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從集市裡買來艾葉和菖蒲,扎成束,屋裡屋外到處懸掛,據說可以避邪。端午節的氣氛,就首先從這蕩開的艾葉和菖蒲的味道裡飄浮出來了。艾葉是苦的,葉片與菊花的葉子相似,桿莖筆直,沒有分枝,長的有一米多高,在鄉下的野地,籬笆牆裡,到處生長。菖蒲則長在水塘邊,葉子像一柄劍,從水裡撥出來,一團一團,到端午臨近的時候,好像知道即將派上用場,就已經蓬蓬勃勃的了。
端午節這天,懸掛的艾葉和菖蒲都風干了,香氣更濃,鎮裡人用艾葉熬成水喝,可以治咳嗽;再用艾葉菖蒲一起加水煮了,洗個澡,有祛百病的說法。這天天氣很好,是人心期盼的艷陽天。小鎮人早上就開始煮艾葉菖蒲水,這時候的熱氣如煙,從各家門口或者房頂游出來,像姑娘的裙子擺來擺去。艾葉草的味道越煮越濃,伸出舌尖,就能舔到它的苦味。苦艾葉的清香中夾雜棕葉香,還有一並磨入米粉做粉蒸肉的八角香,將近中午時分,整個小鎮都香噴噴的了。
縣長背著手在街上逛了一陣,似乎沒找到她感興趣的事情,有點索然無味。在白粒丸店的對面,她選擇了地勢較高的斜坡上站好了,仿佛占領了某個至高點,看著芸芸眾生,來來往往,眾人皆醉她獨醒,神情超然。兩截豬屎短辮,一左一右,哼哈二將般守護著她滿臉黑污的臉,細瘦的脖子縮在破衣領裡,比臉色白出許多。縣長還是穿著那條花短褲,只是被撕破了褲腿,風一吹,半片布料揚起來,落下去,半邊白花花的屁股時隱時現。縣長不管這些,她似乎有更為重要的事情要做,她像即將出征的將士,已跨上馬背,那半片褲腿,如戰旗飄場,呼呼作響。
龍船嘍——,鼓響哪——,劃呀劃麼船哩——,劃呀麼劃一夜喲——!縣長聽到了胭脂河裡的鼓聲,大聲喊了起來。但是,她的聲音裡沒有一點快活,倒像是唱某種悲傷的調子,接近於哭喪。縣長的嗓子明顯啞了,所喊的立即被人聲輕易地淹沒。縣長的嗓子是患了感冒,還是因為呼喊過多才變得這麼嘶啞,沒有人知道。她自己也發現了嗓音不夠清脆嘹亮,咳了兩下,重新起調。但無論如何,這一天,沒有人注意縣長了。人們嬉笑著交談著,從縣長面前走過,嘴裡吃著東西,眼裡不斷地被別的新鮮東西所吸引,因為這一天,縣城裡也會有一些人下來胭脂河看龍舟。他們衣服的顏色,發型,甚至走路的樣子,都成為小鎮的新奇景觀。小鎮這個時候,總是人滿為患,無論理發店,百貨商場,菜市場,都得削尖了腦袋才擠得進去。小攤鋪店主手忙腳亂,為應付每年中難得的一次好生意,發動了全家老小,看貨,收錢,討價還價。小孩子心不寧,被鼓聲攪亂了心,干不了一陣就溜了,店主就對著孩子跑開的屁股一頓笑罵,因而憑空又添出許多生活噪音。
縣長站在至高點喊了幾句,停下來,又覺索然無味,屬於她臉上特有的茫然表情,又漸漸地浮現出來,並且凝聚。縣長終究不知道,這麼多人,為什麼快樂,為什麼擁擠,是什麼使得他們的眼睛興奮發光。這些人,平時都在哪個洞裡呆著,太陽很好啊,不是要下雨的樣子,螞蟻怎麼都紛紛出了洞。他們還把梧桐樹底下她的窩占領了,在那下面掏鼻孔、吐痰、吃桃子、冰棍,還有小孩在那裡撒尿。白粒丸店裡幾乎看不到球球的影子,進進出出的人擋住了她。吃飽了的放著屁,舔著油膩的嘴,走出來,身子比進去的時候長了一些,腰板直了一些,那神情,不亞於到縣城逛了一圈。
