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修大約花了二十天。平頭前進堅持自己買材料和監工,曬得很黑,像頭瘦驢,混在裝修工人當中,不太能輕易分辯出來。新居入伙時間選在禮拜六,其實搬進來都快一個月了,因為陸續在添置家什,沒騰出時間來操辦而已。這個時候,女人左依娜已經能炒出幾個家常小菜,廚房幾件武器已經操練的比較嫻熟,所以她勇敢地承擔了入伙大餐的掌勺任務。惟一的要求就是平頭前進能與她一同前往菜市場,當搬運工,幫忙提菜,平頭前進自然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兩人手挽手,很恩愛地踱著一致的步伐到了市場,菜買得差不多時,平頭前進和一個小販為兩毛錢較起了勁。女人左依娜當時在另一個攤位上,當她走過去的時候,平頭前進已經氣咻咻的了,他似乎是說了他是政府部門的之類的話。那個小販一點也不賣賬,揮舞著黝黑的手臂唾沫橫飛。關我屁事啊,你坐你的辦公,我賣我的菜,你供我吃住啦?販子一吆喝,立即有些人上來圍觀了。那個被小販侮辱的男人,是自己的丈夫。女人左依娜頓覺很難堪,埋首扯了一下平頭前進的衣袖,平頭前進不理,女人左依娜就遠遠地站著,背對著他們,心裡慢慢湧起一股鄙夷。不一會兒,她從鬧哄哄的聲音裡分辯出平頭前進的腳步,那聲音與一切剝離了,很清晰地在天空中迴旋,感覺到他腳步的力量使地面震動。平頭前進的身體帶過一陣風,女人左依娜像只小船搖晃了一下。她追著平頭前進的背影,說,人家一天能賺幾塊錢,你跟他們有什麼好爭的。
你很有錢嗎?你一天能賺多少錢?你不知道你有多窮嗎?平頭前進的憤怒像海浪一樣拍打過來。
女人左依娜嘴裡就分泌出一股鹹味,平靜地說,我只是覺得,你和他們這麼吵,很失身份。
你像個外人一樣躲得遠遠的,他媽的什麼意思?平頭前進與女人左依娜面抵面。
沒意思。女人左依娜嘟嚷一句,偏過頭避開他的陰影,然後顧自往回走去。
晚飯時分,客人陸續到了,一個個光彩照人,滿嘴喜氣洋洋。小嘴溫倩帶著一股香水味捲進來,她穿件藍旗袍,小巧的屁股裹得像個球,一對玲瓏的乳房,還是像球。肩上披了一層薄如蟬翼的東西,好像隨時準備起飛。所有零部件和小嘴溫倩的身材十分相配,組成這麼一個精緻的人兒。可是這麼個小東西曾經是個警察,拳腳功夫能降伏不少男人。後來小嘴溫倩的父母不願意她幹警察,就把她調到市委宣傳部,暗底裡給女兒鋪路,培養她走仕途。
女人左依娜心裡對小嘴溫倩的疙瘩,在小嘴溫倩的男朋友亮相後,自動平復。小嘴溫倩的男朋友是醫生,名叫羅建兵,和大家一起聚過幾回,只是最近才與小嘴溫倩有染,身份突變。羅建兵一頭卷毛,長著一雙迷人的媚眼,眼睫毛很長,形成一種清晰的微笑的弧度,總像在和藹地觀察什麼。幸虧他皮膚黑,剃過鬍子的青色下巴還有幾分粗獷,否則都可以當女人來認了。羅建兵看上去有點靦腆,顯得誠實,並且善良,仍保留著農家孩子的質樸。胖子王東似乎是一個最專情的人,胳膊上吊著女友瘦子尹莉,從來沒有換過,他像眷戀他那個舊款手機一樣眷戀著她。女人左依娜的同事挺拔蘇曼最後一個來,蘇曼有具挺拔的身材,挺拔的胸脯和一隻挺撥的鼻子,走到哪都很挺拔。挺拔蘇曼是很多人的精神支柱,她從不會倒下。
