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四十年代常在上海小報上發表連載小說的作家;解放後很長一段時間內,閒著無事可干。他落實在一家文化單位工作,拿不算太高的作家薪水,卻不寫作。雖然他非常懷念自己過去大筆撈稿酬的日子,但是他熟悉的世界和藝術方法,已經遠遠落後時代的要求。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決定以爾勇的素材,寫一部電影腳本,創作沖動才像遠去的帆船,經過若干年的空白,慢慢地向他漂浮著回來。
這位作家細眉大眼,生得極風流的樣子。他翻閱了大量無效的資料,卡片做得像一包包香煙。幸好他是那種稱為常有信心的人,主意既定,便不猶豫,火燒火燎地向領導打了報告。又告別了妻兒老小,另置了一副行李鋪蓋,帶著本藍封面的筆記本,一頭扎下去蹲點,和爾勇在一起足足體驗了一年的生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老婆怨天怨地,人瘦了一圈。
爾勇此時已是鎮派出所的所長。和過去的歲月相比,這位曾差一點被日本人捉住,幾次被白臉追殺的傳奇人物,正悄悄開始發胖。他遠不是作家設想中的那副模樣。只要翻閱一下解放前的舊報紙,人們就會發現這位作家同志心目中的男子漢,常常高大英俊。他在這方面的趣味,和幾十年後中國大多數女人的要求不謀而合。爾勇的身材,顯而易見地比一般人矮了些。臉是黑的,額頭又方又正,略有些前傾。他不是位喜歡說話的人,作家一開始便碰到困難,對這樣的人進行采訪,毫無疑問吃力不討好。
最初的會面是辦公室。爾勇對一位聲稱要在他身邊待一年的作家疑慮重重。那本藍封面的筆記本,爬滿了蝌蚪一樣的文字,似乎要把爾勇的一言一行,統統記錄在案。這樣的談話說不出的別扭,而且充滿戒意。辦公室設在一間陰暗的北屋裡,外面正下著冰涼的雨。一架老式的手搖電話機躺在辦公桌上打瞌睡,爾勇無話可說的時候,專心致志地看那手搖的把手,有時干脆伸出手去瞎搖幾下。在他身後的牆壁上,釘著好幾寸長的釘子,釘子頭上用舊報紙纏了纏,掛著爾勇使用的駁殼槍。
作家腦海中醞釀的電影序幕,是從爾勇給哥哥爾漢報仇開始。銀幕上最初出現的,應該是那把用來復仇的刀。那刀在月光下閃著寒光。考慮到究竟選擇什麼造型的刀,作家絞盡腦汁煞費心機。現實生活中,爾勇刺殺白臉,用的就是那種割茅草的鐮刀,極平常的樣式,長長的木把,不過刀背處略厚一些。這樣的鐮刀用來殺人多少有點煞風景,尤其是要通過電影銀幕,以藝術的形式再現在人的眼前。作家曾有過用菜刀代替鐮刀的意思,立即遭到爾勇有力的反對。爾勇說:“什麼菜刀剪刀的,都是女人用的玩意。”雖然作家拐彎抹角,試圖以“賀龍兩把菜刀鬧革命”的故事說服爾勇,爾勇卻把作家的故事駁得一錢不值。“革命,拎著腦袋干出來的事,就兩把菜刀,你當是玩呀?你們這些寫東西的!”
