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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隊的官兵三天以後才匆匆趕到,這時候,梅城正沉浸在剛剛開始的雨季裡,連綿不斷的大雨下了一天一夜,到處都濕漉漉滴著水。人們躲在家裡不願出門,一遍又一遍地講述發生在不久前的暴力行為。梅城完全恢復了舊日的寧靜,一切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雨嘩嘩地下著,搶劫殺戮以及強奸輪奸,所有這些剛發生過的暴力痕跡,似乎都被一場大雨沖洗得干干淨淨。激烈的反洋教的情緒,因為過分的宣洩,現在已被一種普遍的恐慌所代替。後怕的巨大陰影籠罩在梅城的天空上,大禍即將來臨的恐懼,不時地像小蟲子一樣在人們的心頭爬著。沒人知道接下來會怎麼樣,根據祖上傳下來的經驗,人們只知道大隊的官兵正在向梅城逼近,人們只知道一場新的災難又將不可避免。
董知縣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事情竟然鬧到這一步,他明白自己已不是丟不丟烏紗帽的問題,弄不好腦袋就得搬家。和大多數不喜歡洋人的中國官員如出一轍,董知縣深知洋人得罪不起的道理。作為一個地方的父母官,他有責任保護外國僑民的人身安全。洋人既然在他的管轄范圍內,有了三長兩短,上峰怪罪下來,自然唯他是問。這紕漏捅得實在太大了一些,他必須想出一個萬全之策,必須在大隊官兵還未趕到之前,把屁股上的屎盡快擦擦干淨。董知縣手下的兩位師爺正在一旁為他出著主意,事到如今,如何推卸責任便顯得至關重要。
霍管帶也從小喜子的炕床上找了來,經過了一番互相旨責推倭,唇槍舌劍斗了一會兒嘴,這才在朱師爺魯師爺的勸說下,坐下來談問題的嚴重性,霍管帶是個粗人,三句話一說,臉又紅了:“姓董的,你我一根繩上拴著的兩只螞蚱,不能把什麼鳥事,都往我身上一推,就算完事。”
董知縣畢竟讀書人出身,又不善於言辭,叫他一頓搶白,氣得嘴角直哆嗦:“霍大人怎麼這麼說話?”
“你說我應該怎麼說話?”霍管帶怎麼會把小小的縣太爺放眼裡,他氣呼呼地瞪著董知縣。
“霍大人誤會了,真是誤會了,”朱師爺連忙上前拉住霍管帶,不讓他站起來,皺著眉頭說,“知縣大人不是要往你身上推卸,這洋人已被殺了,上峰必然怪罪,因此,這因此必須要有個搪塞的辦法。”
“什麼辦法,禿子頭上的疤明擺著,縣爺的意思,不就是說我霍某人彈壓不力嗎?”
魯師爺笑著說:“知縣大人的意思,不是說彈壓不力,而是說彈壓不了。關鍵是要在這彈壓不了上面,大做一番文章,把文章做足。”
“彈壓不力也好,彈壓不了也好,反正是想叫我霍某人吃不了,兜著走。別跟我繞彎子嚼字眼。”霍管帶今天的大煙癮沒過足,脾氣特別暴躁,“我不管你們當師爺的鳥文章怎麼做,想算計我,我不會答應。”
董知縣急得賭咒發誓,兩位師爺在一旁好說歹勸,霍管帶一邊光火,一邊也知道今天這事不是發了急就能過去,所以臨了不得不耐著性子,聽他們一句一句,一遍又一遍地說下去。說了半天以後,由朱師爺執筆,開始向道台大人寫信,開頭幾句寫得振振有辭:coc1據縣屬城關紳民某某某等聯名公稟:竊梅城向無教堂,自文森特神父建教堂以來,梅城民眾群起相爭,各處聚眾攻擊,幾釀大案。幸蒙本道府縣遵照約章實力保護,屢頒條教,三令五申,渝令保護洋人以及教堂,竭力開導彈壓,幸未激事成端。間有鼠雀之爭,一經訴訟公庭,立予持平剖斷。良以教民平民疇非赤子,仰休朝廷懷柔遠人,郭眭友邦之意,雖畛域未能盡化,而地方尚屬相安。然教民日眾,教焰亦日熾,近年民教中構隙甚微,頓成冰炭。梅城為聖賢桑梓之邦,久已涵濡聖澤,一聞外洋人來此傳教,不禁公憤同興,勢難相安於無事。民間蓄仇忍辱,郁遏未申,萬眾一心,待機而發。卑職忝司民社,責有攸歸,既不能禁外教之不入,復不能強民志以率從,以致激成禍端,罪在不赦……
朱魯兩位師爺都是老公事,寫起文牘公案來,都是行家裡手,搖頭晃腦一路極順暢地寫下去,越寫越來精神,一出手就是好幾百字。然而畢竟是人命關天,洋人的性命更是了不得,四條洋人的命已沒了,此事不可能輕而易舉就算了結。文章開頭不難,難的是下面的文章怎麼做。自然要在民眾和洋教的對立上做戲,偏偏又不能說洋教如何不好,只能訴說洋人如何激怒了民眾。激怒二字至關重要,因為文章的臨了,還得落實到這一個怒字上來演義。洋人反正都已死了,死無對證,怎麼說他們都可以。況且洋人都有槍,既然有槍,首先開槍打死無辜百姓這一點便是鐵案。縣裡明察秋毫,事先已知道洋人和民眾會有沖突,由霍管帶親率兵丁保護,然而洋人不聽所勸,先是用言辭激怒,繼而又開槍打死人,因此群情激憤,致使事態發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和打死洋人相比,打死教民一事,兩位師爺便覺得好辦得多。事情已到了這一步,一本正經地作假顯然是免不了的。教民再狐假虎威,總歸是中國人的後代。中國人打死了中國人,這事再大也大不到哪裡去,想來道台大人也不會為此事大張旗鼓。再說還可以捏造被打死的不是教民,而是被洋人或教民打死的普通百姓。除此之外,就是可以抓幾個教民來恐嚇一番,讓其招認出洋人的種種不是,然後簽字畫押,和給道台大人的信一同呈上去。依照兩位師爺的思路,這殺洋人是不得了的大事,畢竟事出有因,只要道台大人高抬貴手,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洋人當然是不好惹的,可在中國人的地盤上,洋人先動手殺了人,平民百姓忍無可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也實在有情可原諒。兩位師爺你一句我一句,眉飛色舞洋洋得意,筆下仿佛有千軍萬馬,為遣辭造句大顯神通,霍管帶和董知縣相對而坐,卻顯得無事可干。霍管帶心裡還惦記著在小喜子那沒過完的煙癮,打了個哈欠,突然站了起來,跑到搖頭晃腦的朱師爺那裡,心不在焉地看了看他正撰寫著的給道台大人的信,又回到董知縣面前,想不通地說:“這洋人到底有什麼樣的能耐,竟搞得連朝廷都奈何不得,我大清難道當真還怕了幾個洋人?”
“這對付洋人嗎,你我做地方官的,也只有按照上峰的旨意辦。何況梅城還不像省城,在省城,這洋人是更不好惹,地方官稍拂其意,立即電報上海京都,雷厲風行,要知道,這洋人向來得寸進尺,一步也不肯退讓的,動不動就借端索詐,勒賠巨款。”董知縣不比霍管帶是一介武夫,他不敢妄議朝廷的政事,繞了個彎子表達自己的不滿。
“朝廷實在是太軟弱好欺了,”霍管帶忿忿不平地說。
兩位師爺寫著寫著,為一句話爭了起來,頓時臉紅脖子粗各不相讓,唾沫星子直飛。魯師爺胚火旺脾氣大,向來不把年長幾歲的朱師爺放在眼裡,出言不遜,惹惱了朱師爺,朱師爺把筆一扔,不打算寫了。董知縣連忙用話勸慰,朱師爺不服氣地說:“你魯師爺有能耐,我讓賢好了。我什麼叫怕洋人?”魯師爺紅著臉說:“怕不怕,也用不著我來點破。”
朱師爺更不服這口氣:“我是怕,都到了這刻,還說狠話,有什麼用,就你魯師爺不怕好了吧?別人都怕,就你不怕,怎麼樣?真要是不怕,我們今天跑這來干什麼?”
“兩位師爺有話好說,有話好說,現如今不是什麼事,都得好好商量嗎,吵什麼?”董知縣此時此刻正要借重他們,一個勁地叫兩位別嘔氣。兩位師爺偏偏越勸越來勁,你一句我一句,反而話更多起來。霍管帶看著眼前這兩位平時舞文弄墨耍嘴皮子的秀才,有失斯文像女人似的斗著氣,又看了看董知縣愁眉苦臉的樣子,忍不住笑出了聲:“算了算了,這他娘的洋人,我們大家都怕,好了吧?朱師爺你用不著急,魯師爺呢,也用不著急。這給道台大人的信呢,還得靠你們寫,唉,我日他洋人的祖宗,好端端的,這幫洋人跑到咱中國來干什麼?”