操,就我打單?挺拔蘇曼一進來就發現了問題。挺拔蘇曼身體很長,手腳也很長,像猿一樣隨意地擺動四肢。
來來來,借你臨時靠一靠。胖子王東拍一拍厚實的胸脯,瘦子尹莉就訕訕地笑。
男人肩膀不可靠。我靠沙發。挺拔蘇曼掃他們一眼,擺擺手。
女人左依娜隔著廚房的玻璃門,偶爾瞟一眼客廳那群生龍活虎的男女,偶爾出去呆了一分鐘,他們也會偶爾進來廚房,慰問一下,或者傳個什麼話。小嘴溫倩要留下來幫廚,被女人左依娜趕了出去。被趕出廚房的小嘴溫倩歡欣雀躍,向眾人匯報情況,說裡面油煙味好大。但是沒有人接她的話茬,因為大家打開了羅建兵帶來的賀禮,一幅由他親手製作的字畫。大家沒想到一個醫生還有這種才能。於是,客廳嘩一下空了,大家簇擁著平頭前進到了命名為書房的地方,在眾目睽睽的監督下,平頭前進把字畫掛上牆壁,大家倒退幾步,走近幾步,近看遠看,不同角度地欣賞,評說,這時廚房傳來一聲呼叫,開飯啦。
大家都很熟,也不必謙讓,屁股紛紛落座。吃飯的時候,女人左依娜才發現小嘴溫倩嘴角有一顆小痣,說話時一跳一跳,很好看。小女人左依娜就喜歡了,覺得小嘴溫倩的女人味就是從那裡來的。羅建兵剛給小嘴溫倩夾一筷子菜,胖子王東就說,羅建兵,你讓我們很難做人嘛。羅建兵眉毛一挑,為什麼?挺拔蘇曼夾起一筷子菜,說,反正我沒人指望,我自己夾!蘇曼話音一落,在座的男士迅速伸出筷子,眨眼間蘇曼的碗裡只見肉塊不見米飯。女人們都笑了,大家玩起了「英雄狗熊怕老婆」的遊戲。
大伙作鳥獸散後,牆壁上的啄木鳥「叩叩叩」啄了十一下。收拾完杯盞狼籍,再搞完個人衛生,啄木鳥又叩了十二下。能不能讓它不要成天叩叩叩地響?很煩人。女人左依娜手指牆壁的石英鐘。平頭前進連說好好好,就把電池取了下來。從朋友們進屋一刻起,平頭前進一直興高采烈,立刻順從了她,上了床仍覺意猶未盡,想和女人左依娜相濡以沫一番。女人左依娜沒有興致,草草地應付了一下,懷抱一隻毛毛公仔沉睡過去。
周行長、張行長、趙書記……李行長逐一介紹。女人們鼓掌,巴掌少,掌聲也就稀稀拉拉。女孩子們的熱情都不在掌聲裡,後來從她們跳舞的姿勢可以看出來。也不知是攔在腰間的那只男人的手用了力,還是腰肢太軟,四川女孩丁蓉蓉已經不顧一切地粘上了禿頭,他倆身體的中間部份看不出有任何間隙,但是兩顆腦袋頑強地保持國標舞的姿勢。丁蓉蓉是女人左依娜的一個競爭對手,她的學歷比女人左依娜高,社交廣,有一張靈巧的嘴,至為關鍵的是,李行長對她也有偏愛。每逢轉圈,丁蓉蓉的一頭秀髮,像電視廣告裡那樣飄揚。大約每隔三曲,也就是當丁蓉蓉和三位領導跳過一遍後,李行長就會把丁蓉蓉拉進舞池。他和她交談,聽不清談的什麼,但李行長似乎很不高興。
禿頭不高,和挺拔蘇曼跳舞的時候,好像是挺拔蘇曼在攬著他,拎著他,他那顆禿頭快跌進挺拔的雙乳裡。跳舞的時候,挺拔蘇曼總是不斷地朝女人左依娜使眼色,尤其是當她與禿頭行長共舞之時。禿頭比女人左依娜稍微高一點,禿頭似乎是找到了理想的舞伴,跳得很舒心。儘管女人左依娜舞步生疏,不時會采一下禿頭的腳,舞步有時莫名其妙地中斷,需停兩拍重新開始。禿頭的手指頭在女人左依娜腰間用力,女人左依娜覺得它在摩挲,當她想求證那隻手在腰間的動作,卻什麼也沒有。女人左依娜與禿頭的胯部保持一個拳頭的距離。轉圈的時候,禿頭的腳總是從她的兩腿中間插進去,在那裡立定後,幾乎是抱著把女人左依娜帶過來,很不成功地完成一次花樣操作。後來禿頭就不跳花樣了,只是慢慢地走著舞步,和女人左依娜聊天。
