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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問漁最初不可思議地看中雨媛的時候,很多人都相信,他不過是又一次重犯了二十年前盲目追求雨媛大姐雨嬋的瘋病,大家只是覺得這事有些可笑,笑過了也就算了。如果不是經常鬧些笑話,丁問漁就不是丁問漁了。丁問漁再次陷進愛情的沼澤,仿佛是一個可笑的人,又一次做了一件可笑的事情。甚至丁問漁剛開始也覺得自己的走火入魔,是十六歲那場沒有結果的愛情故事的延續,是已經寂滅的愛情之火死灰復燃。他不斷地在日記上捫心自問,自己提出質問,又自己做出回答,終於得出了結論。他得出的結論是,雖然所愛的人是同胞姐妹,雖然所愛的人都是已婚,但無疑是兩起絲毫沒有聯系的愛情風暴。
丁問漁對雨嬋雨媛姐妹的愛,都是一樣的狂熱,都是一樣的死去活來,可是兩者出發的基本點顯然不同。二十年前後的丁問漁,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出發點不一樣,結果也就不可能一樣。十六歲的丁問漁只是一個涉世不深的少年,他那時候非常幼稚,對女人一無所知。他對雨嬋的初戀,是一種童話中的愛情,是一首浪漫的詩歌。二十年以後的丁問漁已是情場老手,是一個十足的浪蕩子,一個尋花問柳的高人。他聲名狼藉,經歷過的女人,多得連自己也弄不清楚。愛情這詞此時對他已經失去了現實意義,他馬不停蹄地追逐著各式各樣不同風格的女人,一旦達到目的,立刻進行下一輪戰役。他像一名身經百戰的將軍一樣,在女人堆裡沖鋒陷陣,一次次經受挫折,一次次丟人顯眼。盡管戰果輝煌,可是他的心靈上已經傷痕累累。舊的傷痕已結了癡,新的傷口又在流血。可以說是在一開始,沒有人把丁問漁對雨媛的愛情當回事,大家都覺得他不過是又看上了一個新的女人。
二十年前的純潔的那個丁問漁早就蕩然無存。那時候,他青春年少,剛和父親從日本歸來,准備直接進入東南大學讀書。當年,像他這樣年輕的大學生可以說是絕無僅有,因為他看上去就像個大孩子一樣,國文和數學的成績一塌糊塗。丁問漁父親的目的,是讓已經熟練掌握兩門外語的兒子,在純粹是中國式的大學裡,很好地熏陶一下中國文化。丁問漁隨同父親在日本待了五年,這五年中,日語幾乎成了丁問漁的母語。父親又專門為他聘請家庭教師,是一位在日本的德國留學生,負責教授他的德語和英語。十七歲回到祖國的時候,少年丁問漁首先向眾人展示的,是語言方面的天才,他已經能夠說一口地道的日語和德語。在北京停留期間,有一次,父親帶著他去當時的陸軍總長段祺瑞家做客,正好有一位德國客人也在那裡。段祺瑞曾在德國學過軍事,在他固執的腦子裡,訓練有素的德國軍隊,是世界上最強大的一支武裝。他向那位德國人講述著圍棋,不時地賣弄著自己並不嫻熟的德語。
丁問漁和德國人一番流暢的對話,立刻使段祺瑞覺得應該送這孩子去德國的軍事學院。自古英雄出少年,段總長頗有感慨地說,中國留學生在德國學習軍事,僅僅是在過語言關這一點上,就浪費了太多的時間。他為此深有體會,覺得像丁問漁這樣的條件,現在去學習軍事,前途一定不可限量,北洋政府大缺少優秀的軍事人才。但是丁問漁的父親對於段總長的好意只是心領,他對於兒子所寄予的希望,是希望他將來能成為一個金融家,子承父業,成為未來銀行業方面的巨頭。丁家的一切都是在洋務運動中發展起來的,丁問漁的祖父只是一個普通的進士,官階並不算太高,一度曾是兩江總督張之洞的幕僚,然而卻在經營方面做出了傑出的貢獻。
丁氏家族家大業大,除了丁問漁父親這一支,其他的幾支都是人丁興旺。丁問漁的祖父不僅為自己的兒孫,留下了取之不盡享用不完的萬貫家產,而且為後代如何保持住這些家業,設計好了最完美的方案。丁問漁父親那一輩中,可以說是人才輩出,什麼樣的人都有,有當官的,自然是當大官。有繼承實業的,開辦紡織廠縹絲廠面粉廠。有當買辦的,直接替外國人做事。到了丁問漁這一輩,更是五花八門,什麼領域都去涉足。譬如他的堂兄丁公洽就是留日學軍事的,是老同盟會會員,民國後一直軍界的高層活動,丁問漁和雨嬋發生聯系,就是因為他的緣故。丁問漁另一位堂兄是共產黨的創始人之一,後來反戈一擊,與共產黨翻了臉,又成了國民黨的中央委員。他還有一位堂兄甚至成為洪門的一個幫主,在天津的租界裡公開地招收徒弟。
丁問漁父親自己的事業可謂如日中天,他曾當過北洋政府時期中國銀行的上海行長,而且長期在財政部擔當要職。唯一遺憾的,是膝下就只存活了丁問漁這麼一個寶貝兒子。他的太太自從生了丁問漁以後,生的幾個兒女,都是未成年就夭折了。丁問漁的父親對兒子的期望值雖然很高,花大價錢栽培他,但是由於對丁問漁的過分嬌寵,結果兒子根本未能成為他所希望的那種人。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自從兒子成人以後,他老人家就沒有停止過對他的操心。丁問漁好像成心要和老子作對一樣,他總是揀那些最傷他心的事去做。
很多人都相信,十七歲時開始不可思議地追求雨嬋,是日後丁問漁終於成為浪蕩子的最初訊號。這不過是他一頭扎進女人堆,義無反顧地走向墮落的序幕。消息剛剛傳開的時候,丁問漁的父親如雷擊頂,大發了一頓脾氣以後,立刻決定讓不像話的兒子輟學,讓他的堂兄丁公洽像押犯人一樣將他帶到上海反省。由於上海有直達南京的火車,丁問漁的父親不得不專門派人釘著他,以免他像賊似的溜回南京,繼續糾纏清白無辜的雨嬋。
那次瘋狂的愛情,差一點毀了丁問漁。一切已經變得幾乎不可收拾,丁問漁不吃不喝,尋死覓活,決心為自己心愛的女人殉情。他的父親對他采取了最嚴密的防范措施,但是他還是花巨款收買了自己的監護人,然後乘了一輛夜行列車,在天亮時悄悄地潛回了南京。他仁立在雨嬋家門前的巷子裡,像個幽靈似的躲在電線桿後面,癡癡地等候著雨嬋的出現,從黎明時分,一直堅持到太陽落山。晚上,他在夫子廟找了一家骯髒小旅館住下來,那是一個氣候干燥的秋夜,一位肥胖的妓女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然後走進了他包的房間,看著他開裂的嘴唇,問他需要不需有個女人替他去去火。這樣的場面丁問漁第一次遇上,他嚇得瑟瑟發抖,語無倫次,不知道說什麼好。
胖妓女在被趕走前,非常仁慈地安慰著他,她看著丁問漁蒼白的臉,語重心長地說:"小伙子,不用怕,你越是怕,說明你越需要。"
2
丁問漁愛上雨媛的大姐雨嬋,最初只是由兩個可愛的孩子引起的。這兩個孩子,一個是剛剛出世六個月的雨媛,一個是雨嬋三歲的兒子天錫。當時雨嬋正帶著這兩個孩子。在樹蔭下納涼。雨媛睡在籐條織成的搖籃裡,她的三歲的大外甥天錫在綠油油的草坪上,追逐著一個小橡皮球。橡皮球滾到了丁問漁的腳邊,他十分淘氣地用腳踩住了那球,不讓天錫拿。天錫也不哭,他拼命地想把丁問漁的腳挪開,把個小臉憋得通紅的。
雨嬋就是這樣滑稽的場面中,見到自己瘋狂的追求者丁問漁的。丁問漁執著地和小天錫開著玩笑,小天錫終於來火,他抱著丁問漁的腿肚子,狠狠地咬了一口,丁問漁疼得哇得一聲大叫。小天錫趁機撿回自己的橡皮球,大獲全勝地逃之夭夭。正在樹蔭下看書的雨蟬忍不住笑起來,她不聲不響地注意著丁問漁的到來已經有好一會兒,她注意到他的臉一直紅到了脖子根。
"你就是那個剛從日本回來只會說日本話的小伙子?"雨嬋以一種哄孩子的口吻問著。
丁問漁目瞪口呆,不說話,傻乎乎地看著雨媛。
雨婢又說:"喂,你究竟會不會說中國話?"
