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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媛很快便聽丁問漁說起陳小姐的預言,她最初並沒有太往心上去。這種甜言蜜語,從浪蕩子丁問漁的嘴巴裡吐出來,不會有多少真實性可言。丁問漁的說話言過其實一點也不奇怪,雨媛只是感到有些惱怒,感到他不應該對自己明目張膽地說這些,但是她也沒有生多大的氣,因為沒有一個女人不喜歡聽有關自己的好話。蜜月裡的雨媛自顧不暇,被一系列不順心的事煩擾著。她自己老是感冒,剛要好,病情卻又加重了。雨媛的母親犯了老胃病,不得不被送進醫院治療。雨媛的一個好朋友因為車禍,好端端地會送了命,而在出事前,恰恰是來看過雨媛,就死在告辭回家的路上。新郎余克潤一次次從她身邊跑開,他總是有不同的借口,軍校的老同學聚會,航校的上司過生日,委員長的座機要從南京飛往寧波。由於新房安排在余克潤哥哥的公館裡,余克潤不在的日子裡,生性活潑的雨媛獨守空房,感到很無聊,新婚的日子一點也不像想像的那樣有趣。
雨媛和余克潤認識的時間並不很長,她的五個姐姐,先後不同地都嫁給了軍人,結果雨媛也有一種自己注定要嫁給軍人的預感。作為任伯晉老人最偏愛的ど女,雨媛覺得自己即使是為了讓老父親高興,也應該嫁給一個軍人。在軍政部舉辦的新年聯歡舞會上,完全是偶然的機緣,雨媛和余克潤不期而遇,當時他們都還不知道對方是誰。雨媛年輕漂亮,余克潤英俊瀟灑,兩人引人注目地翩翩起舞,很快就成了大家羨慕的中心,無數雙眼睛都盯著他們。
到舞曲快接近尾聲的時候,事實上舞場上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在表演。他們舞逢對手,把其他跳舞的人,都比下去了。舞曲結束時,人們熱烈鼓掌,要求他們再為大家表演一次。
雨媛舞姿出色並不奇怪,每到週末,司令部舉辦舞會,年輕漂亮的女兵常常被拉去伴舞。
在國民黨高級軍官中,實在不缺少舞迷,還有那些外國的軍事顧問,要跳就是通宵達旦。但是那些年輕軍官能跳舞的卻不多,首先是沒有這樣的機會,根據新生活運動的要求,年輕人應該臥薪嘗膽勵精圖治,在舞場裡時間待長久了,便有了聲色犬馬的嫌疑。其次,級別不夠高的青年軍官也很難有機會,進入專供高級軍官和外國軍事顧問跳舞的小舞廳。余克潤的出色舞姿引起了其他女兵的眼紅,她們私下裡打聽這位穿著飛行員皮夾克的帥小伙子究竟是
誰。當她們從雨媛那裡得到的消息,竟然是她也不認識他的時候,立刻認為她是說謊。任何人都可以從他們天衣無縫的配合中,看出他們是一對老搭檔了,他們配合默契,一招一式都彷彿事先排練好的。不用說別人會不相信,就是他們自己也不敢相信,他們真的是第一次在一起跳舞。
在舞會以後的幾個月中,雨媛和余克潤的關係有了飛速的發展。緣分這玩意在起著作用,一根看不見的紅絲線悄悄地把他們拴到了一起。等到一年零兩個月又二十一天來臨之際,他們終於在勵志社舉辦了婚禮。幾乎沒有經過任何周折,雨媛便嫁給了余克潤,年輕有為的余克潤順理成章地便成為雨媛的如意新郎。飛行員是國民黨軍隊中的佼佼者,能夠嫁給飛行員是當時很多女孩子的夢想,雖然當時的中國空軍還很幼稚,根本就沒什麼戰鬥力可言。對於空軍一直有著不友好的傳聞。雨媛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女伴們只是出於嫉妒,才向她頻頻發出那種毫無必要的警告。女伴們告訴她,所有的飛行員都是花花公子,因為追求他們的女孩子實在太多。
一位吸毒被捕的妓女,在回答一家小報記者的提問時,談起她心目中的男人形象,一口認定就是那種能在藍天上翱翔的飛行員。"想到男人能在天上,像鳥一樣活生生地飛著,你不可能不激動地把兩條腿夾起來。"她情不自禁地說著。記者在報紙上十分肉麻地引用了妓女的原話,結果讀者為了這句話的正式含義議論紛紛。一位無聊的讀者打電話給報社,認為妓女的意思應該是把腿張開來,而不是像記者引用的那樣是夾起來。著名教育家竺可楨在一九三七年的日記中寫道:"據傳航空委員會主任周至柔近已撤職,因二千架飛機中只有二百五六十架可用也,飛行員多患花柳病,二百餘人只七十餘人可以支持四小時連續之飛行雲。"
雖然在這一年的中日大空戰中,中國飛行員有過出色的表演,許多人為國捐軀,但是部分飛行員的行為不檢點,確實是當時老百姓議論的話題。竺可楨的日記未必精確,不過已足以說明問題的性質。
雨媛和余克潤都屬於那種對自己過分自信的人。雨媛所以不把女伴們的警告放在心上,很重要的原因不是因為她相信余克潤,而是太相信她自己。她對自己的魅力深信不疑。婚禮結束的那天,回到新房裡,雨媛注意到在余克潤左耳下的頸子上留著一個明顯的唇印,顯然是別的女人留下的,因為雨媛從來就不喜歡塗很重的口紅,而且從來也沒有吻過那個部位。
完全是出於傲氣,雨媛掩蓋住了心頭的不快,畢竟是新婚之夜,她很快把這點不快忘到九霄雲外。一直到天快亮的時候,她才無意地又一次地想到那個血紅的唇印。這一次她的心頭有點麻木,她想這一定是一個不要臉的女人,在余克潤毫無知覺的情況下故意留下的,否則余克潤絕不可能把這個無恥的記號帶回來的。
余克潤相信自己正在扮演大眾情人這一角色。為了使雨媛相信他的出色之處,蜜月中,他讓雨媛欣賞他保存的幾十份情書。這些情書,絕大多數是純真的女學生寫的,有大學生,有中學生,還有一名自稱小學即將畢業的小女孩。當然,也有上了年紀的女人寫來的,她們有的是毛遂自薦甘當情婦,有的卻是在為自己的女兒作媒,願意當丈母娘。中國人的抗日情緒,從來也沒有像一九三七年這麼強烈過,也從來沒有這麼浪漫過。作為一名出色的飛行員,余克潤的名字不止一次出現在報紙上,在為蔣介石生日祝壽的獻機儀式上,作為領隊的余克潤因為出色的飛行表演,一夜之間幾乎成為家喻戶曉的民族英雄。蜜月度到一半的時候,雨媛在余克潤的襯衫領上又發現類似的唇印。余克潤喝得醉醺醺的,一口承認是酒店裡的女招待留下的,當時他和幾名航校的同學一起喝酒,酒喝完,結賬時,有人提出讓女招待吻余克潤一下,酒錢便打八折,於是余克潤就讓那女招待吻了一下,酒錢是打折了,可是小費卻增加了。
老百姓對飛行員的厚愛,還可以從大家踴躍購買航空獎券上看出來。抗戰爆發前夕,每期價值三百萬元的國民政府的航空獎券,已發行了三十八期。中日之間的大戰尚未打響,但是大家似乎都明白未來戰爭中,空軍將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難怪菲律賓的一位官員在一九三七年初來中國考察,記者請他談談此行來訪的目的和考察的感受時,這位官員深有感觸地說:"貴國的航空獎券制度十分完善。"記者請他就獎券制度如何完善發表意見,他說不出所以然,只是反反覆覆說:"貴國的航空獎券,確實很完善。"記者提示說,從人們踴躍購買航空獎券這一點來看,是否可以說明中國已做好了全面抗戰的準備。因為購買航空獎券,便意味著捐款購買用於作戰的飛機。記者說,中國人是熱愛和平的,但是有人已經把刀架在了脖子上,中國人不能不奮起抵抗。記者告訴這位菲律賓官員,所有的中國人在購買獎券時,目的都不在想獲得二十五萬元的大獎,中國有句古話,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民族存亡之際,中國人只能用自己的血肉築城新的長城。由於這話牽涉到敏感的國際問題,記者雖然沒有提到日本這個詞,可是這位來自英屬殖民地的菲律賓官員,不可能不明白記者所指。作為外國人,菲律賓官員只能含糊其辭,避免正面回答這一問題。
