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害怕再次撕開那些已經愈合的傷口。說老實話,這些該死的傷口,從來就沒有真正的愈合過。時隔多年,我仍然能清晰地記得當時的疼痛。不僅能記得,很長時間裡,心靈深處的這道傷口一直在悄悄流血,像山坡上草叢深處的小溪一樣。那並不是用語言就可以描述出來的痛楚,仿佛刀割了以後,又撒了一把鹽,痛楚像空氣一樣四處彌漫。
我記得當年在農村插隊當知青,村東頭的福田,動不動就喜歡在麥場上罵老婆。村上的人都知道福田最疼愛自己的老婆,可是他每次罵老婆,都會把老婆年輕時犯過的生活錯誤,當作最近的新聞喋喋不休地說給每一個過路的人聽。那時候的福田,已是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只要一生氣,他就忍不住要這麼做。訴說成了他最好的鎮痛劑,撕開已經愈合的傷口成了他最大的樂趣,福田將自己老婆的風流韻事描述得活靈活現,每次的故事版本都不盡相同,每次都要重新添油加醋。在剛開始的時候,我們還覺得這些故事好玩,聽得津津有味,很快就感到了厭煩,因為把一個故事顛來倒去反復嘮叨,福田便像個小丑一樣滑稽可笑。
終於在多少年以後,我突然明白福田當年為什麼會這麼做。要是我告訴你,說我老四氣憤異常,因為阿妍給我帶來的羞辱而瘋狂,因為嫉妒已經喪失理智,這絕對是真實的,這絕對沒有任何誇張。是男人都這樣,是男人都咽不下這口氣,是男人都受不了這個。然而,要是我告訴你這事情其實很快也就過去了,這仍然是個絕對的真實,仍然沒有一絲一毫誇張。世上並沒有多少過不去的事,多高的門坎最後都得跨過去,天大的困難臨了都會解決。有一段時候,我恨不得像可憐的福田一樣,沖到大街上去大聲吶喊,向天下人宣布老四戴上了綠帽子。我恨不得告訴每一個認識的人,說老四的老婆給別人玩過了,老四現在已成了活王八。
我真的是有那樣的沖動,真的是差一點就這麼做了。世界上最讓人難堪的,最讓人想到就會生氣的,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行為被別人知道,而是別人都知道了這些丑事,別人都在得意洋洋地看你的笑話,偏偏你自己還不知道,偏偏你自己還蒙在鼓裡。很多事情是你做夢都不會想到的,我做夢也不會想到,阿妍會和余宇強搞到一起去了,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阿妍這個干媽,會讓自己的干兒子弄得神魂顛倒。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沒想到這小子會用這種手段來報復,沒想到他竟然會玩這一手。我怎麼也沒有想到會這樣,怎麼會想到呢。
想當初,我在店裡板起臉來教訓余宇強的時候,其他人臉上的表情一個個都很曖昧,一個個都忍不住暗笑。現在,我突然明白這些曖昧和暗笑是什麼意思。原來我老四早就成了大家的笑柄。原來店裡的伙計們早就知道了,他們早就知道事情的真相。我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傻瓜,像個十足的小丑一樣,神氣十足地丟人現眼,活生生地成了大家茶余飯後的談話材料。我做夢沒想阿妍會這樣對待我,會用這種殘酷的方式,迎接我從拘留所出來。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她會用這種極端的方式來折磨我。
事情一旦暴露,事情一旦真相大白,我還沒提出離婚這兩個字,阿妍反倒先提了出來。她主動而且坦然地向我提出離婚請求。我發現阿妍早已經做好了分手的准備,她早就准備好了,心裡早就有了打算,對財產怎麼分割,離婚後各自住在什麼地方,都有了明確的安排。當我在拘留所裡苦苦思念阿妍之際,在我反復考慮如何向她懺悔的時候,在我盼望著她能饒恕我的時候,她已經把分手的種種細節都想好了。
阿妍說:“老四,我們分手吧,我們的緣份已經到頭了。”
說老實話,這些年來,經濟上從來都是阿妍當家,我覺得一個男人很大的樂趣,就是把自己賺的錢交給自己喜歡的女人。我只知道我們積了些錢,究竟有多少存款,一直弄不清楚,因為錢這個數字總是在不斷變化的。現在,從派出所剛回到家,我還沉浸在老婆紅杏出牆的痛苦之中,為老婆的清白而苦惱,阿妍卻突然向我發難,很嚴肅地與我討論起分手的事情來。她根本不在乎我當時的心情,根本就無視我當時的痛苦和苦惱。她十分平靜地提出要分得一半的家產,並且報出了具體數目,由於經濟大權一向由她掌握,談到錢,我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阿妍胸有成竹地說:“老四,你放心,我不會多貪污你一分錢的。”
