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秋白——從書生到領袖 正文 一、故鄉與少年
    中吳要輔

    1899年1月29日,下午五、六點鐘光景,瞿秋白誕生在江蘇省常州府城1。常州府治設在首縣武進,因此,也可以說瞿秋白是江蘇省武進縣(今常州市)人——

    1民國二年重修《瞿氏宗譜》卷六城西世考二:「懋淼,行一,世瑋長子,嗣世璜。中學堂肄業。光緒戊戌十二月十八日申時生。」

    常州歷史悠久,春秋時屬於吳國,叫延陵邑。秦代設置延陵縣,漢代改稱毘陵。晉代分置武進縣,改毘陵為晉陵。梁代改武進為蘭陵。隋代改稱常州,後來又改為蘭陵郡。唐代設置武進縣,又設常州管轄武進縣。宋代稱為常州毘陵郡。元代稱為常州路。明代初年稱常春府,改晉陵為京臨,改武進縣為永定,後又改常春府為常州府,並京臨於永定,再改永定為武進。清代分置陽湖縣。民國初年廢置常州府,將陽湖縣併入武進縣,別稱蘭陵或毘陵。《紅樓夢》第一百二十回,賈政從金陵回家途中,遇見出走後的寶玉的毘陵驛,就是這個地方。

    瞿秋白誕生時,常州城廂分屬武進、陽湖兩縣管轄,武進縣的衙門設在西半城,陽湖縣的衙門設在東半城。武進縣署西北,緊靠著高大城牆下的鳳尾墩,就是重門疊障,氣象森嚴的常州府署衙門。這府署衙門前面華麗的牌坊正中,懸掛著一塊巨大的橫匾,寫著「中吳要輔」1四個大字。

    常州確實是一個重要的地方。它北面環控滾滾東流的長江,南面含抱著澄碧清澈的滆湖,東南佔據了煙波浩渺的太湖的一角,把風景優美的馬跡山劃入了自己的區域。沿湖臨江的地方,汊港分岐,溝渠縱橫,河網密佈。這裡,氣候適宜,雨量充沛,土地肥沃,物產豐饒,是我國著名的魚米之鄉。常州是歷代的財賦重地。在清代,它仍然是對國家賦稅貢獻最重的地區之一,所謂「江南財賦甲於天下,蘇松常鎮課額尤冠於江南」2。常州北臨鎮江、揚州、南京,南接無錫、蘇州、上海,大運河的江南段,由西而東穿城而過,因此它又是交通南北的要津。後來上海到南京之間的滬寧鐵路通車以後,常州就成為滬寧路集散轉運的中心了——

    1舊稱丹陽、常州、蘇州為三吳,常州居間,故稱中吳。

    2清康熙十九年,江南巡撫莫天顏奏折。

    號稱「財富之區」的江南,是以「人文淵藪」而著稱於史冊的。以清朝統治時期來說,常州一地先後出現了一批名揚海內,蜚聲文壇藝苑的文人學士。如文學方面,有以惲敬、張惠言為宗師,與桐城派相對壘的陽湖派。張惠言又是常州詞派的創始人。駢文家洪亮吉,詩人黃仲則、趙翼,俱屬一代名家。有詩集刊行的常州詩人,清光緒前有三百四十三人。又如繪畫方面,惲南田的沒骨花卉,往往用水墨淡彩,清潤明麗,自成一格,有惲派之稱(亦稱常州派、毘陵派)。與王原祁、王時敏、王翬、王鑒、吳厲為六大家,謂之「四王吳惲」。等等。

    這些文人多半生在清朝前期,主要是在乾隆、嘉慶兩代。因此,可以說常州是清乾嘉時代的文化中心地之一。對常州文風之盛,龔自珍稱譽說:「天下名士有部落,東南無與常匹儔」。清乾隆皇帝弘歷六次南巡,每次都經由常州,或在此駐蹕,除了因為常州是通往姑蘇的必經之地外,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它在學術文化上的重要地位。

    瞿秋白出生的年代,是中國內憂外患交相熬煎的年代。清朝政府昏庸腐朽,國勢極端衰敗,帝國主義瓜分狂潮兇猛地衝擊著中國。嚴酷的現實,激起了中國人民愛國反帝的同仇共憤,奮起救亡圖存。就在瞿秋白誕生前四個月,1898年9月28日,資產階級改良派的維新變法運動,以譚嗣同等「戊戌六君子」殺身成仁而告失敗。資產階級的改良主義無法抵禦帝國主義的侵略,人民大眾便實行武力排外主義來拯救中國。這就是興起於中國北方的義和團「扶清滅洋」群眾運動。它以阻止帝國主義瓜分中國的不可磨滅的功績而載入史冊。義和團在反侵略戰場上捨生赴死,前仆後繼,充分表現出中華民族不屈不撓、堅毅不拔的革命精神。但是,自發傾向十分突出的義和團,沒有明確的綱領,缺乏統一的組織,不可避免地被中外反動派聯合絞殺了。從1901年到1911年的十年間,以孫中山為代表的資產階級革命派,進行了積極的宣傳、組織工作,發動了大大小小的武裝起義。1911年武昌超義爆發,延續了數千年的封建皇權政治從此垮台。然而,帝國主義假手於袁世凱的北洋軍閥,繼續侵略和奴役中國,中國社會更加黑暗和落後,中國人民的生活更加悲慘和苦難。瞿秋白的整個少年時代,就是在這樣的時代度過的,他的故鄉、家庭和個人生活,深深地印上了這個黑暗時代的烙痕。