大隊的官兵三天後到達時,雨還在嘩嘩下著。一位姓姚的統領,率著這支臨時拼湊起來的人馬,小心翼翼駐扎在離城外兩裡路的村莊上,不敢貿然沖進城去。姚統領派了幾名探子前去打探消息,梅城中過分的平靜,讓姚統領感到十分的疑惑,雨實在太大了,被大雨澆得苦不堪言的官兵,既害怕中了傳說中的亂民的埋伏,又盼著能及早地沖進城去,胡亂殺他一氣,然後換上一身干衣服。探子回來以後,匯報了梅城內部的情形,姚統領更加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猶豫著,董知縣和霍管帶領著手下,冒雨趕到大隊官兵駐扎的地方迎接,姚統領心裡的一塊石頭頓時落地。不需一槍一卒,兵不血刃地就能占領梅城,對於領著兵又不想打仗的統領來說,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姚統領樂不可支,慶幸了一會兒自己的好運氣,突然變高興為不高興,板著臉問董知縣:“既然如此,還要我們馬不停蹄地趕來干什麼?”
這句話問得董知縣和霍管帶無話可說。梅城出奇的平靜和太平,實在有些接近荒唐,簡直跟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該溜的人早溜了,沒事的在家裡老老實實地待著。一切都安排就緒,霍管帶胡亂抓了幾個人關在牢裡,再加上大牢裡過去就押的那兩名死囚,湊乎著便能算是已經抓住了這次肇事的要犯。那幾位洋人的屍體,董知縣也做了極為妥善的布置,他讓人找了幾具最上等的捕木棺材,又用最好的綾羅綢緞將屍體裹起來,反正花多少錢無所謂,只要能馬馬虎虎遮人眼目就行。然而姚統領不是那麼輕易就好糊弄的,不能董知縣說沒事了,就真的沒事了。姚統領既然領了大隊官兵來,請神容易送神難,不好好地開開殺戒事情就不能算完。
姚統領心不在焉地聽董知縣把話說完,立刻下令全體集合,不管三七二十一,殺進城去。吃糧當兵的向來有個慣例,打了勝仗以後,三日不封刀。姚統領吃辛吃苦,千裡迢迢把人馬領來捉拿造反的亂民,不狠狠地撈一票,絕不能善罷干休。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姚統領才不管現在的梅城究竟是太平還是不太平,他說是不太平就是不太平,他說是城裡還有亂民,就是一定有亂民。一聲令下,大隊人馬己呼嘯著進了城,冒著大雨沿街上像攆鴨子似的跑開了。又是一聲令下,大兵三五成群橫沖直撞,想到誰家搜索便大搖大擺地闖進去。
陷於寧靜之中的梅城,終於又一次雞飛狗跳,重新變得喧鬧起來。搜索亂民本來就沒什麼標准,大兵們專揀那些富裕的人家,吆五喝六地沖進去,翻箱倒櫃瞎折騰,然後順手牽羊大發橫財。梅城的老百姓叫苦不迭,眼睜睜送走這幾位,門還沒關上,新的幾位已經叫喊著又來了。雨嘩嘩地下著,淋得濕透了的大兵憋足一股怨氣,都發洩在了梅城的老百姓身上。有兩位大兵闖到了花柳巷小喜子的住處,鞋也不脫,濕漉漉跳上了炕床,拿起霍管帶留下的煙槍,你一口我一口燒了起來。小喜子氣得跳腳,什麼樣的狠話都說了,兩位兵大爺只當沒聽見,過足了癮,如狼似虎地到處亂翻,翻到了小喜子的首飾盒,把首飾盒中的收藏往炕上一倒,就地分起贓來。小喜子眼睛急紅了,不顧一切地沖上去要搶,她哪是大兵的對手,東西絲毫沒奪回來,胸口反而被那位攔他的大兵趁機捏了好幾下。
比小喜子更糟的,是不少大姑娘小媳婦,成了大兵們立地正法的犧牲品。漫長的雨季雖然剛剛開始,可是大兵們的情欲卻旺盛得難以讓人置信。一旦對財產的搜索已經滿足,三五成群的大兵便開始像公狗似的向女人襲擊。已過去的初十日廟會那天有過的混亂,在大隊的官兵到達梅城的第二天,不僅得到進一步的蔓延,而且更加生氣勃勃地向前發展。恐懼幾乎籠罩在梅城每一位女人的身上,遭殃的已不再僅僅是大姑娘小媳婦,甚至連牙已掉的白發老太太,乳臭未干還沒發育的小女孩,也跟著一起受罪。唯一的例外也許就是矮腳虎。她沒有大喊大叫拼命抵抗,也沒有在事後投河上吊尋死覓活。在打發了兩位迫不及待的老總以後,矮腳虎系上褲帶,趿著皮鞋,氣洶洶地沖到武廟告狀,武廟是大隊兵營駐扎的所在地,她的這一狀告到了點子上,三日不封刀的期限已經到了,姚統領大發雷霆,下令立刻恢復秩序。
在恢復秩序的第二天,三位不知死活還敢違抗命令強奸李寡婦的大兵,被拉到了大街上砍掉了腦袋,臉色蠟黃絕對憔悴的李寡婦,成了梅城為數眾多的受難者中,唯一為了失節,當真上吊身亡的女人。隨著三位為非作歹的大兵被血淋淋地砍頭,李寡婦活生生地懸梁自盡,梅城終於重新恢復了平靜。矮腳虎大無畏的告狀,不僅使小小的梅城結束了災難,而且使年過花甲的統領大人,陷入到了突如其來的愛情之中不能自拔。他有失體統地將她扣押在兵營裡,一門心思地想納她為妾。姚統領追求矮腳虎成了梅城中公開的笑話,人們都知道他被矮腳虎迷得神魂顛倒如癡如醉。有人親眼看見姚統領在矮腳虎的房間裡下跪,又瘦又高的姚統領跪在地上,幾乎和矮腳虎一般高。然而臨了,矮腳虎卻還是揚眉吐氣地離開武廟。姚統領全然不顧自己的身份,一次次涎著臉上門,又一次次被矮腳虎毫不客氣地拒之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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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隊官兵在梅城橫沖直撞的日子裡,梅城中深深陷於痛苦中不能自拔的男人,莫過於春在茶館的小老板裕順。自從初十廟會以來,裕順的內心就一直沒有太平過。深深的恐懼和妒嫉折磨著他,剛開始,他因為自己的媳婦不止一次去過教堂,一直擔心憤怒的群眾會借機哄搶他苦心經營的茶館。緊接著,胡大少又欺人太甚地睡在了他的床上,並且附帶著連他的漂亮媳婦一起睡了。強烈的妒嫉煎熬著裕順的心,這位老實巴交身有殘疾的茶館老板,不止一次差點就失去理智。他不止一次想用砍柴的爺子劈死胡大少,不止一次想去官府告密,甚至不止一次想到干脆一把大火,將自己的命根子茶館燒掉拉倒。
擁有一位讓梅城中許多男人都垂涎的漂亮媳婦,一直是裕順活著的驕傲。作為一個天生佝僂的殘疾人,裕順不得不感謝自己的桃花運。這媳婦是他托人花錢從窮鄉僻壤的山區買來的,裕順永遠也忘不了那個令人回味的新婚之夜,蓋著紅紗將永遠屬於他的新媳婦,靜靜地坐在新房中,一動不動仿佛一座雕像。裕順膽戰心驚地揭去她頭頂上紅紗的一角,媳婦過分的漂亮驚得他趕快吹滅了油燈。在黑暗中,裕順的心口咚咚直跳,好像有一面小鼓在裡面擂著。他沉默了好一會,不知如何是好,都到了這一刻,說什麼也多余,他突然十分粗暴地將她掀翻在床沿上,然後一件接一件地剝她的衣服,接著把自己的一只瘸腿翹在床前的一張小椅子上,十分痛快同時十分盡興地占有了她。
產生放一把火燒掉自己茶館念頭的真正原因,是胡大少竟然選擇了裕順的家,作為他躲避大兵搜捕的藏身之處。胡大少使得裕順的惡夢變成了現實,又使他的現實變成惡夢。軟弱無能的裕順深知自己不可能一斧子劈死了胡大少,也知道他不可能去告密,更不可能放把火使自己苦心經營的茶館毀於一旦。在大雨嘩嘩下的日子裡,窮凶極惡的大兵在街面上竄來竄去,不時沖進茶館來渾水摸魚地撈上一把。裕順知道自己除了忍氣吞聲,還是忍氣吞聲。天下最倒霉的事偏偏輪到了裕順的頭上。胡大少顯然已成了官兵捉拿的要犯,光憑窩藏欽犯這條罪名,就足以讓裕順吃不了兜著走。裕順知道自己實在是太無能太窩囊,他的無能和窩囊就在於既不能趕胡大少走,又不得不乖乖地管吃管住好生侍候,將胡大少千方百計地藏好。
