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秋白——從書生到領袖 正文 二、一家星散飄零
    賢莊環溪

    最吸引瞿秋白的,還要算大自然的美景。出常州北門,離城二十里左右的地方有一個賢莊,當時屬於常州府江陰縣管轄。瞿秋白時常在假期隨母親到賢莊去探視大姑母和外祖家。瞿秋白的大姑母嫁給江陰西鄉賢莊金翰如。金翰如當時家資富足,又是十鄉總董,是這裡有權勢的人物。瞿秋白母親金衡玉的父親金心薌與金翰如是同宗,原來往在距離賢莊有半里之遙的大岸上村。由於那裡房屋狹小,而賢莊房舍寬敞,閒置不用,所以金心薌假寓賢莊金宅的東樓。以與大姑母的關係而言,則賢莊為姑母家;以與金心薌而言,則賢莊為外祖家,都可以稱之為至親了。

    賢莊,是個風景秀美的地方。村莊周圍有一條彎彎曲曲的清澈碧透的小河,它繞了一個圈圈,把村莊緊緊地套在它流動的環內,因此人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環溪。瞿秋白後來曾經寫過:「我沒離故鄉之前,常州紅梅閣的翠竹野花,環溪的清流禾稼,也曾托我的奇思遐想。」1環溪的岸邊,種滿了綠柳白楊,近村處則有桃園和竹林,遠遠望去,青瓦白牆的村舍掩映在一片濃密的綠蔭中。每到春天,楊柳飄曳,桃花滿枝,嫩綠軟紅,分外嬌艷,被環溪清流圍繞的賢莊就像一片荷葉,一枝荷花,在水中浮現。所以,人們又送給賢莊一個美稱,叫做「荷花地」——

    1《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第16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

    環溪周圍是一片廣闊的田野,賢莊的農民們在這裡春種夏耘,把這塊肥沃的土地裝扮得十分好看。離村莊前面不遠,有一個佔地數十畝的小山崗,當地人稱之為「雞頭山」1,山上沒有高大的喬木,在佈滿山坡的野草中,開著各色各樣的野花,微風輕拂,送來了一縷淡淡的清香——

    1一說「姬墩山」。

    村子東北面,有一個小小的木板橋架在溪上,賢莊的人通過它才能和外界來往。每天清晨把木板橋搭好,人們出去耕地辦事;晚上,人都歸來以後,木板橋又被抽起來。早搭晚抽,為的是防範宵小盜賊。

    金翰如的宅子在賢莊的中部。踏上青石台階,走進黑漆大門,正屋前後六進,東西廂房林立。西面仿武進城內惲家的名園——近園建築了一個小型園林。園的正面是花廳,西面是船廳,面對著荷花池。荷池南是一座太湖石堆成的假山,山南為介石軒,山陰植紅紫牡丹,山腹有曲折通道。荷池一端架橋,直達船廳,廳壁嵌五色玻璃,憑窗而坐,如置身欸乃之間。東面有亭,聯以迴廊。瞿秋白每次來賢莊,就住在宅內第四進廂樓上。他常常獨自在這屋中讀書,寫字,繪畫。

    他畫的各色花卉生動逼真,賢莊的許多女孩子都請他畫。

    瞿秋白的大姑母有四子四女。四女為:仙仙、明明、珊珊、纖纖。纖纖名君怡,小秋白一歲,瞿秋白頗鍾愛她。同這麼多的兄弟姊妹在一起,瞿秋白是很高興的。他一到賢莊,那平素多愁善感、沉默寡言的性格似乎消失得無影無蹤,變得熱情開朗,活潑愉快。君怡長得美麗聰明,極喜與瞿秋白在一起玩耍。兩小無猜,青梅竹馬,長大了雖然見面時少,而互相的愛慕之情卻發生了,這可能就是他倆的初戀。後來,秋白離家遠行時,特意為君怡畫畫寫字,並贈以折扇等物留念1。瞿秋白赴俄以後,君怡奉父母之命適於他人。羊牧之先生後來有詩證其事:

    可愛環溪溪水清,賢莊少女實傾城。

    青梅竹馬如無意,團扇佳人似有情。

    嘗想青廬能償願,卻鄰白屋未成名。

    臨行信物頻頻贈,總恨蓬山隔嶺橫——

    1上海魯迅紀念館藏瞿秋白山水畫一幅:畫面是滔滔江流,浪花飛濺,隔江有秋林一行。上錄謝靈運詩:「潛虯媚幽姿,飛鴻響遠音。薄霄愧雲浮,棲川怍淵沈」。下題「丙辰孟秋臨鹿村居士雜寓謝靈運詩為題以應纖哥雅屬」;末署「秋白瞿爽」。1916年秋,赴武漢前所畫。

    賢莊四周大都為貧苦農家,以租種金家的田地維生,他們的生活是很困苦的。瞿秋白到賢莊,並不躲在金宅玩耍。他經常到農家的孩子群裡,同他們結下了很深的友誼。

    春天,他們一起跑到寬闊的田野裡放紙鳶。夏天,他們一道去捉青蟲、挖蚯蚓,然後把這些餌子掛到用繡針或鐵絲做成的魚鉤上,到環溪邊坐在柳蔭下面去釣一種叫作「穿條」的小魚,或者到稻田里去釣長長的黃鱔。有時,他們用田螺的肉做誘餌,拴在蓬頭草細長的根須上,伏在溪邊釣青蝦。倘若釣到魚、蝦,瞿秋白總是把它們分贈給小朋友們。割草放牛,是很愜意的事。他們把割下的草裝滿了竹籃,就讓牛兒在山坡上吃草,大家一起去採野花編花環,或者割「牛筋草」織草鞋。放牛之外,瞿秋白還喜歡同小朋友們去車水、割禾。

    入夜,村莊處處充滿了孩子們的歡聲笑語。賢莊的夏夜尤其美麗,空曠的天空裡,流動著薄薄的雲,雲層缺處,看得出半角的青天,一點兩點的星光,欲藏還露的半規月影。月色朦朧中,最好玩的遊戲是捉迷藏。以打穀場為中心,捉者一方,藏者一方,或藏谷堆,或躲屋後,或隱樹叢,或避草中,誰被捉住了,就得唱歌、說笑話、猜謎語,否則就當著許多人的面學幾聲狗叫。瞿秋白被捉住時,小朋友照例要他講《聊齋》故事,有時講一個聽了不過癮,就得講兩個。1961年,與瞿秋白同玩耍的金蔭生(時年七十三歲)老人談到童年往事,記憶猶新。他說:我還記得,秋白小時和我們一處玩時,他為我們講《畫皮》的故事,講完後,他說:如今世上,就有那些當面對你脅肩諂笑,背後要吃你心肝的人。夜深了,人也玩累了,就各自散去。臨睡覺之前,瞿秋白總是要捉幾隻螢火蟲,裝在小小的玻璃瓶中,把它掛在帳子裡,然後瞧著那螢螢的光點,慢慢地睡著了。

    與貧苦勞動人民子弟的接觸,給瞿秋白帶來了無限的歡樂,也使他從少年時代就熱愛勞動人民,同情他們苦難的境遇,並設法把小小的溫暖送給他們。有一次,在賢莊外婆家,瞿秋白和一個鄰居貧苦農家的小朋友放牛回來,母親發現他身上少了一件褂子,幾經詢問,瞿秋白才低聲地說:看到一個小朋友光著背,在冷風裡發抖,就把衣服脫下來給他穿了。母親聽後,淡淡的一笑說:這種事,好是好,就是我們也不多啊!瞿秋白聽了把頭一扭說:不多,不多,我們總比他們多些。相隔十年後,瞿秋白在上海與楊之華、羊牧之閒談時,憶及此事,還深感遺憾地說:我一生就只有那一次回過母親的嘴。