阿妍說:“這些年,你也快活夠了,我覺得我也沒什麼對不住你,最多只是與你扯平。你說說你玩了多少女人,你說說你犯了多少回生活錯誤,你說說你這麼做的時候,想到過我的心情嗎。好吧,不說這些,我們夫妻一場,拿你的這些錢,並不過分。”
盡管阿妍有些內疚,盡管她內心深處也覺得對不住我,可是更多的竟然是理直氣壯。她竟然還有些有恃無恐,對於她來說,紅杏出牆,送老四一頂綠帽子,似乎還不是一個認不認錯的問題,錯誤就是錯誤,認不認錯都一樣。阿妍斬釘截鐵地說,她並沒有什麼太大的錯誤。不僅她沒有什麼大錯,甚至余宇強也沒有大錯,因為在這件事情上,不管我知道了結果會多難受,不管我會覺得多沒面子,她還是得把真相告訴我,這真相就是她一直占據著主動的位置。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恨不得一個大耳光扇過去,悻悻地說,“你的意思不就是說,是你勾引了余宇強。”
“我就是這個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
“不錯,是這個意思。”
阿妍理直氣壯,阿妍有恃無恐。讓人感到難以置信的是,她不僅沒有就這件事認錯,而是得寸進尺,繼續借這件事繼續折磨我,進一步讓我陷於水深火熱之中。她顯然是要充分利用這次火山爆發的大好機會,把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來一個徹底地清算和了斷。很顯然,阿妍對我過去那些年的所作所為,雖然還談不上了如指掌,但是已經有所耳聞。現在,雙方的醋壇子都打翻了,都已經看到了對方的底牌。我們都有些心虛,都有些忿恨,又都不願意原諒對方。我們都站在想發作就發作的懸崖邊上,隨時都准備要縱身一躍跳下去。雙方都做好了豁出去的准備,都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都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每一句話都像刀子一樣,捅得對方鮮血淋漓。
阿妍說:“你要明白一個道理,你能睡別人的老婆,別人就也能睡你的老婆。天底下的事情,只有這樣,才公平,天底下的事情都是公平的。”
阿妍並沒有掌握我和小魚之間的確鑿證據,她說的只是一些泛泛的大道理。阿妍口口聲聲說,她正好是送給我一個借口,送給我一個堂而皇之離開她的借口。她好像只是為了和我分手,才故意做出那種對不起我的事情,好像是為了成全我,才有意做出那種犧牲。我突然感到萬念俱灰,痛不欲生,不明白事情怎麼會一下子變成這樣,變得這樣不可收拾。天說塌就塌下來,電閃雷鳴,烏雲密布,我想分手就分手吧,都互相傷害到了這一步,往後的日子顯然也過不下去了。都到了這一步,我們的日子已經到了盡頭。
可就是我下定決心要分手的時候,這件事看上去已經絕對無可挽回,我突然又有些捨不得她了。
我說:“阿妍,你不就是要傷我的心嗎,你不就是讓我這心裡面難受,像刀子在絞一樣。”
我想不明白地說:“你為什麼會這麼狠心。”
一想到要與阿妍分手,我幾乎立刻失去了繼續生活下去的勇氣。雖然嫉妒心讓人都快要發瘋了,但是說老實話,比嫉妒心更難忍受的卻是,我突然發現阿妍已不再愛我。我能忍受紅杏出牆,忍受她讓我戴綠帽子,忍受她的不忠誠,可是不能忍受她不再愛我。我突然發現自己根本就忍受不了這個。這是一個過去從來沒有意識過的嚴重問題。現在,我突然發現還有比嫉妒更厲害的事情,我發現自己更忍受不了她已經不再愛我的這個現實。這個現實對於我來說,實在是太殘酷了。我沒想到自己會那麼在乎阿妍,會那麼害怕與阿妍分開。我突然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恐懼,一想到阿妍竟然不再愛我,一想到自己在阿妍的心目中已經不再重要,我的精神幾乎接近了崩潰。
於是,我非常悲哀地宣布,說自己准備把所有的家產都留給她,留給她和那個該死的干兒子一起享受,既然她是真的喜歡那個小白臉,我索性成全他們。我說的這絕對是真話,既然我在內心深處是那麼愛阿妍,我願意讓她心滿意足,願意讓她和余宇強一起,去享受那種她喜歡的快樂日子。我告訴阿妍,說自己已經看破了紅塵,說自己准備去做和尚,准備到峨眉山去出家。
“你要是能出家,太陽就從西邊出來了,”阿妍冷冷地看著我,根本不相信我說的是真話,“還是我去出家差不多,說不定明天我就真出家了。”
“那好,我們一起去出家,我做和尚,你做尼姑。”
“憑什麼讓我去做尼姑,你倒好,玩了那麼多女人,快活夠了,突然看破紅塵,憑什麼我也要跟你一樣。”
我說自己突然覺得活著很沒有意思。
阿妍說:“活著沒意思那是你,我可是活得好好的。”
我說你知道現在我最傷心的是什麼。
阿妍說:“你是覺得沒面子。”
“面子可能已經不重要了。”
“一個男人的面子怎麼會不重要呢?”