在作家的電影腳本裡,爾勇用的是深山老林中砍柴的砍刀。因為電影最終沒有拍攝這回事,爾勇也弄不清那把作家視為好看而旦實用的砍刀,到底什麼模樣。月色朦朧,電影上的爾勇默默走在鄉間路上。忽然傳來潺潺的流水聲,爾勇赤著腳從淺溪中走過,蹲在一塊大石頭邊,霍霍地磨起刀來。磨刀聲中音樂起,字幕出現。月牙從陰雲裡露出些面孔,銀白色的光射向越磨越亮的砍刀。
早在五十年代,作家就運用了八十年代使觀從嘩然的現代派技巧,砍刀的閃光中亂跳過一系列蒙太奇鏡頭。爾勇消失在月色中。黑暗,黑暗,連續的黑暗。黑暗中出現了白臉那張淫邪的臉,丑而且惡。他單獨潛進村莊搞女人的細節,已被改作由兩個保鏢護著,醉醺醺闖進一家地主大院。一個妖冶放蕩的女人舉著風燈走過來。一扇能看見黑影子的窗戶。兩個越來越貼近的男女剪影。燈滅了,那種聽不清又故意是給人聽的下流聲音。
作家曾翻過當年緝捕白臉的檔案。沒人知道白臉的正式來歷,種種傳說都未必靠得住。有人說白臉本來就是土匪出身,一度招過安,本性難移,便又逃到這一帶來重操舊業。有人則說白臉是大戶人家的子弟,正規軍人,只是吃了敗仗,無顏回去重見江東父老,才流落到這兒來做草頭王。大家一致能肯定的,不過他是北方人,說話極動聽,有一身好功夫,而且人長得漂亮。他是靠打抗日旗號起家的,在這之前,他只是憑他那身耍起來好看的武功,為鎮上的一家米號做保鏢。
檔案對白臉的性格做了較多描述,其中特別強調的有兩點,這就是凶殘和好色。白臉殺人無數,糟蹋女人也無數。和作家最初設想大相徑庭的地方,是白臉很有一套勾引女人的辦法。他和他的手下不一樣,從來不會無論見著什麼樣的女人,都公狗似的翹起尾巴。白臉糟蹋起女人來也保持著紳士風度。他搞女人的目的,不僅為了肉體的占有,而且包括了心靈的征服。在他橫行鄉裡的日子裡,他是一方的皇帝,盡管沒有三宮六院的形式,卻實在有三宮六院的內容。
確切說,那是個月白風清之夜。白臉去會的那個女人,當年還不能算妖冶放蕩。白臉看中的女人肯定不會難看這點毋庸置疑。是白臉使這個良家閨女變成人們眼裡的壞人女人。這個家境頗寬裕的小家碧玉,所有的美好夢想都在一個瞬間,讓白臉的無恥下作扯得粉碎。就象岫雲和其他女人有過的經歷一樣,這姑娘在把自己的美夢重新編織在白臉身上之前,也想到過尋死覓活。“如果不是為了我那可憐的爸爸媽媽,我早就跳了長江。”她不止一次這麼對人說,對毫不相干的人說,甚至在後來和白臉打得火熱的日子裡,也一樣嘮嘮叨刀。她爸爸媽媽人前人後感到臉紅。他們只好說:“好好的閨女,落到白臉那號烏龜王八蛋手裡,就成了這種下流種子,你又有什麼辦法?”兩位老人對白臉深惡痛絕,漸漸對獨養女兒也少了些感情。
這姑娘對於白臉,從害怕到盼望他來,又從盼望發展到想做壓寨夫人。有那麼不長的一段時間,就算白臉這種風月場上的老手,也確實讓她搞得神魂顛倒。如果爾勇砍的第一刀再偏左一些,姑娘准保當場送命。鋒利的鐮刀把姑娘高聳的右乳房。從頂端向心窩斜拉了一下,像剖桔子似的一分為二,並且當場斬斷了根肋骨。白臉死到臨頭,才突然意識到大門洞開,是個多了不得的冒險。當爾勇發現自己襲擊錯了,舉刀重新向白臉砍過去時,白臉往裡側一滾,就勢站在床板上。爾勇一刀撲空,緊接著橫掃一記,就聽見一聲慘叫,刀鋒剁進白臉的大腿。爾勇的鐮刀還沒有拔下來,白臉已經抓住了鐮刀柄。兩人僵持了一會,都想把那唯一的兵器搶在手上。