    少年時期的瞿秋白,同貧苦勞動人民子弟的密切接觸,以及由此建立起來的真誠的友誼,對他一生的思想形成和發展有著很大的影響。勞動人民子弟勤勞樸實、熱情純真的優秀品質,在瞿秋白的心靈深處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瞿秋白出身於沒落的士大夫家庭,能夠象魯迅先生那樣,「在兒童時代就混進了野孩子的群裡」,受到他們的思想熏陶,「呼吸著小百姓的空氣」1,因而從小就孕育了對勞動人民的感情,和對於壓在勞動人民頭上作威作福的反動社會勢力的政治上的反抗意識。當然,這種感情和意識都還處於幼稚和朦朧的狀態——

    1《瞿秋白文集》4卷本第2卷,第981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53年版。

    荒祠冷煙

    1911年的武昌起義,推翻了清朝的皇帝。當人們看到象徵著五族共和的民國五色旗飄揚在麗日晴空之下時,曾經著實地高興了一陣子。但是,等到孫中山把臨時大總統的位子讓給了袁世凱,各省的都督改稱為督軍之後,世道卻變得越來越壞,生活也越來越艱辛了。嚴酷的社會現實,同人們原來對「中華民國」的憧憬,差的是那麼遠。在瞿秋白看來,新國取代了舊朝,「革命」後的常州同過去相比,不過是一批新貴上台,其昏聵腐朽,其貪婪無恥,其橫暴野蠻,比清朝統治有過之而無不及。

    瞿秋白在極度的失望之下,感到莫大的痛苦和憤慨。一次,他與羊牧之談到《水滸》中的英雄好漢,憤然地說:現在就是沒有梁山泊聚義的地方,我雖不能做拿著雙斧的李逵,至少也好做一個水邊酒店裡專門接送來往好漢的朱貴式的酒保。1912年10月10日,正當常州的居民和各機關學校都在張燈結綵,慶祝「雙十節國慶」的時候,瞿秋白卻制了一個白燈籠,用毛筆在上面悲憤地寫了兩個大字「國喪」,然後高掛在宗祠側門上。妹妹軼群看到鄰家都掛著紅燈或綵燈,獨有自家門上懸了一盞寫有「喪」字的白燈,覺得不吉利,暗暗地取下。瞿秋白知道了,仍舊把它掛起,表示了他對「國慶」的鄙視、對軍閥統治的反抗。

    這時瞿秋白的思想,幾年之後他在《餓鄉紀程》一書中曾經作了說明:

    二十年來思想激變,一九一一年的革命證明中國舊社會的破產。可惜,因中國五十年的殖民地化使中國資產階級抑壓他的內力,遊民的無產階級大顯其功能,成就了那革命後中國社會畸形的變態。資產階級「自由平等」的革命,只賺著一輿台奴婢匪徒寇盜的獨裁製。「自由」「平等」「民權」的口頭禪,在大多數社會思想裡,即使不生復古的反動思潮,也就為人所厭聞,——一激而成厭世的人生觀:或是有托而逃,尋較遠於政治科學的安頓心靈所在,或是竟順流忘反,成綺語淫話的爛小說生涯。所以當我受歐化的中學教育時候,正值江南文學思想破產的機會。所謂「歐化」——死的科學教育——

    敵不過現實的政治惡象的激刺,流動的文學思潮的墮落。

    我江蘇第五中學的同學,揚州任氏兄弟及宜興吳炳文都和我處同樣的環境,大家不期然而然同時「名士化」,始而研究詩古文詞,繼而討究經籍;大家還以「性靈」相尚,友誼的結合無形之中得一種旁面的訓育。然而當時是和社會隔離的。1——

    1《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第23—24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