縣長喉嚨滑動,咽下一口唾沫,褲腿的布片翻飛,很是落莫。仿佛在士兵慶賀凱旋歸來的時候,她這位將軍卻憶起了沙場捐軀的戰士,想到了生與死,榮與衰,悲與喜,想到那些邊塞月光,與思鄉羌笛。
縣長進入了極其深刻的沉思狀態。
但是走近來,就能發現,縣長的眼光是散的,比人群還散,比陽光還散,比麻石地板還僵硬,比死魚的眼睛還呆滯。縣長依然什麼也沒想,什麼也沒看。後來她坐了下來,她坐下來,也比人群高。這時人群就像水,波光粼粼,她坐在船上,浮在水中,或者是坐在岸邊,以垂釣的姿勢,甩出目光這條線。但是,走近去,就會發現縣長只是在打盹。她的耳朵是醒著的,因為每間隔一陣,她的眼睛就張開了,懶洋洋地瞥一眼,縣長的眼睛看到了一些東西,比如角落裡,曹衛兵正和兩個穿黑衣服的年輕人在說話,他橫叼一支香煙,神氣活現,黑衣青年頻頻點頭。縣長懶得理會,把眼睛閉上,似乎是確信再也沒有什麼會打擾她打瞌睡。間或她會伸手撓一下身體的某個部位,可能是在做夢,可能是虱子在咬她。縣長撓癢也是安詳的,未見得有半點煩躁。
太陽落在頭頂,把她的頭發漂得更白。
縣長打盹的時候,兩個黑衣年輕人一高一矮地進了白粒丸店。這兩個黑衣人球球沒見過,賊眉賊眼的神情,引起了球球的警惕。她沒忘記,曹衛兵談的關於下手的事情,於是小心招呼,生怕自己怠慢惹事。
兩個黑衣人坐了下來,叫了兩碗白粒丸,東瞅西望,眼睛沒一刻安份。待球球端上白粒丸,兩人埋頭吃起來。兩人開始吃得挺快,剩一半時,便開始細嚼慢咽,交頭接耳。忽然,高個黑衣“啊呀”大喊一聲,端起碗往地下一砸,惡狠狠地罵道,豬日的!好大的沙子,把老子牙齒都崩掉了!這時,又一只碗在地下開花,矮個黑衣也站起來,拍著桌子嚷道,他媽的!老子這碗也不干淨!做的什麼鳥東西!
兩人又是辱罵,又是砸碗,把店裡其他顧客嚇懵了,不一會就走得一干二淨,外面想進來的,不敢進來,門口一下子圍了許多看熱鬧的人。老板娘聞聲從廚房出來,見是白粒丸生沙,先是很嚴厲地責怪了球球幾句,轉而向黑衣人賠理道歉,說,不要生氣,不要生氣,這兩碗不收錢,你們等一等,我重新做兩碗給你們。高個黑衣怒道,還想收錢?老子牙齒崩了找誰去?高個黑衣開始有點暗示。
是啊,媽媽的鱉,牙都沒了,還吃個鳥東西?矮個黑衣附和。
那,你們,讓我怎麼辦?來者橫蠻無理,老板娘莫名其妙。
你裝什麼裝?老子牙疼!高個黑衣捂住半邊臉,似乎疼得無法忍受。
這時球球因為被老板娘一頓怪罪,委屈的含了一包眼淚,她明白,白粒丸裡哪有什麼沙子,這兩個黑衣人分明是在故意搗亂,說不定,就是曹衛兵指派來的。她有話想說,一時不知該說不該說,想說,卻又說不出來,眼淚就叭嗒叭嗒直往下掉。
哭,哭喪啊!想野男人開小差,不用心干活,那米粉裡當然有沙子了!矮個黑衣把矛頭指向球球。
這時,老板娘就有些懷疑是球球在外面惹了人,所以,人家到店裡找麻煩來了。球球見老板娘臉色不對,知是對她有了看法,自己被人羞辱不算,還引起這麼一個誤會,又急又恨,滿臉通紅,只是把嘴緊緊地咬著嘴唇,好像怕自己一松口,就把曹衛兵和程小蝶的談話說了出來。但是老板娘絲毫不覺他們的用意,對於他們的暗示,也不知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店前人越來越多,都快知道她球球的失誤,是由於想野男人造成的了。