丁問漁孩子氣地笑了,這是一個荒唐的問題,他當然是懂中國話的。雨嬋的本意,也不是真懷疑他不會說中國話,她不過是隨便找句話逗逗他。一切就這麼在不知不覺中開始了,事情的進展,丁問漁和雨嬋雙方都不曾預料,剛開始一切都很正常,雨嬋像個大姐姐一樣與丁問漁有說有笑,她不停地提一些完全是出於好奇的問題,丁問漁一一如實回答,從日本回到祖國,他處處都感到一種陌生,雨蟬的關懷讓他非常親切。吃飯的時候,雨嬋特地安排他坐在自己身邊,像照顧小弟弟一樣一次次地為他搛菜,然後把自己所知道的關於他的話題,帶些賣弄地說給大家聽。丁問漁在飯桌上顯得毫無教養,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把喜歡吃的清炒蝦仁端到了自己面前。
帶他到任府的堂兄丁公洽,不得不像熊小孩一樣地教訓丁問漁。他們雖然是很近的堂兄弟,但是歲數卻相差了幾十歲,根本就是兩代人。飯桌上的氣氛非常愉快,丁公洽教訓了一通丁問漁以後,又借機說了一些他的笑話。丁問漁是一個被寵壞了的孩子,總是有許多讓人笑話的地方。丁公洽那時候在北洋政府的陸軍部任職,這是個有職無權的閒差,他這次拜訪留日老同學,是想帶丁問漁認認門,日後在南京讀書時,假期中有個落腳的地方。此外,也是奉陸軍部之命,咨詢一下任伯晉是否有興趣出任保定軍官學校的校長。任伯晉在協同蔡鍔將軍倒袁運動中,曾立過汗馬功勞。蔡鍔將軍和任伯晉是日本士官學校的先後同學,蔡鍔比任伯晉高一屆,他們對建設一支現代化的國防軍隊有著完全一致的看法。
正是在這次飯桌上,丁問漁首次聽任伯晉談到了中日勢必一戰的看法。任伯晉啜著南方的米酒,說日本這些年對中國的幫助雖然不小,譬如成為反清同盟會大本營所在地,譬如為中國培養了許多現代化人才,但是自從甲午海戰之後,中日之間的仇結得實在太深了。況且日本的野心在於稱霸亞洲,若想達到此目的,必欲先征服中國。中國如果不迅速建立一支現代化的國防軍隊,結局將不堪設想。
"將來中日之間如若開戰,其決戰必定是在隴海線一帶。"任伯晉帶有預言性地分析說,"徐州淮海自古就是戰場,到時候,我軍若不能在此地戰勝日軍,必將西移,以持久戰,消耗他們。日本乃彈丸之地,消耗不起的。"
任伯晉的看法二十年以後完全被證實,丁公洽請任伯晉就中日軍事力量對比,暢所欲言。任伯晉憋了一肚子話在心頭,就這話題侃侃而談。談到臨了,他歎著氣說:"若以甲午年間的軍事力量對比,中日尚可一戰。以今天的軍事實力,就難說了。"
丁公洽說:"伯晉兄的意思,中日不可一戰,我們不是對手?"
任伯晉說:"話不能這麼說,軍事力量對比是一回事,民心又是一回事。甲午一役,中國賠款割地,割讓了台灣,這口氣,中國人豈能就這麼咽下去。夫戰,勇氣也,民心可用,這是我方占優勢的一點。可惜連年來,國內軍閥混戰,各路諸侯,只知道爭奪地盤。而日本亡我之心不死,年年備戰,除陸軍越來越強大之外,又全力發展海軍。因此未來的中日之戰,將由平面進攻,轉為海陸空立體作戰,因此我們屆時將又不知落後多少了!"
已經吃飽的丁問漁站了起來,准備離席去干別的事,丁公洽拉住了他的胳膊,不讓他走。丁公洽覺得堂弟雖然只是一個十七歲的男孩子,可是他有義務關心一些有關自己國家的前途和命運。就算他是毫無興趣,僅僅是出於禮貌,他也應該聽完任伯晉所作的精辟分析."我們在軍校讀書的時候,腦子裡總是在想,一支用來保衛國家的國防力量,將由我們這一代人親手締造,可是結果,我們這些人,不是在家賦閒,便是成了軍閥的幫凶,或者干脆自己就成了軍閥。"任伯晉表示他對就任保定軍官學校校長一職沒什麼興趣,因為他知道北洋政府反復無常,他去了也只是個擺設和傀儡,不可能有所作為。
二十年以後,中日戰事全面爆發,丁問漁重新回憶起任伯晉老人在飯桌上說過的一番話,不得不佩服他料事如神。在丁問漁的印象中,任伯晉永遠是一個身著便裝的儒將,跟大街上常見的那些粗俗的武夫和軍官沒任何相似之處。丁問漁對國家大事,從來就沒有真正地感到過興趣。在丁公洽和任伯晉繼續紙上談兵之際,丁問漁拉住了雨嬋不讓她走。既然他必須坐在那聽那些無謂的談話,他就有權力要求雨蟬和他一起受罪。他伏在雨嬋的耳朵邊,輕聲說他們應該想個辦法離開這裡。雨嬋又一次忍不住地笑起來,她的笑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柔,令很少與女人打交道的丁問漁感到十分親切。他從她的耳朵邊,聞到了一種特殊的女人的芬芳味,這味道直往鼻子裡鑽,他情不自禁,差一點要在雨嬋的脖子上親一下。
已經接近尾聲的飯桌上,除了雨嬋和丁問漁,這時候就剩下丁公洽和任伯晉。丁問漁突然十分冒昧地拍了拍雨嬋的屁股,雨嬋吃了一驚。她注意到父親還在說著話,丁公洽不住地點著頭,他們顯然對發生的事一無所知。丁問漁的手按在雨嬋的屁股上不肯離開,雨嬋並沒有把這帶有孩子氣的舉動放在心上,她伸出手在丁問漁的腿上輕輕地擰了一下,警告他不要過於放肆。雨嬋並不是輕浮的女人,而十六歲時的丁問漁甚至還不明白調情是怎麼一回事,他那時候只是喜歡看拜倫和席勒的詩歌,有時也讀一些日本的哀情小說,他沒想到的一點,是最初的愛情竟然這麼不明不白地就產生了,仿佛火星遇上了燃油,猛地一下就燃燒起來。十六歲的丁問漁剛剛做好了愛上一個女人的准備,他便匆匆地走上了戰場。
3
在以後幾天裡,丁問漁完全掉進了愛情的陷阱。早在來任家做客之前,丁問漁就聽見丁公洽和父親談起過雨嬋。丁公洽曾想與任伯晉結成兒女親家,讓自己的長子娶雨嬋,但是丁問漁的大伯,卻為自己孫子的婚事,自作主張作了安排。這件事,丁公洽始終覺得自己有些對不住老朋友。雨嬋的婚事似乎不是很圓滿,她嫁給了一位川籍軍官,結婚不過才五年,這軍官已經娶了兩房姨太太。少年丁問漁最初的愛情,就是認為自己應該義不容辭地把雨嬋從不幸的婚姻中解救出來。
在任家作客的日子裡,丁公洽兄弟倆被安排住在東面的客房。丁公洽和任伯晉有談不完的話,丁問漁便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草坪上與雨嬋的聊天上面。他孩子氣地陪小天錫玩,一本正經地哄睡在籐制搖籃中突然驚哭的雨媛。雨媛的奶媽總是動不動就請假溜出去,結果照料雨媛的差事落到了雨蟬頭上。想到剛剛六個月的雨媛竟然是雨嬋的妹妹,丁問漁覺得十分好笑,他看著雨嬋將雨媛抱在懷裡,三歲的天錫在一旁搗蛋,說他最初以為這兩個小孩都是她的。
雨嬋說自己常常也有這樣的錯覺,她告訴丁問漁,自從他出現以後,她有時甚至會覺得自己現在已經有了三個小孩。她告訴他,丁問漁與其說是像一名她從未有過的小弟弟,還不如說他是小天錫從未有過的大哥哥。雨嬋的意思只不過想表明,如果誇大他們之間的年齡差距,他們之間的親暱便多了一層保護色彩。雨嬋在年齡的幌子下,錯誤地相信她所有無微不至的體貼關懷,都是無可指責的,而丁問漁大膽冒昧的舉動,也因此不算大無禮,就像丁問漁對女人毫無經驗一樣,雨蟬對於男人的復雜性其實也是一無所知。在她所處的那個時代裡,男人娶妾是事業有成的標志,她即使心裡不樂意,也不應該在言行中有任何表示。丈夫可以天經地義地尋花問柳,甚至可以把骯髒的淋病當作戰利品帶回家傳染給妻子,但是做妻子的不應該把這些不滿流露出來。