我十分痛苦地說:“面子真的已經不重要了。”
“不重要?什麼才重要?”
“重要的是,是你真得要離開我,是突然發現你真的不喜歡我了。”
“你才發現。”
“我為這事感到心口疼,阿妍,我沒想到你會這樣!”
“你那心口早就麻木了,不會疼的。”
我說阿妍,我是真的沒想到你會這樣。我告訴她,自己從來就沒有想到過要與她離婚。如果她真要離婚,我是不會跪下來求她的,老四不會跪下來求任何人。我說,老四可不是那種沒骨氣的男人,不會死皮賴臉地硬求你,但是我只是想弄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呢,為什麼,為什麼非要這樣,你根本不是那種女人。
阿妍說:“我不是哪種女人?”
我說反正不是我心目中那種女人,至於她是什麼樣的女人,她應該知道,而我所說的那種女人,她當然也知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種女人,我就是我。”阿妍看著我,平靜地說著,“老四,不要把我想得太好,也不要把我想得太壞。你難道就沒想過這些年你是怎麼傷害我的,你現在心頭覺得有刀子在割,你為什麼不想想我心頭的滋味。這些年,你想到過我的感受嗎?”
我坦白地說:“沒有。”
“你當然不會有,我知道你現在心裡難受了,我有這個體會,現在你總算也有體會了吧。”
剛發現阿妍存心要離開我的時候,我完全被她的這種想法震驚了。這些年來,我只想到自己有一天可能會離開她。阿妍顯然也是這麼認為的。我曾經無數遍地告誡自己,無論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都不應該拋棄阿妍。我們是結發夫妻,經歷過種種磨難才有了今天,有這樣的美滿結局很不容易,老四不能做忘恩負義的陳世美。在過去,阿妍曾不止一次地對我說過,她說老四,我們還是早點分手吧,你可以再找個女人,趕快生個孩子,還來得及。每當她說這種話的時候,都能感受到她心靈深處極大的痛楚,我自己的心裡也隨著咯登了一下。我反復地告訴她說,一遍遍安慰她,我說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我告訴你,就算是天真塌下來,也只要三個字,不離婚。
我說:“我們將白頭到老,我們永遠不會分開,到死才算完。”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她最後竟然會這樣對待我。
我是真的沒想到。一開始,我以為她只是恨我,是為了報復我,夫妻之間有這樣那樣的相互背叛並不罕見。在很多事情上,女人和男人的反應是一樣的。我感到一種莫大的悲哀,因為我突然明白阿妍已經不再愛自己的丈夫,她現在對老四已經無所謂了。這要比讓男人戴綠帽子更讓人震驚,這要比肉體的背叛更讓人難受。我更願意被阿妍愛,更願意被阿妍恨,就是不想讓她覺得丈夫對她來說已無所謂。
我真的是很在乎她是否在乎我。
現在,為了能和過去一樣,要我做出什麼樣的讓步都可以。
我對阿妍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們都犯了錯誤,都傷害了對方。我說我願意主動向她認錯,請求她的原諒。現在,如果她也能向我認錯,請求我的原諒,只要大家都肯認錯,都認個錯,我們的事情就會好辦一些。但是,但是阿妍還是一根筋,堅決不承認自己有錯。事情都到了這一步,她就是死活不認錯。我一直覺得阿妍會覺得對不起我,會內疚,事實卻是她根本就不內疚。
天底下就會有這樣的咄咄怪事,一個女人讓自己的丈夫蒙羞了,一個已經接近五十歲的老女人,和一個歲數可以做兒子的男人搞到了一起,讓她的丈夫成了眾人眼中的笑柄,卻堅決不承認自己有錯。
“這真是出了鬼,你這麼凶是什麼意思呢?”