嗚嗚,白粒丸裡不會有沙子的,哪一天都不會有的,我從來都是用心做的。嗚嗚。球球終於哭出了聲音,並且在哭聲中否認米粉會有沙子。老板娘聽球球說的也對,這麼長時間,也沒見有哪個顧客吃到了沙子。黑衣人見人越圍越多,看戲一樣,就覺得今天有點演不下去了,也不再說牙齒的問題,扔下一句“我們還會再來”,草草收了兵,揚長而去。
老板娘原准備端午節下午放假,現在發生了這件事,就提前關了門。
人群散了,恢復原來的樣子。
縣長的盹也打完了,低著頭煞有介事地徘徊,然後盯著白粒丸店關緊了的門發愣。不知什麼時候,她的腳上換上了一雙骯髒的草鞋,草鞋踩著她自己短促的影子,時而在陽光下,時而在陰影裡。縣長就那麼玩著這個單調的游戲,並自得其樂。
店裡面,球球還在抹淚,老板娘也在生氣。她自認平時待人寬容,大方,堅持生意人應有的一團和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迎來送往,沒哪次不是笑容滿面,不曾想到還會有人來找岔子。也不知道,往後,他們再干出什麼事來。老板娘有點擔心了。她想來想去,確信自己沒得罪什麼人,球球來之前,也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那麼,問題是不是有可能出在球球身上呢?
球球,你說,是不是有哪一個伢子追你,你抹了人家臉面呢?老板娘見球球傷心成那樣,放輕了語氣。
沒有,沒有,我根本不認得幾個人。球球說完又咬緊了嘴唇。曹衛兵請她看電影她拒絕了,這個事她也不能說,一說,等於是向老板娘承認,她抹了曹衛兵的臉面,老板娘一推理,這麻煩事,還是變成她惹的了。
我想,有的人惱羞成怒,這樣的事是干得出來的,你說,我也不會怪你,這不是你的錯。老板娘既是開導,又是誘導。
真的沒有,但是,我聽出來了,他們的意思是要你給錢。阿姨,會不會是黑社會收保護費的?球球總算拐彎抹角地說了一點東西出來。
黑社會?收保護費?你還知道這些東西?天啦,球球,你半夜三更都會溜出去,和一些什麼人玩?老板娘並不朝球球提示的方向走,還是在球球身上找問題。
我真的是出去撒尿,撒完尿就回來睡了。我是聽毛燕羅婷她們說的,她們說,很多店鋪每個月都要交錢給他們,不交的話,就會不斷地來搗亂,你根本不知道是誰干的。球球在老板娘對面坐下,她覺得應該抓住這個話題,進一步說明,讓老板娘徹底明白,不是她球球惹的麻煩。
老板娘沉思片刻,她不是沒聽過這樣的事,只是她知道,所謂黑社會,就是鎮上那撥打流的年輕人,有些還是傅寒的同學,兒子還算有些臉面,收保護費這樣的事情,從來沒有落到她的頭上,現在突然這樣,仍是有點蹊蹺。但眼下,兒子不在,事情無從查起,又不能否認球球的說法,因此,老板娘毫無辦法。這事先這樣吧,只有等他們下次再來了。
今天端午節,你玩吧,去看看龍舟賽,挺熱鬧的。注意別玩忘了,還有明天的米粉沒磨。老板娘溫情地囑咐了一遍。球球點點頭,心懷感激。以為消除了老板娘心頭的疑慮,人放松了一些,也就想算到胭脂河邊上看龍舟去了。