    常州最後的一個住處。

    瞿秋白在精神上的苦悶,是與生活上的艱辛交織在一起的。

    賢莊的大姑母,不久就去世了。瞿秋白家中生活,不能再依賴姑母的柴米接濟,景況日益困窘。到瞿秋白十二歲前後,家中不得不把星聚堂每月租金七元的房屋退賃,在族人白眼相視之下,搬到了城西廟沿河瞿氏宗祠。這是瞿秋白在瞿氏宗祠是秋白的叔祖父瞿賡甫出資建造的1,座落在城西覓渡橋北面,與星聚堂只隔一條河。宗祠門前蹲踞著兩尊石獅子,門楣上方一塊漢白玉石上刻著六個篆書大字:「城西瞿氏宗祠」。祠堂分為東西兩院,各四進。從大門進去,東側第一進是灶房和女傭的住所。第二進作飯廳。第三進只有兩間,外間為客堂——每逢祭祠供祖也在這裡。內間東首隔一張小簾是秋白母親的臥室。這兩進之間有個小天井,四周有小廊回合,中間種植些菊花。夏日的夜晚,一家人就在這天井裡吃晚飯和納涼。近西側迴廊有一口井,瞿秋白和弟妹們就從井裡汲水澆花;食水也是他們從這裡抬到灶間去的。再向後是一個穿堂,從早到晚光線充足,裡面放著畫桌和書架,瞿秋白的父親常在這裡揮毫作畫。穿堂以下的三間是瞿秋白弟妹們的臥室和陳放雜物的地方。每天,瞿秋白的母親就在這裡教孩子們讀書寫字。瞿秋白的臥室和讀書處在最後三間平房旁邊的後翻軒裡。房中靠東牆放一張舊式小床,正中窗下置一張方形書桌,一張舊式靠背椅。床右邊的牆上掛著一幅地圖,一支玉屏鳳凰簫,一隻月琴。瞿秋白在閒時,除了下棋之外,常常一個人吹簫,其聲悒鬱委婉,似乎在訴說心中鬱積著的苦悶和對人間黑暗的痛恨。同學們到秋白家中來時,多在此處談話、遊戲。張太雷是常來的同學之一。羊牧之也常來此向瞿秋白求教英語、數學——

    1《瞿氏宗譜》卷十二:「戊戌升授湖北按察使。陛辭後便道至常掃墓,出巨資起造宗祠,並擴充旁屋以庇族中之無告者。」

    舊時習俗,住祠堂是最不體面的事,不僅住祠堂的這一家在人前抬不起頭來,就是同族的人也臉上無光。瞿家世代簪纓,「自勝國至今秀才相繼,或及身通顯,或子孫登榜,疊荷恩榮」1。在這樣顯赫的家族中,非到萬不得已,無論是哪一房,哪一支,誰也不願意遷到宗祠裡居住。何況,當時宗祠裡還停放著許多族人的靈柩,陰森淒涼,哪裡是住家的處所?瞿秋白一家遷入宗祠後,許多親友從此就和他們斷絕了來往。許多當官的堂兄弟和親戚們,竟沒有一個人肯伸出救援之手。在這種極端勢利的社會中,瞿秋白一家飽嘗了人情的冷暖,世態的炎涼,它在瞿秋白的頭腦裡激起了強烈的憤懣,也鍛煉了他堅韌的性格和反抗精神。這樣一種被壓抑了的不滿情緒,在他的一首志懷詩中,曾經流露出來:「悲歡原有別,天地豈無私?」悲苦與歡樂,對於人們原來竟是如此不公平,可見蒼天后土也是挾有私情啊!——

    1《瞿氏宗譜》卷十一。

    母親之死

    瞿秋白家中的境況,一年不如一年。父親瞿世瑋於1913年秋天,把祖母送到杭州瞿世琥家裡,然後他到湖北黃陂二姑母周家管帳,月薪約三十元。但不久,世琥罷官,不再寄錢來了。到1914年,全家八口人的生活全靠借債維持最低的水準。有時家中的午飯,只有早上吃剩下來的白粥。瞿秋白無限感慨地說,我們原來天天盼望孫中山,可是革命勝利了,老百姓的生活還是好不了。我們還有點粥吃,鄉下還不知有多少家連粥都吃不上哩。一次,瞿秋白在街頭遇見一位老農,身邊站著一個頭插草標的女孩待賣,周圍不少人在看著。瞿秋白不忍心看下去,他痛苦地說:「那個小孩低垂著頭,好像在出賣我的妹妹似的。」他指著從身邊擦過的一個頭戴闊邊禮帽的胖子對同伴說:「什麼時候,大胖子要餓瘦了,天下人就好過了。」1——

    1《黨史資料》叢刊第1輯,第89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出版。

    1915年初,金衡玉寫給無錫秦耐銘的手書,反映了瞿家生活的困窘。信中寫道:

    壬甥回後,時有不適。醫者云:氣血不足,故較前兩胎病重。余勸其服藥,彼又不肯,執定欲下胎。醫與收生婦均不肯,雲非比私生者,彼等均傷陰騭。昨經余再三言自願,始允;須洋五元,明日來此。後又囑余通知甥倩,最好有本人在此云云。……彼人所要之五元,須尊處出,余非惜此小費,可免日後招怪之意。……如肯來,望將壬甥之帽只與珠花並自鋪蓋均帶,絲棉亦帶來,欲甥倩為阿雙溫英文耳。此頌侍祉

    二十二姨字

    瞿世瑋在信末附言云:

    再者,洋頭繩襪壬甥本擬自結,因身體不快,故未能結;如請人結,需費一元。甥倩果要否?又第三年及今年月報帶來借我一閱。

    瞿秋白的姨表姐要在瞿家作人工流產,請人織襪;所需費用雖然不多,但瞿秋白的父母由於經濟拮据,自顧不暇,再也無法資助親友了。

    一家八口,生活無著,只好把家中物品拿去典當變賣,以為餬口之計。逐漸的,衣服、首飾,全部送出去了;金石、書畫也變賣一空。最後,連櫃櫥、桌椅、盆桶和日用器皿,也大都典質了。當鋪、舊貨攤和米店,都是瞿秋白常去的地方,他把一包包衣物送到當鋪高高的櫃檯上,接過很少的幾個錢,然後再到米店去換回幾升米或者幾斤豆。

    由於支付不起學費,瞿秋白的弟妹們早已停學在家。妹妹軼群時常住到舅舅家中。弟弟雲白以入嗣六伯父,隨嗣母費氏住。景白則在宗祠後翻軒內,由母親授以《論語》、《唐詩》,景白有時不能復講或背誦,常常受到責罰。1915年夏天,瞿秋白在江蘇省立第五中學快要讀完本科的最後一年,家裡實在無法供給他學費,不得不停學了。瞿秋白體諒母親的困難,他雖然未能讀完中學,倒也並不感到怎樣的痛苦。但是,這對母親卻是一個極大的刺激。她對丈夫瞿世瑋的無學無識無能無術,心裡是不滿的,期望瞿秋白在學業和事業上有所成就,以振起瞿家的門楣。而現在她竟無法使兒子的學業繼續下去,這是怎樣的不幸啊!她總覺得做母親的對不起自己的愛子,時常歎息地對人說:「阿雙本來是可以造就的,弄得他連中學堂也沒有畢業,實在可歎!」

    典無可典,賣無可賣,借無可借,欠無可欠,瞿秋白一家真正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面對大量的帳單,母親無限傷心地對人說,要等到我七十歲,才能還清這些債啊!家道如此,自己又無能為力,瞿秋白痛苦極了。他時常想到清代常州名詩人黃仲則的兩句詩:「慘慘柴門風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這正是瞿秋白家庭和自己心境的寫照。1915年中秋節,這一天前來討債的人絡繹不絕,家中房門後粘貼的無法償還的帳單,已經有一寸來厚。這些債多半是秋白祖母生病時拖欠下來的陳年老帳。還有一筆是祖母逝世後買棺柩欠下的。討帳的人言辭峻刻,盛氣凌人,堵門逼索,遲遲不走。秋白的母親,只好再三道歉求情,婉言懇求他們再拖延幾天。可是,期限一到,又用什麼來還債呢?只好又是道歉求情。她每次把討帳人打發走,回到房裡,總是淚流滿襟,不勝悲楚。她曾經對人說過:「我只有去死,我不死,不會有人來幫助我,孩子就不得活」。1她看到眼前這些年幼的孩子,一個個啼饑號寒;她想到愛子瞿秋白由於貧困所逼,連中學也未能畢業,似乎是葬送了他的前途;而勢利的親友故舊,又在百般責怪她沒有侍奉好婆母(老人在這年陰曆九月初病故於杭州),沒有把家務管好,甚至連丈夫的無能也成了她的過錯。生活的煎熬,社會的摧殘,使她對未來已經完全絕望了,她不得不選擇了自殺的道路——