2
任伯晉老人六十初度做壽那天,遠在浙江奉化休養的蔣介石,專程派人送了一塊匾來,上面寫著"軍界耆宿"四個字。委員長的題字,使得這次祝壽活動注定要熱鬧非凡。任伯晉做了一輩子的職業軍人,雖然他從來沒掌握過實際的兵權,甚至都沒有領兵作過戰,可是由於他從來不屬於哪一派軍閥,在各個軍事陣營中,都有他的得意弟子和學生,任伯晉在軍界的威望非常高。國難當頭,一切從簡,德高望重的任伯晉的祝壽活動想簡單也簡單不起來。
賀客一個接一個地來,又一個接一個地去。壽宴設在夫子廟的六華春,規模之大,害得當地的老百姓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各界名流紛紛赴宴,小汽車排成了長隊,最後不得不打電話給警察廳,讓他們派人來維持秩序。
在任伯晉過生日的這一天,有兩個人無意中,都把日子搞錯了。一個是丁問漁,當他從報紙上看到祝壽的啟事時,首先想到的就是,他又有了一次和雨媛見面的機會。自從參加過雨媛的婚禮以後,丁問漁情不自禁地便想到雨媛。雨媛清純的形象總是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攆也攆不走。他幾乎立刻決定要去參加任伯晉老人的祝壽活動,但是太心急了一些,結果在生日的前一天,他就冒冒失失地跑了去。沒有人想到他竟然會把日子搞錯,他也一時想不明白當時的場面為什麼會如此冷清。最讓他失望的,是見不到朝思夢想的雨媛,直到他磨磨蹭蹭告辭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在時間上出了問題,任家上上下下因此樂不可支。丁問漁一向就是這家人的笑柄,這一次又增添了新的可笑的內容。不過,這個錯誤對丁問漁來說並不嚴重,從談話中,他無意得知了一個好消息,雨媛已經打了電話回來,說明天一大早就到。
余克潤是另一位把日期搞錯的人。他糊里糊塗地把祝壽日子推遲了一天,結果在日程安排上,便出現了一個不可原諒的大錯誤。他的頂頭上司要陪一位要人去奉化向蔣委員長匯報工作,這位要人指名要讓余克潤駕駛飛機,想在空中領略一下余克潤的特技表演。余克潤的上司向他暗示說,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因為有了這位要人的關照,他在空軍的前途將不可限量。頂頭上司的判斷是,也許他第一步會被榮升為航校的副校長,因為國家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像他這樣年輕有為的傑出人才。余克潤當然不可能放棄這樣的機會,當時間已經最後敲定的時候,他才突然明白自己把老丈人的生日記錯了。他的上司已經考慮到了余克潤要為老丈人祝壽的問題,但是,由於錯誤的記憶,余克潤只能在飛奉化前,匆匆趕來為老丈人祝壽,他應卯似的在任家轉了一圈,像來時一樣匆匆離去。
細心的美京子夫人一眼就看出來,任性的雨媛在蜜月裡並不愉快,她做出無所謂的樣子,其實心裡不能原諒丈夫的不像話,因為這不僅是為父親祝壽,而且是他們婚後的第一次回娘家。姐妹們聚在一起,就余克潤匆匆而來,來了打個照面就走的行為表示憤怒。三姐雨姣嘴快,當雨媛試圖為余克潤辯護的時候,她十分尖刻地說:"克潤再忙,總比不上蔣委員長吧,你看人家蔣委員長現在不是還在老家休養嗎?"雨媛心裡憋著火,一本正經地說:"克潤有時候好像是比蔣委員長還要忙!"大家被她說得大笑起來,雨媛自己也忍不住笑,臉笑得通紅。
姐妹們為余克潤的缺席喋喋不休之際,美京子夫人及時地把話題扯開了,她問起雨嬋在美國的一些事。新近從美國趕回來的雨蟬在國外一待就是七年,七年前,已經做了寡婦的雨嬋嫁給了一名外交官。她原先的那位四川籍丈夫已死於內戰中,雨嬋守了三年寡。這三年中,她丈夫留下的三位姨太太先後都嫁了人,她想想自己也沒必要為丈夫守下去。婆婆是個舊式的保守女人,跟她根本合不來。雨嬋把和前夫生的小孩都留在了婆家,義無反顧地又一次嫁了人。她後來嫁的這位駐外武官也是喪妻的,再婚時,雙方年齡都不小了,因此沒有再生小孩。雨蟬和後夫的感情十分融洽,他們在美國待得還算順心。
話題很快從美國的日常生活,過渡到丁問漁身上。任家所有的人談到丁問漁時都會興致勃勃。由於丁問漁連續兩天都是魂不附體地出現在任府,大家以一種懷舊的心情,開始大談丁問漁。這是女人們樂意議論的話題,說著說著,話題逐漸變得肆無忌憚起來。已經進入更年期的雨嬋,讓幾個妹妹說得臉上一陣陣地發紅,她屢屢做出要生氣的模樣,可是從來不曾真正的生過氣。她覺得有必要幫丁問漁說句話:"那時候,他還是個小孩子。"雨媛抓住了大姐的這句話不放,話裡藏著話地問著:"可現在他還是不是小孩子呢?"她說完這話的時候,自己的臉不禁紅起來。雖然大家現在還不會把丁問漁的話題牽涉到她身上,然而她已經有一種預感,就是這一天遲早會降臨。雨嬋被雨媛的追問弄得無話可說。她們姐妹之間一向是非常親密的,開什麼樣的玩笑都可以。她看著還在蜜月裡的雨媛,紅著臉說:"他當然不是小孩子了,不過你起什麼哄,那時候你還睡在搖籃裡呢。"
三姐雨姣覺得她最有資格談論丁問漁,有些話已經說過了,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又說一遍。
她模仿著當年丁問漁緊盯著雨蟬的狼狽樣。把大家再一次逗得哈哈大笑。美京子夫人一邊止不住笑,一邊擺手讓雨姣別學了,她是一個心地慈善的母親,覺得女兒們不應該取笑別人受了傷的感情。不管怎麼說,愛上一個人,並沒有什麼可笑話的,愛從來就不是什麼了不得的過錯。她有那麼一種直覺,這就是丁問漁似乎並不像女兒們所想像的那樣,對雨嬋念念不忘耿耿於懷。美京子夫人注意到,他在雨嬋面前表現得非常正常,絲毫沒有人們猜想的那樣醜態畢露洋相百出。事實上,他和雨蟬見面打招呼時,顯然是已經把多少年前的自己遺忘了,他若無其事地和雨嬋說了句什麼笑話,然後又轉身去幹別的事。
丁問漁明擺著不是為大姐雨嬋而來的,有這種感覺的,不僅有處於旁觀地位的美京子夫人,還有作為當事人的雨嬋。雨嬋幾乎立刻就注意到了丁問漁身上的那種心不在焉。他心事重重的樣子,憂喜無常,一眼就能看出他是為了別的什麼事分神。多少年前的那個純情少年的形象再也不復存在,到處都在傳聞丁問漁已經變成了一個浪蕩子,雨嬋在美國甚至都聽到過他的傳聞。不過,自從他們再一次照面的時候,雨嬋就已經明白,往事已逝,舊情不再,丁問漁絕不會像別人擔心的那樣再勾引她,無論出於什麼樣的目的。丁問漁已不是過去的丁問漁了。
雨嬋主動上前和丁問漁打了招呼,她害怕他見到自己會難堪,其實是她自己更害怕面對他。她紅著臉向他問候,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可惜我回來遲了,沒能趕上雨媛的婚禮,你知道,我們在路上遇到了風暴,結果呢,被困在了中途。"無話可說的雨嬋隨口說著,聲音忍不住有些顫抖,"時間過得真快,二十年前,雨媛還是個躺在搖籃裡的嬰兒,現在她已經成了新娘子了。"雨嬋的這番話引起了丁問漁的深思,但是他所想到的,不是二十年前那個讓他丟魂失魄的雨嬋,而是那個處於混沌時期的嬰兒雨媛。雨媛當時留給他的印象,只剩下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這雙大眼睛曾經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天真無邪又似乎帶著一些狡黠。