胡大少就藏在春在茶館的小閣樓上。小小的閣樓堆滿了雜物,小得讓人甚至都抬不起頭來,一股濃重的霉味,老鼠吱吱地叫個不停。胡大少對於即將來臨的末日,沒有絲毫的恐懼,他並不在乎結局會怎麼樣,外面紛亂的世界似乎和他沒什麼關系,當搜索的大兵沖進茶館,吆喝著東翻西找的時候,胡大少甚至會探出頭去,居高臨下地看看熱鬧。事實上,在官兵挨家挨戶捉拿要犯的日子裡,裕順遠比胡大少更為擔心他會被捉住。他不得不苦苦哀求胡大少藏在閣樓上別動彈,不得不哀求他好好地忍耐忍耐,太太平平度過這災難的日子。在和闖進來的大兵敷衍的時候,裕順老是不住地抬頭對閣樓偷看,他每次都感到大禍就要臨頭,然而每次又都是有驚無險。
無數次地擔驚受怕,裕順有時候竟然連出於本能的生氣和吃醋,都會暫時忘得一干二淨。街上到處貼著殺氣騰騰的告示,精力旺盛的官兵,不僅在濕漉漉的大街上公然追逐女人,而且毫不客氣地向任何敢於逃跑的男人開槍射擊。大雨沒完沒了地下著,好像天幕被戳了個大破洞,嘩嘩嘩的雨水一古腦地往梅城傾瀉,結果只要是低窪的地方便都成了池塘。在這樣災難深重的日子裡,往日的茶客再也不敢上門,春在茶館空蕩蕩一片蕭條。胡大少孤身一人躲在小小的閣樓上,雖然寂寞卻不肯就此老實,他不時地讓裕順媳婦爬上扶梯,為他送吃送喝並且倒尿盆。大雨連綿絲毫沒有妨礙胡大少興致極好地大碗大碗喝茶,他成了災難的日子中春在茶館裡獨一無二的茶客,裕順常常被頭頂上輕脆的撒尿聲,冷不丁地嚇一大跳。
通往閣樓的扶梯是用竹子綁成的,裕順媳婦每次往上爬的時候,都吱吱嘎嘎地叫個不歇。躲在閣樓上的胡大少扮演著惡魔的角色,一旦他聽到竹梯開始叫了,便悄悄探出頭來,迫不及待伸出手,像撈小雞似的把裕順媳婦一把拎上去。有時候胡大少的手會撈空,因為裕順媳婦對他早有防范,她把裝有食物的籃子頂在頭上,一旦胡大少拿到了籃子以後,她已經十分機靈地開始往扶梯下去。有時候卻不能幸免,裕順媳婦稍一猶豫,已像落入虎口的獵物一樣,被胡大少拎到閣樓上好一番肉搏。
發生在閣樓上的肉搏其實是一種沒必要的假象,肉搏不過是一種極度矯情的虛假姿態。事實上,就像胡大少迫切需要裕順媳婦一樣,裕順媳婦同樣也為胡大少身上體現出來的男人活力所折服。她誇張地反抗著,把閣樓的地板震得彭彭直響,她的低聲的尖叫,與其說是一種痛苦的表示,還不如說是一種高潮來臨時,飽脹的情欲得到滿足的呻吟。她和胡大少在小得不能再小的閣樓上滾來滾去,不止一次差一點摔下來,閣樓上的灰塵像下雨一樣紛紛往下落,裕順痛苦不堪地聽著,恨得咬牙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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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復了秩序的小城顯得比大隊官兵到來前,更加寧靜和太平。人們所擔心的事似乎已經結束,災難的陰雲正在人們的心頭逐漸消失。初十廟會那天的騷亂,窮凶極惡的官兵的四處搜索和趁火打劫,轉眼之間都成了人們議論的舊話題。雨季進入了漫長的僵持階段,下下停停,停停下下,沒有完沒有了,到處都是積水,房間裡也在滲水,一股濃郁的霉味彌漫在梅城的空氣中。街上重新有人開始走動,孩子們開始光著腳丫,在水窪裡捕捉從河裡漫上來的小魚。
開始有陌生的面孔出現在梅城的街頭,首先是道台大人派來協助辦案的官員,一眼就能看出來是位癮君子,每天都打著哈欠從縣衙門進進出出。很快又有洋人到來,最先來到的那洋人是《泰晤士報》駐中國的新任記者哈莫斯,一位精明強干的年輕人,和年輕的哈莫斯結伴而行的是上海《申報》的一位辦事員,此人可以算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記者之一,他一邊替哈莫斯翻譯,一邊以枚生的筆名給《申報》寫信,報道梅城教案的種種消息。枚生是梅城一書生的意思,他的真名叫楊錫祉,是一位來自檀香山的華僑。
梅城教案很快變成了一個固定的詞組,開始反復出現在官方的文件上。在梅城的老百姓試圖忘卻一切的時候,梅城教案已轟動了朝野,成了中外引人注目的大事件,道台大人很快發現事態要比想象中的嚴重更嚴重,他一次接一次下達要嚴肅處理的批文,一次比一次嚴厲,事隔不久,又不得不下令對董知縣和霍管帶撤職查辦,對初十廟會的肇事者,除了嚴懲不貸,其家產一律沒收充公。事態的發展越來越可怕,當新任命的儲知縣匆匆走馬上任,糊裡糊塗還不知道怎麼著手辦公的時候,大英帝國的軍艦已經沿著長江,駛到了離梅城不遠的地方停泊下來。英國之外,在北京的英德俄普日比等駐華大使,一起聯名向清政府提出強烈抗議,列強的軍艦像候鳥似的,一起駛往了天津口岸,武力威脅有效地配合著外交訛詐。清政府手忙腳亂焦頭爛額,慌忙派欽差大臣主持交涉梅城教案。
哈莫斯和楊錫祉就駐在縣衙大院內的西花園裡,因為哈莫斯是教案後第一個來到梅城的外國人,無論是很快就被撤職查辦的董知縣,還是趕來頂職的儲知縣,都把他當做大人物對待,隨著哈莫斯一起沾光的是楊錫扯,他不時地被董知縣偷偷請去問話,手足無措的董知縣想從楊錫祉的嘴裡,探聽到洋大人對已發生的梅城教案究竟抱著什麼態度。
哈莫斯作為一名職業記者,他感興趣的只是梅城教案的事實真相,以及如何妥善盡快了結這一不愉快的事件。在給《泰晤士報》的報道中,他站在了大英帝國的立場上,描述了中國老百姓激烈的反基督情緒。和中國官方對外國人過分的友好形成尖銳的對比,幾乎所有的中國平民都仇視他們心目中的洋人。洋教在中國是一個極含貶義的字眼,整個中國像是一堆干柴,只要一點點小小的火星,就可能引起一場轟轟烈烈難以收拾的大火。事實上,因為大家守口如瓶,哈莫斯對梅城幾位洋人怎麼被弄死一無所知,因此他只能憑借想象,在報道中用浪漫主義的筆調,描述安教士夫婦以及文森特和沃安娜的死。盡管他本人並不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但是哈莫斯的報道中,最精采的部分,就是用那種十分煽情的語句,描述遇難者受上帝的委托向愚昧的中國人傳播福音時的獻身精神。
作為哈莫斯的合作伙伴楊錫祉的態度便曖昧得多。由於他給《申報》寫的報道,是以梅城某一位親眼目睹教案的書生的口吻寫成,他的文章給人的印象要真實而且有趣得多。然而事實上仍然和哈莫斯的文章一樣,他們雖然人已經在了梅城,可對於事實的真相,將永遠是局外人,永遠一無所知。在令人心煩意亂的雨季裡,楊錫祉和哈莫斯除了關門杜撰文章之外,沒任何有趣的事可以做。那是一段無所事事的日子,為了解悶,楊錫祉領著哈莫斯走出縣衙門,向統領大人借了兩匹軍馬,趁著不下雨的間歇,在城外騎馬玩。姚統領第一次和洋人打交道,他知道洋人的事馬虎不得,怕再出什麼意外,乖乖地派了一小隊官兵護駕。
哈莫斯留給梅城老百姓的最初印象,就是這位年輕的洋人原來也會騎馬,而且騎得比那位和他一起來的會說洋話的中國人好得多,南方漫長潮濕的雨季,顯然使哈莫斯和楊錫祉感到不適應,因為他們在各自留下來的文章中,不止一次提到了陰雨連綿的可惡。哈莫斯在他的報道中寫道:“連日的細雨,給人的印象就好像這座叫做梅城的小城市,永遠也不會有太陽一樣,結果,幾位遇難者的葬禮不得不在大雨滂沱中進行。”而楊錫祉給《申報》的最後一篇報道,結尾處卻是酸溜溜這麼寫的:“對此柳絲牽愁之日,不少心輪夢毅之勞。暮雨朝雲幾日歸,如絲如霧濕人衣。枚生前錄教案一事,現已幾近尾聲。”