誰也想不到事情進展得會那麼快,也許是那天太熱的緣故,人們被突然來臨的熱浪,蒸得昏頭昏腦,結果干什麼事都不計後果。中飯後是大家午休的時候,雨嬋把小天錫好不容易哄睡著了以後,又徒勞地哄雨媛。僅僅才六個月的雨媛仿佛預感會出什麼事,她瞪大著眼睛,遲遲不肯入睡。雨蟬無望地坐在搖籃旁邊,輕輕地晃著搖籃,丁問漁卻在一旁來回走著,像念咒語似的希望雨媛立刻閒上眼睛。完全是無意中,從雨嬋敞開的衣領中,他窺見了她時隱時現的豐滿的乳房。正好這時候雨嬋抬起頭來,對丁問漁的偷窺似乎有所察覺。丁問漁感到非常害羞,為了掩飾住害羞,他無師自通地采取了一個笨拙而行之有效的大膽行動。他隔著搖籃,猛地一下捧住了雨嬋的臉,從她的眉間沿著鼻子往下一路親過去。
雨蟬肯定是被他嚇懵了,很長時間內沒有任何反應,丁問漁終於觸到了雨嬋的嘴唇,他在她的嘴唇上,像吸什麼液體似的,用力地吸了一口,發出一種非常奇怪的響聲。搖籃裡的雨媛突然哭了,雨蟬總算清醒過來,她使勁掰開丁問漁的手,把他向後一推。
"想不到你小小的年紀,怎麼這麼下流?"雨嬋紅著臉。一邊晃動搖籃,一邊忿忿地說。
丁問漁不知所措,他並不後悔自己剛剛做了什麼。
雨嬋又說:"天呀,你還是一個小毛孩子!"
丁問漁堅決地說:"不,我不是毛孩子。"為了加強這句話的力度,他作了非常重要的補充,"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已經決定要娶你。我已做好了這種准備。"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還應該說什麼話,要想很好地掩飾住自己的窘迫和尷尬,他唯一的辦法,只能是趁雨嬋還不曾攆他走,像闖了禍的小孩子一樣溜之大吉。抓住適當的時機逃跑和抓住適當的時機進攻一樣重要,丁問漁這一著棋下得很漂亮。
吃晚飯時,美京子太太最早發現了異常。她發現雨蟬沒有像往常一樣,和丁問漁坐在一起,而且從頭至尾兩人沒有說一句話。他們沒有像往常那樣旁若無人地說笑,丁問漁沒有一筷接一筷地嫌自己喜歡的菜,雨嬋也沒有像對待弟弟一樣地關照他。他們甚至都不敢看對方一眼。丁公洽和任伯晉繼續就軍閥之間的軍事力量,以及即將發生的混戰和結局進行廣泛的商討,半個月前,辮帥張勳在北京擁戴滿清廢帝傅儀復辟,這場荒唐的鬧劇折騰了只有十二天,便非常可笑地變成歷史。而在這個月的十六號,孫中山乘"海琛"號軍艦由上海抵達廣州,在西南軍閥唐繼堯和陸榮廷的擁護下,就任護法軍政府的大元帥。任伯晉對孫中山的政治主張非常看好,但是甚感遺憾的,就是孫中山手下缺少真正優秀的軍事人才,缺少效忠於自己的軍隊。
"孫文過於倚重別人的軍事實力,總有一天,他會因此大吃苦頭。"任伯晉好像已經預感到了第二年會有的結局,孫中山將被當初擁護他當大元帥那些軍閥攆下台,將被迫辭去護法軍政府大元帥的職務,"他應該明白自己在利用別人的時候,別人其實也是在利用他。"
雨蟬離席之後,丁問漁立刻撂下碗筷,像幽靈一樣地釘在她後面。天已經完全黑了,雨蟬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成心想擺脫丁問漁的糾纏,她堅決不給他與自己單獨相處的任何機會,丁問漁追在她後面,剛要開口,她便立刻換地方。她跑到三妹雨姣的房間,和雨姣一起進出浴室,然後又和她同坐在天井的一張竹榻上納涼。丁問漁死皮賴臉地想加入她們的談話,雨蟬很嚴肅地說:"我們說的都是女人方面的事情,你別在這聽。"丁問漁直到半夜裡,才找到了能夠徹底表白的機會。他不顧後果地跑到雨嬋臥室的窗前,敲了敲敞開著的玻璃窗。當他確定雨嬋知道他是在干什麼,並且肯定是在聽他說話時,他孩子氣十足地說:"我的心裡現在只有你!"
雨嬋先不准備理他,但是她害怕自己如果不開口,丁問漁會呆頭呆腦地在窗前站上一夜。事情到了這一步,丁問漁什麼事都可能做出來。一切已經很出格了,任府人多嘴雜,在這樣悶熱難眠的夜晚,天知道會不會有人在偷聽。雨嬋猶豫了半天,終於很理智地說:"別鬧了,你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立刻離開這裡。"
丁問漁心滿意足地回去睡覺了。這一夜他睡得很踏實,在夢中,他發現自己已經成為一名貨真價實的男人,成為一名兒女成群的父親,成為一名可以隨心所欲對雨婢發號施令的家庭暴君。第二天他睡得很晚才起來,醒過來以後的第一件事,是決定必須進一步地向雨蟬坦露心扉。為了不使她產生自己只不過是在鬧著玩的錯誤印象,丁問漁決定今天再次向雨蟬表明他要娶她的決心。然而他的表白顯得很多余,雨蟬根本就不想聽,他剛開了個頭,就被雨嬋毫不客氣地給打斷了。事實也證明這樣的表白根本沒有必要,與其說是他要想向雨蟬表白,還不如說他更想向自己表白,與其說他想向雨嬋證明自己確實是愛她,還不如說他更想向自己證明他確實是愛她。
丁問漁對雨蟬強烈的愛情,實際上是在被遭到拒絕以後,才變得不可遏制地強烈起來。在雨嬋的印象中,丁問漁至多不過是一個有些出格的賈寶玉,見了好看一些的女孩子就喜歡。雖然她覺得他是在和自己鬧著玩,但是真正鬧著玩的是她自己。沒有一個女人會發自內心地不喜歡男人對她的好感,無論這男人是白發蒼蒼的老人,或是乳臭未干的男孩。雨嬋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丁問漁,她頑強地抵擋住了他的進攻。在丁問漁咄咄逼人的攻勢下,雨嬋變得越來越堅決,越來越沒有通融的余地。她不可能因為一個小孩子的胡鬧,頭腦熱得讓自己名譽掃地。
丁公洽帶著歉意地把丁問漁領走了,他的用意,本來只是因為丁問漁在東南大學讀書,在南京沒有能照顧他的熟人,因此想把他托付給自己的老朋友。這場鬧劇使得了公洽很長時間裡,都沒臉再登任府的大門,其實他根本沒有必要感到歉意,因為任府上上下下都不討厭丁問漁。他們始終覺得他是個任性的孩子,大家都在笑談丁問漁的荒唐行為,除了雨嬋,沒人能想象丁問漁已經走出多遠。就算是雨蟬,對丁問漁的舉動也吃不准,她已經被他嚇唬住了,自從這笑話傳開以後,雨嬋再也沒有勇氣單獨面對丁問漁。
丁問漁一封接著一封地給雨嬋寫那種十分肉麻的信,這些信剛傳到雨嬋的手上的時候,她便當著送信人的面,將信撕得粉碎。丁問漁因為雨嬋的固執,變得更加瘋狂。他相信雨嬋所以如此,一方面說明她是個有節操的女人,另一方面是想存心考驗考驗他。只有經過愛情之火的冶煉,經過愛情風霜的折磨,愛情才會真正的甜蜜。得之太容易的愛情從來就不是真正的愛情。當丁問漁像籠子裡逃出來的小鳥,坐夜行列車飛到南京的第二天,任府的一個傭人,看見了藏在電線桿後面的丁問漁,回去一匯報,任府裡頓時亂成一片。雨嬋作出的第一個決定,就是這件事必須瞞著父親。三天過去了,丁問漁依然在老地方站著,雨嬋不得不作出第二個狠心的決定,她讓一個傭人去告訴陷於絕對痛苦中丁問漁,請他立刻返回上海的父親身邊,要不然,任家將派人通知警察廳,讓他們派人送丁問漁回去。
絕望的丁問漁像被通緝的罪犯一樣逃之夭夭,他又一次回到他第一晚曾經居住過的骯髒的小旅館,又一次回到他曾經住過的房間。當那位在驚恐中曾被攆出去的胖妓女,又一次走進他的房間時,他傷心地捂著自己的臉痛哭起來。胖妓女說:"孩子,有什麼事讓你這麼傷心,是你爹死了還是娘死了?"