雨嬋雨媛姐妹倆並沒有什麼相似之處,她們是兩種不同的臉型,由於年齡懸殊,她們在一起,與其說是像姐妹,還不如說更像母女。
丁問漁絲毫也沒在意當時有許多人正偷偷地注意著他的表情。他在雨嬋面前表現得十分平靜,平靜得讓旁觀者都感到失望。唯一使他有興趣的話題是談到雨媛,他殷切的眼光所以要看著雨嬋,是希望她能繼續談談雨媛。丁問漁在任伯晉老人過生日那天,和雨媛單獨在一起的機會,少得幾乎不可能再少。他一直在捕捉著這樣的時機,但是偌大的任府中,要想找到雨媛並且和她單獨相對實在不容易。任伯晉有六個女兒,如今這六個女兒湊在一起,加上來來往往的賀客,熱鬧非凡。雨媛像影子似的,剛在丁問漁的眼睛面前出現,轉眼便無影無蹤。丁問漁突然很無禮地離開雨嬋,因為他的眼角里,似乎看見雨媛正往東面的那幢房子裡去。他冒冒失失地就追了過去,不考慮任何後果,結果他看到的只是一個毫不相干的女人,只是一個背影看上去和雨媛有些相似的女人。他心神不寧的樣子再次給人造成了誤會,不過丁問漁從來就不怕鬧笑話。他的臉皮從來就是厚的。他覺得自己既然已經來了,就應該大膽老臉地力爭創造和雨媛待在一起的機會。
在任伯晉老人過生日的那天,丁問漁一大早就出發了,他的日記中,記錄了他第一天撲空的滑稽場面。這是一個有趣的誤會,所謂好事永遠應該多磨。因為雨媛的緣故,丁問漁甚至對任伯晉老人也開始好感起來。過去他對他的印象,總覺得他是一本正經,滿腦不相干的國家大事,現在他卻一改過去最怕湊熱鬧的習慣,為任伯晉老人準備了一份有些過分的厚禮。
他去的太早了一些,結果只能陪老人在書房裡聊了很長時間的天,讓他感到吃驚的是,這位老軍人想得最多的都是國防。任伯晉一生都在設想如何建設現代化的國防,他和丁問漁談歐洲的軍事,談美國的海軍,談發生在西班牙的內戰。任伯晉已經老了,他一輩子都在紙上談兵,在他生命最後的日子裡,事實上已經沒什麼人再樂意聽他嘮叨。談話結束之前,任伯晉老人讓丁問漁欣賞一下書桌上放著的遺囑。這遺囑多少年前就寫好了,每次過生日,任伯晉必定畢恭畢敬重新抄一遍:
余投身軍事,抱定為國而死之宗旨。中日必有一戰,余老矣,不能馬革裹屍死於疆場,此余之一大憾也。非抗日不能救中國,要抗日必須精誠團結,萬不可四分五裂,各行其是各持己見。對外要聯絡,蘇俄以及英法美,皆可以成為友邦,惟德國與日本關係非同一般,國民政府目前多依靠德國軍事顧問,此國防之一慮也。此外,外債不妨多借,戰爭迫在眉睫,用別人之錢武裝自己乃捷徑,切記切記。對內要大量生產,要繼續實行新生活,更要把錢財省下來用於國防。余死不必公葬,也不必厚葬,死了便埋,不做墳,種幾棵樹,待樹成材,做桌椅即可,只要予人能有用,以表示余死後仍然要報答國民養育之大恩也。
在聲勢浩大的壽宴上,任伯晉老人應邀講話,他又一次向賀客表達了他在遺囑中的意思。
大家先是一怔,然後報以熱烈的掌聲。丁問漁一次次用目光去搜索雨媛。他的目光很難得有機會匆匆和雨媛對上一次,但是僅僅是這匆匆地一閃而過,就足以引起火花了。雨媛從丁問漁的眼光中,看到的是一種不可遏制的激情,是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她想這個曾經狂熱地追求過自己大姐的男人,真是有些不要臉。她想起在自己的婚禮上,他們第一次見面,他緊握著她的手說過的那句無恥的話。這個好色的書獃子膽子也太大了,雨媛想到這些,又好氣,又好笑。在喝酒的時候,她情不自禁地回頭,假裝看別人,有意無意地看丁問漁一眼,要是丁問漁正看著自己,她就連忙把眼睛避開,如果不是,她就稍等片刻,因為過不了一會兒,丁問漁的眼光一定會盯著她看。
也正是在這次壽宴上,丁問漁第一次當眾取下了他的紅色絨線睡帽。這紅顏色的睡帽,一向是他譁眾取寵的標誌,無論參加什麼樣的集會,任何人都休想讓他取下帽子。這是丁問漁回國以後,第一次希望自己在眾人眼裡不要引人注目,他只希望自己能被人不知不覺地撂在一邊,能偷偷地盡情地欣賞雨媛。他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著悶酒,即使是有了很強的醉意以後,依然沒有失態。酒過幾巡,大廳裡開始亂作一團,丁問漁端起酒杯,晃晃悠悠地走到雨媛姐妹們坐的那一桌,希望自己能和大家一人乾一杯,當喝到雨媛的時候,雨媛看他醉醺醺的樣子,很冷淡地說:"對不起,我不會喝酒。"
丁問漁怔了一怔,說:"不會喝,那好,我替你喝了。"他一仰頭,將酒乾了,又將杯子伸過去要酒。三姐拿過他的杯子,斟了滿滿的一杯酒。丁問漁接過酒杯,眼睛直直地望著,苦笑著,猛地把酒喝了。眾姐妹紛紛鼓掌,丁問漁大著舌頭說:"沒有會喝不會喝的,只有敢喝不敢喝。你們要我喝,我還能喝。"沒人要他喝,他搖搖晃晃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洋洋得意地對雨媛揮了揮手。雨媛白了他一眼,她回過頭,發現大姐雨嬋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
丁問漁離席的時候,都已經有些分辨不出自己的手杖。他對著鏡子戴上他的睡帽,不可遏制地做了一個鬼臉,一旁為他服務的女招待忍不住笑起來。他的酒已經過了量,胃裡開始一陣陣地折騰,但是他似乎並不介意,站在門口癡癡地等候著雨媛,想看她最後一眼。從一開始他就注意到作為新郎的余克潤不在場,丁問漁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信號。他覺得自己很有些自私和卑鄙,他甚至希望余克潤會就此永不出現。參加壽宴退場的人群一批批往外走,任伯晉的幾位女兒女婿站在門口向大家告別。唯一缺的就是雨媛,待人群已經走得差不多的時候,雨媛依然沒有出現。丁問漁不知道雨媛怎麼就無影無蹤了。
午後的夫子廟有些冷清,這時候,吃早茶的人已經歸去,妓女還在睡覺,嫖客尚未出門。
一些店面門可羅雀,雖然已經接近陰曆的年底,可是南京的老百姓還沒有開始忙過年。自從
蔣委員長提倡新生活運動以後,已成為廢歷的春節似乎正在變得不那麼重要。民間仍然覺得過年要過廢歷的春節,然而政府官員們正在努力改變這一傳統習慣,把陽曆元旦作為一個重要節日。丁問漁搖搖晃晃地從大街上走過,終於找到了一個鐵皮垃圾箱,痛痛快快地吐了起來。幾個小孩子在不遠處看著他,丁問漁胃裡翻江倒海,七葷八素都噴湧而出,總算吐得差不多了,他氣喘吁吁喘著粗氣,輪番用拳頭輕輕地捶著自己的背,眼淚鼻涕一把一把地流出來。
3
丁問漁弄不明白自己怎麼就到了陳小姐的住處。雖然夫子廟他經常來,尤其是那些著名的花街柳巷,但是丁問漁對夫子廟地區的道路始終不曾清楚過。每次都是和尚熱心地替他領路。他到陳小姐處已經許多次,要他自己找,還是不容易找到。當丁問漁從六華春參加了壽宴出來,對著鐵皮垃圾箱吐得兩眼冒金星的時候,他突然看見了不遠處那座熟悉的橋,陳小姐的臨時公寓就在那橋下面。
陳小姐被他的狼狽樣嚇了一大跳,她最初的印象,是這個書獃子在路上遭劫了,而且顯然被人痛打了一頓。丁問漁提著手杖,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兩眼無神地看著陳小姐,半天沒有說一句話。陳小姐向他迎了過去,急切地問他怎麼了,又問他有沒有傷到什麼地方。丁問漁苦笑著,終於開口說話。他告訴陳小姐自己不過是喝多了。陳小姐頓時把一張粉臉擺了下來:"我說呢,原來是剛從別的女人那裡快活過了,喂,你到我這來幹什麼?"