爾勇有一身蠻力氣,加上報仇心切,勢在致白臉於死地。白臉見奪不下刀來,猛地一松手,爾勇向後面跌去,他自己側身一躍,那床嘩啦一聲坍了。白臉和姑娘一起滾在地上。黑暗中光聽見姑娘痛苦的呻吟,爾勇舉刀摸索過去,不提防白臉撈起衣服,接二連三地亂扔過來,其中一件衣服突然和刀絞在一起。爾勇用左手去扯那件衣服,白臉趁機奪門而出,後背上輕輕擦了一鐮刀。值得一提的是,慌亂中白臉竟沒有忘了搶條褲子在手上,雖然這是姑娘的褲衩,白臉卻用它在爾勇臉上狠狠抽了一下。爾勇頓時眼冒金星,白的霧飄來飄去,分不清東西南北。月光下,白臉赤裸著身體,無心戀戰,白色幽靈一般落荒而逃。
那姑娘在爾勇一鐮刀之下,活送了半條命。白臉從此和她一刀兩分開,斷了往來。姑娘後半世的命運,實在說不上一點點好。沒人敢娶跟白臉好過的女人。她在只有人恨、沒有人愛的環境中又活了十幾年。在白臉又和別的什麼女人好上的日子裡,也許只有這姑娘一個人,真心地吃醋和痛苦。當白臉惡費滿盈,一排子彈攔腰掃過,像堵牆似的坍倒在山坡上的消息傳來,小小的江心島嶼無不歡欣鼓舞。孩子們奔走相告,爆竹聲一陣又一陣。只有姑娘獨自一個表情悲傷,關起房門來盡情哭泣。總算她收起了去南京收屍的念頭。人們看見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她頭上都帶著白花。女人傻起來常常沒有底,即使大家眼裡的壞女人也一樣。
作家采訪爾勇的那一年,姑娘墳上的青草勉強遮住黃土。她是一年前的春天死的。就葬在她母親的墳旁邊。爾勇帶作家去拜訪過姑娘的老父親,而且在那間爾勇和白臉廝打過的房間裡喝了茶。門前是一排雜七雜八的樹,其中那株柳樹最大,風拂著柳絲,樹枝中有鳥兒在叫。爾勇喝了一氣茶,笑著對作家說,他和白臉之間的較量,總是不肯輕易結束。“多少次了,不是我差一點弄死他,就是他差一點弄死我。我們多少次,真是差一點。實說了,當年他死了,真死了,我就這麼站在他屍首旁邊,都有些不放心,真不相信他就算死了。死有時好難,有時又太容易。”
花一年的時間體驗所謂生活,對於作家這位機靈的人來說,不僅綽綽有余,而且簡直有些奢侈。體驗生活對於五十年代的文人,是個含糊不清的字眼。事實上,我們這位作家常常閒著無事可做。在一個與世頗隔膜的江心小島嶼上,作家品嘗到了做仙人的寂寞。小鎮上雖有個刷子綠漆的郵筒,但是作家已有半年收不到妻子的來信。派出所的工作算不上繁忙,偶爾有些什麼事情,也用不到作家插手。那本藍封面的筆記本似乎再沒什麼可記,作家就在上面打電影腳本的底稿。小鎮上有所極小的小學,作家和小學的女教師總算還談得來。可惜女教師的男人太喜歡吃醋,動不動就瞪眼睛,常弄得作家十分尷尬。
一年之內,唯一有所改變的,是爾勇和作家的關系。爾勇平時樂意住在派出所,很少回家過夜,兩位有老婆的單身漢漸漸話多起來。這一帶有一種土釀的酒,用大碗喝,就著價錢極賤的荸薺紅水菱,很有種雅俗共賞的味道。樂勇與電影腳本裡的主人公,相去越來越遠,有時聽作家談構思,一會兒無動於衷,一會兒入了迷,好歹和自己毫無關系。爾勇自己真實的經歷,已經讓七葷八素的藝術處理,折騰得稀裡糊塗。時間不顧一切地向前走著,爾勇不免有真假難辨的疑惑。