球球穿上了早買好的裙子。裙子是白的,像縣長的牙齒那樣白,袖口和裙擺上繡了一圈小朵的玫瑰花。玫瑰使白色更白,白色使玫瑰更艷,像球球的臉色,到鎮裡以後,變得白裡透紅。這是球球到鎮上買的第一條裙子,也是她第一次穿白裙子。在店裡左看右看,這裡摸摸那裡捏捏,折騰了半天才出了門。忽然這麼容光煥發地出來,她有些拘謹。她怕所有人都發現她穿了新衣服,拿各式各樣的眼睛看她。可是她又實在喜歡這條裙子,這身打扮。於是她一邊自我安慰,一邊去找看龍舟的伴。好在街上人多,她在人群中找到了隱蔽的感覺。
她第一個想去找毛燕。但是走到理發店門口,她才想起毛燕肯定不在店裡,阿泰也不會在,他們回家過節去了。既便是陪父母吃完了午飯,這陣子,也該是手拉手地看龍舟,或者到別的地方消遣去了。這麼一想,她立即調轉了頭,心裡又湧起一絲孤獨。這樣一來,羅婷也不用去找了,雖然羅婷叫她到她家過節,她沒去。她怎麼要去呢,去得次數越多,欠人的情就越多,到時候怎麼還也還不清。除非她嫁給了羅中國。但是現在,她還沒想好,到底嫁不嫁他。她自己臉紅了,人家都沒說過要娶她,她倒是翻來覆去地想到嫁的問題,弄不好,還是自作多情,一廂情願,那才叫難為情。說不定林海洋開著船帶羅婷看龍舟去了!那該多有意思呵!她很羨慕地想。不如找程小蝶去吧!可是一轉念,龍舟鼓聲響了半天了,程小蝶還會呆在家裡麼?不是早跑到茫茫人海裡了麼?她就這麼一路想,一路走,就走到了丁香街上。她想到斷橋上去,那裡高,看得遠,不必跑來跑去地追著看。可是到得橋上,橋欄兩邊早一層一層地堆滿了人,形成另一堵堤岸,中間是來來往往的人流,哪裡找得著她立腳的地方!但她還是嘗試了一下,朝裡擠了擠,踮起腳跟望了望,看到的還是別人的後腦勺。她既怕擠掉了鞋子,又怕擠壞了裙子,悻悻地退出來,往人少的地方站著發愁。
球球,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啊?她聽到這聲招呼,眼睛搜尋半天,才看見林海洋在通往碼頭的拐角喊她。一張黑臉笑得很燦爛,把他那身灰色襯衣都映暗淡了。
球球臉驀地紅了。她見過林海洋的裸體,林海洋摸過她的乳房之後,她第一次和林海洋這麼面對面。她匆匆笑了一下,點點頭,以為林海洋打個招呼就走,誰知道他走過來了。她以為林海洋只是和她隨便寒暄,誰知他問她看不看龍舟,坐機帆船看,跟著龍舟跑的!她一下子愣住了,本能地問道,羅婷呢?林海洋顯然沒料到她會先問問題,但顯然這樣的問題難不倒林海洋。他略微停頓了一下,說,吃完飯她就回家了,家裡有事。球球“哦”了一聲,還想問點什麼,但覺得不妥,便咽了下去。
坐不坐林海洋的船?球球猶豫不決。先前,她發愁,人山人海,她居然沒有一個看龍舟的伙伴,就盼著有一個熟人,隨便說說話也好。所以聽到有人叫“球球”時,她的心就像被人撞了一下,一陣興奮。
可是這個人偏偏是林海洋。
發什麼呆呢,有什麼好猶豫的,你在這兒擠著,什麼也看不到!林海洋催促。豈止是催促,他只差沒扯起球球便跑了。這時又聽到一陣猛烈的鼓聲,接著是沖天一聲銃槍,人們歡呼喊叫起來,岸邊的人不安湧動,紛紛踮起腳後跟,小孩子從大人的腋下,甚至胯下鑽了過去。
球球畢竟還是個孩子,那點猶豫被一聲銃槍打跑了。