丁問漁想叫那胖妓女滾出去,可是他哭得太傷心了,竟然說不出話來。
胖妓女說:"有什麼好傷心的,要說傷心,我才是真傷心呢。"
丁問漁抬起頭來,眼淚汪汪地看著胖妓女,胖妓女臉上塗著一陣厚厚的脂粉,嘴唇的口紅厚薄不勻,兩顆虎牙眼睛裡也沒什麼神。她一眼就看出他還是個一竅不通的小公雞,對他擠了擠眼睛,很做作地說:
"我們都想得到不同的東西,一個想要愛情,一個想要錢,孩子,我這兒有的是愛情,你也不像是個缺錢的少爺。你聽我一句話,我保證你快活得一輩子不知道什麼是傷心!"
4
丁問漁的初夜除了傷心,沒有任何快活。胖妓女是為了他口袋裡的錢,丁問漁是因為沒來得及阻止她。對於丁問漁來說,這次襲擊永遠是一次最可怕的記憶。胖妓女像是殺雞時破膛開肚一樣,用力扯開了他學生裝上的扣子,把衣服向兩邊用力分開,然後抽去他腰裡的皮帶,像給青蛙褪皮似的,十分麻利地往下捋他的褲子,一直把褲子褪到腳腕那裡,在丁問漁一切尚未准備就緒的時候,胖妓女自說自話地騎坐在他的身上。
木板床硌得丁問漁全身的骨頭疼,胖妓女的技藝,遠不像她吹噓的那麼嫻熟那麼完善。事實上,他們兩個人只是在完成一場大家並不情願的交易,動作粗暴單調而且毫無激情,丁問漁感到自己透不過氣來,等到他終於能深深地喘一口氣時,一切已經可悲地結束了。剛剛開始就已經結束,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胖妓女沒有拿了他的錢立刻就走,她完全是出於同情地表示,自己可以留下來,不取任何報酬地陪他打發完漫漫長夜的剩余時光。這一次,丁問漁總算變得堅定起來,他毫不猶豫地請她立刻出去,並請隨手把門帶上,因為他根本就不想再下床,一直到天亮,他都以同一種姿勢躺著,天一亮,他翻身下床,連行李也沒拿,找了輛黃包車,直奔火車站。
十六歲的丁問漁一下子就成熟了。回到上海以後,皺著眉頭的父親跟神色恍惚的丁問漁,面對面地進行了一次嚴肅的談話。做父親的意識到上海與南京的距離太近,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兒子遠走高飛。在談話中,他問他是否願意去歐洲留學。丁問漁的父親以為被愛情折磨昏了頭的兒子,會一口拒絕,事先已經想好了逼他就范的種種措施,但是出乎意外的是,丁問漁不僅毫不遲疑地答應了,而且一本正經地問父親自己什麼時候可以動身。
"坐船大約需要多少時間呢?但願這一次我不會暈船,"丁問漁滿不在乎地說著,好像他對於離開中國唯一的擔心,就是會像喝醉酒一樣嘔吐。
丁問漁選中了去法國留學。多少年以後,丁問漁的父親為這次將兒子趕出國去,感到深深的懊悔,但是在當時他卻覺得這是治療兒子愛情創傷的最好辦法。驚奇的父親問他為什麼不去德國或者英國,他的德語已經很棒,英語也不錯,如果是去英國,他的英語將得到進一步的提高,丁問漁告訴父親,他所以要去法國,是准備開始學習一門全新的外語。只有全新的東西,才能讓丁問漁全身心地投入,才能把他從愛情的沼澤中拔出來。丁問漁在語言方面絕對是個天才,多少年以後,他能夠熟練掌握的外語,讓所有熟悉他的人都驚歎不已。他的父親做夢也不會想到,他此次出國遠行,會在歐洲待上十二年,然後又去美國待了五年。十七年後他回國的時候,他幾乎通曉了歐洲的所有語言。因為在過去的十七年,他除了像鸚鵡學舌一樣,不停地學習不同國度的語言,沒干過任何一樣正經事。
在國外的十六年裡,徹底掙脫了枷鎖的丁問漁,逐漸變成了不折不扣的浪蕩子。事實上,早在出國前短短的一個多月中,丁問漁已經差不多把雨蟬給忘了,他又一次無師自通地和父親為他聘請的法國女教師勾搭上了,年輕的法國女教師名叫瑪絲琳,是上海一家洋行職員的太太,熱情漂亮而且不安分。丁問漁父親聘請瑪絲琳的用意,是想讓兒子去法國前,對法語能有一個初步的了解和印象。結果丁問漁不僅出色地了解了法語,也就便了解了法國女人。
丁問漁是在俄國發生十月革命的一個星期以後,從上海乘船去法國的。一路上,不同國度的人,都在十分激動地議論十月革命可能會帶來的後果。了問漁見到了一位像瑪絲琳一樣美麗的法國獨身女郎,她們的年齡相仿佛,從背影看往往會誤會成一個人。雖然在很短的時間內,在性事方面,他已經經歷過兩個不同尋常的女人,兩個不同國家的成熟女人。但是初出茅廬的丁問漁畢竟還是一個害羞的小伙子,他還不可能像後來那樣厚顏無恥地和各種各樣的女人調情。在丁問漁這樣的年齡上,他想的更多的還是愛情,還是想愛上別人和渴望真心地被別人所愛。愛情在他心目中仍然是一個不能被踐踏的神聖字眼,他堅信自己能夠為一個他所真愛的女人去死。
丁問漁在船上,曾經短暫地思念過雨嬋,他對自己做過的事情,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迷惘。漫長的海上旅行十分枯燥,船上的汽笛時不時地會長鳴一聲,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表明這條船在開著。有一天,船正迎著落日緩緩駛過去,大海被夕陽染成一片紅色,那個從背影看上去像瑪絲琳的法國女郎向他走過來,用並不是很熟練的英語和他打招呼。丁問漁一怔,腦子裡頓時閃過一連串的怪念頭,他笑著對法國女郎點了點頭,突然想明白自己絕不會為了雨嬋去死。並不是說他把生命看得如何重要,而是因為美麗的大海和美麗的法國女郎突然給了他全新的啟迪。一切只是剛剛開始,生活的大海一往無際,他突然想明白自己已經可以毫無遺憾地忘卻雨嬋了。
法國女郎的名字,和大革命時期被送上斷頭台的路易十六的皇後的名字完全一樣,丁問漁始終不曾想明白她為什麼會有這麼一個名字。在海上漫長的漂流途中,丁問漁和法國女郎成了熟人,他把她的名字瑪麗·安東奈特,縮簡成了"瑪特",聽上去很像中國的國罵"媽的"。他們之間最初的共同語是大家都有些生疏的英語,很快丁問漁便要求瑪特盡量運用法語。瑪特每說一句話,丁問漁就跟著學一句,剛開始這種原始的學習方法讓她感到很別扭,然而終於很快就習慣了。
丁問漁對語言有一種特殊的領悟能力,也許是因為有德語和英語的基礎,他的進步之快,讓瑪特大吃一驚。瑪特對他的好學精神顯然十分喜歡,她不知疲倦地教著他,使用英語的頻率越來越少。有時候,丁問漁完全理解錯了她的意思,但是這種錯誤本身卻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熱情的瑪特常常在甲板上拍手哈哈大笑,害得許多人都盯著他們看。