丁問漁感到一陣陣頭痛,好像有無數的螞蟻在腦子裡爬著,他近乎哀求地告訴陳小姐,自己此時只是想借她的床睡一會。陳小姐大怒,說你這髒兮兮的身體,還想睡我的床。"要睡,你到吳媽的床上去睡,"她帶著些賭氣說。自從元旦過後,他來陳小姐這裡的次數已經明顯打了折扣,陳小姐心裡正對他憋著一肚子的火。丁問漁難過得已顧不上許多,他打了一個酒嘔,便要去女傭吳媽的床上。陳小姐板著臉攔住了他,看他那樣子是真的難過得不得了,不忍心再為難他,把他帶到自己房裡。她吩咐吳媽趕快端一盆熱水來,用毛巾為丁問漁擦臉,擦脖子,洗手,然後換了一盆水,又親自替他解了鞋帶脫去皮鞋,為他用熱水洗腳。洗完了腳,陳小姐又吩咐吳媽去倒點醋來為丁問漁醒酒,可是他往床上一歪,死豬似的已經睡著了。
等丁問漁醒過來的時候,外面天已經全黑了。屋子裡點著一盞光線極柔和的檯燈,靜悄悄的聽不見外面的人聲。他一時不明白自己是在什麼地方,因為他發現陳小姐正坐在床沿上,眼淚汪汪地看著自己,他坐了起來,發現自己擁著一條大紅綢被面的被子,他的紅顏色的絨線睡帽,套在梳妝台上一個花瓶上面,圓圓的花瓶肚子看上去像是人的臉,很有些滑稽。陳小姐似乎一直在等著他醒來,看著他已經坐起來,隨手拉過一個枕頭墊在他背上。丁問漁總算清醒了,側過頭去看了看鐘,抱歉地問:"我一直睡到現在?"
陳小姐嗔怒地說:"你說呢?"
天氣很冷,靠門口雖然升著一個小炭盆,仍然擋不住寒意。丁問漁注意到陳小姐手上像抱娃娃似的,抱著個綠顏色的熱水袋,幾乎與此同時,他感覺到腳頭暖洋洋的,原來那裡放著一個裹著布套的紫銅燙壺。一隻雪白的波斯貓蜷在他和陳小姐之間的被面上。丁問漁又看了看梳妝台上的座鐘,說:"我真不像話,竟然睡了這麼多時間。"
陳小姐說:"算了吧,你什麼時候又像過話的。"
丁問漁叫她這麼一說,忍不住笑起來,陳小姐也有些忍不住,也笑。她用手抹去掛在眼角上的淚珠,問丁問漁是不是覺得肚子餓了,要不要讓吳媽為他弄些吃的。丁問漁一把捉住陳小姐的手,說自己不餓,又關切地問她為什麼要不高興流淚。陳小姐撅了撅嘴,說:"我有什麼不高興的,你才不高興呢!"丁問漁說:"高興你幹嗎要流眼淚?"陳小姐笑起來,說:"我流不流眼淚管你什麼事,我吃飽了飯,閒著沒事幹,流著眼淚玩玩行不行?"丁問漁知道她是在說氣話,十分輕薄地在她臉上捋了一下。這一捋,陳小姐更生氣了,她握著拳頭,在丁問漁的肩膀上捶了一下。
丁問漁在陳小姐的服侍下,坐在床上吃了一碗小米蓮心湯,吃完了,陳小姐自己也胡亂吃了一些東西,便過來陪他說話,說了一陣話,丁問漁想小解,陳小姐有些為難,紅著臉說:"我出去一下,你就在馬桶裡方便吧。"丁問漁瞥了一眼放在角落裡漆著紅漆的馬桶,立刻連連搖頭,說自己實在不習慣這玩意。陳小姐說你就憋著好了。丁問漁十分尷尬,臉上的表情彷彿要忍不住了。陳小姐沒辦法,便讓丁問漁披著衣服,將他帶到天井裡,讓他對著那裡的陰溝方便,自己趕緊避開。待丁問漁連蹦帶跳重新鑽到熱被窩裡,他頗感激地說:"想不到你陳小姐,也有如此溫柔體貼的時候。"
陳小姐讓他一說,又有些不高興,說自己是什麼人,還不就是一個過時的歌女。秦淮河畔的歌女誰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別人愛怎麼想就怎麼想,他丁問漁不用得了好再賣乖,佔了便宜還說別人賤。她陳小姐畢竟和那些純屬賣身的妓女有所不同,他今天雖然已經睡在她的床上了,但是並不意味著就得到了她的身子。丁問漁不明白她今天為什麼這麼大的火氣,看她楚楚動人的樣子,顯然是在自己睡著的時候,又精心地打扮過一番,情不自禁地要上前摟她。
陳小姐推開他,十分認真地說:"你別碰我,我告訴你,我馬上就要嫁人了。你現在想要得到我,已經太晚了。"
丁問漁覺得她是在說笑話,笑著問她準備嫁給誰,是不是準備嫁給他。陳小姐正色說:"我本來是準備嫁給你的,但是你這樣有身份的人,怎麼會娶我這樣的女人,況且你也有老婆了。"丁問漁說有老婆有什麼要緊,可以離婚再娶的。陳小姐冷笑說:"要是早說了這句話,我或許會考慮到你。你怎麼不早說。"丁問漁聽她這話的意思,再看她的表情,好像是真的準備嫁人了,心裡還是有些不相信,再次追問她要嫁給誰。陳小姐報了一個人的名字,這名字丁問漁熟悉,是一個做建築材料生意的南京承包商,他們前段時候,常常在一張麻將桌上打牌。丁問漁說,要是別人他還會相信,說這個人他沒辦法相信。
陳小姐問他為什麼不相信,是不是覺得這人太俗氣了。丁問漁不答腔,心裡卻在想心高氣傲的陳小姐,怎麼會看中這樣一個土頭土腦的傢伙。陳小姐顯然看透了他的心思,說像她這種過了時的歌女,還能嫁給誰,有權有勢的人,頂多是在你走紅的時候捧捧你,你真的走下坡路了,他們趕緊躲得遠遠的。再說,就是嫁了有權勢的人也靠不住,有權有勢的人她見多了,說老實話,他們看不上她,她也看不上他們,都知道那些有權勢的大好佬捧我們歌女玩我們歌女,其實也很難說我們就不哄他們不玩他們,誰玩誰還說不准呢。丁問漁看她越說越來火,也不敢亂插嘴。陳小姐說了一通,歎氣說:"你知道我為什麼對你好?"丁問漁瞪著魚一樣的眼睛,連連搖頭。陳小姐伸出食指,在他額頭上輕輕地點了一下,紅著臉說:"你雖然浪蕩,卻一點也不討人嫌。"
丁問漁笑起來,說:"陳小姐說錯了,我這人有點討人嫌,但是不浪蕩。"
陳小姐說:"對了,你是有點討人嫌。"
丁問漁說:"你看,才說過的,就改口了。"
丁問漁自從結識陳小姐,儘管在她身上已下了很多工夫,但是如此親密,也還是第一次。
陳小姐說,她所以有一些喜歡丁問漁,就是他和那些整天想著揩油吃豆腐的男人不一樣,君子動口不動手,僅僅是憑這一點,就不算太壞。丁問漁笑著說,她真是看走眼了,她只是沒見識過他的壞樣子。天底下除了她陳小姐,恐怕就不會有人覺得他正派了。陳小姐聽他這麼說,也笑,說天下壞男人她見多了,他丁問漁再壞,也壞不到哪去。丁問漁被她說得有些開心,陳小姐說你別得意,我知道你是在夫子廟找過妓女的,你別當我不知道。丁問漁不承認也不否認,陳小姐又問他究竟在夫子廟一帶結識過多少妓女。丁問漁笑著不肯說。陳小姐纏著他,一定要他講。丁問漁說,這種事有什麼好講的,講了她也未必會高興。陳小姐說,男人花錢,女人得錢,大家願意的,我又不是你什麼人,幹嗎會不高興。丁問漁禁不住她軟纏硬磨,便講了些找妓女的基本知識,陳小姐越問越細,丁問漁想她是真要聽,索性多交待了一些。
陳小姐聽得臉通紅,突然歎氣說:"是男人怎麼都這麼不要臉。"
丁問漁感到無趣:"我不想說,你非要我說,說了你又生氣。"
陳小姐笑了,說:"我沒生氣,你也別生氣。趕明天我也當妓女去,好稱你們這些壞男人的心。"
丁問漁看陳小姐的樣子不像是真生氣,又談起已經不談的話題。他問她是不是真的要嫁給那個做建築材料生意的承包商。陳小姐說當然是真的要嫁,她陳小姐什麼時候哄過他的。