    天香樓·家世

    瞿秋白出生的青果巷,位於不大規整的常州府城東南角的廣化門內。由天禧橋向北不遠,有一條東西方向的小巷,在約有半里多遠的巷路上,鋪著一塊塊長條石板,顯得整齊而潔靜。巷內有不少高大古老的石庫門宅第,其中一座坐北向南的深宅大院,就是青果巷八十六號的瞿宅——八桂堂。這座宅子分東西兩院,前後共有五進。大門開在西院,東院辟側門,都面臨青果巷;另有一後門位於東院東北角,面向雪洞巷。走進大門,第一進是門房。第二進是轎廳,專供停歇自家和往來賓客的坐轎。西院第三進是一座構築精巧、富麗堂皇的楠木大廳。上方懸著橫匾,廊柱上掛著聯語。廳前十八扇扉門,雕制精巧,窗欞全用螺鈿鑲嵌。廳中屏門上懸「百鳥朝鳳」中堂,旁掛對聯。東西兩壁,掛滿山水、花鳥條幅。廳內高掛著一排六盞玻璃宮燈。瞿氏堂名原叫瞻遠堂,後來因為在楠木大廳堂前、堂後各植桂樹四株,共八株,「八桂堂」因此得名。廳堂前面是一條走廊,圍著精雕細鏤的短矮的欄干。大廳後面是穿堂,天井裡一叢翠竹隨風搖曳,幾株臘梅枝杈橫伸,與玲瓏剔透的假山石相映成趣,景致宜人。穿堂兩邊的門窗裝有五顏六色的玻璃,光彩四射,很是好看。大廳西側,有一個小小的花園,紅梅,紫籐,春蘭,秋菊,花開四季,芬芳馥郁,香氣襲人,沁人心脾。園牆上嵌鑲著一塊石刻的草書「明月廊」橫匾。園中雜草蔓生,小鳥飛潛,又是一番景色。明月廊書齋就設在這園裡。東院第四進是一幢五開間的兩層高大的樓房。正中是堂屋,有扶梯可供登樓,堂屋兩側是臥室。樓前有走廊,天井裡的花台上植有芍葯、鳳仙、雞冠、牽牛花和薄荷葉。樓窗高大,陽光射入,滿室生輝。底層整排門扇的木框上面,雕鏤著葡萄松鼠,細膩生動,工藝水平頗為高超。因為樓房一年到頭籠罩在蘭、桂、菊、梅各色花木的濃芳奇香之中,又是內眷所居,就取了一個秀美雅致的名字,叫「天香樓」。

    瞿秋白就誕生在天香樓內。他是這家的長子。瞿家是一個大家族,瞿秋白在族中屬於老二房一支內四房的第十六世懋字輩,初名懋淼,號熊伯(亦署雄魄)。因為髮際有兩個旋心(俗稱雙頂),父母就給他取了一個奶名叫阿雙。秋白小學及中學初期,學名就叫瞿雙,別號瓠舟、鐵柏、鐵梅,又作滌梅;後來,改名為瞿爽,或作瞿霜,同時又改號秋白。

    瞿秋白在十三歲前後,曾經寫過一首詠菊詩:

    今歲花開盛,

    宜栽白玉盆,

    只緣秋色淡,

    無處覓霜痕。1

    這首詩中,嵌入了他的名號:霜、秋、白三字。瞿秋白在三十六歲臨難以前,在汀州獄中,又寫了一闋《卜算子》詠梅,有句云:

    一任風和雨,

    花落知春殘;

    待到明年春再來,

    應有香如故——

    1瞿世瑋語詠菊詩云:「怎麼秋色淡,怎麼無處覓霜痕?把秋白的秋字、瞿霜的箱字,都寫了進去,而且是淡而無處尋覓,充滿著不吉利語,恐怕是兒不得善終了。」世瑋喜星相之學,故有是語。金衡玉則稱讚此為好詩。據羊牧之回憶錄。

    從這些詩詞中可以看到,瞿秋白喜愛傲霜的秋菊,也喜愛耐寒的春梅。他把原來的名字瞿雙,改作瞿霜,即取菊花傲霜的精神;自署別號鐵梅、滌梅,則取梅花耐寒的風格。

    據民國重修《瞿氏宗譜》,瞿家先世居湖北黃梅,宋代南遷至吳越間,定居於虞山(今常熟)。明初,虞山瞿氏一支遷荊溪(今宜興)。明中葉成化年間,由荊溪再遷至於晉陵(武進)。明朝末年,在廣西英勇抗清壯烈死難的名臣瞿式耜,屬虞山本支,與晉陵第五世祖瞿士達(字元亮,號芝逵,宗譜稱芝逵公)同為明萬曆丙辰進士。「晉陵瞿氏明季巨富,號瞿半城。西郊有覆街屋,至今猶稱瞿家棚。武進縣倉廒則瞿氏之倉廒也。」1「祖孫,父子,兄弟,叔侄,世世科名,兩朝勿替,迄於今已數百年簪纓不絕」2。清代,「自世祖以來至今,奕奕縉紳,蟬聯八代,……蓋相繼為士大夫者十餘世矣。」3晉陵瞿氏傳至十三世,瞿秋白的曾祖父瞿錫保(申之),是道光丁酉順天鄉試舉人,揀選知縣。叔祖父瞿賡甫(廷韶、舜石),同治庚午舉人,在湖北為官三十餘年,曾經參與鎮壓捻軍起義,輔佐張之洞辦理新政。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升授湖北按察使、布政使,赴京師陛見。瞿秋白的祖父瞿貞甫(廷儀、酉同)跟隨賡甫擔任文案,清朝政府也授給他一個「奉政大夫」的五品官銜。貞甫死得很早。瞿秋白的大伯父(通常習慣地稱他為四伯父,在堂兄弟間排行第四)瞿世琥(世瑄、薛齋),是貞甫的長子,附貢生出身,清朝末年歷任浙江省桐鄉、山陰、常山、長興、黃巖、嵊縣等縣知縣,民國時仕江蘇省丹陽、泰興等縣知事,後來因為失職被罷去官職。據說是由於屬下的一個官吏偷蓋知縣關防,私自放走了犯人;實際上是因為瞿世琥居官比較清正,不善於也無意於向上司行賄阿諛,所以被排擠了下來。晚年只在錢塘尹衙門做過一次書辦的小吏。瞿世琥很喜歡瞿秋白,尤其賞識他的聰敏好學。瞿世琥常常對人說:「秋白,吾家之千里駒也。」後來對瞿秋白資助、提攜甚多的堂兄瞿純白(常),就是瞿世琥的長子——