爾勇家在小鎮的另一頭,依然是那棟冷清的老房子。有四個孩子,都是一惹就哇哇叫的小千金。那年頭計劃生育自然談不上。作家覺得爾勇不樂意住回去,和害怕湊滿五朵金花大大有關。既然爾勇的老婆晉芳五、六年能養四個女兒,沒有任何理由相信第五個就一定是小子。作家曾經有意無意地,似笑非笑向爾勇暗示避孕套這個標志現代文明的玩意,但是爾勇笑而不語,顯然羞於把它當樁事。
到了中秋之夜,作家第一次去爾勇家喝酒賞月。前一天晉芳就親自來請,第二天又差大女兒娟娟來喊。爾勇說:“既是叫我們回去,就去,如果不是你在這,這什麼倒頭的節,我是不想過的。”
菜並沒有做多少,有自己制的月餅。那土釀的米酒不覺喝了小半壇。作家解放前在上海小報上寫小說,素以健筆與善飲著稱,一時有連載小說中李白之譽。這一次棋逢對手,作家嘗到了土造酒後勁的厲害。醉眼蒙朧之際,作家聽樂勇侃侃而談往事。
“我哥,那時候,就死在這。當年那血,從這,直流到那棗樹底下,就是那——你真不知道,那兔崽子,那雜種捅了我哥多少刀,你根本想不,出來。”爾勇取了塊月餅,示意作家自己動手,掰了一小塊,塞在嘴裡慢慢嚼。他小時候,哥哥爾漢弄了兩棵小棗樹苗來,種好了天天澆水,哄爾勇說這棗樹也是弟兄倆。那其中的一棵棗樹當年就死了,剩下的一棵已經高大成材、只是水土不服,結的棗子總甜不了。
夜涼如水,棗樹堅硬枝干的陰影,重重投在門前發白的空地上。爾勇又說起他哥哥死了以後的種種事。當嫂嫂岫雲如何如何痛苦的話題剛剛展開,晉芳便發起脾氣。峋雲無疑是晉芳不願聽到的人,如果不是爾勇一連串地喝斥,晉芳難聽的話可以像小河一樣流出來。好好的中秋佳節大有被糟蹋的可能,晉芳賭氣而去,四個千金中有兩個被打得哇哇直叫。作家因為喝了酒,也不覺著這場面尷尬,朦朦朧朧地覺得這團圓的日子,能叫老婆惡惡地罵一頓也好。他太太是那種小資情調極重的人,看的都是浪漫派的小說,作家無端地有些不放心,後悔不該弄什麼電影腳本。晉芳又賭著氣走出來,人跛得似乎更厲害,嘴裡只是說:“憑什麼,我一提到她,你就急?”爾勇笑著歎氣,說給作家聽:“明明是我一提,她就跳起來,你說這女人是不是倒打一耙?”大家聽了,都笑,爾勇笑著又說:“為了這家,縣公安局幾次調我,我都沒去,你和她有什麼道理可講。”晉芳說:“要去縣裡,你去好了,我不攔你。”爾勇歎氣說:“你何苦,她好歹也是我們嫂子,這麼不容她干什麼?”
“干什麼?”晉芳雙手叉腰,冷笑說:“她是你嫂子。我們可不敢有這種下流的嫂子。”
作家回到住處便大吐一場,然後倒頭睡覺,半夜裡又起來吐了幾場,搞得一房間臭味。他告辭時,爾勇曾提出和他一起回去,作家那時候已有些站不穩,滿臉堆笑,嘴裡卻說:“這是什麼活,什麼活?一年裡有幾個中秋節,我老婆叫不在這兒,那是沒辦法!”一路東倒西歪,拖著自己的影子,過了兩次極窄的木板橋,竟沒有掉到河溝裡去。
這天晚上,作家沒有夢到老婆,他夢見那株棗樹,堅硬的樹枝把他從酣夢中戳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