有一天,同船的一位中國商人偷偷地拉住丁問漁,對他的艷遇羨慕不已。他虛心地向他請教成功的秘訣,並追問他是用什麼方法獲得她的芳心。丁問漁的臉色有些不好看,因為中國商人說這話盡管沒什麼惡意,可是這畢竟是對瑪特的污辱,中國商人把熱情活潑的瑪特,看成了在上海租界從事皮肉生涯的洋妓。他果然得寸進尺地向丁問漁打聽與瑪特同床共枕的可行性,並無恥地表示可以付一筆中間介紹費。丁問漁怒不可遏地往中國商人的臉上吐了一口唾沫,同船的外國人不知道這兩位中國人為什麼事發生沖突,都用鄙視的目光看著他們。由於丁問漁在船上和瑪特的關系密切,同船許多寂寞的男人對他都有一種難言的敵意。
瑪特成了丁問漁在法國期間最真摯友好的異性朋友。他們之間始終保持著那種令人難以相信的純潔關系。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之間只要輕輕地戳通一張薄紙,一切就會自然而然的發生。丁問漁捫心自問,在他相識的異性中,瑪特是介於雨嬋和後來的雨媛中間,唯一能產生愛情的女人。他所以遲遲沒有捅破那張薄紙,不是因為不愛,更不是因為不想,恰恰是因為太愛和太想。有時候一張薄紙,不失為人間最美好的東西。一旦捅破了這層薄紙,那些原本美好的東西便不復存在。在瑪特和別人結婚之前,丁問漁常常在她的陪同下,沿著巴黎的大街小巷,沒有任何目的地散步。散步不僅讓丁問漁熟悉了巴黎,也讓他愛上了這座充滿自由精神的城市,多少年來,丁問漁和瑪特關系非常特殊,他們親密無間,又從不越雷池一步。丁問漁和瑪特的丈夫米拉波也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而瑪特的孩子為丁問漁起的綽號是"中國兔子",因為他給孩子們贈送的第一件禮物,是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自從瑪特有了孩子後,丁問漁從來不會空手去看望她,他給瑪特送上鮮花,送米拉波一瓶酒,每個孩子一樣玩具。孩子們對他所贈送的玩具總是愛不釋手。
巴黎是丁問漁在歐洲逗留時的活動中心,他幾乎跑遍了歐洲大陸,在所有的名牌大學聽過課,發瘋地學習語言。為了能盡快地掌握他所要學習的語言,他把學習的范圍,從課堂上拓寬到整個社會。他像流浪漢一樣到處亂竄,在車站碼頭上,在旅館裡,在妓院中,他學到了地道的活生生的語言,行之有效的學習方法,讓他根本不把大學的洋文憑和學位當回事,他在國外待了整整十七年,這十七年中,歐美有名的大學他都去注冊過,但是沒有一所大學,能讓他安心把書讀完,能等到把文憑和學位混到手。像他這樣的闊公子,根本不需要洋文憑洋學位來裝飾門面。
在國外期間,丁問漁廣泛地結識了許多世界文化名人。這些文化名人,有的在當時還算不了什麼人物,他見到過來自美國的海明威和俄國的納博科夫,還有阿根廷的博爾赫斯,丁問漁在不同的場合,和這三個不同國籍後來卻都成了著名作家的人談過話。有趣的是,這三個文風迥然不同的人都是出生於同一年,他們都只比丁問漁大一歲,和他一樣都是巴黎這座自由城市中的外國人。丁問漁還去拜訪過詩人龐德,這位二十年代先鋒文學運動的代表人物,對中國有著極濃厚的興趣,他翻譯過中國的唐詩和《論語》。龐德那一天興致很好,喋喋不休對丁問漁大談另一位傑出的詩人葉芝,因為龐德曾當過葉芝的秘書,他經常在公眾場合為葉芝念詩。龐德告訴了問漁,有一次,葉芝要發表一篇文章,龐德勸他不要發表,並且很不客氣他說這篇文章是篇垃圾。倔強的葉芝仍然發表了這篇文章,只不過是在文章前用小字注明:龐德說這是垃圾。丁問漁對龐德留下了一個很好的印象,而另一位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薩特。當時薩特還在高等師范學校讀書,在一次學生的演劇活動中,薩特在舞台上扮演一位很不討人喜歡的郎松校長,他的演技十分糟糕,但是他念的台詞卻非常精彩。有人告訴丁問漁,這戲就是薩特自己寫的,說薩特這家伙是一個對哲學有著濃厚興趣的天才學生。
有一段時間,畫家畢加索的畫室,就在丁問漁住處的前一條街上,而另一位出色的畫家莫迪裡阿尼死於肺病時,他的模特兼情婦因為痛苦跳河自殺,丁問漁曾親眼見到過剛從河裡撈起來的屍體。由警察守護的屍體,吸引了許多評頭論足的圍觀者,丁問漁實在看不出那個死去的模特,有什麼美麗動人之處,也不明白後來被稱為天才畫家的莫迪裡阿尼的畫,究竟妙在什麼地方,他感到震驚的只是模特固執的選擇。殉情實在是一個妙不可言的選擇,丁問漁想不明白的一個問題是,一個男人竟然能夠被人如此厚愛,如果顛倒過來,那位模特有了什麼不幸,那個男人又會怎麼樣呢。
當牛津、劍橋、柏林、還有萊比錫大學嚴肅的學習空氣讓丁問漁感到窒息的時候,他便溜回到巴黎來呼吸自由的新鮮空氣。二三十年代的巴黎是藝術家的天堂,丁問漁曾在那裡邂逅過好幾位來此學藝的中國人。在塞納河畔的小酒館裡,他曾不止一次地請徐悲鴻夫婦吃過飯,請後來成為黨國要人之一的張道藩和後來成為共產黨元帥的陳毅喝過咖啡。大多數的中國留學生在歐洲都很窮,出手闊綽的丁問漁常常成為饑腸轆轆的留學生的衣食父母,他們在歡聲笑語中,像押逃犯似的硬把他送進小酒館,用打土豪分田地的氣派,用盡他口袋裡的最後一個法郎。沒衣服穿的留學生甚至會扒下他的外衣,然後把自己的當票毫不猶豫地留給他。在歐洲的中國留學生無一例外地都和當鋪打過交道,不會借錢過日子的中國留學生就不是留學生。苦學造就了一批難得的人才,有些當時並不起眼的窮留學生,回國以後卻如魚得水,一個個都在政治舞台上大顯身手,仕途輝煌。
有一天,丁問漁陪幾個對藝術有興趣的人,一起去參觀一個剛剛有些名聲的法國畫家的畫室,想看看那個畫家是如何作畫的。那個畫家並不畫畫,他只是興致勃勃地看模特走來走去。兩位赤條條的金發女郎無拘無束,在一個很狹小的空間裡來回散步,那位畫家無動於衷地看著,突然拍手示意,讓模特保留住某個姿勢不要動。他神經質地瞪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模特,看了一會,揮揮手讓模特繼續走。有趣的是,這位畫家只允許別人看他怎麼觀察模特,堅決拒絕別人看他如何動筆。
"關鍵的問題,是你腦子裡得先有一幅畫。"在離開畫室的路上,丁問漁情不自禁地在想畫家不久前說過的話,這話多少年以後,仍然在丁問漁的腦海裡回蕩。初夏的巴黎氣候怡人,美麗的巴黎女郎站在車站上等著街車,大家為去什麼地方吃飯,打不定主意。這時候,突然有幾個中國留學生匆匆忙忙地迎面走過來,和丁問漁他們這一伙互相打招呼,因為他們中間有人互相認識。在迎面走過來的留學生中,那個目光炯炯有神的英俊小伙子是周恩來,而他身邊的那個喜歡四處張望的矮個子青年是鄧小平。丁問漁對這兩個在後來的中國共產黨歷史上大名鼎鼎的重要人物,並沒有留下太深的印象,他只是在日記中稍稍帶了一筆,記錄了他們的名字,此後再也沒有提起過。