由於哈莫斯和楊錫扯親眼目睹了葬禮的全過程,因此在他們留下的文字記錄中,只有關於這一段描寫值得相信。在葬禮之後的若干年裡,梅城的老百姓總是津津有味談論這次不同尋常的盛事。人們對葬禮的輝煌記憶猶新,對幾位洋人在死後能夠得到如此的厚葬羨慕不已。兩位從省城教會組織趕來的神職人員主持了儀式。這是一次十分荒唐的大出殯,中西合璧洋相百出。知縣大人和統領大人自然是得到場的,他們一出場,各人都有了一大幫隨從。反洋教的氣焰受到了徹底的打擊,可是殘留在教民內心中深深的恐慌仍然還沒消失。雖然官府派人做了動員,然而一時間,卻找不到一位敢於承認自己還是教民的教民。
於是只好出白紙黑字的告示,讓全城的人都披麻帶孝,一起出來替死去的洋人送葬。聲勢浩大的出殯開始了,四具沉重的楠木棺材,還有兩具杉木棺材,在一聲長長吆喝中被抬了起來,吭哧吭哧地向墓地走去。穿著黑衣服的從省城來的神職人員走在隊伍的最前面,雨嘩嘩嘩地下,使得剛走出去不遠的送葬隊伍,不得不停在街當中避一會兒雨。那兩具杉木棺材中長眠的,一位是洪順神父,另一位是幾乎燒成焦炭的安教士家的年輕女僕,因為擋雨的器具不夠了,所有的棺材只好放在雨中淋著。在四具楠木棺材上,罩著黑色的短毛天鵝絨幛子,盡管還有蓑衣作保護,但是突如其來的大雨嘩啦嘩啦傾盆而下,打在棺材上辟裡啪啦亂響。好不容易雨變小了,長長的送葬隊伍又一次開始起程。
董知縣和姚統領守在離教堂不遠的空地上,伸長了脖子迎接送葬隊伍的到來。在他們身後,是一群不知所措的隨從。大片大片的穿著孝服的梅城老百姓,老實巴交地站在雨地裡淋著,花錢雇來的專門負責嚎喪的,遠遠地看見隊伍過來,迫不及待呼天搶地地哀嚎開了。除了嚎喪的之外,全縣的幾個“六蘇班子”,不甘示弱地同時吹打起來。“六蘇班子”又叫吹鼓手,每個班子固定由六個人組成,兩人吹嗩吶,一人吹笙,一人吹蕭或笛,一人打鈸俗叫大叉子,一人敲銅鼓或皮鼓或兩鼓同敲。“六蘇班子”吹奏哀樂助喪,碰到一起,冤家路窄,一定要比試比試,因此全縣的“六蘇班子”聚會,其熱鬧從未有過。
那邊抬著沉重棺材的隊伍,被這邊又哭又喊吹吹打打的氣氛一激,頓時興奮起來,吭哧吭哧的步伐變得一致,變得鏗鏘有力。終於到了目的地,墓地選在教堂的邊上,就在被燒毀的安教士家的前門口。六個墓穴已經事先挖好,兩位神職人員表情嚴肅。看著干活的人緩緩將棺材放下,同時指示一位年輕人,將特地從省城帶來的十字架插在墓穴的前面。墓穴裡已經積了不少水,濕漉漉的棺材沿著墓穴的邊緣緩緩地滑下去,發出了嘩啦啦的水聲。一位干活的人十分狼狽地摔了一跤,立刻引起了一陣連鎖的小混亂。一位年齡看上去略大一些的神職人員迫不及待地喊了一聲:
“讓主賜給他們永遠的安息吧!”
最後一具楠木棺材已觸到了穴底,重重地響了一聲。“讓他們生活在永存的燦爛的靈光中吧!”那位年齡略大的神職人員開始在棺材上撒泥上,他很細心地在每具棺材上,撒下橫豎兩道形成一個十字,然後慢慢地搖著聖水杯,把聖水灑在了早濕透了的天鵝絨蓋幛上,灑在墓穴周圍的土地和被踩得全是稀泥的青草上,用低沉的聲音喊道:“安息吧!阿門!”
“阿門!”只有幾個人低聲應答,附和著神職人員的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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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莫斯和楊錫祉在葬禮進行的當天,便隨同兩位神職人員一起離開梅城,在一隊官兵的護送下乘船去省城。胡大少則是在葬禮進行後的第二天被捕的,當時他和裕順媳婦一起,大大咧咧地想從東城門口混出去,被守衛城門的官兵當場擒獲,胡大少的被捕使得董知縣大為驚喜,因為這一次總算真正抓到了教案的主犯。在此之前,所謂擒拿凶犯歸案全是空話。比董知縣更興奮的是姚統領,捉拿到胡大少,不管怎麼說都是他手下的功勞,他一邊火速派人向省城報告,一邊讓手下備酒備菜,又讓人去請矮腳虎。矮腳虎聽說已捉到了胡大少,一肚子不樂意,推托身體有點不舒服,搭架子不肯來,姚統領知道了,屁顛顛地攜酒帶菜,親自屈尊去看望矮腳虎。
胡大少想從東城門口混出去,完全是昏了頭自己找死。他逃過了官兵在城內梳頭似的搜索,臨了,卻愚不可及地自投羅網,送上門去叫人家活生生擒獲。沒有人相信胡大少竟然還會躲藏在梅城城裡,甚至在姚統領和董知縣給道台大人寫的報告中,也認定胡大少已遠逃他鄉。只有頭腦不健全的人,才敢在闖了如此滔天大禍後,還會傻乎乎地藏在梅城等著甕中捉鱉,也只有頭腦有毛病的人,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夢想著從官兵的眼皮底下溜之大吉。
離開春在茶館,是胡大少和裕順夫婦共同的願望。困在潮濕不透氣的閣樓上,胡大少有一種還不如痛痛快快被官府捉去的別扭。他不是那種能想到將來應該怎麼辦的人,即使是對迫在眉睫的下一步,也懶得好好去想。胡大少屬於那種敢做敢當的男人,從來就是想干什麼就干什麼,他不僅如願以償地占有了裕順媳婦,而且陷於激烈的情感世界中難以自拔。這是他第一次陷入對女人愛情的沼澤之中,在這以前,女人只是他盲目追逐和胡亂發洩的一種對象。他像一個典型的街頭無賴少年那樣,隨意地打發著自己的情欲,除了矮腳虎,這個梅城第一風流娘們讓他在十五歲的時候,就變成了初嘗禁果的男子漢,胡大少成功地追逐過無數位風騷的大姑娘小媳婦。他是梅城中最著名的潑皮光棍,他的膽大妄為,向來是女人們背地裡津津樂道的話題。
胡大少對於裕順媳婦突如其來的迷戀,不只是因為他原來就對她懷有了一種特殊的情感,也不只是因為意識到自己的末日已經來臨。雨季的愛情使胡大少忘乎所以,他不顧一切地貿然行事,根本就沒拿自己所面臨的危險當回事。事實上,他和裕順媳婦在小得轉不過身來的閣樓上的肉搏,與其說是一種占有反占有的較量,還不如說是一種奇異的欲望能量之間的交流。打來打去說穿了不過是裝模作樣,是放肆做愛的必要前奏,這種裝模作樣和必要的前奏很快被裕順慧眼識破,老實巴交的茶館老板終於忍無可忍。他很吃力地仰起頭來,任憑灰塵下雨似的往眼睛裡落。作為一個天生佝僂的殘疾人,裕順要仰起頭,人就必須幾乎朝天平躺下來。裕順流著眼淚請胡大少趕快離開,他請求他就算要睡自己媳婦,也應該換一個地方。他的眼淚使胡大少感到深深地難為情,就像裕順再也不能容忍他和他媳婦在自己的頭頂上繼續做愛一樣,胡大少也感到必須改變,或者必須重新找到一種新的表達愛情的方式。
裕順媳婦對兩個人像小鳥似的在半空中做愛也感到了厭倦,她事實上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盡管還是做出很被動和反抗的樣子,然而她對胡大少的迷戀,並不比胡大少對她的迷戀遜色。她早就感到了他對她的特殊眼色,從一開始,裕順媳婦就知道這種特殊的眼色意味著什麼。她知道胡大少的心裡想對她干什麼。她早就聽說過胡大少如何追逐女人的故事,從一開始,她就知道他遲早一天會如願以償。她知道自己是一只無辜的羔羊,知道自己遲早會躺在砧板上任他宰割。在所預料的那個結局還沒到來之前,裕順媳婦便先迫不及待地做起夢來。夢中的胡大少比現實生活中的胡大少更粗魯更野蠻,而她對他的反抗,也比現實中更激烈更誓死不從。