    13民國二年重修《瞿氏宗譜》卷十一。

    2同上,卷二。

    瞿秋白的父親瞿稚彬,名世瑋,號一禪,道號圓初,以字行。行四又行七,家裡人都稱他為「七少爺」,外邊人則尊稱他為「瞿七爺」。他有一個虛銜「浙江候補鹽大使」。生於光緒元年一月初六日(1875年3月13日)。少年時在賡甫的湖北官署內住過一段時間,學過劍術之類。瞿稚彬居家無所事事,在優裕的生活環境中,自幼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樂得安逸,淡於進取,日常騎馬擊劍,偕友出遊,或以呼盧喝雉來排遣時日。後來染上了鴉片煙癮。他很少在書卷上下功夫,但很喜歡繪畫,學習清初的「四王」,特別崇尚其中的王翬(石谷),頗得其古樸清麗深秀的風致。他的畫多半是畫山水,如「杏花春雨江南」,「洞庭春色」,「山居圖」,「歲寒圖」1等,用筆、意境都還不俗,得到時人的好評。瞿稚彬信奉道教,對黃老之學很有興趣。因為瞿貞甫早逝,瞿稚彬跟隨自己守寡的母親住在外祖父家中,即常州西門織機坊星聚堂莊家。莊氏的父親、即瞿稚彬的外祖父莊士全,字以蕙,舉人出身,歷任直隸大名等縣知縣。瞿賡甫長期做官,宦囊豐滿,就在常州大興土木,建造了豪華的宅第八桂堂。但瞿賡甫的家眷隨他在湖北任所,八桂堂造就以後,不願空鎖,就叫侄兒瞿稚彬、瞿秋圃(世珪,廷韶次子)幫同經營料理。不久,瞿秋圃出仕江西銅元局總辦,攜眷旅居江西贛州,此宅就由瞿稚彬照料了。因此,瞿稚彬就和母親莊氏從星聚堂搬到八桂堂居住。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瞿稚彬二十三歲。

    這一年他和金衡玉在江陰縣賢莊舉行婚禮——

    1「洞庭春色」題稱「庚午上已仿耕煙散人」;「山居圖」題為「辛亥小春法耕煙為耐銘賢甥倩寫」。耕煙散人,王翬別號。

    瞿秋白的母親姓金,名璇,字衡玉,生於光緒元年八月二十八日(1875年9月27日)。原住江陰縣西鄉大岸上村,後遷賢莊,距常州城不過幾十里路。金家祖籍安徽旌德縣。衡玉的父親金城,字心薌,曾經做過清朝廣東鹽大使。金瞿兩家聯姻,可說是門當戶對,雙方都是世代相繼的官宦望族,在地方上都稱得上體面人家。可是,衡玉和稚彬卻判若兩人。比起終日賦閒,無所事事的丈夫來,衡玉在學識修養和理家才幹上,都高出稚彬一大截。衡玉是金家的次女,極受父母家人的鍾愛。她自小聰明伶俐,又愛讀書,文史詩賦都有修養,未出嫁時,已會做詩填詞,並能寫得一手工整娟秀的小楷。衡玉嫁到瞿家以後,也得到婆母的喜歡,老太太常常在人們面前誇讚自己的兒媳婦有學問,說:「如果稚彬也能像我家媳婦那樣有學問,考科甲就很容易了。」衡玉心地善良,性情溫和,人又勤快能幹;並以助人為樂,尤其願意幫助窮人,就是在以後家境困難的時候,她也還常常竭盡綿薄之力去幫助窮苦的鄰居。

    瞿秋白出生以後,母親又連續生了妹妹群群(軼群,小於秋白一歲,1900年生),二弟懋焱(雲白,1902年生),三弟懋森(景白,1906年生),四弟懋垚(垚白,1909年生),五弟懋鑫(阿鑫,1912年生),六弟懋穀(堅白,1913年生),另外還有妹妹紅紅早殤。

    瞿秋白的性格,在很大程度上和母親相近。在感情上,他與母親比與父親親密得多。在同情受苦人,特別是在文學愛好這件終生使秋白十分嚮往而又十分苦惱的重大事情上,他從小受母親深刻的影響。金衡玉除了用慈愛和溫情的羅網,緊緊裹住孩子幼稚的心靈外,特別注意向兒子灌注對文學的酷愛。瞿秋白幼年時,母親就教他背誦唐詩,有時晚上睡在床上還要兒子大聲地背誦。瞿秋白有極好的記憶力,在母親口授言傳之下,很快就背熟了許多唐詩名句,如李白的《靜夜思》,孟浩然的《春曉》,孟郊的《遊子吟》等等。