我實在是有些咽不下這口氣,熱血都快從血管裡噴出來。我老四都服軟了,我老四都他媽認栽了,自己的老婆讓人日了,我打碎了牙齒往肚子裡咽,她竟然還覺得自己理直氣壯。
阿妍說,關鍵並不在於認不認錯,嘴上認錯一點用也沒有。阿妍說,我不會認什麼錯,你也用不到來什麼假惺惺的認錯,我們何苦要玩這種唬弄人的游戲。阿妍根本就不願意跟我討論錯不錯的問題,我們根本就談不到一起去。很顯然,我們都深陷在痛苦的泥潭裡不能自拔。阿妍明白無誤地告訴我,過去她也曾想到過要和我分手,那時候是因為愛,是因為愛受到了傷害,現在要跟我離婚,是因為不愛,是因為感到了麻木,原因完全不一樣,結果也就不一樣。
阿妍很認真地說,老四,問題其實就是這麼簡單,現在我已經無所謂了,過去我是太在乎你,過去我心裡只有你,現在一切都已經變了,都改變了,現在我根本就不在乎你。阿妍說,老四你知道,我現在已經不在乎你了。她突然變得非常傷感,眼神裡是一種茫然。她說我們曾經是那麼相愛,那麼心心相印。兩個相愛的人之間本來就不存在誰原諒誰,要是我們已經不愛對方,要是心已經死了,一切就都完了,一切就都結束了。
我氣鼓鼓地說:“問題是我他媽還愛你。”
也不知怎麼搞的,說完這話,我突然對她充滿了柔情蜜意。我說的是完完全全的絕對真話,除了阿妍,沒有一個女人會給你帶來這種實實在在的感覺。我發現自己無論怎麼變化,只有一點是不會改變,這就是我自始至終,都深深地愛著這個女人。只有這個阿妍,我是真的刻骨銘心地愛她。對她的愛,和對別的女人的喜歡截然不同。愛和喜歡是兩回事。說老實話,我不可能真正地原諒她的行為,這種事沒有辦法原諒,但是即使是不原諒,即使是有嫉妒這根很大的魚刺橫在我的喉嚨口,我也仍然像過那樣一往情深地愛著阿妍。海枯石爛,我對阿妍的這種感情不會改變。愛就是無怨無悔,愛就是沒道理可講,愛就是好壞你都還是愛她。
阿妍絲毫不為我所動,對於紅杏出牆,對於自己的錯誤行為,她始終堅持拒絕向我道歉。在男女關系這個問題上,阿妍與我的觀點完全一致,有些話好像就是我說的一樣,她說這些事一旦發生了,已經不存在原諒不原諒的問題。有種事實際上是沒辦法請求原諒的,做了也就做了,就好像開弓射箭,一旦射出去就不可能再回頭。所謂請求原諒肯定是騙人的鬼話,阿妍說我不能騙你,我也不會騙你。我不會請求你原諒,你也不會真的原諒。
阿妍說:“我們干嗎要自己騙自己呢?”
阿妍說得是對的,請求原諒這個詞從來都有蒙人的嫌疑,事實上,它不僅騙不了別人,甚至都騙不了自己。我無數遍地對自己說,老四已經原諒阿妍了,其實我能做到的,最多只是盡量不去想它。我想欺騙自己,可是老四並不會那麼輕易就上當。
余宇強在事情敗露以後,立刻逃之夭夭。他棄家而去,消逝得無影無蹤,跑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偶爾他還會打個電話給小魚,問一問家中的情況,關心一下兒子小鵬,然後就再次銷聲匿跡,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之中。阿妍和小魚都把余宇強的這次失蹤,歸罪於是因為害怕我老四。畢竟我是有些惡名聲在外面的,她們都相信他是因為害怕我找他算賬,才躲在外面不敢回來。
說老實話,我並不想把余宇強怎麼樣,也不可能把他怎麼樣。不過,在最初的一個月裡,雖然曾一再答應阿妍不會找他的麻煩,但是我還是憤憤不平地去找了余宇強無數次。無數次的無功而返,漸漸地我對是否還要跟他算賬,已經沒有了什麼感覺。我們之間本來就是筆糊塗賬,要算也算不清楚。我讓小魚帶信給余宇強,說他老是躲著不見是沒有用的。丑媳婦總是要見公婆,既然有阿妍保護他,既然事情已經這樣了,事情已經出了,我還能怎麼樣,他用不到老是這麼躲著我,老這麼躲著並不是個事。