兩個人上了機帆船,有腿利索的跟著躥了上來,被林海洋一頓喝斥,趕下了船,和岸邊其他人一道,無比羨慕地張望。這時球球就有些驕傲,有些得意了。林海洋看在眼裡,樂在心裡,說,怎麼樣,今天我這個船長,只拉你一位乘客,並且免費乘坐。船彭彭彭彭地往後退動,然後調轉了船頭,向著胭脂河最熱鬧的地帶駛去。船穿過斷橋,密密麻麻的人,像蒿草一般,生長在碼頭兩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機帆船上,直到只能看見船屁股後面的大股大股的浪卷。真神氣啊,鎮裡惟一的一艘機帆船,只有她一個人坐,並且,她將坐著它,跟在龍舟後面,完整地看這場龍舟比賽了。球球激動的想。但是,畢竟和林海洋不算很熟,所以還是拼命抑制興奮,笑容卻不能遮藏,在太陽底下瞇著眼睛,整張臉都紅撲撲的。
球球坐在船艙頂上,只覺四面來風。回過頭能看見駕駛室的玻璃窗,林海洋雙手扶在方向盤上,很悠閒。機帆船劃開水面前進,也算乘風破浪,只機帆船發動機的噪聲很大,林海洋要想和球球說話,就得扯著嗓門,風一吹,岸邊的人都聽能得到。後來林海洋把球球喊進駕駛室,不斷地和她說笑,與其說逗球球開心,還不如說是拼命表現自己。球球一門心思要看龍舟,也不知林海洋哪來那麼大興致,不斷地向外面張望,過一會,又坐到船艙頂上去了。
船頂視線開闊,十來只浮在水面上的龍舟,全在眼前。機帆船不敢靠得太近,怕影響賽船。但球球已經看清了那些船只。船只狹長,船舷描繪了朱紅的線條,有個別花了心思的,船頭還做成龍頭樣,船身畫滿了鱗狀的花紋,每只船上都齊整地坐滿了橈手,頭纏紅布,腰上也系著紅巾,那擂鼓的,頭上紅巾迎風飄揚,很壯士氣和聲威。一聲銃響,船像一支支羽箭,在平靜無波的胭脂河裡滑梭如飛。
胭脂河不過一裡多寬,兩岸黑壓壓的人,大聲吶喊助興,球球看得如癡如醉,滿心歡喜。
這一看就看了五六裡地。彼時天已黃昏,龍舟賽完了,河面靜了,岸邊的人也已陸續散去。球球便著急回店,她還要趕磨明天的米粉,這件事是絲毫馬虎不得的。但船行至半路,忽然拋錨,死了火,停在胭脂河心進退不得。那林海洋東摸摸,西摸摸,就是摸不出毛病。這個修船一向利索的家伙,面對機器故障變得一籌莫展。
真是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啊,怕是只能在這裡過一晚上,等天亮有船行過的時候,再找人幫忙了!林海洋下了一個結論,滿臉無奈。
天啊,我只有跳下河,游過去,再從堤上走回去了!球球邊說邊開始脫鞋。球球是溪水裡泡大的,多年前就學會了游泳。但是,從船上到岸邊這段距離,球球並不是很有把握。
哎,先別跳,別跳,我再檢查檢查。林海洋在底艙裡吸了半支煙,很不情願地摸了一陣,很快,球球便聽見發動機彭彭彭地響了起來。
船開到碼頭,天已經黑了,斷橋上人影綽綽。
龍舟好像早完了嘛!兩人剛下船,就看見碼頭的階梯上坐著羅婷。當球球和林海洋開船出去後,羅婷立即收到了這個消息,然後一直坐在這裡,等他們回來。沒想到,是這麼晚。
球球做了虧心事似的,臉刷地紅了,好在晚上看不見。但是她的心咚咚直跳,她自己聽起來擂鼓一樣大聲,心想那羅婷十有八九也聽到了。
豬日的,船拋錨了,好在我技術好呢!林海洋很自然地罵了一句,並伸手攬羅婷的腰,羅婷飛快地閃開了。球球只覺得羅婷用那雙清澈的眼睛,狠狠地瞪了她,瞪了林海洋。她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咬著嘴唇,埋下頭匆匆地走了。