    瞿秋白小時候,父親教過他畫山水畫,六伯父世琨(逖儔)善於篆刻,常常教瞿秋白學習金石篆刻。可以說,自幼年起,秋白就受到了良好的藝術教養。金衡玉生前總是為自己沒有使瞿秋白讀完中學得到深造而悔恨不已,而其實瞿秋白後來成為具有濃厚的文學藝術氣質的人,正是家庭、主要是母親諄諄教導,潛移默化的結果。是母親給了瞿秋白一把打開文學藝術宮殿的鑰匙。有了這把鑰匙,他就能通向文學藝術創造之門了。令人惋惜的是,瞿秋白早年獻身革命,他只走進了這文學藝術之宮的門扉,沒有來得及全面地發揮他的天才,就過早地犧牲了。

    星聚堂·私塾

    瞿秋白四歲時,1903年7月,在湖北做官的叔祖父瞿賡甫去世了。賡甫的家眷帶著他的靈柩回到常州八桂堂。這樣,在同年冬天,瞿稚彬只得同母親莊氏、妻子金衡玉和年幼的兒子瞿秋白,從八桂堂又重新搬回了星聚堂。

    星聚堂也是一個大宅,從大門到後宅的九皋樓共有五進房屋。九皋樓是座轉樓,上下共十間,中間六間為正樓,兩旁的稱作廂樓。正樓和廂樓之間有一塊用石板鋪面的小天井,瞿稚彬一家搬來後,就住在正樓的底層。瞿稚彬夫婦住一間,瞿稚彬的畫室佔一間,瞿秋白和弟弟們住一間。

    1904年,瞿秋白五歲,到星聚堂舅父莊怡亭坐館的莊氏書館裡讀書。書房設在九皋樓前進的西側的一個大房裡。這進房屋共有七間,居中三間叫做新廳,新廳西邊一間就是書房。這間房在牆上開了扇單門,北牆上是六扇格子窗,窗下放一張不大的四方木台,這就是莊怡亭先生的書案。私塾裡總共有八九個學生,他們的座位全排在莊先生書案的右側,面東而坐。瞿秋白的座位緊挨著莊先生的書案,是一張有兩個抽屜的長方桌。桌面上放著筆墨紙硯和蒙童讀本,桌後是一張老式的靠椅。

    書房的前面有一方不大的天井,是孩子們活動的園地。天井裡面種植著月季、秋葵等各種各樣的花木,都是孩子們自己栽種的。每當休息的時候,孩子們用噴水壺給花木澆水,或者培土和整枝。在書房窗下離牆幾步遠的地方,瞿秋白手植了一株桂花,每天他都按時來澆水。

    莊怡亭先生年紀很輕,只有十八歲,還是第一年坐館。莊先生身體瘦弱,面有幾點麻子,但不失嚴師風度,對塾生的要求是相當嚴格的,除了規定的休息時間外,塾生們不得隨便走出書房,否則要受到責罰。

    書館的功課,一開始是識字,接著讀蒙學課本如《百家姓》、《神童詩》等。瞿秋白在入學之前母親曾經教他識字,所以先生一教,很快就學會了;有的字先生還沒有教,他已經會讀會寫了。瞿秋白入塾第一天,莊先生教了八個字:「聰明伶俐,青雲直上」。這是瞿秋白在家中就學會了的字。放學回家,他跑到母親面前,一邊寫給母親看,一邊得意地說:「早已曉得了。」

    每天早上,瞿秋白穿一件洗得潔淨的半新的藍色竹布長衫,有時也罩上一件玄色的舊馬褂,背一個暗綠色的書包走進教室。他給先生施禮後,就在自己的座位上正襟危坐,靜悄悄地讀書。讀熟了就背誦給莊先生聽,背對了,先生在書上首用紅筆勾一下。接著就是聽莊先生講書,講過以後又是讀書,從下午一直要讀到晚上放學。讀書的時候,塾生們放開喉嚨,學著莊先生的聲調,讀得抑揚頓挫,暢快熱烈。這時,書聲琅琅,九皋樓裡的人都聽到了。

    私塾讀書只有暑假、寒假,平時不休星期日。每逢農曆的重要節氣,如清明、端陽、中秋、冬至等,照例是要放假的。這時,塾生們要給莊先生送肉、魚、蛋、糕等禮物,或者恭請莊先生到自己家裡飲宴一番,這叫作「請先生」。

    每逢放暑假的時候,瞿秋白就要隨母親到鄉下的大岸上村外祖母家去住幾天,或者到賢莊的大姑母家去玩幾天。賢莊,對於瞿秋白的少年時代的生活和思想的影響是深刻的。這一點,我們將在下面詳細敘述。

    星聚堂的夏天相當熱。吃過晚飯,瞿秋白常常和鄰居的小朋友們在一起,圍坐在天井裡的圓桌旁納涼。母親金衡玉坐在孩子們身邊,搖著一把扇子,一邊替他們趕蚊子,一邊給他們講故事。有時候她叫大家猜謎語,或者教瞿秋白背誦唐詩。孩子們最喜歡聽《聊齋》的故事,母親常給他們講《鼠戲》、《狐嫁女》、《種梨》等等。瞿秋白非常喜歡聽《種梨》。這是一篇諷刺吝嗇的賣梨人的故事。一位神奇的老道士用仙法種梨,片刻就把那個高價賣梨的吝嗇人的一車梨分給大家吃掉了。瞿秋白和小朋友們都喜歡這位豪俠仗義的老道士,而厭惡那個貪婪的賣梨人。此外,對於《聊齋》裡那個聞歌起舞獻藝的老鼠精,能夠千里之外攝取金盃的狐狸,他們也聽得津津有味。除了《聊齋》故事,母親還常常給孩子們講一些別的故事。一次,她講《孔雀東南飛》故事,瞿秋白聽完說:「焦仲卿劉蘭芝夫妻感情那麼好,為什麼婆婆不要她?真是太可惡,惡婆婆!」一次,母親講《木蘭辭》故事,瞿秋白天真地問道:「木蘭是個女子,怎麼會裝扮成男子,在軍中十多年人家認她不出來?我不相信。」常州是太平天國佔領過的地方,後來被清朝和外國反動軍隊聯合攻破,金衡玉也常常講些太平天國的故事。當時,太平天國起義者的形象雖然往往被人們醜化了,但是,瞿秋白對那些英勇反抗清朝統治,為窮苦百姓拚死打天下的「長毛」,卻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和崇高的敬意。