我做夢也想不到,生著一張娃娃臉的余宇強,最後會成為一名風月場上尋花問柳的老手,成為一個善於在妓女身上打滾的好漢。余宇強雖然失蹤了很長一陣,關於他的消息卻源源不斷,有人說他已經被一位富婆包了起來,有人曾親眼看見他在本市最豪華的娛樂場,和一個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摟在一起跳舞。阿妍的這個干兒子天生是個吃軟飯的家伙,到後來,他干脆成了一個不歸家的男人,所有的緋聞都是和有錢的女人有關。在後來的那些年裡,我和他的恩仇基本上已經了斷,余宇強仍然喜歡玩這種失蹤的把戲。他成了一個動不動就會離
家出走的大男孩,只要是和小魚一憋氣,就立刻躲出去很長時間不回家。余宇強從來就不是個好丈夫,更不是個好父親,他是個永遠也不肯長大的壞男孩。
大約一年以後,我又一次見到了余宇強。那是在一家醫院,他被幾個素不相識的人打得鼻青臉腫,一只眼睛也打得幾乎失明。這是他離家出走之後的第一次有確切消息,在公安人員的追問下,他終於說出了自己的家庭地址。重新獲得他消息的小魚不知如何是好,失蹤了一年的丈夫突然又冒出來了,她又喜又悲,最後只能跑來問我和阿妍應該怎麼辦。阿妍看了看我的表情,說怎麼辦,問問你干爸,他說怎麼辦,就怎麼辦。我根本就沒有表態,隔了一會,阿妍又用商量的口口氣對我說,那就先去看看再說吧。
於是我們一起去了醫院,余宇強的腦袋上纏著紗布,躺在病床上,看到我們,竟然跟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地叫起干媽和干爸來,叫得非常干脆,甚至比過去還要親熱。
我感到非常別扭,板著臉對他說:
“你真是活該,看你熊樣子我就高興,這等於是有人替我揍過你了,你他媽活該,你他媽該打。”
我恨不得把余宇強從病床上揪起來再暴揍一頓,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一年,一看到他,我就立刻恨意未消。但是我事先已經答應了阿妍,我答應阿妍不再追究過去的事情,答應她放余宇強一馬。男子漢大丈夫說話要算話,我既然說過了不追究,就不會再追究。這次等待已久的見面並沒有發生想象中那些激烈場面,一開始的那種別扭很快就過去了。我板著臉教訓了余宇強幾句,說了幾句狠話,阿妍和小魚分別說了他幾句,他像一個闖了禍的小孩一樣聽著,不斷地點點頭認認錯,事情也就混過去了。
余宇強似乎已經受到了應有的懲罰,他現在可憐巴巴地躺在病床上,等著別人饒恕他,等著別人來為他付醫藥費。
我發現不僅是我拿他毫無辦法,就連阿妍和小魚對他也是哭笑不得。
余宇強出院以後,我們決定不計前嫌,仍然像一家人那樣生活。當然,完全像過去那樣已經絕對不可能,我們暫時還不可能重新住在一起,只是繼續幫他們照顧照顧小鵬。我對阿妍說,一看到這畜生我就來氣,因此,小鵬我們可以幫他們照顧,但是余宇強不要老在我眼皮底下打轉,我根本就不想看到他。那時候,小鵬眼見著就要上小學了,如果阿妍不幫他們照顧這個孩子,這孩子的讀書問題就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說老實話,沒有我們的幫助,余宇強和小魚甚至都養不活自己的兒子。
離我們不遠處,有一家很不錯的小學,上這樣的小學是要繳錢的,這錢最後當然是阿妍去付。阿妍跟我商量,問是不是我們來出這個錢,我有些不樂意,說:“有什麼好商量,反正你是一家之主,家裡的錢不是一向由你當家嗎。”
阿妍說:“我當家,也要你樂意才行。”
我說:“有什麼樂意不樂意,只要你能高興,怎麼都行。”
“那你是不樂意了?”
阿妍明知道我不樂意,她還是這麼做了。我也沒堅決反對,心裡不願意,嘴上又不願意明說。到那天,小魚將小鵬帶來了,那孩子已有一年多沒有到這來過,對這面的環境似乎都陌生了,偏偏看見我,親熱得不得了,爺爺長爺爺短得喊個不停。我知道阿妍不止一次偷偷地去幼兒園看過他,她對這孩子牽腸掛肚,常常一個人看照片,看著看著就流起了眼淚。也不知道她對事先孩子說了什麼,小鵬來了以後,追著我問前問後。我板著臉愛理不理,這孩子不明白怎麼回事,細聲細氣地問:
“爺爺,為什麼不高興?”