裕順媳婦對丈夫不多的內疚很快消失殆盡。她把自己的貞操看得非常重,因此對於她的失身,首先要怪罪她的男人不能保護自己。如果裕順願意,她想象自己也能像那些貞烈的女子一樣,投河上吊尋死覓活。她知道裕順雖然妒嫉得要命,可是他畢竟更捨不得她去死。“你用不著攔著我,我沒臉再活了,你讓我死了算了。”第一次失身於胡大少以後,以及後來的每次從閣樓上下來,她都用過類似的語調向裕順哭訴。這種哭訴很快就像演戲一樣越演越假,然而這卻是裕順媳婦唯一可以用來掩飾的遮羞布。“再不把他趕走,我就沒辦法活了,”她很嚴肅地向自己的丈夫發出嚴重警告最後通牒,“我不能老是在自己男人的頭頂上,像不要臉的女人一樣,讓別的男人任意糟踏。”她的建議是把胡大少送去她的娘家,那是一個偏僻的山區,是土匪和強盜出沒的地方。胡大少去了以後,不僅可以逃脫官府的追捕,而且可以干脆落草為寇占山為王。
裕順不得不表示由衷地贊同,盡管他一眼就看穿了自己媳婦的用心所在,但是他仍然認為這是一大堆不好的選擇中,還算一個比較好的選擇。女人如衣服如自己穿過的鞋,裕順強烈的嫉妒之余,難免產生那種男子漢大丈夫何患無妻的念頭。只要自己的茶館還在,只要他裕順還有錢,就不怕找不到大閨女做老婆。自己的媳婦想做壓寨夫人就讓她去做好了。他的忍受已經到了頭,當閣樓上的樓板震動著,灰塵像細雨似的紛紛往下落的時候,裕順有一種自己叫人強奸的怪念頭。他覺得真正在半空中痛苦掙扎的其實是他自己,被奸污著的是他的肉體,受煎熬的是他的靈魂。不管胡大少去哪,只要他能從他的眼皮底下消失,只要他的耳邊不再響起那種聽似痛苦,事實上卻是歡樂的淫聲浪語,裕順什麼樣的委屈條件都能接受。
裕順媳婦仔細考慮過從東城門混出去的可行性。她有意識地從東城門進進出出,一天來回折騰好幾趟。大雨使得守城的官兵形同擺設,城門口貼的通緝告示,在風吹雨打中早已模糊不清。前一天進行的葬禮過於隆重,隆重得一旦葬禮結束,小小的梅城就好像進入了沉睡的安眠狀態。所有醒著的人都張大著嘴在打哈欠,許多人因為淋雨而重感冒,人們說著話便接二連三地打起噴嚏。裕順媳婦假裝有急事要趕回娘家,她找來了兩名轎夫,讓其中一名轎夫坐在春在茶館裡,由裕順陪著喝茶,然後讓胡大少扮演那名轎夫的角色,抬著她向東城門走去。
命中注定胡大少出不了梅城,當抬著裕順媳婦的轎子出現在東城門口的時候,守護城門的大兵絲毫沒有對胡大少起疑心,他們感興趣的是站崗放哨已經膩了,正好有一個漂亮的小媳婦可以調笑一番解解悶。雨若有若無地下著,一個瘦瘦高高的大兵興高采烈,伸長了細脖子走過來,油腔滑調地非要裕順媳婦說出回自己的娘家看什麼人。“這麼急,只怕是要趕回去會相好吧,”瘦瘦高高的大兵伸出手去,就勢在裕順媳婦的臉上撈一把,裕順媳婦連忙往後躲,大兵得寸進尺,又干脆嘻嘻哈哈再摸一把,引得其余的幾位大兵不住傻笑。如果這時候是下大雨,也許就會是另一番局面,大兵們顧著躲雨了,便不會出來和他們糾纏。如果裕順媳婦安生一些,讓大兵吃兩記豆腐也就算了。那些大兵已經准備放行,三個時辰以後,胡大少他們就能到達目的地。
然而裕順媳婦突然很凶惡地罵起街來,大兵的話越說越粗俗,越說越下流越不像話。一個大兵公開地表示她用不著趕回去,天說下雨就要下雨,路上全是泥濘,只要她樂意留下來,他們一班弟兄可以包她滿意。
“叫你娘留下來好了,”裕順媳婦怒不可遏,突然張口就罵,“讓你的一班弟兄包你娘滿意吧!”
“我的娘早就入了土,你現在不就是我的娘嗎?”
“漂漂亮亮的小媳婦,怎麼竟然開出口罵人?”
大兵們一個個像剛吸了鴉片似的,頓時又來了勁。瘦瘦高高的那位大兵這次是真動了手,他在裕順媳婦高聳的胸脯上捏了一把,板著臉說:“凡是從這城門洞裡出去的人,不管你什麼來頭,都他娘地要查一查。小娘們,實話告訴你了,女人碰到兵,有理說不清,你再猖狂也沒用。”裕順媳婦叫他這麼一咋呼,想到胡大少正扮演著轎夫的角色,陡然有些害怕,她一軟下去,那幫大兵們你一言我一語更加來勁,將裕順媳婦圍得更緊。
胡大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喜歡的女人,豈是別人的髒手可以隨便碰的,他早忘了自己的身份,頭腦一陣發熱,沖了過去,紅著臉嚷道:“光天化日之下,你們竟然敢這樣?”
大兵們都覺得好笑,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找事也不看看地方,稱英雄也不問問對方是誰,一個臭抬轎子的,也敢出來說話,真是太不把丘八大爺放眼裡了。於是一哄而上,圍住了胡大少,有理無理地想找他的碴。“這位爺,你說我們弟兄們敢怎麼樣了?看不出,想打抱不平是不是?”瘦瘦高高的大兵伸手想揪住胡大少的領子,胡大少學過幾天武功,身子猛然一側,讓了過去。那丘八大爺怎麼能出這樣的丑,氣勢洶洶再一次撲過去,胡大少又是一閃,朝他腦門上就是一拳。裕順媳婦連忙跳下轎子去拉,越拉越亂。這時候,逐漸過來了幾個看熱鬧的,大兵們不知道眼前的這位就是他們要抓的欽犯,梅城的老百姓卻都認識大名鼎鼎的胡大少,誰見了他不要眼睛一亮,人越圍越多,終於有一個人不知深淺地叫了一聲:
“他娘的,那不是胡大少嗎?”
5
胡大少被捕獲的消息尚未傳到道台大人那裡的時候,對董知縣和霍管帶撤職查辦的公文,已在來梅城的路上。事態的發展完全出乎道台大人的意外,隨著洋人不斷地增加壓力,撤職查辦的公文剛剛到達梅城,道台大人自己也是禍從天降,莫名其妙地被怒氣沖沖的欽差大臣解了職。遇難的洋人雖然已經入土為安,但是活著的洋人並不肯就此善罷甘休,棘手的解決教案遺留問題只是剛剛開始。教案的事並不肯就此善罷甘休。新委任的儲知縣愁眉苦臉走馬上任,膽顫心驚如坐針氈似的坐在了縣太爺的椅子上。面對一大堆漫無頭緒的上峰的公文,面對一大堆洋人的強詞奪理的蠻橫要求,儲知縣決定通過胡大少順籐摸瓜,進一步通緝其他要犯。同時,為了避免洋人的再次挑刺,儲知縣不惜動員了全城的人力,力爭在最短的時間內,修復遭到嚴重破壞的教堂。雨季還沒結束,被燒毀的安教士家舊址上,兩棟新的建築已經開始奠基。
胡大少捉拿歸案,心有余悸的梅城教民又一次重見天日。一度囂張過的教民氣焰,在初十廟會的仇教風波大受挫折,現在又如火如荼蓬勃發展起來。教會的勢力不僅得到恢復,而且令人難以置信地在短期內得到擴張。在雨季結束的前一天,一位叫做浦魯修的教士,打著一把油布傘,出現在梅城的街頭上。和若干年前文森特神父出現時的情景相仿佛,浦魯修教士也是四十多歲,身邊帶著一位年輕與他相差不遠的中國僕人。浦魯修教士在街上走過的時候,親眼見過文森特神父來的老一輩人,都以為洋人使用了什麼魔法,迫使歷史的車輪倒轉,讓一個已經死去的人重新復活。老一輩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早已死去的文森特神父,看上去和這位新來的浦魯修教士,長得一模一樣,都是黃頭發,都是藍眼睛,都穿著一身黑布的中國長袍,連針腳和做工看上去都沒有區別。
教堂塔樓的鍾聲再一次響起的時候,漫長的雨季便正式結束。梅城教案的結局,不僅沒有使梅城從此消失洋人的足跡,恰恰相反,因為教案的巨大影響,反而吸引了更多的洋人絡繹而來。教堂的鍾聲很快響徹梅城,在浦魯修教士進駐教堂一年以後,一個更大的鍾專程從省城送來。隨著大鍾一起來到的,還有兩對洋人夫婦,帶著好幾個金發碧眼的小孩,搬進了剛剛竣工的新房子。