    冠英小學

    瞿秋白在九皋樓讀了一年多私塾,到1905年,他六歲的時候,就到剛剛建立的冠英小學堂讀書去了。

    冠英小學堂離星聚堂不遠。在星聚堂所在的織機坊前面,隔著一條大街有一條寬二丈左右的小河,叫廟沿河。河上有幾座橋,靠近織機坊左邊的叫覓渡橋,右邊的叫甘棠橋。過了覓渡橋,再沿河岸往右走不遠就是冠英兩等小學堂(今覓渡橋小學)。當時,學校分高等和初等兩級,共有學生八十七人。其中,高等分甲、乙兩班,共五十五個學生;初等只有一個班,有三十二個學生。秋白讀的是初等。

    冠英小學堂,最初設在原冠英義塾,借鄰宅隙地為操場。繼則借覓渡橋北莊三賢祠,又借東鄰瞿氏宗祠為東三齋教室。後來宗祠回索,於是撥城西察院舊基出售,用這筆款贖回祠後隙地建築教室。教室的房屋是一座九開間的平房,房中間是一條走廊與後院相通,走廊兩邊各有兩個教室;三棵梧桐樹並排聳立在教室的北面。教室前面是個比較大的天井,學生下課後就在天井中玩耍。

    冠英小學堂堂長莊苕甫,名鼎彝,以字行。他雖是舉人出身,但頗有維新思想,矢志改革教育。他定校名為「冠英」,取「冠乎群英」之義。學堂有《校歌》、《春季旅行歌》、《春秋季運動會歌》等,歌詞內容反映了辦學者追求新思想,培養新少年的遠大抱負。《校歌》號召學生要在歐風美雨的衝擊中,為振興老大的中國貢獻力量:「歐風美雨,飛渡重洋,橫來東亞兮。睡獅千年,誓將驚醒兮。大有為兮,冠英學生兮。」《春季旅行歌》云:「方春之時作旅行,足力更奮迅,名區勝地恣遨遊,處處好印證。花花草草有精神,鶯燕都成陣。少年世界春世界,努力向前行。」《春秋季運動會歌》云:「天擇由來因物競,運動要競爭。勝固可喜,敗欣然,都是弟兄們。勝不相讓,敗相救,團體要堅韌。合群起兵視此行,勗哉我學生。」這兩首歌都宣傳團結互助,奮進不止的精神。

    在教學方法上,學堂反對舊書院私塾死讀死記的方式,注重科學實驗。教師在瞿秋白這一班講生物時,當堂解剖小狗,指點內臟器官的結構和位置。瞿秋白看後對同學說:「古人常說良心要放在當中,可見他們並不知道心是在胸的左側。」瞿秋白在學堂裡讀了四年,他讀書用功,成績優良,是一個聰敏老實,深受師長和同學稱讚的好學生。

    在冠英小學堂,瞿秋白和同學們經常聽到老師講些常州的歷史掌故。例如,宋朝末年,蒙古大軍打到常州,燒殺搶掠,城市屋宇全部被焚燬,僅僅留下城外的十八戶人家,史稱十八家村。明代末年,常州奔牛鎮出生的美女陳圓圓是吳三桂的愛姬,後來被闖王李自成麾下的大將劉宗敏搶去,吳三桂一怒之下竟引清兵入關。再如,太平天國末年,常州是被李鴻章僱傭的洋槍隊攻破的。老師講述的這些歷史故事和民間傳說,富有文學色彩,對於肯思索的孩子們,具有很好的啟迪作用,增加了他們觀察世界、認識社會的能力。據瞿秋白童年的摯友羊牧之回憶,有一次瞿秋白在學校裡聽老師講胭脂井的故事,他回來說:「五代時期,南唐的金陵(南京)有個李後主,宋兵打來破城入宮,李後主就把妃子藏在後宮的枯井中,後被宋兵捉住。寫『簾外雨潺潺』的李後主,竟投降了趙匡胤。還有三國時諸葛亮做他丞相的劉後主,後來也投降了魏國司馬昭。這些後主,有的詞雖然寫得好,但他們都不過是亡國之君。」

    儘管小學生活在任何人的一生中都是值得懷戀的,但瞿秋白從小學開始,日趨沒落和衰敗的家庭生活,已經使他逐漸變得沉默和悒鬱了。

    瞿秋白的祖母原來由稚彬贍養,但稚彬既不做官,又不事生產,經濟上沒有分文的收入,家中生活全部依賴在杭州做官的四伯父世琥接濟。但是,四伯父為官兩袖清風,有限的俸祿,負擔不了兩地的生活,所以不久便把瞿秋白的祖母從常州接到杭州去,從此,瞿秋白家中的這一經濟來源斷了。雖然賢莊的姑母家還時而供給一些米、柴,但瞿秋白家中的生活已經大不如前了。