5
一九三四年夏天,丁問漁再一次踏上上海碼頭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離開祖國已經十七年了,加上和父親在日本待過的五年,他這一生中,在祖國待的日子遠遠沒有國外待得多。
中國對他來說,又一次變得非常陌生,一群上海人在他的周圍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麼。丁問漁聽不懂上海方言,而且也不打算學習,雖然他在語言方面有著特殊的天才,弄明白這種方言易如反掌。人們爭先恐後地向出口處擁去,他站在甲板上猶豫,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隨著人群一起往外走。突然,他看見了已經老得幾乎認不出來的父親,父親帶著他的未婚妻來碼頭上迎接他,這是他父親在他回國的日子裡,送給他的第一件禮物。
沒有比丁問漁的結婚更荒唐的事,在國外,他從來沒有想到過結婚。他從來沒覺得自己缺少過女人,女人實在太容易找了,他已經習慣與各種不同國度的女人打交道。丁問漁從不吹噓自己和多少女人睡過覺,他在這方面有許多不良的怪癖。墮落這樣的字眼用在他身上非常適合,他喜新厭舊,對於不同膚色不同民族的女人都有興趣。在歐洲旅行期間,每到一處,他總是十分老道地去找那些本地的妓女,很快地便熟悉這個地方妓女和嫖客之間的黑話。除了妓女之外,丁問漁還是那種勾引旅途中不安分的女人的高手,他一眼就能看出什麼樣的女人可能是獵物,而且一定迅速成功彈無虛發。丁問漁深悟恰到好處的重要性,他不會浪費時間,更不會莽撞地胡亂出擊。
丁問漁充分利用和女人調情的機會,提高自己的外語水平,校正那些發音不准的單詞。
和女人打交道,對於他來說,一箭雙雕一舉兩得。無論他想做得如何隱秘,他的荒唐行為還是在歐洲的留學生中廣泛流傳,因此消息也就不可能不傳到丁問漁父親的耳朵裡。對於兒子的胡鬧,這位銀行界的大腕人物傷透了腦筋。他嘗試著斷絕兒子的經濟來源,以此迫使他回國,但是很快又害怕自己的兒子果然會餓死在異國他鄉。丁問漁從小就沒有缺過錢,像他這樣的公子哥,真沒了錢非出事不可。丁問漁的父親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子,他說什麼也不敢繼續冒這個險。等兒子過了三十歲以後,丁問漁的父親開始為兒子的婚事著急起來,他到處拜托媒人,不停地給國外的兒子寄相片。丁問漁對那些照相館拍攝得千篇一律的玉照,常常看都不看一眼就扔掉了,因為他不能想象自己這樣沒用的人,怎麼能夠成家養兒育女,讓一個毫不相干的女人把自己拴死。
促使丁問漁回國的原因是父親的一場重病。父親在病後給他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信,他淒楚地告訴兒子,說自己沒有在病危的時候,讓手下的人通知遠在大洋彼岸的丁問漁,原因是待這封信到達兒子手上的時候,他很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他並不看重臨死前一定要見見兒子,見不見面都一樣。再說,反正也是來不及了,當時的飛機還不可能飛越太平洋,等丁問漁接到信坐船回來,一切早就結束。丁問漁的父親告訴兒子,在病重的日子裡,他唯一的遺憾,就是過於任性的兒子,不能體會一個垂危的老人想抱孫子的迫切心情。兒子大了,翅膀硬了,他並不想強迫他做那些不想做的事,也不強求他繼承自己銀行裡的事業。作為一個開明的老頭,丁問漁的父親只希望兒子有個體面的婚姻,有個能安慰老人的孫子。他已經老了,這世上許多事情已經無所謂,他渴望的只是想看到家族譜系中自己的這一支能延續下去。
父親的信第一次讓游子產生了強烈的思家情緒,丁問漁讀完信以後,發現自己的眼淚正不知不覺地淌下來。他想起了一年前父親寄給他的一張照片,強打精神的父親真的老了,兩眼再也不像過去那樣炯炯發亮。強烈的思家情緒不可遏制,於是變成一種說不出來的悲傷。
"我他媽的是該回去了!"他很粗魯地說了這麼一句,然後像小孩子一樣抱著頭痛哭起來。
第二天,他趕到電報局,給父親拍了一封加急電報,在電文中,他告訴父親,自己不僅立刻買船票趕回來,而且將在最短的時間內,和父親替他做主看中的兒媳婦完成婚事。在丁問漁抵達上海的一周前,上海的各報紙以及作為首都南京的兩家主要報紙,都做了醒目的廣告,丁問漁學成歸國和即將與鋼鐵大王郝如鏞的千金成婚的啟事,連同兩張一寸的小照片,十分顯眼地出現在這些報紙的頭版上。
丁問漁的婚事十分轟動,不過在婚宴上大出風頭的不是丁問漁,而是丁問漁的父親。婚禮在一個豪華的大飯店裡舉行,由於丁問漁的生母已經過世,在他出國的日子裡,他的父親又娶了三位如夫人。顯而易見,丁問漁的浪蕩,有一度曾經讓他父親大失所望,老人家想努力一下,通過自己的辛苦耕耘,為再有一個繼承人作最後一搏。在那天聲勢浩大的婚宴上,三位如夫人各不示弱,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個個都以女主人身份招呼來賓。幾乎所有的人都不可能不議論這三位如夫人,而話題自然而然,就過渡到了丁問漁的父親身上。有人羨慕他老人家的艷福,有人卻感歎說:"壯陽藥吃多了,也傷身子骨的,伺候這三位太太怎麼會是件容易事!"人們注意到,丁問漁的父親雖然笑容可掬紅光滿面,可是毫無疑問地就快廢了,到婚禮要結束的時候,沒有喝多少酒的他走路有些龍鍾,說話也開始結巴起來。
了問漁並不缺乏和陌生女人打交道的經驗,但是在自己的新娘子佩桃面前卻有點手足無措。新娘子是正經女人,和那些操皮肉生涯的風流女人不一樣,丁問漁不知道如何對付才好。
佩桃今年二十二歲,在早婚的三十年代,這年齡已算大齡青年,因此她不算絕色的臉上,在一開始就有些美人遲暮的意思。就像丁問漁對她從一開始便感到不滿意一樣,佩桃也不覺得他像如意郎君。初入洞房的第一天,雙方都留下了很壞的印象,作為老手的丁問漁,對佩桃的處女身黔驢用盡,仍然無可奈何。一次次的失敗讓雙方都感到不耐煩,到天亮的時候,丁問漁睡眼惺松地爬起來,臉色難看得讓所有見到他的人都嚇了一大跳。這一天,他有許多敷衍,得陪著父親去看望幾位要人,去父親的銀行和他的下屬見面,參加一家商行的開幕儀式。
到晚上睡覺時,疲倦不堪的丁問漁一聲不吭,倒在床上便呼呼大睡,半夜裡醒過來,他發現佩桃開著燈,兩只眼睛十分不友好地瞪著自己。
"你睡夠了沒有?"佩桃冷冰冰地問著,然後更加冷冰冰地說,"你睡夠了,現在我該睡了!"