「你叫什麼?」「左依娜。」「什麼?」「左依娜。」「還很年輕嘛,有二十幾?」「二十五了。」「哪裡人?」「新疆人,戶口過來了。」「哦,漂亮的新疆姑娘。在這邊結婚了?」「嗯。」「噢,工作怎麼樣?」「挺好的。」「你不是在編的吧?」「不是。」禿頭點了點頭,還想說什麼,舞曲卻終了。再跳時,就一直沒有續上關於工作的話題,女人左依娜也沒有提起。但女人左衣娜明顯感覺禿頭的手上的力加重了,但是女人左依娜的腰肢不像丁蓉蓉的那麼綿軟,她僵硬地挺著腰板,感覺這舞跳得異常吃力。
休息的時候,女人左依娜隨意翻查了一遍傳呼機,發現二十分鐘前,平頭前進呼她了。電話回復太遲,平頭前進滿肚子不舒服。
你在幹什麼?
不是跟你說了嗎?在行裡的卡拉OK廳。
怎麼現在才復機。
太吵,我根本沒聽到。
幾點鐘了你知不知道?一個女人,該回家了!
我們這裡有五六個女人。大家都在,先走不好。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重要了!
什麼重不重要?這只是一種禮貌。更何況來的是分行的領導。
原來是當三陪去了!
平頭前進說完就摞了電話。女人左依娜忍不住罵了一句,然後覺得卡拉OK廳悶得透不過氣,在後面的時間裡,她不斷地吃水果拼盤,不斷地上洗手間,不斷地去走廊外面透氣,沒有再跳一支舞。挺拔蘇曼知道怎麼回事,就給平頭前進打了一個電話解釋。不過,挺拔蘇曼的電話起了反作用。
剛進門,啄木鳥叩叩叩地啄了起來,三根時針在十二那個數字上疊成一捆。怎麼又裝上了電池?聽著就煩。女人左依娜換鞋,並摔出一句話。她很想把啄木鳥砸了。它天天在啄,你今天才聽見,怪事。平頭前進陰陽怪氣地挑釁。經過長時期的磨練,他倆的吵架水平越來越高,常玩戰略戰術,聲東擊西,指桑罵槐,含沙射影。但是這一次平頭前進沒什麼耐心玩這個。
跟蘇曼這種拉皮條的女人在一起,能幹出什麼好事來?
請你尊重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你有像樣的朋友?
跟你說了,不許侮辱我的朋友!
針尖對麥芒,你來我往,平頭前進的巴掌就那麼飛快地扇到了女人左依娜臉上。女人左依娜沒有聽到聲音,她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往右邊歪了一下,一扇風從耳邊吹進左眼裡,涼嗖嗖的,片刻間,她睜不開。接下來,她看見平頭前進的影子,還是像張照片,在水裡一晃一晃,看不清他的表情。慢慢地,女人左依娜覺得左臉有無數針尖扎刺,然後,像棉花一樣彈了起來,接著她就失去了這邊臉,手摸上去毫無知覺。清醒回到她的腦海裡,她的力量從嘴裡反彈出來,你,廢物,無能!女人左依娜概括的是平頭前進近幾個月的床上表現,他根本起不來。平頭前進稍微一愣,轉而鼻孔裡哼哼一聲,我是不是廢物,我自己知道。沒有更惡毒的武器了,兩個人都冷了下來。這一次戰爭結束得比任何一次都快,他們像岔路口的兩道水流,平頭前進流向臥室,女人左依娜流向客房。
這一夜,「離婚」這個詞在女人左依娜腦海裡跳躍,一直跳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