我說:“爺爺心裡生氣。”
“爺爺你為什麼生氣?”
這孩子你真是沒辦法不喜歡他。首先人長得就討喜,像個洋娃娃似的,兩個黑眼珠的溜溜地轉著,說什麼話都老氣橫秋。千錯萬錯,孩子沒有任何過錯,千不好萬不好,孩子也沒有什麼不好。說老實話,小鵬喜歡我這個爺爺,我看到他,也是不由地從心窩裡喜歡,畢竟我和阿妍是看著他一點點長大的。這孩子與阿妍有緣,與我老四也有緣。阿妍說,小鵬別纏著爺爺,別惹爺爺生氣,你看爺爺已經生氣了。小鵬一本正經地摸著我胡子拉碴的臉,說爺爺別生氣了,來,我來哄哄你,爺爺聽話,爺爺乖,要聽話,不要生氣了。
我忍不住笑了,然後氣鼓鼓地說:
“這孩子和他爹一個樣,天生是個馬屁精。”
讓阿妍照顧小鵬有個最大的好處,這就是又可以讓她有個事做,只要有了小鵬,她必須天天要去學校接送,自然而然就會再一次把她從麻將桌前拉回來了。我不喜歡阿妍成天在外面打麻將,她一打麻將,完全變成一個很不可愛的女人。在過去的一年中,小鵬沒有和我們生活在一起,這對阿妍來說,還真是一個很大的折磨。她對這孩子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是一種深深的依戀,只要小鵬不在她身邊,她立刻恢復了以往那種成天癡迷麻將的狀態,好像只有麻將才能代替小鵬,好像只有小鵬才能讓她戒掉麻將。現在小鵬終於又回來了,那些讓大家都尷尬的往事煙消雲散,小鵬又成了這個家庭的中心,阿妍又成了一個和藹可親的奶奶。死氣沉沉的家裡,又一次有了歡聲笑語,阿妍好像一直都是在等著這一天,這一天終於來了。
接下來的幾年很平靜,小魚和余宇強夫婦隔一段日子會過來看看兒子,余宇強知道我不歡迎他,看了就走。再後來,事情越來越淡忘,有時候也留在這邊吃頓便飯。再後來,遇到過年過節,還會住上一兩天。事情總是要過去的,我們四個人閒著無事,又沒話可說,便坐在一起玩玩小麻將。四個人正好一桌,差不多都是阿妍贏錢,她技術好,手氣也好。那時候,我的餐館已經完全倒閉了,我自己也處於一種半失業狀態,不時地要到外面去打些零工,到別人的小館子裡去當幾天廚師。這人要是一旦當過老板,你就覺得在誰那裡打工都不是滋味。
我還幻想著有一天東山再起,雖然我已經五十歲出頭了,雖然在生意上已經不止一次失敗,但是還是不肯死心。阿妍堅決反對我再開餐館,她覺得我們現在手頭多少還有些積蓄,不能冒冒失失地把錢都賠了。這年頭已不像過去,這年頭不干事反而比干事強。到了九十年中期以後,做什麼買賣都虧本,有多少錢賠多少錢,阿妍是已經賠怕了,她把那些積蓄緊緊地攥在手上,說什麼也不肯再拿出來。阿妍說,老四,這些錢都是你這些年的血汗錢,我們得留著養老,不是我看輕你,現在這個世界,已經不是你這號人賺錢的時代了,這個時代屬於馮瑞那樣的人。
阿妍說得是對的,這個時代確實已經不再屬於我了,這個時代屬於馮瑞。個體戶小老板的好日子,基本上已經到頭了,我老四沒有文化,沒有社會背景,這個時代屬於有文化和有社會背景的人。屬於我們這些人的那個黃金時代已經一去不返,做什麼小生意都能發財的年頭早已結束。我的餐館只能倒閉,是不得不倒閉,實在已經維持不下去了。
好在依靠馮瑞的幫助,在轉讓店面的時候,我竟然還小小地賺了一筆。馮瑞又一次給我上了生動的一課,又一次用活生生的例子,來證明他確實要比我老四強得多。他把我的店又重新裝潢了一下,然後讓我以急需資金周傳的借口,在報紙上登廣告,找到買主,然後迅速將店面出手。那時候馮瑞用的手機,還是香港電影上黑社會老大用的那種磚頭一樣大的手機,他關照我只要有人過來洽談,立刻打電話給他,他呢,隨時隨地會派一個手下趕過來,假裝也對我的店面有興趣的樣子,故意形成一種競爭,給對手增加心理壓力。