    1秦納敏:《秋白遺事》。無錫《工人生活》,1957年6月26日。

    臨近年關,瞿秋白得表姐夫秦耐銘1介紹,在無錫南門外揚名鄉江溪橋(舊名鑊子橋)楊氏義莊所辦的楊氏小學(第七國民小學),謀得一小學教師的位子。這時,一家大小,嗷嗷待哺,小學教師那一點微不足道的薪金,對於八口之家猶如杯水車薪,無濟於事。母親雖然已萌自殺之念,但對瞿秋白還是強顏歡笑地說:「阿雙有了事做,每月可得些錢,家用漸漸有希望了。」然而,她內心明知債券纍纍,債主每日催逼,年關又近,鄰居都在歡樂地準備年貨,而自己家中卻灶冷甑塵,一無所有,她是決心要捨棄兒女,離開人間了——

    1秋白大姨母阿敘,適常州楊森柏。森柏的父親楊見山頗有書名,死於清光緒末年。阿敘生女慶令,適無錫秦耐銘。

    1916年農曆正月初二日(陽曆2月4日),金衡玉催促瞿秋白到無錫走一趟,她說:「你去看看學校在哪裡?可不可住宿?以作開學準備。」她這樣做,是曉得瞿秋白機敏,恐怕自己準備自殺的意圖被兒子發覺,欲死不得,反不好看。瞿秋白走後,她沒有立即自殺。她還捨不得年幼的阿垚(八歲)、阿谷(堅白,五歲),但是,她又害怕瞿秋白就要由無錫歸來,不能再猶豫了。正月初五之夜,大雪紛飛,滿城響徹了爆竹聲。母親伏在瞿秋白書桌的煤油燈下,含淚寫了幾封請人代撫兒女的遺書,然後把剪下來的兩盒火柴頭,用燒酒和著吞服了下去。她步履蹣跚地走到兒子的床前,為阿垚、阿谷蓋好了衣被,俯下身親了親兒子們熟睡的臉龐。這時,大女兒軼群忽然醒來,她睜眼看了看母親,又翻身熟睡了。母親環視了一下兒女的睡態,就倒在自己的床上。天明時,軼群看到母親腹痛如絞,在床上亂滾,知已服毒。在鄰居資助下,急忙請來西醫急救,但是已經無效了。延至初六日(2月8日)晚,終於去世,享年四十有二,遺下六子一女。

    初七日上午,瞿秋白接到父親打來的電報,便與秦耐銘一起急忙從無錫趕回常州。在瞿氏宗祠側門前,他看見一堆燒化的東西,曉得事情不妙了。他急忙走進院內,父親啜泣著說:「人已經死了。」瞿秋白看到母親的遺書、剩下的火柴頭和母親慘白痛苦的臉,悲慟地撫屍呼喚母親,倒臥在床前放聲大哭,痛不欲生。為了安葬母親,瞿秋白到處奔走借債,典當衣櫃,購得棺木一具,草草將母親遺體收殮。因無錢買地安葬,瞿家將靈柩停厝於宗祠第三進西首的一間房中,靈台前供了一張母親的照片,幾縷香煙繚繞在靈前。母親的死,極大地震顫著瞿秋白的心弦。母親溫厚善良的性格,母親良好的文化修養,母親身上純真的愛,母親對兒女的教養和期望……這一切,是他永生難忘的。母親這樣的好人,把一切美好和幸福都給了別人,給了子女,而她自己卻成了窮困、勢利、誹謗折磨下的犧牲品,被這萬惡的社會的血盆大口吞噬而去。