    生活的困難,使得瞿秋白的精神相當苦悶,總是悒鬱寡歡。他終日沉默寡言,埋頭讀書。除了學堂的規定功課以外,他還抽時間廣泛閱讀他所能得到的古典文學作品。

    有一次,大概是瞿秋白九歲的那年農曆春節,父親買了一本《繡像三國演義》給他。他在走廊上翻看書上的繡像,看得正起勁的時候,忽然聽見屋中嘩啦一聲響,整桌的碗盞都打翻在地了。接著,聽到父親瞿稚彬的怒罵聲:「混帳東西,辦他!拿我的名片,送他到衙門裡去!」

    在黑暗的中國,即使是僅僅有著虛銜的士紳,也可以勾結官府,橫行鄉里。瞿稚彬雖然不是那種壞人,與官府也沒有太深的關係,但是,單憑著他的一張印有「候補鹽大使」虛銜的大紅名片,也足以使窮苦百姓遭到官府的鞭笞。後來,瞿秋白果然聽到那個被送去的人被衙門打了二十大板。這件事,使瞿秋白非常奇怪:隨便拿一張大紅名片,就可以使官府打人,這算是什麼道理?這件事使他懂得了:為富人撐腰的官府,不過是專門為著欺壓和凌辱窮人們而設的。這時,他再去讀《三國演義》中《張翼德怒鞭督郵》那一回,就覺得很解氣。對於張角兄弟的謀反,瞿秋白也理解了:既然你們要打窮人的屁股,窮人自然就要造反,有什麼理由要叫人家「黃巾賊」呢?

    同學中的楊福利,是瞿秋白三弟景白奶媽的兒子,比瞿秋白大兩歲;金慶鹹是瞿秋白的姑表兄。三人學《三國演義》中桃園三結義故事,各取別名,結為兄弟。楊福利居長,號霽松;金慶鹹號晴竹,居次;瞿秋白居末,號鐵梅。

    常州中學

    1909年,瞿秋白十歲。這一年春天,他從冠英小學堂初等班畢業,在家中自修。秋天跳級考入了常州府中學堂預科。翌年轉入本科。同校學生張復,就是後來的中國共產黨最早的黨員之一、廣州起義的領導者張太雷。

    常州府中學堂,座落在常州城東門內玉梅橋護國寺舊址。1905年由常州府和府屬八縣(武進、陽湖、金匱、宜興、荊溪、江陰、靖江、無錫)共籌資金興辦,1907年正式開學。1913年改名為江蘇省立第五中學。這是當時常州唯一的一所新式中學校。校內設備比較完善。有可容納數百人集會的禮堂、數百人住宿的學生宿舍,此外有圖書館、實驗室、標本室、風雨操場等。校東南部為露天大操場,倚東城牆,牆外就是著名的天寧禪寺,暮鼓晨鐘,清晰入耳。校內西部辟一小園,名為西園,有亭石花木之勝,園北設音樂教室,漫步其間,時聞琴聲、歌聲、書聲相應和。

    中學堂分為預科、本科兩級。開辦時僅一百八十餘人。本科之外,附設師範科。民國初年改清末學制五年為四年,附設高等實業科及簡易師範班。學堂課程很多,如第三學年每週授課安排為:修身一,講經讀經九,國文五,外國語八,歷史二,地理二,算學(代數、幾何)四,博物二,圖畫一,體操一,兵操一,學生課業負擔很重。常州府中學堂於教學之外,還重視課外活動,而且多種多樣。學堂以學生膳費節餘設置遊藝部,內設圖畫、篆刻、昆曲、軍樂、柔術、標本、園藝、測量、地圖繪製、攝影、手工、拳術、體操、擊劍、英語、演說,等等。學生可根據自己愛好自由參加。

    瞿秋白入學不久,1909年11月間,校慶兩週年,舉辦學生成績展覽會,同時展出學生參加課外活動作出的各種手工、繪畫、篆刻等。1910年8月,全校學生赴南京參觀南洋勸業會的展覽。會上常州府中學堂的展品甚多,引人注目。學生們遊覽了明陵等名勝。1911年春,全校學生、教職員等四百五十多人,乘火車到無錫惠山旅行一日。同年10月辛亥革命發生,學校暫時停課,成為駐兵場所。直到1912年4月才復課。同年10月,全校師生乘船赴宜興旅行,參觀了蜀山、丁山的陶場,遊覽了張公洞。1914年6月10日,全校學生坐船赴上海參觀展覽會。常州中學(辛亥後改稱江蘇省立五中)有八十多件展品被選送巴拿馬萬國博覽會展出,其中有瞿秋白製作的展品。

    瞿秋白的興趣在於文科,他喜歡讀歷史和文學書籍,特別喜歡野史、軼聞,其中記載著帝王的腐敗,官府的橫暴,民間的疾苦,以及群眾的反抗鬥爭。這些書在當時是被列為「禁書」,或者是被稱作無聊的「閒書」而嚴厲禁止學生閱讀的。

    瞿秋白的叔父家中藏書很豐富,有正史、野史、稗史,並且有太平天國的書籍。瞿秋白讀後,曾在史書上寫眉批痛詆投降清兵的明朝大臣洪承疇。他還經常與老師和同學談論他的這些觀點。

    有時,上課的時候,瞿秋白就在書桌上偷偷地閱讀這些書。一次,被老師發覺,沒收了一本太平天國野史;可是第二堂課,瞿秋白還是照樣伏在書桌上悄悄地讀他的「禁書」。

    瞿秋白在中學時期讀書的範圍是廣泛的。他的同學李子寬先生回憶說:

    秋白……獨於課外讀物,尤其是思想性讀物,研讀甚勤,如《莊子》、《仁學》、老子《道德經》、《新民叢報》、《飲冰室文集》等。在民初中學初級學生中能注意此類讀物者並不多見,尤其是江蘇五中。我班同學受秋白影響亦偶而借閱《飲冰室文集》及《仁學》等,此兩書內容秋白在校時常引為談助。惟《莊子》除秋白外,他人皆不易無師自通,亦惟秋白能獨立思考1——