回到店裡,關於乘機帆船看龍舟的自豪與快樂,被羅婷那狠狠地一瞪,全沒了,並且讓球球覺得整個龍舟賽事,索然無味。她甚至開始後悔,為什麼要和林海洋看龍舟,看就看吧,為什麼不早些回來,那樣,就不會碰到羅婷了。本來也可以早些的,就是那該死的船,偏偏還會死火,差點還要在船上呆一晚。那林海洋也真是奇怪,修半天修不好,她一說要跳河,他半支煙的功夫就把機子發動了。這麼多原因湊到一塊,有了這樣一個結果。羅婷肯定討厭我了,她不會再理我了,說不定,連羅中國他們,也不會把我當朋友了。球球一邊磨米粉,一邊思前想後,腦子裡亂七八糟。磨著磨著,她有點手軟,想半天也沒理出個頭緒來。
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喲,十八歲的哥哥喲坐在河邊……縣長在唱歌,像唱一支搖籃曲。縣長的歌聲,是端午節的余韻,正在裊裊地飄渺遠去。端午節就這麼結束了,這一天,就這麼完結了。但是明天,明天還會再來,還會再來,還會碰到羅婷,她還會拿眼睛狠狠地瞪我。我真後悔啊,真後悔。球球呆在磨盤邊,恨不能重新來過,她一定干干脆脆地拒絕坐林海洋的機帆船。
這時縣長的歌聲因為咳嗽中斷了。縣長咳得悠然,嗓子裡卡著一塊痰,使她的咳嗽聽起來很混濁。縣長咳起來,球球就很難受,好像那塊痰卡在她自己的嗓子裡。球球不由自主地吞咽,清嗓子。要命的是,縣長自己並不急於要將痰咳出來,而是讓那塊痰在嗓子裡忽上忽下,咕嚕咕嚕,她似乎找到了其中的樂趣。球球覺得喉嚨癢得難受,便用手指頭掐住它,狠狠地捏了幾下。縣長並不知情,仍是咳,嗓子裡的痰被她越玩越活,似乎就要破門而出了。球球有點冒火了。於是她出了門,走到縣長身邊,她氣沖沖地想對她大聲叫嚷。但是,縣長朝她笑了。縣長笑了,牙齒潔白。縣長像個孩子那樣,朝她友好地笑了。這一次,縣長笑得一點都不像個癲子。球球心裡一熱,立即原諒了縣長和縣長嗓子裡的痰。縣長她好孤單啊,她要是不孤單,怎麼會一個人玩痰呢?那麼髒。我也孤單啊,要是有人陪我,我怎麼會和那個林海洋去看龍舟!羅婷又怎麼會那樣狠狠地瞪我?
縣長,今天你吃粽子了吧?吃粉蒸肉了嗎?球球在縣長身邊坐下。但是,她立刻又站起來,回店裡取了兩個粽子。
你肯定沒吃,就算吃了,也沒有老板娘做的好。借著微光,球球把粽子剝開,遞給縣長。縣長卻連沒剝開的那個也一並奪了過去,張嘴就咬,把粽葉嚼得沙沙響,球球聽得牙齒發酸,不由霍霍地磨起來。縣長吃東西,總是風卷殘雲,好像任何時刻,她都是餓得發慌。
縣長,你慢點吃,我不會跟你搶,你傻呀,我要是搶你的,就不會拿給你吃了!球球給縣長講大道理。縣長不說話,吃完了就啃手指頭,啃完手指頭開始發愣,好像她什麼也沒吃,什麼也沒干。夏天,縣長比冬天干淨。有人看見縣長經常到胭脂河邊洗腳,把河面當鏡子照,有時還會摸一下那兩條豬屎辮,但是縣長從不洗臉。球球和縣長大約兩拳頭的距離,她已經感覺縣長的氣息,縣長身上的柔軟,一種說不出的微妙,就像有時候,老板娘的大胸無意中碰到她,她都會覺得一陣溫馨。於是,球球朝天張大鼻孔,深深地嗅著空氣裡的味道。白天那些沸騰的氣味,有的沉寂了,有的還在,和夜裡升騰起另一些氣味混合,但是都是那麼淺淡,她必須屏住呼吸,才能一一辨別出來。