    親到貧時不算親,

    藍衫添得淚痕新。

    饑寒此日無人問,

    落上靈前愛子身。

    這首《哭母》詩,表達了瞿秋白對母親的深情懷念和對那個不合理的世道的怨恨。

    母親自殺以後,瞿秋白的弟弟阿森(景白)和一位許氏阿媽,還留在宗祠。妹妹軼群同弟弟阿谷(堅白)往賢莊舅舅金聲侶家暫住1。過了幾年,1919年前後,軼群又偕阿森、阿谷往杭州四伯父瞿世琥家寄居。瞿秋白的父親瞿稚彬先是攜阿垚到武昌二姑母阿多處做帳房。二姑父周福孫是個大地主,不願收留窮親戚,厭惡之情溢於辭色。瞿稚彬受不了這種鄙視,遂偕阿垚往山東。先在堂弟、平原縣知事瞿世玖(瞿廷韶四子)處做幕客。瞿世玖因「官虧」逃走,瞿世瑋被拘禁。後來被釋放,流寓濟南,寄居於大明湖南岸百花洲畔一位好友王璞生家中,以教授繪畫餬口。從此再沒有回歸常州,於1932年病逝。阿垚幼有耳病,喪失聽覺,隨侍父親,打水、做飯、洗衣、縫補。父親死後,流落道觀中,人呼為「小道士」。後赴漢口,1936年死在那裡——

    1金聲侶原住常州城內大北門外斗巷,後遷回賢莊。

    瞿秋白把諸事安頓好,便獨自一人到無錫江溪橋楊氏小學去了。這個學校只有他一個教師。月薪十元。有學生幾十人,實行單級複式教學。因此,他是所有學生的共同教師。他教學認真,任勞任怨,國文、算術、音樂、圖畫各科均能勝任。學校設在楊氏宗祠內,四周都是農民的房舍。出校門,東行約二百步,是一條小河,叫做溪河,坐上小船,一天就可以駛到常州。學校的設備破敗不堪,且有幾個難馴的調皮學生,瞿秋白常常弄得很不愉快,絲毫感受不到工作的樂趣。他孤寂一人,目睹學校周圍地方惡勢力任意欺壓農民的情景,同時又牽掛著星散在各地的家人,思想上的苦悶是可想而知的。

    他後來回憶這一段經歷時,曾經寫道:

    後來我因母親去世,家庭消滅,跳出去社會裡營生,更發見了無量無數的「?」。和我的好友都分散了。來一窮鄉僻壤,無錫鄉村裡,當國民學校校長,精神上判了無期徒刑。所以當時雖然正是袁世凱做皇帝夢的時候,政治思想絕對不動我的心懷。思想復古,人生觀只在於「避世」。1——

    1《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第24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

    在無錫任教期間,瞿秋白的生活非常清苦。他每月薪金十元左右,省吃儉用,除了添置日用必需品和書籍,還需把一部分錢補貼弟妹們。他十分關心弟妹們的自學。妹妹軼群從杭州寫信來,他總是仔細地把信上的錯別字一一改正,然後寫信詳予指正,並囑咐她用功讀書。學校周圍都是農田村舍,課餘時瞿秋白常到田野散步,跟農民聊天,瞭解他們的疾苦。他平易近人,態度和善,很受群眾的歡迎。每當過節,群眾總要請他吃糕餅糰子。這時,他心中的苦悶會被沖淡一些。

    悲慘生活的經歷,使得即使是處於「避世」狀態的瞿秋白,也沒有停止對人生道路的思考和探索。1916年清明時節,他由無錫回到常州宗祠看母親的靈柩。小時的朋友來看他,他悲傷地吟誦了上面那首《哭母》詩,然後說:

    母親自殺後,我從現實生活中悟出一條真理,當今社會問題的核心,是貧富不均。自古以來,從沖天大將軍黃巢到天王洪秀全,做的都是「鏟不均」。孫中山提出的「天下為公」,也是為了平不均。可見改革當今社會,必須從「均」字著手。1——

    1《黨史資料》叢刊第1輯,第91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出版。

    暑假,瞿秋白辭去無錫楊氏小學的教職,回到了常州。在北門外通江橋小皮尖村舅家金聲侶處小住,並曾與阿森弟及阿媽許氏三人住在宗祠為母親守孝。荒祠冷煙,生活十分清苦艱難,有時連蠶豆菜粥都難以維持。他寫信給在武漢的堂兄瞿純白,準備走出故鄉,在外地重新獲得學習的機會。