陳小姐自然是哄過丁問漁的,不過這一次看神情真的不像。陳小姐說,她早有嫁人之意,好的嫁不上,不好的又有些不甘心,挑來挑去,最後看中了這位南京商人。"南京人厚道,我想來想去,還是嫁給南京人好。"陳小姐向丁問漁聲明,今天是她第一次留他在她那裡過夜,也是最後的一次。她既然已經許諾嫁人,就得收心,把情感用在自己丈夫身上。丁問漁魚一樣地又瞪起了眼睛,陳小姐忍不住又笑,說別做夢,留你過夜是因為你喝醉了酒,沒那層意思,別盡想著佔便宜。"我告訴你,今天我正好身上來,要不然可不敢留你。有了這道護身符,我不怕你。"
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丁問漁又起來去天井裡尿了一次。肚子似乎又餓了,於是陳小姐把已經上床的吳媽從熱被窩裡叫起來,重新弄些吃的當夜宵,吃完了,陳小姐洗了洗,將那只雪白的波斯貓攆下床,又拿了一條被子放在床上。說今晚一人一條被子睡,讓丁問漁老實一些。丁問漁有些來火,把那條被子一掀,扔到了角落裡。"睡一條被子,難道我就不老實了。告訴你,我這人雖然浪蕩,也有坐懷不亂的日子。"丁問漁忿忿不平的架勢,讓陳小姐有些相信他了,便和他坐在一個被筒裡。丁問漁感傷地說:"你我好歹認識一場,你總應該送我一點什麼做紀念。"
陳小姐怔著想了想,欠身從床頭櫃的小抽屜裡,取出一個小信封,又從裡面拿出三寸的一張照片,毅然地遞給丁問漁。丁問漁看了嚇一跳,因為這是一張女人正面的裸體照,仔細看,那女人竟然是陳小姐本人。照片上的陳小姐剛從浴缸裡出來,正用一塊浴中在擦濕漉漉的頭髮。陳小姐說,提起這張照片來頭大,它是軍統特務頭子戴笠當年偷拍的。有一次戴笠約她去福昌飯店會面,那時候正是她最紅火的時候,戴笠對她崇拜得五體投地。他們經常在南京的大飯店裡偷偷會面,因為怕人察覺,每次都是開兩個房間,有時候還故意不開在一層樓上。陳小姐告訴丁問漁,這樣的照片一共就兩張,一張戴笠自己留著,另外一張就是這張了。她本來想把照片燒了,因為那位即將成為她丈夫的人,見了肯定會打翻醋罈子。
了問漁嬉皮笑臉地說:"那是,別說你的丈夫了,就是我,看了心裡也不是滋味。"
陳小姐轉身給他一拳頭,捶在他的肩膀上。
丁問漁做出求饒的樣子,然後目不轉睛地盯著照片看。陳小姐說,你急什麼,回去慢慢看好了。丁問漁說,回去自然是要慢慢看的,不過現在得先看看過過癮。說了,將那照片放
在嘴唇上親了一下,陳小姐咬牙切齒地又在他肩膀上捶了一記。丁問漁仍然目不轉睛地欣賞那照片,陳小姐說,我不管你了,我困了,你愛什麼時候睡就什麼時候睡。她脫去了外衣,鑽進被窩。丁問漁又看了一會照片,將照片放在床頭櫃上,隨手把燈關了,在黑暗中脫衣服,脫得差不多了,往被窩裡一鑽,手便要去摟陳小姐。陳小姐甩開他的手,說:"我們說好的,不許鬧,要不然,你給我滾蛋!"
丁問漁嘀咕說:"摟摟抱抱也不行,真是的。"說著,手已經搭在陳小姐的胸前。陳小姐打了一個哈欠,說,那就到此為止,她真的困了,大家說話要算話。丁問漁於是果真放棄了進一步的企圖,不一會,陳小姐竟然睡著了,輕輕地打起鼾來。丁問漁剛開始毫無倦意,翻了個身,和陳小姐背對背睡著,突然想到了雨媛。雨媛的形象活生生地出現在他眼前。丁問漁想,雨媛要是知道他現在的表現,真不知道會怎麼想。他頓時覺得自己十分齷齪,雨媛那麼純潔的女孩子,怎麼能想到他的事。丁問漁又想到自己若是能和雨媛同床共眠,那真是太幸福了。他和那麼多的女人打過交道,她們沒一個人能和雨媛相比。雨媛帶給他一種從未有過的激情,她真是天生的尤物,是仙女下凡,是治病的藥,是黑夜裡的一盞燈。漸漸地,困意向丁問漁席捲而去,他一邊思念著雨媛,一邊陷入夢鄉。
醒來時,天已經亮了。丁問漁翻過身來,發現陳小姐還在睡。他的頭隱隱約約仍然有些痛,陳小姐微微地隙著嘴,睡得很甜。他伸手在她身上輕輕地撫摸著,陳小姐被他弄醒了,打了他兩次手,見沒什麼用,只好隨他去。他揉著她的乳房,感覺著它的大小,感覺著乳頭的尖硬程度,然後突然改變方向,迅速往下移動,陳小姐想阻擋他,但是勢不可擋,已經來不及了。丁問漁直接到達了目的地,他發現陳小姐原來是在蒙他,身上並沒有來例假,立刻感到一種不可遏制的興奮。天無絕人之路,陳小姐現在無話可說,無論說什麼也沒用。丁問漁得理不讓人,勝券在握,因為他在這方面實在是大有經驗,性愛的藝術對於他來說,早已爛熟於心,他知道此時應該怎麼下手,怎麼讓女人迅速失去羞恥心。陳小姐現在拿他是真的沒辦法,在丁問漁這樣的老手的進攻下,她很快呻吟著失去了最後一道防線。她歎著氣說自己真的沒有蒙他,她的確是身上來過月經,換下來的月經帶還在腳盆裡浸著呢。陳小姐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丁問漁卻無動於衷,他機械地動作著,不合時宜地突然想到了雨媛。
4
一九三七年二月十一日是陰曆的春節,丁問漁尋了一個借口,沒有去上海過這一傳統節日,他一個人關在教授公寓裡,閉門思過。在小年夜,他參加了陳小姐的婚禮,陳小姐的婚禮很熱鬧,報紙上預先登了三天的廣告,到結婚的那天,新郎和新娘還雇了一輛英國最新式的奧斯汀汽車,紮著大紅綢,沿著首都的大街十分招搖地走了一圈。陳小姐一副重新做人的腔調,穿著一身大紅的緞子旗袍,凍得直流清水鼻涕。新郎的年紀要比陳小姐大出許多,棉袍上加了一件翻毛的短皮襖,他老實巴交的樣子,小心翼翼地伺候著新娘,惟恐引起她一絲一毫的不滿意。
看見陳小姐受凍,丁問漁感到有些心痛,不過他也能體諒她為什麼要把婚禮辦得如此隆重的苦心。歌女成婚照例是要被人在背後說三道四的,在一些人的嘴裡,秦淮河畔的歌女和妓女幾乎是同義詞,陳小姐希望通過婚禮的排場,來對抗人們對自己的蔑視。多少年來,丁問漁似乎已經甘心做一個浪蕩子,他從來不去想一個女人會怎麼想,更不會設身處地去為一個女人著想。可是自從見了雨媛以後,丁問漁彷彿突然變得細心起來,他變得有些無微不至,甚至變得嘮嘮叨叨。當和新娘新郎握手告別的時候,他十分關切地囑咐陳小姐,回去之後,
別先忙著進洞房,應該先喝一碗薑湯驅寒。
由於沒人想到丁問漁會留在教授公寓裡過年,大年初一這一天自然不會有人來給他拜年。丁問漁很遲才起床,大清早,他被辟辟啪啪的爆竹吵醒了許多次。起床不久,無所事事的丁問漁又百無聊賴地上了床,整整這一天他都處於半睡半醒狀態。辟辟啪啪的爆竹聲減弱了,代替的是零零碎碎的鞭炮聲,那是鄰居的小孩子在圍牆邊玩,不時地有嘰嘰喳喳的聲音傳過來。丁問漁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思念著雨媛,這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思念,他有意無意地老是忍不住要想到她。雨媛的音容笑貌一遍遍地浮現在他面前,他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可思議地愛上她了。