她首先聞到了梧桐樹葉的味道,葉子裡吸進白粒丸店的蒸汽,粉蒸肉,和粽子的香味,到夜晚,它們生長,慢慢地把這些氣味釋放出來,每片葉子都是一片肺葉,她聽見了滋長的聲音,像蠶吞食桑葉。然後她嗅到了污濁頭發的氣味,她知道那是理發店裡飄出來的,但是若有若無,她一松勁,那氣味就跑了。她不喜歡聞,它們消失得正是時候,因為她碰到一種似曾相識的氣味。這種氣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來,可是她好不容易捕捉到了,那氣味,卻不過是菜市場腐爛菜葉的味道。她不灰心,她的心被那一絲撞入鼻孔的氣味,弄得狂蹦。腐爛菜葉的氣味太濃,所以搶蓋了它。她開始旋轉她的脖子,閉上了眼睛。
啊!球球睜開眼睛喊了出來,是花母豬身上的味道!球球的喊聲把縣長嚇了一跳,她把身體縮成一團,好像准備承受球球的亂拳攻擊。
花母豬的味道……奶水味……豬食槽……小豬崽們……啊,我太熟悉了!但是,哪裡來的,哪裡來的,哪裡來的呢?球球沉醉了,激動了,她依舊閉上眼,張大鼻孔,腦袋緩慢地轉動,鼻翼快速地聳動。忽然,她停下來,鼻子朝前慢慢地探過去,探過去,當鼻子觸碰到某種物質,她再次睜開眼睛。她鼻尖下是一團亂草一樣的頭發,頭發的主人——縣長,正縮成一團。她怔住了。她幾乎要哭喊起來。沒錯,一點也沒錯,花母豬的味道,正是從縣長身上散發出來。她又求證般緩慢地嗅了一遍,再陶醉地細心地嗅了一遍,徹底呆住了。
見球球沒有什麼動作,縣長不再恐懼,她慢慢地舒展開身體,按她自己喜歡的姿勢擺放自己的手腳。隨著她身體的舒展,她身上釋放的花母豬的氣味更加清晰,並且漸漸的淹沒了其它的氣味。現在,整個街道,整個小鎮,整個世界裡,都是花母豬的味道,它的乳房,它的奶水,它身上的淤泥,污垢,風干的眼屎,眼淚,鼻涕,糞便,它嚼碎的稻草渣,它鼻孔裡特殊氣味的呼吸,它耳朵撲扇出來的涼風,它蹄縫裡受傷的血污,它眼睛裡慈愛的癡呆,天,這一切的一切味道,竟然都從這個癲子身上散發出來了。球球在心裡喊。縣長她像一堆石灰,被澆了一盆水,一瞬間,騰升的熱氣裡就包含了這些數不清的氣味,球球的鼻子將這些氣味一一分解出來了。好遙遠啊,好遙遠,從那麼遙遠的時候跑回來,要走多久?花母豬,花母豬,我今天很孤單,很孤單啊,你知道,你肯定知道,這裡不好玩。球球嘴裡念著,語無倫次,念著念著,她真的哭了起來。嗚……不好玩啊,我只是坐林海洋的機帆船看龍舟啊,那羅婷就那麼厭惡地看我,她是不會再理我了。店子裡也有人搗亂,他們欺負我,他們為什麼欺負我啊,老板娘還懷疑我給她惹了麻煩。那幾個人好凶啊,砸碎了碗,拍了桌子,硬說白粒丸裡有沙子。嗚……媽媽,媽媽,我要回家……嗚嗚……媽媽……球球越哭越傷心,眼淚嘩嘩地湧。她喊媽媽,但是她的腦海裡沒有肥碩母親的影子,她喊的“媽媽”,只是像家那麼溫馨的一個概念。
這時,球球感覺有一只手輕輕地落在她的背上,慢慢地拍打。那只手開始有些膽怯,有些猶疑,拍了幾下後才慢慢地加重了力量,並且保持很勻稱的速度,平和地拍了起來。
球球停止哭泣,她看見了,是縣長,縣長的手,縣長的手輕輕地拍在她的後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