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勇幾次想和作家談談岫雲的事。
作家對這個話題,始終不是太用心。
作家後來和岫雲見過幾次面,都是偶然的原因。
有一件事,爾勇從未對人提起過。這段往事實在窩囊,想到就難受。那一年,他刺殺白臉功虧一簣,多少算報了些仇,連夜帶著寡嫂岫雲奔南京。他們搭了條江船,溯水而上,一路仍擺脫不了驚慌。船上幹活的夥計,都當這兩人是夫妻,讓他們住在一個艙裡,江上時不時遇到日本人的巡邏艇。好不容易快到南京,那船叫日本憲兵扣住了不許開,又活活地耽擱了一天一夜。
不過是一年多的工夫,變化巨大,岫雲簡直是有隔世之感。爾勇初到南京,第一次領略都市的繁華,癡癡地跟著癡癡的岫雲,眼睛不時向四下匆匆亂掃。眼前都是陌生人,沒人注意到他們從哪兒來,更沒人理會他們往哪兒去。岫雲已是極虛弱的人,拖著兩條注了鉛水的腿,走得失了信心,幸好途中遇到了黃包車,岫雲上前要下來,還了價,直奔東關頭。
沒想到岫雲的父親彼老闆半年前就死了。繼母張氏無處報喪,從兄弟那兒過繼了個兒子,一個半傻不傻,見人不是笑就是瞪眼睛的小伙子。爾勇沒見過彼老闆的模樣,看著寡嫂痛失慈父,心頭跟著發酸。他因為避著白臉的緣故,一時不便回鄉,原計劃在南京躲藏一陣,現在這家裡沒有個像樣的男人,倒有些進退兩難。他曾經聽嫂子說過這位張氏的厲害。
沒想到張氏極爽快地留下他們。筱老闆很可能沒留下什麼錢來,那張氏總是不知不覺地哭窮。岫雲好歹也是又慣又寵長大的,本不是那種有心機的人,如今父親死了,張氏肯收留已是天大的面子。嫁出去的女兒沒出去的水,更何況還領了個不相干的小叔子來。岫雲極識相地拿出錢來貼補家用,張氏口是心非地得了錢,卻不會見好就收,從此哭窮更急,連個喘氣的節奏都捨不得給。
爾勇第一次有了寄人籬下的感覺。他深海沒有一舉成功砍死白臉,反落得自己失了退路,有家不能回。打掉了牙往肚裡咽,人窮有時只得乖乖志短,他由岫雲陪著,去找爾漢當年的老闆李老闆。李老闆這年生意興旺,財大氣粗,兩隻牛眼珠子在岫雲胸前滾來滾去,滿口地答應。爾勇在李老闆那幹了不到半個月,那李老闆藉機來看了岫雲七八次,岫雲的後母是過來人,肚子裡點了一千瓦的大燈泡,早已見慣了這類把戲,找機會當著眾人的面,什麼話都挑明了說:「筱老闆生前也沒什麼對你不到的地方,你那賊肚子裡裝著什麼壞水,當我不知道?」李老闆忙不迭賠笑臉,嘴裡師娘長師娘短叫個不歇,又說了東家當年的種種好處,但是他那師娘依然豎著臉,不等李老闆嘮叨完,潑口罵道:「你個賊雜種,你的娘我們擔當不起,少來灌你娘的迷魂湯。當年吃我耳光的日子忘了?實說了這家裡放著老少兩代寡婦,你少來來。若是你這傢伙想換換口味,先回去把你那黃臉婆離了,再來明媒正娶,若論想佔便宜吃點什麼,你試試看!」
李老闆好大沒趣走了,第二天便找爾勇碴子。爾勇正憋著一團火,三句話沒說完,操起拳頭就往下砸,揍得李老闆鼻血噴湧而出,流得一下巴一胸口。店裡其他的夥計捂著嘴一旁看笑話,待爾勇住了手,才一個個上前假裝拉架。李老闆不比年輕時的氣勢。嘴裡還不服軟,罵爾勇是殺人犯,沒必要在這抖威風,殺頭掉腦袋的日子在後頭呢。爾勇也懶得和他鬥嘴,取了衣物,和管賬的算了工錢,揚長而去。途中經過一家酒店,那女招待用極好看的眼睛勾他進去,爾勇有心賭氣進去喝一通酒,立在門口猶豫了再三,又逕自去了。
爾勇回家滿心不痛快,岫雲深悔推薦他去李老闆那兒做事。本想借說李老闆幾句,給爾勇消消氣,沒料到反惹起爾勇一團火,跺著腳罵道:「我哥當年怎麼會跟這樣的畜生做事,依著我,早接得他屎出來,虧你還有性子和他來往。」岫雲有口難辯,又不知道怎樣安慰爾勇,只得呆呆地陪小叔子傻坐。她明知道李老闆和後母張氏有一手,那筱老闆生前也有所察覺,她讓爾勇去李老闆處謀事,多多少少,有意無意的是想利用這種關係,沒想到背了石臼做戲,吃力不討好,偏偏弄巧成掘,幾頭都得罪了人。岫雲又抱定了家醜不外揚的宗旨,事物的原委不便細說,因此除了陪坐歎氣,還是陪坐歎氣。