這真是一個從未有過的經歷。丁問漁自恃是情場老手,經歷了數不清的女人,各種各樣的女人,不同的膚色,不同的國度,不同的年齡,不同的階級,已婚的,未婚的,甚至尚未成年的。許多無恥的事,他實在懶得去回想。在印度的一個沿海城市,那裡的雛妓吸引了許多慕名而來的嫖客,只要花極小的一筆錢,旅店裡的龜客便會為你送一名情竇初開的小女孩來。那些乳房剛剛發育的小女孩在性技術方面,和久經風塵的妓女一樣成熟。在過去,丁問漁偶爾回首起往事的時候,總是懷有一種享樂主義的陶醉感,他覺得自己作為男人真沒有白活。
可是當雨媛的音容笑貌浮現在他的面前時,丁問漁開始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內疚感。他突然感覺到自己很猥瑣,很骯髒,很厚顏無恥。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他和雨媛一共才見了兩次面,一次是參加她的婚禮,一次是任伯晉老人過生日那天。他們幾乎沒有什麼直接的交往,一共就說過了那麼幾句話,而且話不投機,雨媛對他壓根就是愛理不理。丁問漁從來沒有對別的女人產生過這麼大的興趣,多少年前,他為雨媛的大姐雨嬋丟魂失魄的時候,與其說那是一種狂熱的愛,還不如說那是一種強烈的少年俠義之情,因為當年的丁問漁並不是太明白,他究竟是想和雨蟬結為夫婦,還是為了把她從兇惡的軍閥手中解救出來。他只是稀里糊塗地覺得自己應該勇敢地去做些什麼。
對於雨媛的愛卻是一種全新的感覺,丁問漁似乎沒別的雜念,只是簡單地希望自己能愛她。他的頭腦現在非常清醒,非常單純,這是一種非常純粹的愛慕,只是愛,只是想付出和表達,不在乎任何回報,不在乎任何結果。只要能愛就心滿意足,只要能愛就萬念俱灰,作為男人,丁問漁以往想到的都是如何得到,可是這一次他卻認認真真地想到了要付出,全心全意地付出。他覺得自己對於雨媛,現在除了愛,沒有別的任何慾望。他覺得雨媛只要允許他愛她就足夠了。丁問漁花了許多時間來設想他和雨媛的第三次見面。他準備了一大堆在這種場合可能會用上的對話,設想究竟應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情感。但是丁問漁感到很猶豫,顯然,無論他如何巧舌如簧,雨媛都不可能一下子就理解他的感情。他必須小心,小心,再小心,然而無論他怎麼小心,他也一定會嚇雨媛一大跳。要是不嚇雨媛一大跳也就怪了。不管怎麼樣,有一句話,即使是絕對犯忌的,丁問漁也一定要對雨媛說,他必須告訴她:
"我只是希望你允許我擁有這種愛的權利,因為這種權利是屬於我的,當然也屬於全人類。"
這句話,他默默地在心裡演習了無數遍。這句話不說,他如骨鯁在喉,做什麼事都心不在焉。在年初二,丁問漁慢步來到了和尚的住處,他吃不準和尚是否願意送自己去任伯晉家,有不少人力車伕在過年的那幾天裡是不出車的。和尚就住在離大學不遠一條小巷子的大雜院裡,丁問漁已經不止去過一次。讓丁問漁感到吃驚的,是和尚正蹲在自家門口的一株槐樹下生氣,罵罵咧咧地還在罵什麼人。一看見丁問漁,和尚的火氣似乎更大了,他猛地站起來,衝著一家人家的大門說下流的狠話。那家人家的門突然開了,走出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俏女人,對和尚喊著:"喂,二百五兮兮的,你有沒有完?"
和尚氣鼓鼓地說:"我就是二百五,我就是沒完!"
俏女人還想說什麼,看到一邊的丁問漁,將到嘴邊的話嚥了回去。和尚的氣彷彿消了一些,他撣了撣落在人力車上爆竹屑,招呼丁問漁上路。俏女人追在和尚後面,問他回不回來吃飯。和尚板著臉說,他回不回來吃飯,和她有什麼關係。俏女人說:"你這個鳥人現在怎麼變得這麼難伺候的。"和尚頭也不回地說,老子在外面上館子。俏女人追在後面喊,說大過年的,哪家館子會開門。和尚說,館子不開,老子就餓死在外頭好了。俏女人也火了,大聲喊著:"你個鳥人有種就真不要回來!"
丁問漁在車上忍不住笑起來,他預感到和尚和這個俏女人中間,有著一層不同尋常的特殊關係。俏女人顯然要比和尚大許多歲,一眼就能看出來不是那種太安分的女人,她斜眼看丁問漁的時候,眼睛裡全是風情,這樣的眼神丁問漁大熟悉了,他笑著想與和尚開玩笑,可是和尚已經迫不及待地談起那女人,而且毫無保留。"丁先生,女人這種騷貨,說話從來不會算話的。她說好要把女兒嫁給我的,現在又要想賴賬了。"和尚隨口說著,氣已經消得差不多了。丁問漁聽了覺得有趣,說原來你是在動她女兒的壞腦筋。和尚輕薄地說,我當然是打她女兒的主意,她嘛,稍微老了一些。
雨媛在年初二這一天,沒有回娘家,丁問漁總算忍住了,不曾好意思開口問她什麼時候回來。他冒冒失失地登門拜訪本身就有些荒唐了,就足以引起許多不必要的誤會。實在沒什麼話可以說,他坐了沒一會,茶也沒喝,訕訕地告辭了,從任府出來,丁問漁想今天反正已經鬧了笑話,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去余克俠的家。因為雨媛和余克潤的新房就設在哥哥那裡,丁問漁不妨以看老同學的借口去探訪雨媛。這是一個大膽的行動,師出有名,名正言順。
丁問漁做事反正常常不計後果。
余克俠正好要攜夫人出門,他沒想到丁問漁會來,連聲說你來了正好,我還有事跟你商量呢。丁問漁看他急急忙忙的樣子,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余克俠風風火火地說:"你別害怕,我不會讓老同學吃老鼠藥的,就幾句話,你讓我說完。"丁問漁說自己本來沒有什麼可害怕的,他這麼一說,倒吃不準他究竟想幹什麼。余克俠讓丁問漁放心,他說他只是有好事不想忘了老同學。丁問漁說,你如今是南京官場上的大紅人,是什麼好事想到我了。余克俠已沒時間賣關子,神頭鬼臉地說,他正在籌備一個備戰協會,屆時要請他務必掛個名。
"我這協會裡,全是一流的名人,也不要你具體做什麼事,有事沒事,吃幾頓飯而已。"
余克俠仍然火燒火燎的樣子,不住地看著手錶,也不管丁問漁完全不明白的表情,"已經說好了讓唐生智當董事長。唐生智是訓練總監,擔當此職最合適不過。你不要笑,這叫董事長是沒辦法。我知道有些不對頭,可是你丁問漁真不知道,如今辦事,這名目是不能亂來的。
有了蔣委員長,又有汪主席,所以委員長和主席什麼的,都不能亂用,這叫董事長,也只能說是先將就著用了再說。"
直到余克俠匆匆忙忙地離去,丁問漁仍然不明白他所說的那個備戰協會,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只知道余克俠是這個即將誕生的新協會的秘書長,而在協會中掛名的人中間,不僅有他,還有任伯晉,以及國民革命軍的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馮玉祥。在一九三七年的首都南京,協會和委員會的名稱滿天亂飛,有著名的防空協會,婦女改良協會,衛生協會,滅蠅及糞便管理協會,航空委員會,中央救災準備金保管委員會,還有大名鼎鼎的新生活運動委員會。