那晚上在余下的時間裡,丁問漁知道他和佩桃其實誰也沒有睡著。無論丁問漁怎麼哄她,佩桃接連三天沒和他說過一句話。丁問漁從來也沒有遇到過像她這麼心地高傲的大小姐。不僅是在這三天,差不多整個蜜月都是這樣。丁問漁不知道自己什麼地方得罪了她,在公眾場合,她顯得有著良好的教養,可是只要是和丁問漁單獨相處,她的臉上立刻烏雲密布。她永遠是一付鄙視丁問漁的樣子,說什麼話都是酸溜溜的。即使在做愛時也不例外,她只是盡義務地躺在那裡,毫無反應地承受著,仿佛是睡著了一樣。
"以後干這事的時候,對不起,請你把燈關掉!"有一天事情結束之際,佩桃板著臉,對還在歎氣的丁問漁不客氣地說,"這種事,沒燈也能干。"
蜜月剛剛結束,佩桃就找借口住回娘家,而憋著一肚子窩火的丁問漁,卻更不像話地去找妓女鬼混。當丁問漁的父親又一次問起兒子今後的打算時,他十分簡潔地表明他的計劃,這就是他准備把小家安排在上海的租界裡,他自己將去首都南京做事,雖然做什麼事還沒有定下來,但是他絕對不會待在上海,他不敢對父親說自己不喜歡佩桃,只能說自己不喜歡上海這個城市。丁問漁的父親對兒子的打算十分贊同,對於一個學成歸國的游子來說,首都南京自然是能夠大顯身手的地方。做父親的對兒子的前程充滿信心。他相信將會有很多人都樂意為丁問漁推薦工作。蜜月剛剛結束,丁問漁的父親便陪同兒子一起來到南京,出入上流社會,在各種公眾場合中拋頭露面。
丁問漁很快有了充分露臉的機會,在一次黨政要人雲集的露天音樂會上,他向眾人展示了自己卓越的外語才華。音樂會在中山陵腳下的音樂台舉行,對於南京人來說,由十二塊扇形的小草坪組成的可容三千人觀眾的音樂台,是中山陵風景區中最吸引人的地方。它由著名的建築設計家關頌聲和楊廷寶共同設計,巧妙地利用了原有的低窪地形,整個會場看上去就好像一把打開了一半的綠顏色的大折扇,有著非常良好的回音效果。音樂台的意義不僅僅在於演奏音樂會,關鍵還在於它給了黨國要人們一個雅集的地點。在風和日麗的春天,在天高雲淡的金秋,成群的衛兵把守著路口,黨國要人和各國的外交官員帶著他們的夫人,紛紛出現在位於音樂台最外圍的回廊上,這道長一百五十米寬六米的鋼筋混凝土回廊兩側,高大的紫籐肆無忌憚地纏繞,結果便形成一個妙不可言的綠色通道。紫籐花開的時候,成群的蜜蜂在空中飛來飛去,花香逼人,仕女如雲。
這是多少年以後,丁問漁第一次見到任伯晉老人和美京子夫人。在那麼高雅熱鬧的場合裡,丁問漁根本來不及懷舊。他初次親眼目睹了蔣介石和蔣夫人宋美齡,目睹了滿臉憂郁的汪精衛和他的夫人陳璧君,目睹了身穿戎裝的軍政部長何應欽,何應欽一次次湊在蔣委員長的耳朵根上說著什麼。國府主席林森十分嚴肅地坐在那裡,離他不遠的是軍事委員會的副委員長馮玉祥,身材高大的馮玉祥在人群中十分顯眼。一位英國使館官員的太太吃驚地發現,丁問漁的倫敦口音,比自己在倫敦待了近二十年的丈夫還好。丁問漁不僅說得十分流暢,而且對倫敦下層生活人物的語言模仿得惟妙惟肖。在場的外國人一個個爭著使用本國語言對丁問漁進行測試。他的出色表演,讓所有在場的人都目瞪口呆。丁問漁輪番使用著英語法語德語,使用西班牙語和意大利語以及羅馬尼亞語,他向那些懂英語的人,表演美式英語和英國英語的差異,向說德語的人,指出瑞士德語和德國德語的不同之處。丁問漁那天有些人來瘋,他的狀態之好,連自己都不敢太相信。
當時也在場觀看他表演的蔣夫人宋美齡,贊歎之余,幾乎立刻就覺得應該讓丁問漁到外交部去工作。作為對蔣夫人的話的響應,就在這一年十二月被刺身亡的外交部常務次長唐有壬,立刻向他發出了熱情的邀請。但是丁問漁立即表示自己對充當行政官僚不感興趣。那些他在歐洲求學時認識的留學生,只不過幾年工夫沒有見面,如今已經一個個都混出些人樣來了。士別三日,刮目相看,當年在巴黎常常借錢不還,快到吃飯的時候就來找他的張道藩,已經躋身於交通部擔當常務次長,而那位在巴黎待了三年還是不會講法語的謝清暉,因為他當時只是在巴黎的中國人堆裡混,現在也是什麼委員。今非昔比,那些已經成為新貴的熟人紛紛過來和他打招呼,在音樂會正式開始演奏以前,丁問漁注意到有自己的周圍,全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這些人正操縱著當時中國的命運。
丁問漁選擇了去大學的外語系當教授。雖然他沒有正式的學位和文憑,但是沒有人敢懷疑他的能力。他很快成為大學裡的著名教授,有許多理由讓他不著名也必須著名。學生們在私下裡議論著他傳奇一般的外語能力,傳播著關於他的種種笑話,這些笑話,有的言之有據,有的子虛烏有,他的課深受學生的歡迎,因為他從來不在課堂上講授什麼學問,而且從一開始就聲明自己沒有任何學問。他像聊天一樣地談論自己在國外的遭遇,講述自己親身經歷過的有趣故事。他的講課有些肆無忌憚,想到哪裡說到哪裡。他公開地嘲笑那些歐洲的名牌大學,把本校奉為經典的導師制臭罵一通。學生們第一次聽到了那些只有在下層社會才能聽到
的俚俗語言,那些流行在碼頭上的黑話,那些在妓院裡通用的切口。丁問漁上課時,課堂裡總是爆發出一陣陣遏制不住的大笑,這種痛痛快快的笑聲,甚至下了課還在繼續。
6
丁問漁在雨媛的婚禮上,不可思議地看上了新娘子,這事在一開始就顯得非常荒唐。人們不得不相信這是一場游戲,甚至連丁問漁也懷疑自己不過是在鬧著玩。他畢竟久經過女人的沙場,不可能為一個涉世不深,剛剛披上婚紗幾乎是完全陌生的小姑娘一見傾心。他設想自己在婚禮上丟魂失魄,不過是習慣了的演戲而已,像他這樣心靈上已經起老繭的男人,愛上什麼女人其實已經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他又確確實實老要想著她,在幾天以後的日記上,他非常粗俗地記錄下了自己的心情:
連日來,我都在思念那個叫B的女孩子。我想自己忘不了她的緣故,只是想和她睡一覺。美麗的B,要是能和你睡一覺,真是太完美了。為什麼我不能忘掉B呢?
由於家安在上海,丁問漁不得不在每個月,回去盡一次義務。他父親為他在頭等的藍鋼車上預定了座位,每個月的最後一天,他只要直接上車就行。頭等的藍鋼車是最高級的臥鋪車廂,設備特別考究,兩人一間臥室,房間裡鋪著紅顏色的絲絨地毯,還有一個小衛生間,票價要比普通頭等臥鋪要高得多。然而這樣的高級待遇,丁問漁絲毫不會感到愉快,每次回去探親,他都會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別扭。他和佩桃總是談不到一起去,雖然他有時也想要找機會打破這種不和諧,但是每次的結局都是事與願違,越弄越糟糕。佩桃始終是一個捉摸不透的女人,她非常的任性,卻絲毫也不天真。她總是出其不意地狠狠地刺丁問漁一下,然後像刺蝟一樣縮成一團,隨丁問漁使用什麼手段,都不可能再使她重新開口。他們帶著一種互相抵觸的情緒,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走進同一家商店買衣服,在同一張床上睡覺,開始就不高興,結束時也仍然不高興。
在首次遇到雨媛之前,丁問漁的日記有一段時間非常枯燥。他只是機械地記下自己的行蹤,語言幾乎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在提到佩桃的時候,他無法掩飾這場錯誤的婚姻帶給他的那種沮喪。婚後的一年多時間裡,他干了無數樁不像話的事,變得比在國外時更墮落。由於佩桃常常以月經來了或者是肚子疼,拒絕和他成夫妻之事,丁問漁每次回上海,必定要到租界裡去鬼混,最初還是偷偷摸摸,很快就發展到肆無忌憚。剛開始這只是他想向佩桃表示憤怒的一種方式,然而到了後來,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行為,荒唐的行為越演越烈。在紀念"九·一八"事變五周年的日子裡,大街小巷洋溢著抗日的氣氛,憤怒的人們集會游行,高喊著抵制日貨,要求國民政府出兵收復淪陷的東北四省。丁問漁用一種非常荒唐的形式,表達了自己幼稚的抗日情緒。他率領幾位游手好閒之徒,闖進虹口日租界的妓院,在那裡胡鬧了一整天。他用光了口袋裡的每一分錢,而且還扇了日本妓女一記耳光。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動手打人,而且打的是一位女人,雖然他已經喝醉了,但是當他扇完了那記耳光以後,立刻清醒過來,立刻意識到自己太卑鄙。他孩子氣地抱頭痛哭,堅持讓那位妓女還打他兩記耳光。他哭著說,日本人都是壞人,可是妓女絕對不是。
丁問漁的父親對兒子的荒唐感到震驚,他擔心兒子染上淋病或者梅毒。當他向兒子私下裡說出這種擔心的時候,丁問漁無恥地告訴父親,說自己有一種非常簡易卻是極其有效的辦法,可以抵擋任何病菌的入侵,他向父親展示了自己隨身帶著的小玻璃瓶,透明的玻璃瓶裡裝著紫色的高錳酸鉀結晶。這是一位喜歡冶游的德國醫生傳授給他的,每次事情辦完以後,把自己的東西在千分之五的溶液中,浸泡兩分鍾便可以絕對安然無恙。
"你難道不覺得自己這麼做,實在太丟人了?"父親失望地歎著氣。
"我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丟人。"丁問漁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
父親最後說:"你這樣,怎麼有臉面對你媳婦?"