    告別

    這一年,即1916年,瞿秋白已滿十七週歲,少年時代不是在金色的,而是在黑灰色的顛危簸蕩中逝去了,結束了。他已經跨進了青年時代。

    故鄉,家庭,給予這位年輕人的是些什麼呢?他自己所做的並非答案的回答是:

    慘酷的社會,好像嚴厲的算術教授給了我一極難的天文學算題,悶悶的不能解決;……1

    回首往事,不能不說故鄉是美麗的,家庭也有過溫暖,然而它留給瞿秋白的是自那以後二十年溫馨的舊夢。

    我幼時雖有慈母的扶育憐愛;雖有江南風物,清山秀水,淞江的鱸魚,西鄉的菘菜,為我營養;雖有豆棚瓜架草蟲的天籟,曉風殘月詩人的新意,怡悅我的性情;

    雖亦有耳鬢廝磨噥噥情話,亦即亦離的戀愛,安慰我的心靈;良朋密友,有情意的親戚,溫情厚意的撫恤,——現在都成一夢了。2——

    12《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第15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

    何以都成一夢了呢?這夢,是如何釀成的?這夢又是同那個「極難的天文學算題」相連的。只是過了五年以後,當他開始學習馬克思主義學說,並試圖用這一思想武器來觀察和研究社會人生問題的時候,才作出了一個初步的答案:

    「人生都是社會現象的痕跡,社會現象都是人生反映的蜃樓。」社會吞沒了一切,一切都隨他自流自轉。……

    中國社會組織,有幾千年惰性化的(歷史學上又謂之遲緩律)經濟現象做他的基礎。家族生產制,及治者階級的寇盜(帝皇)與半治者階級的「士」之政治統治包括盡了一部「廿四史」。……最近一世紀,已經久入睡鄉的中國,才矇矇瞳瞳由海外燈塔上得些微光,汽船上的汽笛喚醒他的癡夢,汽車上的輪機觸痛他的心肺。舊的家族生產制快打破了。舊的「士的階級」,尤其不得不破產了。畸形的社會組織,因經濟基礎的動搖,尤其顛危簸蕩紊亂不堪。

    我的誕生地,就在這顛危簸蕩的社會組織中破產的

    「士的階級」之一家族裡。……於是痛,苦,愁,慘,與我生以俱來。我家因社會地位的根本動搖,隨著時代的潮流,真正的破產了。……

    我幼時的環境完全在破產的大家族制度的反映裡。

    大家族制最近的狀態,先則震顫動搖,後則漸就模糊澌滅。我單就見聞所及以至於親自參與的中國垂死的家族制度之一種社會現象而論。只看見這種過程,一天一天走得緊起來。好的呢,人人過一種枯寂無生意的生活。壞的呢,人人——家族中的分子,兄弟,父子,姑嫂,叔伯,——因經濟利益的衝突,家庭維繫——夫妻情愛關係——的不牢固,都面面相覷戴著孔教的假面具,背地裡嫉恨怨悱詛咒毒害,無所不至。「人與人的關係」已在我心中成了一絕大的問題。人生的意義,昏昧極了。我心靈裡雖有和諧的弦,彈不出和諧的調。……

    ……我的心性,在這幾幾乎類似遊民的無產階級

    (lum-penproletariat)的社會地位中,融陶鑄煉成了什麼樣子我也不能知道。只是那垂死的家族制之苦痛,在幾度的迴光返照的時候,映射在我心裡,影響於我生活,成一不可滅的影像,洞穿我的心胸,震顫我的肺肝,積一深沉的聲浪,在這蜃樓海市的社會裡;不久且穿透了萬重疑網反射出一心苗的光焰來。1——

    1《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第13—15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出版。

    這一席飽含情感又富於理智的話,可以看作是瞿秋白對他的少年時代所處的社會、家庭,以及對人生道路進行探索的總結。

    他正是帶著這一人生的「絕大的問題」,也帶著這「一心苗的光焰」,告別故鄉家園,告別逝去了的少年時代,開始了他衝破「萬重疑網」,砸碎「心靈的監獄」的新的旅程。1916年12月,瞿秋白離常州,前往華中重鎮——武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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