最後成交的是一對年輕夫婦,雄心勃勃,沉浸在就要做老板的喜悅之中,明明被我們宰了一刀,卻還覺得自己是戰勝了競爭對手,搶到了商機。這種准備開餐館的年輕夫婦,代表著新一代的店主,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是因為沒有工作,不過是想滿足一下當小老板的願望,過一下當老板的癮,然後很快就會破產,血本無歸。當然,偶爾也會有幾個佼佼者出現,但是好景通常都長不了,用馮瑞的話說就是,現在這年頭,已經進入規模經濟時代,個體戶小老板那種陳舊的生產方式,早已跟不上形勢,小打小鬧再也發不了財。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總的來說是平靜的。小鵬成了我們這個奇異家庭最好的粘合劑,眼見著就一天天地大起來,越來越懂事,越來越可愛,越來越成為我們夫婦的安慰。阿妍對他的溺愛有增無減,這個孫子成了她的命根子,成了她生活中的重點,上小學的那些年裡,無論刮風下雨,她都要堅持接送。
有一天,一向聽話的小鵬終於也憤怒了,說:
“爺爺,你讓奶奶你不要再接送了,我們班同學都笑話我。”
這孩子實在受不了那些已經過分的關心,不願意阿妍像老母雞護著小雞那樣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全班的同學中,就他一個人每次過馬路還要由奶奶攙著,不光是男同學譏笑他,連女同學也拿他當作笑柄。小鵬這孩子是個人見人愛的小精靈,不要說阿妍拿他當心肝寶貝,我也是真把他當作是自己的孫子看待。他長得有些像小魚,又有些像余宇強,個子不高,眼睛又大又亮。時間過得很快,小鵬轉眼讀完一年級二年級,到了三年級的時候,阿妍已為日後能否考上重點中學操起心來,從四年級開始,便天天陪著他一起做功課。
我忍不住還會想到阿妍和余宇強的事情。雖然從一開始,我就故意不去想他們曾經有過的關系。從一開始,我就表現出了最大的容忍。但是,真要是不去想這件事情並不容易,我情不自禁地就會浮想聯翩,動不動就要胡思亂想,即使已經過去了許多年,我還是會常常想到他們尋歡作樂時的情景,想到余宇強面對阿妍身體時的那些慢鏡頭。我曾經不止一次地問自己,是不是因為沒有親眼所見的緣故,所以我會對這件事始終充滿了好奇心。好奇心有時候甚至會比嫉妒性都更強烈。
在我老四眼裡,余宇強更像一個小孩一樣,而且還是那種沒出息長不大的小孩。
我對自己說:“跟一個小孩,有他媽什麼可計較的!”
我覺得自己真沒必要太嫉妒,也確實以為自己不是非常嫉妒。往事如流水,隨著歲月一起消逝,過去的那些事情好像都過去了,過去的事情好像一點影子都沒有了。當然並不是說要過去就過去,想沒有就沒有,事情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過去的,事情畢竟還是事情,但是說老實話,絕對不像別人想得那麼復雜。有些事情也就那麼回事,有時候,天大的事情仍然不過是那麼回事。我常常在想,余宇強究竟有沒有給阿妍帶來過真正的快樂嗎,如果是,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如果不是,又會怎麼樣。
事實上,從一開始,我就懷疑阿妍和余宇強還有一腿,說老實話,我始終有這種疑心,從來就沒有真正地放過心。我知道男女之間一旦真有了事,就跟打上了烙印一樣,要想完全沒有關系並不容易。狗改不了吃屎,人免不了要犯錯,除非把這兩個人徹底分開,讓他們天南海北,現在他們動不動就碰在一起,挨這麼近,常常還在一起打麻將,有說有笑,天知道又會怎麼樣。
我常逼著阿妍給我講她的故事,講他們的故事。
阿妍感到非常吃驚,說你這人是不是有點變態,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你真喜歡聽這些。
我顯得非常大度,說事情既然都過去了,過去就過去了,我老四有這個承受能力。
阿妍說我才不會上你的當,我不會說這種無聊的事情。
於是我就纏著她,一定要讓她說。
事實上,阿妍每次都會跌入我事先就設置好的圈套中,每次都會多多少少地說點故事。在說故事方面,阿妍是個天才,她的本事是不動聲色,說著說著,便把你帶進栩栩如生的情景中去。她的故事說著說著,便讓你蠢蠢欲動,聽著聽著,人就不老實起來。我不禁會想,這件事其實也沒什麼太大的壞處。