教堂的地產在很短的時期內,蠶食著周圍的地盤,很快擴大了一圈。臨近教堂的居民,在告示限定的期限內,一次次被迫搬走。告示是儲知縣親自頒發的,寫得明明白白不容半點馬虎,對於任何違抗者都將堅決嚴懲不貸。教民的數量猶豫了一段時間,開始急劇增加。盡管洋人會吃小孩的說法,還在老百姓的口頭流傳,但是梅城第一家嬰兒堂還是出現了。教城教案的直接後果不過就是,隨著四位洋人的被殺,知縣大人和管帶大人撤職查辦發配新疆,胡大少為首的七人被砍頭,新的洋人又重新出現,教堂比以前更不可侵犯。哈莫斯在《泰晤士報》關於梅城教案的報道,以及對漫長雨季的抱怨,不僅沒有使傳教士們對梅城感到害怕,而且不可思議地產生了一種全新的巨大熱情。
在第二年的雨季到來之前,隨著大鍾一起來到梅城的那位叫做鮑恩的洋人,花了極少的錢,買下了城外離長江不遠的一座荒山。與其說買,還不如說是儲知縣把它作為禮物,贈送給了鮑恩。鮑恩在荒山上種植了從英國引進的葡萄,幾經挫折,當葡萄園開始豐收的時候,一家後來聞名國內並且帶來巨大利潤的酒廠,在一種強烈的腐爛了的葡萄的酸味中應運而生,多少年後,梅城出產的葡萄酒將享有世界聲譽。荒山面對長江的山坡上,建起了一座座樣式別致的洋房別墅。雖然這裡離省城路途遙遠,但是對於享有火爐之譽的省城來說,傳教士們發現梅城稱得上是天然的避暑勝地。一座座新建的洋房別墅,很快又從傳教士逃避酷暑的專利,發展到吸引了在中國的一切外國人趕來投資。
新的豪華別墅雨後春筍一般地湧現,屬於洋人的地盤越來越大。在此後的一百年裡,當地居民和洋人的沖突,從激烈到平緩,又從平緩到激烈,不斷起伏循環發展。在梅城後來出現的洋人中,已不再僅僅局限於傳教士,各式各樣的外國人都可能突然出現在梅城的街頭,休假的挪威水手,衣衫筆挺提著手杖胸前掛著懷表的英國或法國的紳士,犯了案子的在逃犯,某個國家的領事,喝得醉醺醺的日本兵,金發碧眼的白俄妓女。在梅城的西北角上,出現了一個類似租界的地方。一旦到了酷熱的夏天,避暑的洋人像候鳥一樣,從上海從南京從武漢,沿著長江紛紛湧入梅城。
梅城最初的教民們,經過初十廟會的那場血的洗禮,隨著洋人的勢力逐漸膨脹,終於羽毛豐滿,成為這座小城未來的新權貴,等到大難未死的楊希伯壽終正寢,他急劇增加的財產,已多得使他唯一的繼承人鶯鶯,也繞不清究竟有多少。楊希伯神氣活現一直活到了八十九歲,他看著胡大少等人被砍頭示眾,看著滿清政府可憐兮兮地垮台,看著稱之為奸雄的袁世凱稱帝和太快地完蛋。當最直接的仇人老二的腦袋旋轉著落地的那一剎那間,楊希伯十分輕蔑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憋了半天的濃痰。從此,憋足了一口濃痰,猛地吐出去,便成了他眾多的壞習慣中最難讓人接受的一個惡習。無論是對那些不斷新上任的知縣,或者對後來叫民政長,叫縣長的地方最高長官,還是對浦魯修教士,對教堂甚至對綁著基督形象的十字架,楊希伯都會出其不意地隨地吐痰,猛地把濃痰吐出去,已經成了楊希伯晚年的一種炫耀自己力量的享受。他知道別人都討厭他這麼做,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有權力這麼做。
楊希伯最大的遺憾莫過於自己會斷子絕孫。唯一的兒子被教案中的暴民像宰狗一樣殺了以後,他一度相信自己命中還會有兒子,盡管年歲不饒人,可是楊希伯的情欲卻常常像年輕人一樣旺盛。虔誠的信教絲毫也沒有使他改變好色之心,一段時間內,他像帝王一樣廣征民女。他十分努力地在年輕健壯的女人身上辛勤耕耘,夢想著能留下一個兒子來繼承越來越龐大的家產。梅城教案以後,連續幾年都發生了水災,大水沖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結果教堂每一年在發大水的季節,都成了收容難民的救濟院。雖然楊希伯每次都是捐款的大戶,然而誰都知道他的暴富,顯然和他侵吞了賑災的公款有關。他一次次地像救世主那樣出現在難民的身邊,用挑剔的眼光,搜索每一位可能為他帶來子嗣的女孩子。
一直到了八十歲以後,楊希伯才明白生兒子肯定是下一輩子的事。一直到這時候,他才明白自己是真的老了。他在自己的後院養了一大群活蹦鮮跳的小妾,有一天下午,是漫長雨季就要結束的日子,楊希伯和一名心愛的小妾歡樂以後,深深地陷入夢想,當他被一場惡夢猛然驚醒。他又被正在手淫的小妾不可壓抑的呻吟聲嚇了一大跳。一時間他不可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小妾忘情忘形地動作著,人像一只龍蝦似的彎攏起來,她的腳突然一伸,也就是在這時候,她發現楊希伯迷惘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自己。
楊希伯從心愛的小妾身上真正明白了衰老的含意。他沒有暴怒,沒有大驚小怪地說什麼,甚至都沒有生氣。楊希伯畢竟八十歲了,人到了這個年紀,有些想法和年輕時截然兩樣,他把小妾的舉動當做是一種天意,一種神的暗示。他頓時領悟了自己一種新的享受的可能性。沒有子嗣是老天爺安排的,楊希伯沒必要去和不能戰勝的東西對抗。他意識到自己已沒必要吃辛吃苦,親自像牛馬那樣為女人干活。一個不懂得保存自己精力的老人真是愚不可及,楊希伯決定放棄力不從心的體力活動,而轉為純精神方面的享受。他從女人的陷阱中,知趣地跳了出來,成了一位處於高度自由境界中的超人。
楊希伯的後院一如既往地充滿著淫蕩的氣氛。但是楊希伯已由實干家,上升為無動於衷的看客。他讓自己的小妾們從硬著頭皮,到習慣成自然地赤身裸體在他的眼皮底下走來走去。從烈日炎炎的夏天,一直延續到了大雪紛飛的冬天,他別出心裁地讓小妾們該干什麼干什麼,金錢已麻痺了女孩子們的羞恥心,她們在他的唆使下,毫無顧忌地盡情放縱自己。他終於變得越來越老,變得真正地老了,當楊希伯嘗試著讓人牽來一只心情急躁的小公羊,和他的那些愛妃們一起游戲,自己仍然不能感到興趣的時候,他突然心灰意懶,重重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濃痰,然後十分果斷地遣散了後院中所有的尤物,過起了老和尚一樣的獨居生活。他開始真正地相信起上帝來,每當聽見教堂的鍾聲,他便不由自主在胸前劃起十字,口齒不清地念著禱告詞。由於耳朵變得越來越聾,他的耳旁常常響起純屬錯覺的鍾聲,因此在瀕臨死亡的那些日子裡,家裡的負責侍候他的僕人,老是看見他沒完沒了地在胸前亂劃十字。
“阿門!”他時不時會冒出這麼一句,拖長了語調,冷不丁嚇人一跳。
6
儲知縣深知只殺一個胡大少,不足以平息朝廷對梅城教案的盛怒。洋人也不會因為殺了一個為首的帶頭人,事情就此便算了結。妥善處理好梅城教案,是儲知縣如何走好險惡官場這條鋼絲繩的關鍵。他必須贏得朝廷的充分信任,必須獲得洋人的充分諒解,除此之外,他還不能太得罪梅城的老百姓。舉人出身的儲知縣,做候補知縣已經許多年,好不容易有機會扶正,他不得不小心翼翼,把教案遺留下來的難題一一解決。首先自然是進一步地緝拿凶犯,胡大少雖然已經擒獲,可這畢竟是前任知縣的功勞,儲知縣明白自己若想討上峰的好,必須親自去抓獲幾個凶犯才行。大牢裡已在押了好幾位所謂的凶犯,經過嚴刑拷打,儲知縣發現除了大名鼎鼎的胡大少,其他全是莫名其妙的替罪羊。在這些替罪羊中,有老實巴交完全無辜的老百姓,也有教案前就關押在大案裡的囚犯,這一發現成了儲知縣的前任革職充軍發配新疆的重要契機。儲知縣親自審案,一發現蛛絲馬跡便緊拉住死死不放。和昏庸無能的前任相比,儲知縣身先士卒事必躬親,很快在毫無頭緒的混亂中理出了線索。