有官方的,也有民間的,多得根本讓人摸不著頭腦。許多人的名片上,都堂而皇之地印著委員長副委員長的頭銜,結果國民政府不得不下文,明令禁止濫用這些容易引起誤會的稱呼。
首都無疑是當時中國最大的官場,各式各樣的人,都到這來尋找機會,實缺謀不到,便變著法子,湊合著弄幾個虛名濛濛人。
丁問漁真正感到高興的,是余克俠的匆匆離去,給他提供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為了不讓老同學感到寂寞,余克俠跑到弟弟的新房,把弟媳雨媛請出來陪丁問漁。他覺得自己匆匆出門,有些對不住初次來訪的丁問漁,一再聲明自己很快就能回來,讓丁問漁今天無論如何要留在這裡吃飯,他說自己已經關照廚子多做幾個菜,到時候喝個痛快。丁問漁暗自叫好,按捺不住滿臉的喜色,他做出恭敬不如從命的樣子,很樂意地接受了余克俠的請求。他感到慶幸的是,不僅是余克俠夫婦離去了,而且天遂人願地余克潤也不在家。
和丁問漁與雨媛一起留下的,是余克俠八歲的兒子和三歲的女兒。這情景不能不讓人聯想到二十年前,丁問漁在任府和雨嬋之間發生的那一幕幕往事。余克俠的家充滿了一種官場暴發戶的味道,剛剛完工的小樓,似乎還散發著油漆刺鼻的的氣味。一九三七年,是南京做官的人大興土木的年頭,雖然人人都在高呼抗日的口號,雖然報紙上屢屢發表那些鼓動抗日情緒的文章,但是這一年的南京人根本沒有預料到戰爭會真的來臨。人們對於即將降臨的災難毫無預感。大家都在紙上談兵,對於一九三七年的南京人來說,戰爭遙遠得很,遠在已經喪失的東北四省,遠在華北和綏遠。這一年仍然是民國的盛世,是大家心目中購置房產的最佳年頭。
南京城在這一年得到了驚人的拓展。市政當局鼓勵人們在偏僻的城北地區,建築風格迥異的新房子,在幾年前,鼓樓彷彿已經是南京的北郊,無論是往北還是往西北,到處都是亂墳崗。如今,這些地盤一塊接著一塊被出售,報紙上幾乎天天都有通知遷墳的啟事,因為一旦你購買了一塊地,就可以立刻在報紙上登啟事,如果在規定的期限內,墳主依然不來遷墳,作為這塊土地的擁有者,你便有權當做無墳主處理,花些錢將墳移走就行。大興土木使得南京第一次有了真正的都市氣概。南京開始真正地變得繁華起來。一座座新穎別緻的小洋樓拔地而起,這些美麗的小洋樓中西合璧,基本上都是那些留洋的歸國工程師設計的,風格多樣,有歐美式,也有東洋式的,在歐美風格中,又有北歐和西歐之分。一座座小洋樓使得南京山西路頤和路一帶道路縱橫,以極不規則的方式交叉拐彎,結果使得這一帶變得和迷宮一樣複雜混亂。很多人到了這裡都會暈頭轉向,走投無路。由於平時都是乘小汽車出入,因此讓這些房子的主人自己步行,有時候距離已經很近了,竟還摸不到自己的家門。
城市的繁華使得南京人一個個彷彿都有了見識,除了知道無數黨國要人的小道消息之外,南京人喜歡津津樂道高談闊論。誰誰誰住在什麼地方,誰誰誰的新宅子花了多少錢,誰誰誰的金屋藏嬌,所有這些都是一說起來就非常興奮的話題。遠在上海的丁問漁的父親也禁不住建房熱的誘惑,這位滿腦子商業細胞的銀行家,敏感地看出房地產的升值,首先是地的升值,其次才是房子。因此他沒有迫不及待地蓋豪華的小洋樓,而是以兒子丁問漁的名義,一次性投資買下了很大的一塊地,面積大得可以蓋十幾棟樓。這塊地的價格在當年就差不多被炒得暴漲了一倍。
丁問漁在雨媛的陪同下,饒有興致地參觀了余克俠的新房子,這也是余克俠臨走時特地安排的節目。他很遺憾不能親自陪同丁問漁參觀,但是又非常著急地希望丁問漁立刻對他的新居發表意見。自從新房子落成以後,余克俠一直在等待著一種讚揚聲。"我這裡所有的房間都不上鎖,"臨出門,余克俠對弟媳婦吩咐著,"雨媛,你陪問漁四處看看,讓他提提意見。
好房子他可是見多了,我這風雨茅廬如何入得了他的法眼。"
5
多少年以後,雨媛懷念丁問漁的時候,她不可避免地會想到這一次和他單獨相對的日子,她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丁問漁對她說起過的陳小姐的預言。這是一次意義不同尋常的單獨相對。在這之前,丁問漁只是一個與她沒有太大聯繫的人,他們之間毫不相干,她聽說過他的故事。知道關於他的笑話,甚至許許多多流言蜚語。他不過是一個追求過她大姐雨嬋的愛情瘋子。他不過是借酒佯狂,在雨媛的婚禮上,對新娘子冒昧說幾句無禮的話,在任伯晉的生日宴會上,對雨媛不懷好意地眉來眼去,對於雨媛來說,最過分的事情丁問漁似乎已經都做過了,她想像不出他還能怎麼樣。丁問漁只是一個故事中的人物,是人們說笑的對象,雨媛絕對不會想到,像他這樣滑稽可笑的活寶,竟然還會和自己發生進一步的聯繫。
丁問漁對余克俠的新居未作任何評價,然而當雨媛拒絕帶他參觀自己的新房時,他變得出乎意外地固執起來。"我想像不出你有什麼樣的理由,一定要拒絕我參觀新房?"他的語氣中既帶著一些倚老賣老的長輩口吻,又孩子氣地站在新房門口不肯離去。余克俠八歲的兒子自作主張地推開了新房的房門,雨媛想阻擋已經來不及了,丁問漁站在門口,很認真地看著新房裡的陳設,看了一會,也不等雨媛的邀請,逕直就闖了進去。他以為雨媛準會因此生氣,故意做出大大咧咧的樣子,心裡其實很虛,他高興地注意到,她只不過是在暗笑。
"這是個讓人嫉妒的帥小伙子。"丁問漁看著牆上掛著的余克潤的照片,一本正經地說著。
雨媛的臉一下子紅起來,婚禮那天的情景突然再現在她的眼前。丁問漁用日語對她說過的那句曖昧的話,彷彿又在她耳邊響起。儘管她盡量做得若無其事,但是她畢竟年輕幼稚,臉上是藏不住假的。她意識到,眼前這個不像話的傢伙,很可能又會繼續說出不像話的話來。
丁問漁若無其事地東張西望,他突然回過頭來,眼睛直直地看著雨媛。在他這種大膽無恥的窺視下,雨媛更有些手足無措。她不敢去接丁問漁發直的目光,又不好意思板下臉來讓他難堪。丁問漁是她丈夫哥哥的客人,這是丈夫哥哥的家,雨媛真不知自己怎麼做才好,她知道余克潤的哥哥余克俠對丁問漁十分欣賞,他常常在飯桌上大談丁問漁的事情。她總不能在新年裡,就這麼冒冒失失地把前來拜訪的客人轟出去。
余克俠談到丁問漁的時候,大多是以一種讚不絕口的語氣。在官場上混,余克俠需要通過談論丁問漁,來向別人展示自己不同凡響的留學經歷,他在表揚丁問漁的時候,其實是在表揚自己。此外,他也需要通過對目前兩人的狀態的比較,來突出自己的仕途得意。無論是懷舊,還是炫耀現狀,余克俠都得利用一下丁問漁。"當年我們在歐洲的時候"余克俠動不動就會這麼說,他總是批評現在的年輕人,不可能想像他們當年是怎麼回事,"別看我們今天一個個都成了人物,想當年我們可是真不容易。"說著說著,又會有些感歎,因為在官場上,比余克潤混得好混得闊的留歐同學多得很。
"官場上,永遠是那些無能的人佔便宜。"余克俠通常是在飯桌上突然感慨萬分,"還是丁問漁好,他一眼就看穿了做官的那點把戲。"
余克俠的妻子看不上眼地說:"他那樣的書獃子,怎麼能夠當官?"