    1李子寬:《追憶學生時期之瞿秋白張太雷兩先烈》。

    中學生們一律在校住宿,學校制度照例是嚴格的。學生平時不准回家,只有從星期六晚到星期天的上午可以休假回家。星期日中午到校用膳,學監點名,不到者下周禁假。平時,如果要回家,必須持家長的請假書,否則是不准假的。學校實行點名制度,除上課點名外,每天還要點四次名:吃三頓飯點三次,臨睡覺前還要點一次。

    教室的房屋是平行的三進,每進有兩間教室。後來,把中間的一進拆除,改建在西面連接前後的兩進;頭進房門改為朝北,與後進房門相對,恰好成一個門形。這樣改建,便於學監察看學生排隊和上課的情況。上課鈴響,學生們依次排列在教室前的走廊裡,等候先生。先生到了,由班長喊口令,然後魚貫進入教室。

    教室的東北面是一排三幢樓房,每樓十間,樓上是學生宿舍,樓下是自修室。每天上完課以後,學生們都聚集到自修室複習功課。

    舊時的中學堂,陋規很多,校內工友地位最低,工友行路遇見教師必須閃在路旁,立正行禮,恭而敬之地讓教師通過;學生和工友不得交談,當然更不許交朋友。瞿秋白是不滿意於這些落後的制度的。瞿秋白自修時往往不在自修室,而常常到學校的醫療室去看書。那是一個幽靜的地方,特別是那裡有他的好朋友——工友費金生。費金生是個從農村來的青年,在醫療室作工,住宿。他樸實,熱情,能幹,懂得種田的知識,知道農村的情形。瞿秋白非常願意同金生談心,把他當成自己的兄長,敬重他,信賴他,同他無所不談。當時的中學堂富家子弟很多,幾乎沒有人自己洗衣服,而是花錢請人洗。瞿秋白家境困難,沒有錢請人洗衣,又不能請假回家換洗衣服,費金生就常常在出外辦事時順路替瞿秋白把穿過的衣服送回家去,洗淨晾乾以後又去幫他取回來,有時還幫他送信取物。費金生對這位生活清苦、聰明好學的少年朋友,無微不至的關懷,是瞿秋白永遠不能忘記的。

    常州中學堂在當時算是比較進步的學校。校長屠元博曾經留學日本,並在那裡加入孫中山創立的同盟會,庶務長朱稚竹、兵操教員劉百能等教師也是同盟會員。他們常在學堂裡進行民族革命教育,並積極組織學生進行軍事操練。學生思想活躍,很多人都傾向於革命。瞿秋白、張太雷等在屠元博的影響下,對孫中山的反清革命十分關注。他們關心時政,痛恨列強的侵略和清朝的暴政。瞿秋白常常指著頭上的辮子對同學說:「這尾巴似的東西,留著有什麼用,我們非把它剪掉不行!」不久,武昌起義的消息傳來,瞿秋白獨自在星聚堂的西房,自己把辮子剪下,拎著它歡躍地對母親說:「皇帝倒了,辮子剪了。」

    對現實的不滿,不免在文字中流露抒發出來,瞿秋白的一篇作文讚頌了敢於反抗官府的農民。國文教員陳雨農,江蘇宜興人,思想反動,咒罵革命黨人為「亂賊」,當然視瞿秋白的文章為「大逆不道」,他在文末寫了大段批語予以「糾正」,瞿秋白看後,竟在陣雨農的批語後再加上批語,痛加駁斥。陳雨農惱羞成怒,告到學監那裡,給瞿秋白記過處分。這種高壓,並不能使瞿秋白屈服,他依然敢於反抗邪惡,勇於追求真理。這種品質,他直到最後都不曾少減。

    常州中學堂收費甚多,學費、宿費、膳費等加在一起每年要付幾十元錢,相當於一個小職員一年的薪資收入。1按校方規定,學生每年要做兩套制服,夏天是白制服,冬天是呢制服。瞿秋白每年繳納學雜費等已經相當勉強,哪裡還有錢付制服費。瞿秋白中學時代所穿的衣服,多是母親用父親的舊衣服改成的長袍馬褂,冬天棉衣的外面行線很密,以其耐磨久穿不壞。這一身樸素的打扮,當然為那些富家子弟所瞧不起,有意疏遠他。瞿秋白則不屑於理睬他們,他除了發憤讀書之外,常常同幾個要好的同學在課餘時間聚在校園樹下,談論詩詞、小說、篆刻、繪畫。平時沉默寡言的瞿秋白,只有在這種場合裡,才顯得輕鬆愉快,談笑風生。李子寬先生記述當時情景說:——

    1冠英小學初級班,每月學費三角,一年只繳銀三元左右。但常州中學堂,學年開始即繳學費三十元,膳費三十元,此外還需購買文具書籍,所費頗多。

    省立五中(按指常州府中學堂,辛亥後改稱江蘇省立第五中學校)制度,上午上課四小時,下午上課兩小時;下午三時後,學生課較差者補課一小時,如國文、英文等。其他學生則於此時間上遊藝課一小時,遊藝內容有書法、篆刻、軍樂、雅歌等,由學生自由選擇分組練習。秋白曾一度選雅歌(昆曲)學「拾金」一出,既而棄去,以後彼於著作中曾批評唱曲行腔咬字盡符自然,其認識即基於此。後一年改習篆刻(治印),我亦與俱,其時發現秋白於小學(說文)有相當知識,於各種印譜早有研究,較諸我輩初作嘗試者迥然不同(按秋白六伯父世琨能篆能刻,秋白自幼學習。中學國文教師史蟄夫善治印,看到秋白喜愛此道,就精心教他)。秋白於治印之皖浙兩派,於浙派較為愛好,所治印章在校時為多,……。

