靠在樹上,並且重新起調開頭。

    她的一聲壓抑的尖叫,打斷了縣長的哼唱。他已經很緊地貼著她,他和她之間沒有一點間隙,他的身體和她的身體套上了,像磨盤套進磨盤,水滴進水裡,霎時間融為一體。之前他已經滿身大汗,現在,他的襯衣已經能擰出水來。她也是一身汗,她說不清是疼還是熱。她仍是不忍拂去他的愛意。

    縣長就在他的屁股後面哼唱。

    他的屁股一點也不羞澀。他的屁股是個不願謝幕的大舞台。她心裡更多的卻是羞澀,難堪。她覺得,她和縣長是有溝通的,縣長並不是一棵樹。她不知道縣長到底看到了什麼,她相信縣長一定看到了什麼。

    縣長一直在唱歌,好像在用歌聲為他們的這場拼搏提供掩護。

    由於屁股的沖撞,樹枝在微微地顫抖,樹葉也發出輕細的沙沙聲。她把手反墊在自己的後背,手指撫摸到樹皮上的裂紋,她的指甲摳進這些裂縫裡。她緊張地期待他快點結束。後來她的手指發現,那些裂紋,像是刀刻的文字。於是她的手一直在裂紋上摸索,她企圖以這樣的方式使自己放松。字數不少,她本來識字不多,用手指辨認起來,難度自然更大。因而她始終未能摸出樹皮上刻的什麼字。不過,這不重要,她不是為了樹皮上的字而來楓林的,她在愛人的懷裡,就足夠了。

    斷橋上的人已悄悄地散去,天空裡偷偷地擠滿了星星。

    明天,又將是個炎熱的日子。

    後來,球球才發現裙子上有幾朵血紅的花。

    啊?哪來的呀?是你的,還是我的?她大驚失色,努力檢查自己的皮膚,看哪裡被樹皮刮破了。

    是你的。傅寒說。

    我的?球球糊塗了。

    是的,是你處女的血,傻瓜。他沒想到她連這個都不知道。她愣了,琢磨他的話。似乎有點明白。但是,這條端午節買的白裙子,她捨不得穿,總共也就穿過幾回,她想不出讓它粘著鮮血,被壓到箱子底下的理由。你要存,那我就送給你。她說。別,別,別,我媽看到了,追問起來,我不好回答,再說,我也不能把它帶到學校去。他連忙擺手。那我還是洗了,這並不代表就把你也洗掉了呀!她終於聰明了一回。他無話可說。最終,她還是歡快地把花朵洗干淨了,並且在整個夏天,頻繁地穿起這條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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