余克俠笑自己的妻子太沒見識:"難道還有什麼比當官更容易的事?"
余克俠把丁問漁塑造成了一個才華橫溢的大名士。人們常常羨慕那些自己所不能達到的境界,余克俠不可能像丁問漁那樣看淡名利,他羨慕丁問漁的家庭出身,羨慕他那種對什麼都能不在乎的態度。在丁問漁這次不同尋常的拜訪以後,直至丁問漁對雨媛的瘋狂追求,已經變得眾所周知難以收拾之前,余克俠繼續有意無意地在飯桌上提到丁問漁。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人們往往專撿那種最沒必要的話進行重複,談論丁問漁恰恰是這種重複的一部分。
事實上,在這次不同尋常的單獨相對以後,雨媛並不反對談論丁問漁的話題,也許正因為她不知不覺聽得似乎有些入神,余克俠才會如此喋喋不休。
丁問漁在那天除了向雨媛大膽表示,他希望她能允許他愛之外,沒有做出任何過分的舉動。他的一言一行,都表現得令人難以置信地紳士化。他正襟危坐地坐在沙發上,像安慰小孩子一樣娓娓道來,心平氣和地告訴雨媛,說這不過是一種精神世界的遊戲,沒有任何不道德的目的。他不過是為了追求一種精神上的安慰,並不想得到什麼,更不要求雨媛付出什麼。
她完全可以當做什麼都不知道。她可以把他當做一個愛情的瘋子,當做一個古怪的白癡,甚至可以當做是一個無能的性變態者。她可以當做他們之間沒有發生任何事情,這次不同尋常的談話根本就不存在。丁問漁一再申明他所追求的只是一種形而上的東西。對於丁問漁來說,這是一次深思熟慮的談話。他振振有辭,彷彿是在談論別人的事,談論一件和自己根本無關的事,彷彿是在討論一場剛看過的話劇,一場剛看過的美國電影。
雨媛沒有做出什麼過激的反應,不是她不願意做,而是她實在來不及做。和丁問漁做好了充分準備正相反,雨媛措手不及防不勝防。事情來得太突然,她完全被丁問漁的大膽放肆弄懵了。很長的時間裡,她只是很被動地在想,丁問漁太不像話了,真是色膽包天,怎麼會這麼不要臉。雨媛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當時沒有聲色俱厲地攆他走。當時他們是坐在客廳裡談這番話的,火爐上的一壺水已經燒開了,撲哧撲哧地冒著熱氣。余克俠八歲的兒子在皮沙發上打著滾,沒完沒了地趁亂吃著茶几上放著的糖果,隨手將糖紙扔得到處都是,三歲的女兒卻時不時地要纏著新嬸嬸雨媛給她講故事。客廳裡的氣氛一點也不融洽,丁問漁侃侃而談,全然不顧雨媛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請你不要再說了,丁先生的這些話,實在有些可笑。"雨媛向丁問漁發出警告,當著兩個小孩子的面,她有些擔心自己說的每一句活,都會被他們傳給自己的父母,因此她不得不注意自己的態度,避免使用那些容易引起孩子們吃驚的激烈言辭。雨媛不可能像在自己的家裡一樣隨心所欲,不能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這裡畢竟不是她的家,她的結婚顯然太匆忙了一些,儘管她從來沒想到過要在余克潤的哥哥家久住,但是由於新房安置在這裡,她剛住進這幢新的小洋樓時,就從嫂子眼裡看到了一種掩飾不住的恐慌。嫂子常常以試探的口吻問余克潤,他們以後的新家準備建在什麼地方,余克潤對這種明顯是攆他們走的提問毫無反應。
他依賴自己的哥哥已經習慣了,所謂結婚,不過是為這個家裡又帶進來一個人。像他這樣年齡的年輕男人,事實上很少去想怎麼樣安排一個溫馨的家庭。他對自己的前途充滿信心,相信只要仕途得意,一切存在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何況他對如何離開哥哥嫂嫂獨立生活,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在目前的情況下,家庭生活對他來說,只能是一個束縛。
八歲的小侄子常常會誤傳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無端地生出些是非來,譬如有一次,雨媛只是隨口向余克潤抱怨,說他們家的女傭做菜不好吃,魚裡面沒擱姜沒擱蔥或者是沒擱酒,一股腥味根本下不了筷子。這話通過小侄子的嘴傳到了余克潤妻子的耳朵裡,她立刻把這當做是弟媳婦將向自己爭奪主婦權的信號。在吃飯的時候,她很寬宏大量,其實是十分嚴肅地說,自己這個家以後可以讓雨媛來當,並且就此帶出一大堆讓雨媛聽著十分難堪的話題。她當時感到十分委屈,可是卻不知道應該如何應付這一尷尬的局面,她笨拙得不敢開口,反而被嫂子認為是胸有城府。
從小深得父母寵愛的雨媛,在一開始就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她始終覺得自己是在做客,正是這種做客的感覺,給了丁問漁一個傾訴的機會。即使是在蜜月裡,余克潤就經常把雨媛一個人撇在新房裡。他總是有那麼多的事,一會是什麼聚會,一會又是什麼慶祝典禮,還有各種名目的抗日救亡活動,他成了一個許多事都要去插一腳,都要到場助興的大忙人。
小報上屢屢出現他的名字,因為南京的女記者似乎都已經認識他。余克潤樂此不疲,越來越感覺良好,剛開始還向雨媛表示一些歉意,歉意太多了,他自己也感到無趣,於是便把歉意改成抱怨。結果余克潤每次出門露臉回來,雨媛都必須聽他進行一番控訴。
雨媛不住地抬頭看鐘,她希望余克俠夫婦能盡快回來。有一段時間內,她甚至都不在聽丁問漁說話。他說什麼都無所謂了,反正都是些無聊的話,都是些癡人說夢的囈語。她從內心裡感到自己丈夫哥哥的這位客人太討厭,想像著余克潤如果知道丁問漁說的這些混帳話,一定饒不了他。余克潤一定會狠狠地教訓這個生性輕浮的蕩浪子,會揍得他鼻青臉腫跪地求饒。飛行員一個個都有著最良好的身體素質,他們打起架來都是很在行的,余克潤曾向雨媛描述過他們有一次在酒店裡,和素不相識的人大打出手的經過。余克潤輕描淡寫地說,他不過是輕輕地一拳,被打者便捧著臉跌到在地,一直到他們揚長而去,仍然趴在地上爬不起來。
雖然雨媛的臉上做出了種種不耐煩的表情,但是丁問漁全然不察。他繼續理直氣壯地說著,深深地被自己逐漸枯燥的語言所打動。他向雨媛表達了自己因為感覺到有了愛之後的幸福感。多少年來,他一直是一個被愛所遺忘的可憐的孤兒,他在沒有情感的世界裡流浪著,心兒已經麻木,思想已經死亡。枯木逢春枯樹發芽,丁問漁由衷地感謝雨媛給了他那種全新的感覺。他反覆強調她使得自己獲得新生的重要意義。"你讓一個瀕於死亡的人,看到了繼續活下去的希望。"他非常動情地說著,"一條在茫茫大海裡漂流的小船,它終於看到了海岸線。"
如果雨媛不拂袖而去,丁問漁一定會像演戲一樣,沒完沒了永遠說下去。然而雨媛終於忍無可忍,她十分厭惡地瞪了他一眼,撇下他和兩個小孩子,很憤怒地回到自己的房間,而且用力把門摔上。"你這個混蛋!"雨媛在心裡狠狠地罵著,怒不可遏。一種無端被羞辱的感覺湧上她的心頭,她難以想像天下真會有這樣大膽妄為的無恥之徒。丁問漁怔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太出格了,儘管他考慮再三,儘管他臨場發揮得極好,儘管他覺得自己可能已經打動雨媛了,他突然意識到事情正在變得不可收拾。雨媛揚長而去,客廳裡彷彿還殘存著她的憤怒的氣息,余克俠夫婦尚未歸來,他突然心驚膽戰起來,勇氣正從他的腳底下溜走,好像闖了不可彌補的大禍一樣,丁問漁極度慌張地也撇下兩位小孩子不管,逃之夭夭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