老二是繼胡大少之後落入法網的又一名要犯。為了查出老二隱藏的地方,儲知縣派人將老二的媳婦牛氏捉了來,不問青紅皂白,先是一頓沾了水的小竹板子打手心,打得皮開肉爛,再帶到大堂上。儲知縣厲聲喝道:“本縣也沒時間一趟趟上你家去捉人,今日將你捉了來,對於你男人的下落,你招也得招,不招也得招。我不相信就憑我一堂堂知縣,治不了你這一刁婦。”早在當候補知縣的時候,儲知縣對如何用刑,就有一番很深入的研究,他知道重刑之下無勇夫,只要用刑用得狠,任你是鐵打的漢子,有什麼都得乖乖地說什麼。儲知縣讓手下拿出一鐵熨斗來,又吩咐升起一盆炭火,將熨斗擱在炭火上燒著。那鐵熨斗是特制的,有一個長長的把子,熨斗底端有十幾個凸出的鐵奶頭,一個衙役蹲在炭盆邊上用扇子扇著,不一會,那熨頭上的奶頭便燒紅了,儲知縣不耐煩地說:“大膽刁婦,你睜大眼睛看好了,到底是招,還是不招?”牛氏嚇得魂飛魄散,連連喊冤,喊青天大老爺饒命。儲知縣說:“饒你命有何難,老老實實供出你那該死的男人藏在哪兒就行。”牛氏還不肯說,一口一個自己實在不知道。儲知縣大怒,喝令剝去她上身的衣服,叫一個人提著她的頭發,兩個人架住了她的膀子,同上在了天平架上一樣,另一個人手執熨斗站在她的前面,氣勢洶洶地等著縣太爺的進一步指示。
儲知縣最後一次問起招不招,牛氏一泡尿已嚇了出來,地上立刻濕濕地一大灘,哭喊著又叫了一聲冤枉。手執熨斗的那位差役,回頭看了看早已不耐煩的儲知縣,儲知縣板著臉說:“冤枉不冤枉,我卻沒有這好耐性和你磨蹭,替我先拿她的兩個膀子熨起來,我倒要看看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執熨斗的只輕輕將熨斗底下的鐵奶頭,在牛氏的左邊的膀子上擱了一擱,牛氏立刻殺豬一般大叫起來。一陣青煙吱吱叫著升起來,等那熨斗拿開,牛氏左膀上被熨過的地方,一個個指頭那麼大的燙傷,都發了黑了。儲知縣又命令在牛氏右邊膀子上,照樣也來這麼一下。牛氏又是一聲慘叫,連聲叫:“我招,我招,我全招。”
“果然是大膽的刁婦,不是不知道嗎,怎麼吃了這點點苦頭,就要嚷著招了,”儲知縣怕她還會有所隱瞞保留,嚇唬說,“光是膀子上還不行,來,燒燒紅,再給我燙燙她的奶頭子。”
牛氏不顧一切地大喊大叫,儲知縣明白她這是真打算招了,吩咐手下先把熨斗擱一邊。牛氏如倒蠶豆一樣,把男人老二現如今藏在什麼地方,一五一十毫無保留全都如實招來。儲知縣立刻領了人去捉拿老二,這一次是甕中捉鱉,不費吹灰之力,便把藏在親戚家的老二擒拿歸案,老二知道是媳婦牛氏出賣了自己,在押解去大牢的途中,以及後來在刑場上被砍頭前,都扯足了嗓子大聲咒罵牛氏。“你這個不要臉的娼婦,老子做了鬼,也不得放過你的!”在打入死牢的那段日子裡,老二把他的寶貴時間,都花在了對媳婦牛氏的仇恨上,他覺得自己和楊希伯之間的個人恩怨已經了結,正因為如此,他更覺得天底下,自己唯一不能饒恕的人,就是自己的媳婦牛氏。他想象自己有朝一日出了大牢,先把牛氏掛在大梁上一頓抽打,然後三天不許她吃飯,凡是吃飯的頓頭上,便用棍子好好地收拾她一番。
儲知縣乘勝追擊,將老二痛打一頓扔進大牢,繼續馬不停蹄地去捉拿楊氏二雄。楊氏二雄所在的七裡村離梅城不遠,然而儲知縣領著人馬已撲了好幾回空。為了擒獲楊氏二雄,儲知縣每次去,一定抓幾位楊氏二雄的家屬回去大刑伺候。楊氏家屬竟然一個個都是鋼筋鐵骨,男人的屁股都被板子打爛了,女人的身上被熨得傷痕累累,硬是咬緊了牙關不肯招。儲知縣也不心急,三天兩頭派人去七裡村抓人,和楊家沾親帶故的,只要被儲知縣打聽到了,有理無理,一律帶到大堂上大刑侍候,往死裡折騰一番。
楊氏二雄中老二楊德武眼看著耗下去不是事,好漢做事好漢當,老這麼拖累家人也說不過去。他的一條腿在攻打教堂的時候,被打斷了,弟兄倆商量了一番,決定讓楊德武去投案自首。頭掉了碗大的一個疤,他反正已是個廢人,於是和家人痛痛快快喝了一頓告別酒,由哥哥楊德興扶著,向祖宗的牌位磕了幾個頭,讓族人將他抬到縣衙門去。儲知縣喜出望外,但光抓到一個弟弟還不過癮,對斷了一條腿的楊德武依然大刑伺候,逼著他交出哥哥楊德興的下落。楊德武一口咬定哥哥已經死了,儲知縣當然不相信,活著要見人,死了必須見屍。
“別跟我來這套,”儲知縣冷笑著說,“見著了你哥哥的屍首,你再說他死了也不遲。”
於是用轎子將楊德武抬到所謂埋著他哥哥的一座墳前,挖開來一看,果然用極薄的木板做成的棺材裡,埋著一具腐爛得面目全非的屍首。楊德武暗自得意好笑,儲知縣捂著鼻子上前看了半天,不相信地對楊德武說:“憑什麼你說這屍首是楊德興,他就是楊德興,大膽刁民,什麼下作的事情做不出來,我憑什麼要相信你?”儲知縣讓忤作仔細檢驗,不得出任何差錯。
忤作遇到一位如此頂真的縣大爺,不敢有半點馬虎,用不了多久,就判斷出這是一具冒充的屍首。楊德興正當壯年,而屍首已是個年近花甲的老人。身高也完全是兩回事,楊德興人高馬大,屍首卻生得十分矮小。儲知縣很得意自己料事如神,又從七裡村抓了兩個人走,臨走,冷笑著留下一句話來:
“從今日起,本縣每隔一日,就到你們這逮兩個人去過過堂。楊德興喜歡和本縣捉迷藏,本縣就奉陪他好好玩玩。”
過了沒幾天,楊德興由族人五花大綁地綁著,像押賊似的送到了儲知縣的面前。正趕上儲知縣那天心情不太好,問了沒幾句,便大喊一聲:“拉下去,打!”左右衙役轟的答應了一聲,立刻把楊德興拉下按倒,劈劈啪啪一五一十實實在在一頓小板子,把楊德興打得血肉橫飛死去活來,然後再押進死牢,和弟弟楊德武關在一起。兄弟相見,英雄氣概也沒了,抱頭痛哭了一場。知道是死罪,哭完了,輪流說了一番互相鼓勵和打氣的話,砍頭只當風吹帽,二十年以後又是條好漢,只要那該死的儲知縣,少打幾頓令人生畏的小板子,死倒不足惜了,又相約來世還做兄弟,想造反照樣造反,不想造反的話,就本本分分種田,老老實實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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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貴自從親手砍了洪順神父,陡然間也成了平湖村的人物。他的膽小原來出了名的,然而既然連和洋人差不多的神父都敢一刀砍了,大家不得不刮目相看重新認識。首先最拿他當回事的是紅雲,這女人天生喜歡強悍男人,嫁給了阿貴以後,最咽不下的一口氣,就是賺男人太窩囊,嫌他不敢和別人吵架和打架。在胡大少第一次睡了裕順媳婦的那個晚上,紅雲興沖沖趕到家裡,挎著一個鼓囊囊的大包裹,裡面放著搶來的城裡人的雜七雜八的東西,從裝細軟的首飾盒,到吃飯用的鍋碗瓢盆,應有盡有琳琅滿目,黃黃的油燈下,紅雲陶醉在意外的歡喜之中,她逐個地試戴著首飾,對著一面有了裂紋的小鏡子橫看豎看。
從那面有了裂紋的小鏡子裡,紅雲一邊在穿著一對銀耳環,一邊注意到了阿貴木然的表情。在初十廟會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阿貴的面部表情,常常就像是戴了一層面具。這是一種讓人看了不知所措的神態,陰沉麻木而且暗藏了一股殺氣。真好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阿貴無所事事地看著紅雲的背影,下意識地摸著自己的耳朵。紅雲感到更吃驚的是,就像用大刀砍了神父一樣突然,阿貴突然第一次不經允許,把戴好耳環又正在試著衣服的紅雲,像扔一袋糧食似的,扔在了床沿上,當著一大一小兩個兒子的面,用最快的速度把事給辦了。這是他第一次對她這麼粗野,而且也是第一次一邊干活,一邊肆無忌憚地喊起了他侄媳婦的名字。