丁問漁的父親完全是多擔心的。佩桃知道了丁問漁的荒唐行為以後,經過短暫的憤怒,感到的是一種解脫。既然他已經找到地方宣瀉他的無恥,她就沒義務再變成他的尿壺。尿壺的比喻是她在一次憤怒中脫口而出的,她的這一形象比喻讓丁問漁無地自容。因為這實在不像一個有著良好教養的鋼鐵大王的千金,能說出來的髒話。在這之前,牢騷滿腹的佩桃至多只是把自己比喻成一只抱蛋的母雞,被他父親捉到他們家來繼承香火。"我憑什麼應該為你們丁家傳宗接代?"佩桃悻悻地說著,"有能耐,你最好就待在南京別回來!"
於是丁問漁就盡量賴在南京不回上海,他本來就不喜歡上海這個城市,對佩桃更是沒有任何眷念。他住在專門為名教授配備的公寓裡,請了一個姿色尚可的女傭人照顧起居。即使父親斷絕對他的資助,大學名教授豐厚的薪金也足夠他過奢侈的日子。關於他的笑話源源不斷地被制造出來。在首次認識雨媛的八個月前,丁問漁開始涉足首都南京的風月場所。而早在他正式這麼做以前,人們就已經公開傳說他經常在夫子廟的花街柳巷中神出鬼沒。有關丁問漁的傳聞實在太多,除了說他狎妓之外,有人說他追求女學生,有人說他和漂亮的女傭人有一手,還有人說他和人力車車夫和尚是同性戀。丁問漁對各式各樣的傳聞無動於衷,早在歐洲留學期間,他已經習慣於不把流言蜚語當回事。
雖然國民政府明令禁娼,但是作為首都特別市的南京,娼妓的問題從來也沒有真正的解決過,禁娼的聲音喊得越響,娼妓便越來越多。通過一次純屬偶然的機會,丁問漁和車夫和尚結成了狼狽為奸的好搭檔。要想滿足尋花問柳的欲望,結識像和尚這樣能拉皮條的熟人十分必要,由於提倡新生活運動,南京的娼妓只是屬於一種半公開的狀態,許多妓女猶抱琵琶半遮面,以旅館女服務員身份掩護自己,或者充當陪酒和陪舞女郎,充當唱流行歌曲的歌女,因此要接近她們。有個熟悉的人引見要省事得多。在一九三七年的南京,天知道有多少私娼從事著風流生涯,"七·七"事變的第二天,日本人在蘆溝橋已經和中國軍隊真槍真刀地干起來,首都南京的一家重要的報紙在第五版上,以"集團拉客"的標題,發表了如下一篇文章:
南京是禁娼區域,但據《大夏晚報》昨日小道消息所載,市府路一帶,有私娼集團拉客舉動。這果然是私娼膽大妄為,可是市政當局未必會不知道市內有私娼的充斥吧,也許事實上不能禁而形式上不能不禁,所以有這種怪現象發生。
在這種情況下,得出兩個結果:第一,促進花柳病的自由蔓延,使市民的健康受無窮的損害;第二,有權拘捕私娼的機關,可增加一筆罰金的收入,或者有些不屑之徒,藉此得以撈點外快。
我們贊成禁娼,也不反對開娼,政策的施行,應該求其貨真價實,掛羊頭賣狗肉,是最要不得的。
三十年代的南京繁華似錦,到了一九三七年,國破家亡已到最後關頭,到處都在喊著抗日救亡的口號,但是悠閒的南京人依然不緊不慢,繼續吃喝玩樂醉生夢死。今日有酒今日醉的名士派頭,仿佛已經滲透在南京人的民風中。有一副對聯最能代表南京有錢人當時的心態,飲食男女都形象地包含在裡面了,上聯是"近夫子之居,食不厭精,臉不厭細",下聯是"傍秦淮左岸,與花長好,與月同圓"。丁問漁生活在這樣一座城市裡,如魚得水,樂不思蜀。他不久前結交的那位紅歌女陳小姐,是一位已過時的交際花。幾年前,這位風頭十足的陳小姐,曾經和某部長同居過,現在卻已經沒什麼人肯掏錢捧她了。三十年代南京的一種時髦風氣便是捧歌女,有錢的公子哥兒,有權勢的軍官和政府大員,還有那些暴富的商人,都以捧自己喜歡的歌女為樂事。這種風氣使得歌女的身價陡增。一時間,那些唱大鼓的,唱京戲的,唱昆曲的,唱揚劇的,唱黃梅戲的女孩子,都唱起了流行歌曲。
陳小姐一度也讓丁問漁動過心,正因為如此,他沒有迫不及待地要求與陳小姐上床成其好事,而是浪費了大量時間陪她打麻將,真正讓丁問漁動心的,不是陳小姐的美貌,而是她的即將消失的青春。她似乎根本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根本不為自己的未來擔心。丁問漁很少去想象自己的未來,但是自從結識了陳小姐以後,他常常要為她今後的結局擔心。厚厚的脂粉已經有些遮不住她眼角邊的魚尾紋,由於煙抽得太多,笑起來便露出一口煙牙,然而她還是繼續拼命地抽煙。陳小姐大紅大紫的歲月,捧她的人數不勝數,那時候,每天僅僅是送的鮮花,便足以開一家小小的花店。歌女總是越捧越紅,越紅越有人追著捧,除了唱歌之外,歌女照例有許多應酬,凡是歌女都有些騙人的小花招,譬如陳小姐就號稱能算命,曾經有過"妖女陳"的雅號。在陳小姐走下坡路的日子裡,一邊調情,一邊替男人算命,成了她和客人周旋的重要手段。
丁問漁請陳小姐給他算過好幾次命,每次的結論都不完全一樣。陳小姐總是借助一副撲克牌來算命,她總是把牌胡亂攤在桌子上,以一種別人吃不透的手法,突然從弄亂的牌裡拎出兩張來,放在鼻子底下聞好半天,然後根據牌面開講。讓丁問漁吃驚的是,僅僅是靠鼻子聞,陳小姐就能聞出是什麼牌來,一聞一個准,從不失手。陳小姐的這手絕活曾經經受過許多次考驗,人們用黑布蒙上她的眼睛,然後讓她挨個地聞聞每一張牌,再讓她說出牌的內容,結果她的出色表演,讓所有在場的人都大為震驚。
"你會看中一個女人,"有一次,陳小姐在為丁問漁算命時,拎著的那張撲克牌看了好長時間,有些猶豫地說,"並且會為這個女人發瘋。"
"我的確已經看中了一個女人,並且正為她在發瘋。"陳小姐說這話的時候,丁問漁還沒有遇上雨媛,他只是把陳小姐的預言當做一句玩笑,絲毫沒有往心上去。他是個情場老手,很嫻熟地和陳小姐調著情,但是陳小姐根本不理睬他,繼續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張撲克牌。丁問漁笑著說:"誰都能看出來,我正在為你發瘋。"
"不,你看中的女人不是我,"陳小姐一本正經說著,她癡癡地把目光轉向丁問漁,"你真的會為她發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