依著岫雲的勸說,爾勇將半個月的工錢,如數繳給了張氏。張氏客氣了一通,讓爾勇看了三天的好臉色。第四天剛剛到,那臉色又和先前的一樣,硬梆梆地直豎在那裡,叫人都不忍心看。爾勇真心真意地想搬出去住,一來找不到房子,二來即使暫時找到了,也付不起定錢。咬著牙一日三次地出去找工作做,找來找去,有幾次還是岫雲陪著,沒活幹仍舊沒活幹。不得已日日去外秦淮河碼頭背米,那是樁吃苦的差事,爾勇雖然莊稼人出身,有一股子牛力氣,常常也累得半死。回到家中,一身的臭汗都不想靠近人。
爾勇想搬出去住的一個重要原因,實在是住的地方彆扭。他和岫雲幾乎是睡在一間屋子裡,中間雖隔了一道極薄的夾牆,那門洞虛設卻沒有門。拉了半截布做門簾,裡外都看得見人的腳走來走去。兩邊的聲音聽著清清楚楚。爾勇常常被岫雲夜裡起來用馬桶的聲音弄醒,岫雲則時時聽見外間竹榻嘰嘰嘎嘎,知道爾勇翻來覆去睡不著。
事實果然如預料的一樣,張氏安排他們這麼住別有用心。按理由,爾勇完全可以住到她過繼的兒子房間。那小伙子近二十歲模樣,一副受虐待的苦臉相,除了見他為張氏捶腿捶腰,總不見他做過一樁什麼正經事。他住的是廂房,算不上大,再放一張床卻綽綽有餘。爾勇幾次三番地想向張氏提出來,搬到她那過繼的兒子房間去住,話到嘴邊,終究說不出。俗話說,身正不怕影子歪,好藕不怕沾泥,張氏既然覺得安排他們這麼位沒關係,他提出異議反倒坐實了心虛。何況客隨主便,他寄寓人蔭下,有個落腳點就不錯,哪來的挑三撿四的道理。再說這事也應該由岫雲提出來合適,不管怎麼說她管張氏叫媽,爾勇如果貿然說了。張氏說不定會疑心岫雲對他多情。自己清白了,害得岫雲無辜受累,這種事爾勇不能做。
爾勇一門心思地想搬出去住。世上的事偏偏不讓人稱心,他越是想搬出去,越搬不出去。背米的工錢本來微乎其微,他因為一日三餐吃在外面,加上重體力消耗把個胃弄成無底洞,吃多少都不嫌飽,剩下的錢繳給張氏,連買個笑臉都不夠。帕雲的那點私房早已貼乾淨,爾勇拚死拚活的血汗錢,用張氏的話來說,單單岫雲一個人吃飯也不夠。話難聽時,囉哩囉嗦地說米貴柴貴,又說如今的房子什麼價,若是租給人住,不知要得多少多少錢。
岫雲的日子也不好過,她一個小鳥依人的性情,小時有筱老闆寵著,嫁了人總以為丈夫是靠山。丈夫橫死,回娘家是不得已的事,明擺著後母張氏一日更比一日不容她,岫雲有機會和爾勇說心裡話,言談中大有如果不是為了躲白臉的報復,真不如回鄉下好。她的意思,是爾勇繼續留在南京,她獨自回去,嘴上這麼說了幾次,想到當真一人回去,無論是在路上,還是住鄉下家裡,心裡都有些怕。
張氏有打麻將牌的嗜好,向來是在鄰居任家裡雀戰,輸贏不大,日日晚上要過幾圈癮。自從任家新娶了媳婦,張氏便把牌桌移到自家來,就放在爾勇睡覺的地方。時常三缺一,岫雲只好坐陪。她難得打,手是生的,腦筋遲鈍,又不好意思太頂真,因此只見輸,不見贏。爾勇白天裡背米差不多散了骨架;到晚上又不能早早睡,硬頭皮到張氏那過繼的兒子處串門,先還受歡迎,讓他翻翻陳年舊月的報紙,漸漸地不客氣了,把他晾在一邊,小伙子自己倒頭睡覺,呼嚕聲吵得人心煩。
爾勇一生的不得意,一生的窩囊,一生的晦氣和彆扭,都集中在這不長的一小段時間。他有時想想,真不如索性回到鄉下,和白臉拚個你死我活來得痛快。月有陰晴圓缺,爾勇坐在小天井裡,頭頂上一塊極小的天,聽著屋內嘩啦啦的麻將聲,女人之間有一句無一句的閒扯,他心頭不由動起了各種各樣的念頭,其中一個最重要最乾脆的想法,就是尋死不如闖禍,索性豁出去。天下之大,總有容人處。
那天注定有事。千年難得輪到岫雲贏了些錢,偏偏輸家是張氏。張氏原不是有牌品的人,桌面上就橫怪豎怨,說岫雲存心不給她牌吃,散了伙嘴裡還是沒完沒了。岫雲只好當沒聽見,打完牌,照例是磕了一地的瓜子殼,她一邊極麻利地掃著地,一邊隨口說道:「今天總算贏了個瓜子錢。」沒想到張氏突然變臉,冷笑道:「我聽出姑娘話裡頭的意思了,該不是嫌我總吃了你的瓜子吧。幸好還有好幾張嘴一起動呢,要不然我們擔當不起!」岫雲連忙賠笑說:「娘也真會多心,別人家都是一顆心,偏娘多生了一個。女兒買些瓜子孝敬你老人家嗎,也是應該的。」