侄媳婦的名字叫阿玉,雖然輩份小了一輩,卻比阿貴還大一歲。阿玉是阿貴懂事以來,看中的第一個女人,記得還是在她剛嫁到平湖村的那一段時候,有一次,阿玉在茅坑邊倒馬桶,阿貴從一邊走過,一眼看見了正彎著腰的阿玉的那兩只大奶子。女人的奶子阿貴已不是第一次見到,然而這一次阿貴卻心馳神往,腳生了根粘了膠似的,再也挪動不了。阿玉手不停地刷著馬桶,白晃晃的奶子像一對不安分的兔子,在大襟衣服裡蹦來蹦去。那一年的阿貴正好十八歲,阿玉那碩大無比晃動的一對奶子,從此就一直是他的夢想。娶了紅雲以後,阿貴在做愛時,常常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阿玉,一想到那對白晃晃肉鼓鼓的大奶子,他的興致陡然便會好起來。紅雲在阿貴粗野的動作中,甚至都沒來得及思考他所喊的“阿玉”意味著什麼,所有的一切發生得都太快,太不是時候,她忍受著男人強烈而短暫的沖擊,腦子裡還在想著她的首飾。隨著阿貴一聲拖長了的“阿玉”,紅雲總算在身底下摸到了那面帶了裂紋的小鏡子,她小心翼翼地拱起身子,摸出了小鏡子,舉在手上,照了照自己的耳環,又十分好奇地照了照阿貴拖著一條大黑辮子的後腦勺。她注意到突然有只蒼蠅飛到了阿貴的後腦勺上,連忙用另一只手拍蒼蠅。
初十那天梅城所發生的暴力,經過民間的口頭傳播和渲染,很快有了各色各樣的傳奇色彩,平湖村的重大議論焦點,從誇張描述初十那天殺洋人燒教堂打教民,發展到僅僅談論阿貴如何如何,談論阿貴怎麼樣怎麼樣。人們相信初十那天,阿貴夫婦趁火打劫發了大財,所有的金銀財寶都在家中的角落裡埋藏著。有人發誓說親眼看見紅雲天天在家穿金戴銀,像城裡人一樣塗脂抹粉,把個臉打扮得跟猴子屁股一樣紅,紅得像是在舞台上做戲。隨著風聲一天天緊起來,暴亂首領胡大少緝拿歸案,大家對阿貴暫時的刮目相看,開始不復存在,對阿貴的鄙視重新恢復,那種發自於內心深處的嫉妒,很快被普遍的幸災樂禍所替代。
各種對阿貴不利的消息在平湖村到處流傳。人們相信官兵隨時隨地都會前來捉拿欽犯,因此在阿貴落入法網之前,盡快地把他的金銀財寶分光,無疑是一件最得人心的痛快事。人們從好言好語的暗示,到明目張膽的威脅,各種能想到甚至不能想到的話都脫口而出。既然殺頭對阿貴不過是遲早的事,他就有義務把自己的不義之財,捐獻出來供族人享用。金銀財寶生不帶來,死不帶走,與其被官府抄了去,趁早留給自己人起碼是個聰明理智的善舉。
當儲知縣以大刑侍候,馬不停蹄地到處追拿教案元凶之際,阿貴遠在偏僻的平湖村,最先感到的壓力,不是儲知縣如何善於用刑,而是提心吊膽地害怕族人會去告密。由於阿貴不可能把初十那天得到的不義之財,拿出來均分共產,告密的情緒正像瘟疫一樣,在平湖村四處蔓延。那一段時間內,阿貴幽靈一般從村子裡走過,臉上毫無表情,成了人們眼裡真正意義的行屍走肉。他好像完全變成了一個大家從未認識過的人,目無一切,緊鎖著眉頭,對誰都是愛理不理。自從用刀砍了洪順神父以後,阿貴對紅雲的那份畏懼已經消失,怕老婆的惡名再也不復存在。在胡大少被擒獲的前一天晚上,那天也是梅城裡舉行盛大葬禮的日子,阿貴在油燈跳躍的黃光下,木然地看紅雲化妝打扮,看她對著那面已經有了裂紋的鏡子又一次試戴耳環。
也就是從那天晚上開始,阿貴第一次,並由此開始了以後無數次地對紅雲的毆打。他粗暴地扯下了她剛戴上的耳環,把她的耳朵像撕什麼似的,拉開了好大的一個豁口,鮮血滴水一般灑得到處都是。老實巴交的阿貴在生命最後的日子裡,充分享受了虐待老婆的甜頭。他用拳頭徹底擊垮了紅雲的傲氣,打得她看見阿貴的影子就想逃,聽到他的歎氣就心驚肉跳。末日中的阿貴百無聊賴地等待官兵的到來,官兵遲遲不出現,痛打老婆便成了他唯一的消遣。當這種消遣還不足以排除內心的恐懼時,阿貴便將在初十那天趁火打劫搶來的金銀財寶,通通扔進了臭氣洋溢的糞坑。
阿貴留下的唯一首飾,就是那支長長亮亮仿佛匕首的銀簪。所以沒有把這把銀簪扔進糞坑的原因,是他往糞坑裡扔的一瞬間,突然想到了阿玉。阿貴突然想到了阿玉那對晃悠悠碩大無比的奶子。平湖村民風古老純樸,在男女關系上,向來看得很淡很隨便,老公公扒灰,小叔子偷嫂子,未出五服的堂房兄妹通奸,偶爾發生,引不起什麼憤怒,反而被人津津樂道,反而被當作什麼了不得的風流韻事。阿玉的男人就明目張膽地勾引過紅雲,兩人甚至當著阿貴的面動手動腳,打情罵俏樂不可支。在最後的日子裡,也就是說當阿貴決定投河自盡的那天,阿貴突然想到了要把銀簪送給阿玉。
那天剛下過雨,地上濕漉漉的,阿玉正抱著娃兒在棗樹下喂奶,阿貴木然地走過去,目不轉睛地盯著侄媳婦的奶子看。阿玉讓他看得不好意思,一雙媚眼火辣辣地看著他,說:“九叔的眼睛往哪兒看呀,難道你也跟娃兒一樣,想吃兩口奶不成?”
阿貴木然地站著,半天不吭聲,阿玉又說:“九叔,你發了財是不是?”“我殺了人,”阿貴冷不丁地說了一句,他以為侄媳婦會害怕,然而侄媳婦根本沒當一回事,“我真的殺了人,就一刀,一刀就把個人給砍了。”
阿玉對殺人毫無興趣,她感興趣的是傳說中,紅雲得到的金銀首飾。“九叔發了財,就想不到阿玉了,”她挑逗地說著,繼續火辣辣看著阿貴,“都說紅雲嬸嬸,現在富貴得跟皇宮娘娘似的。”
阿貴從懷裡摸出那根銀簪,氣喘吁吁地往阿玉的頭上插。阿玉看看四周無人,笑著說:“哎喲,九叔是真想到阿玉了。”阿貴剛剛把銀簪插好,阿玉趕緊拔下來細瞧,不相信地說,“這簪子,九叔真的捨得就給阿玉了?”她知道男人絕不會白給女人東西,心裡喜歡那根銀簪,同時又害怕阿貴會對她提出什麼要求。當然真提出什麼要求也可以,不過最好是在銀簪之外,再能有一些什麼。然而阿貴突然一抱腦袋,在她面前蹲了下來,結結巴巴地說:“我死到臨頭了,我說死就要死的。”
這是阿貴在砍了洪順神父之後,第一次在別人面前流露出害怕的意思。在這之前,阿貴只是用皺眉頭和不吭聲來掩蓋自己內心深處的恐慌。他突然孩子氣地在阿玉面前抱頭痛哭起來。遠遠地有人走過,幸好沒有看見蹲著的阿貴,那人和阿玉調笑了幾句揚長而去。阿貴仍然抽抽答答哭個不停,阿玉不知道如何安慰眼前這位歲數比自己小,輩份比自己大的九叔,她將懷中正吃著奶的娃兒放下地,用手中的銀簪指著阿貴,讓娃兒過去羞阿貴,羞他這麼大的人,還會像娃兒一樣蹲在地上哭,那娃兒已經會走路了,只覺得那銀簪好玩,伸出手要去搶,阿玉東藏西塞地不肯給他。就在阿玉和小孩子逗著玩的時候,就在小孩子一個魚躍抓住了銀簪的那一刻,阿貴停止了哭泣,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然後以膝蓋代步,一直移到了阿玉面前,像個吃奶的孩子一樣,撩開了阿玉胸前的衣服,捧著那對向往已久的奶子,大口大口地吮起來,一邊吮,一邊哽咽。
第二天一大早,人們在河裡發現了阿貴的屍體。阿貴在自己的頸子上套了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頭綁著一塊大石頭。沒人知道阿貴什麼時候投河的,人們發現他時,只是遠遠看到河面上浮著的他那圓圓的屁股,像個球似的讓人難以捉摸。大家圍在河邊指手劃腳,一時想不明白怎麼一回事,談論了半天,這才找了條船劃過去打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