    秋白於音樂能吹洞蕭,偶於月夜一吹,音調婉轉而淒楚,似惟此器適合於其性情。於國畫能作山水,但亦不常作,在校時只寫過兩三幅,後在北京俄文專修館學習時期曾畫過兩三幅,我乞得一幅。

    李子寬先生接著說:

    自1913至1914年之間,秋白課餘時間付諸吟詠者不少。最初,我班同學年齡較幼者四人即江都任乃誾、宜興吳南如與秋白和我,相約學作詩詞,從詠物開始。我未得其門徑,不久即退出。秋白與任、吳樂此不疲,各存二三百首,抄錄成帙,秋白與任君進步尤速,惜稿早失。三人中惟秋白間亦作詞。1

    瞿秋白在中學時期的文學愛好,羊牧之也有如下的記述:

    秋白在中學時,舊小說如《西廂記》、《牡丹亭》、《聊齋》、《花月痕》等,都看過。已開始讀《太平天國野史》、《通鑒紀事本末》、《中國近世秘史》、梁啟超的《飲冰室文集》、譚嗣同的《仁學》、嚴復的《群學肄言》、陳曼生印譜、百將百侯圖印譜、吳友如畫寶,以及《莊子集釋》、《老子道德經注》。枕邊書桌上經常放置《杜詩鏡銓》、《李長吉歌詩》、《詞綜》等。

    一次秋白來我家吃飯後說:「我們做一個中國人,尤其是知識分子,起碼要懂得中國的文學、史學、哲學。文學如孔子與《五經》,漢代的辭賦,建安、太康、南北朝文學的不同,以及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的特點。

    史學如先秦的諸子學,漢代的經學,魏晉南北朝的佛學,宋明的理學等,都要有一個初步的認識,否則怎能算一個中國人呢?」2——

    1李子寬:《追憶學生時期之瞿秋白張太雷兩先烈》。

    2據羊牧之回憶。參見《黨史資料》叢刊總第8輯,第54—55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這個「起碼」的條件,對於窮困而又沒有文化的老百姓,不能不說是有點過分。但是,對於一個願意有所作為的知識青年,不管他是貧是富,都應當有這樣嚴肅的、積極的追求。瞿秋白自己不僅這樣說了,而且在他一生中都能夠身體力行,完全這樣做了。

    嗜愛文史,仰慕先賢,自然會喜歡和欣賞那些能夠反映著祖國歷史和大自然風貌的文化古跡名勝。秋白最喜歡去的是常州東門外的天寧寺和紅梅閣。天寧寺舊名廣福寺、報恩寺,是唐代天復年間建立的古剎,歷代續有增建或重修,為江南有數的叢林。瞿秋白少年時,寺中的殿堂是清代同治、光緒年間重建的,規模宏大,屋宇雄偉,那座大雄寶殿比杭州靈隱寺的大雄寶殿還要高大。寺內僧眾繁多,最多時竟達一千餘人。寺產值二千萬元,其中田地約一萬數千畝。紅梅閣離天寧寺不遠,在玄妙觀的後進。玄妙觀始建於西晉永嘉年間,觀中紅梅閣民間傳聞甚多,一說是宋代紫陽真人在這裡手植了一株紅梅,因此得道飛昇;另一說是元代至正年間縣衙刑吏龔子彬流放雲南遇仙叟,相偕御風而行,瞬息之間抵雲南。子彬見城中紅梅盛開,遂折紅梅一枝,歸後植於觀中,紅梅閣由是得名1。這種神仙家的說教,顯然是為道教徒的欺世惑眾張目的。瞿秋白和同學們喜歡的是那紅梅,而對那些道教徒的神仙故事早已聽膩了。春天到來,梅花綻開,紅霞一片,映襯著白雲青天,簡直美極了。每當這個時節,瞿秋白在假日裡,總要邀上幾位同學游紅梅閣,看梅花。他常常邊看梅花,邊吟誦鄉先賢趙甌北(趙翼)的名句:「出郭尋春羽客家,紅梅一樹燦如霞,紫陽未即登仙去,先向瑤台掃落花。」紅梅閣後有一個很大的花園,古木參天,籐蔓纏繞,假山、石池點綴其間,似一幅清幽寧靜的畫圖。翠竹蒼松之間,有柏屋三間,懸小額曰古春軒。軒中置石几木榻,壁上懸名人書畫,琳琅滿目。老道人焚香滿爐,客來,迎之入座,飲柏子茶,觀白鶴亮翅。瞿秋白的父親瞿稚彬,信奉道教,與玄妙觀的掌教法師很要好,那裡的晨鐘暮鼓對他有很大的誘惑力,觀中柏屋正中懸掛的大幅《玄妙觀圖》,就是這位不束冠道友的得意手筆。以此之故,瞿秋白每次游閣,少不得要到柏屋去看看老道人,而每次在奉茶之後,老道人都要照例談一段紫陽真人插紅梅的故事。然後再去石池看老道人養的一隻白衣丹頂鶴。一直到暮靄蒼茫才離園回家。後來,瞿秋白寫過一首詩,記述兒時舊遊的情景:

    出其東門外,相將訪紅梅。

    春意枝頭鬧,雪花滿樹開。

    道人煨榾柮,煙濕舞徘徊。

    此中有至境,一一入寒杯。

    坐久不覺晚,瘦鶴竹邊回——

    1《光緒武進陽湖縣志》卷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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