張氏說:「少變著法子罵人,我原是兩顆心的,你當心才是。」
岫雲做出受委屈的樣子,似笑非笑說:「娘,你看,叫你不多心,還是多心。」說了,掃帚又在掃過的地上,做撣的動作。張氏看在眼裡,嘴角抿著,越發的不高興。
岫雲又說:「譬如今天一分錢也沒贏,我全買了瓜子來吃,怎麼樣?」
張氏臉上極難看地冷笑著,不說話。岫雲一時窘在那兒,下不了台,硬頭皮十分親熱地又叫了聲娘,沒想到硬僵僵地得了這麼一句:「喲,好姑娘,你那娘,我們做不起,饒了我們吧!」岫雲聽了,紅著臉說:「娘怎麼這樣說話?」
「什麼這樣說話那樣說話,」張氏看著爾勇板著臉走進來,知道所有的話已經都落在他耳朵裡,不示弱地瞪了他一眼,「我在自己家裡,想怎麼說話還不行?」
爾勇一肚子火憋在心裡,賭氣對岫雲說:「趕明天別打牌,輸也不是,贏也不是,這倒頭的麻將牌,有什麼好打的。」張氏一聽這話,雙手把定了腰,眼睛使勁斜著,只見白不見黑,說:「乖乖,好大的口氣,是嫌我佔了你的房間握了幾圈麻將,心裡不痛快是不是。我告訴你,這沒辦法,我又沒請你住這!」爾勇熱血直往臉上衝,也硬僵僵地還了一句:「你呀別凶,我一找到房子就搬,當我想賴在你這兒不成?」張氏冷笑說:「阿彌陀佛,早走早好,我燒著香求你快找房子呢!」
岫雲在一旁急得沒主意,一邊替爾勇陪不是,一邊暗暗拉扯爾勇,讓他別作聲。張氏又看在眼裡,就跟得了什麼把柄似的,胸有成竹地暗暗竊笑。爾勇早看不慣張氏的囂張,自言自語嘀咕道:「別見著我嫂子人老實,就盡撿軟的捏。」
張氏立即聲高起來,指著岫雲對爾勇說:「唉喲,我還不曉得呢,你這位嫂子老實在什麼地方,說給我們聽聽。說呀——」她這一聲高,驚動了四下鄉鄰,有推門出來,立在小院裡聽的,也有直接過來勸架的,那張氏卻更來了勁,聲音更高,措辭更刻薄。爾勇說,有理不在聲高。張氏偏大聲叫減:「我憑什麼不聲高,我又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爾勇惡聲說:「你把話說說清楚,誰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了?」
張氏說:「我哪敢,哪敢說你,說你們,水牛吃了螢火蟲,肚子裡雪亮,誰做了什麼事,還不自己明白。我說你們殺了人啦?我說你們小叔子偷嫂子,嫂子偷小叔子啦?乖乖,幸好沒說,說了還不知怎麼不得了呢!」
岫雲氣得亂打擺子,抽泣著想說什麼,卻沒有詞,依然是拉著爾勇,不讓他衝到張氏面前去。張氏別有用心地向觀戰的人使眼色,嘴角也是那種別有用心的微笑。爾勇忍耐到了極限,撒起鄉下人的粗野來,嘴裡惡聲罵著,一把推開岫雲,撈起張小板凳便向張氏扔過去。勸架的見動了真格,趕快把張氏拉走。張氏臉嚇白了一陣,回到自己房裡,嘴皮子又厲害十倍,話自然更難聽。那些鄰居聽得有味不肯走,附和著說,笑。對爾勇和岫雲的關係,人們本來就有些疑心,加上張氏一貫人前背後有意渲染,早存著不過就是那麼回事的想法。秦淮河邊的人家,向來對男女之事看得穿,想得開。岫雲是那種有姿色的女人,既然委屈做了寡婦,人們想像中她就不應該太安分。而且小叔子死賴在寡嫂家裡,瓜田李下,多少有些罪過。黃泥巴掉到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
這一夜,沒人知道他們什麼時候睡覺。張氏出了口惡氣,極容易地進了夢鄉。外面月朗星稀,小窗戶往外面看,只覺得十分的亮。爾勇和岫雲都睡不著。沒有聲響,除了裡間和外間的人,在床上盡量輕輕輾過的索索聲。沒有夢的世界,都在等天亮,都在想這地方不能再待了,都有種解脫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