話說白了,說得難聽一些,這件事不是給她帶來很大的樂趣嗎。誰都有享受快樂的權力,既然我那麼愛阿妍,為什麼不能讓她享受快樂呢,為什麼就不能成全她呢。阿妍總說她也沒想到自己會這樣。在她的心目中,余宇強還是個毛孩子,最初她只是覺得好玩,做夢也沒有想到會真的弄出事來。火是不能隨便玩的,男女之間的事情,有時候就像劃著的火柴往汽油桶裡扔,轟地一下便會熊熊燃燒起來。阿妍說,她一直覺得余宇強跟自己的兒子差不多,這種感覺讓她完全放松了警惕。她說事先並沒有什麼預感,說發生就發生了,當時她完全被自己的大膽嚇糊塗了,就像闖了什麼大禍一樣。
“這事太可怕了,我對自己說,老天爺,我都干了些什麼呀,我怎麼會這樣。”
阿妍說這些故事的時候,我們保持著平靜,她平靜地說著,我平靜地聽著。當然,或許我們都只是假裝平靜,這樣的故事不可能讓人平靜,不可能讓人無動於衷。轉眼間,我和阿妍已經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我們已經都是五十歲出頭的人了,人一到這把年紀,對事情的很多看法都會改變。在過去,與阿妍做那種事的時候,我腦海裡經常出現的是別的女人。我總是習慣一邊回味別的女人,一邊比較阿妍與她們有什麼不同。現在想得更多的是阿妍與余宇強,我情不自禁地就會想到他們。
余宇強成了調節我們情緒的催化劑,事實上,只要提到余宇強,只要一想到他,我和阿妍就都有些憋勁,就有些來勁,兩個人都悄悄地有些賭氣,都覺得有氣要撒。我們就好像找到了什麼新的動力,就好像是往正在運轉的機器裡加了油,就好像汽車踩足了油門。我發現關鍵的時候只要提到余宇強,阿妍在那方面的情緒就會明顯地開始活躍起來,那道緊鎖著的大門,立刻就會情不自禁地打開。余宇強意味一場大戰即將拉開序幕,余宇強意味著一場惡戰已經進入了最後的攻堅階段。
有一天,我突然冒出了這麼一句話:
“阿妍,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干兒子,治好了你的性冷淡。”
阿妍在我屁股上狠狠地擰了一記。
我又繼續地說了一句:“媽的,是干兒子讓你成為一名好厲害的女人。”
這一次,阿妍不光是用勁擰我的屁股,而且把我從她已經開始發胖的身體上推下來。她騎在了我的身上,用手卡我的脖子,卡得我透不過氣來。她說老四你真想知道原因,好吧,我就告訴你,我告訴你原因,告訴你真實的原因,因為我恨你,是因為恨。阿妍說著說著,就有些瘋狂,不只是瘋狂,簡直就是野蠻。她說我告訴你老四,你想知道為什麼,為什麼老板娘和富婆都喜歡小白臉,因為她們都喜歡做狼的感覺。和丈夫在一起的時候,她們是羊,和小白臉在一起,她們就成了狼,就成了大灰狼。
我笑著告訴阿妍,男人有時候其實也很喜歡嘗嘗做羊的滋味。
我告訴阿妍,男人有時候喜歡女人像狼一樣。
人都想放縱一下,放縱是人的一種本能,放縱會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樂趣。阿妍顯然嘗到了放縱的甜頭,但是她似乎更知道克制的重要。阿妍說,是人就必須有所克制,是人就必須克制自己的欲望,她覺得我們的問題是不知道如何克制,我們都出了軌,都放縱了自己的欲望。人的心永遠是頑固的,放縱固然讓人心曠神怡,甚至會產生巨大的快樂,但是,放縱同樣也會產生很嚴重的後果。
世界上的事情最後都會有因果報應。阿妍說她與余宇強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她放縱了自己,也從中得到了一些樂趣,但是收獲的煩惱更多。她說余宇強雖然不像我老四身體那麼強壯,在床上的表現也算不上什麼出色,帶給她那種快樂卻是巨大的。她說人心大約都是一樣的,你老四喜歡別的女人,我阿妍有時候可能也會喜歡別的男人。問題在於,人不能想干什麼就干什麼,想怎麼樣就怎麼樣。阿妍說自己並不是因為羞恥才停止冒險,才停止放縱,更不是因為愛我,她是覺得是人必須要克制,必須悠著一點,她說她非常明白克制是怎麼一回事。放縱最後將導致毀滅,克制才能體會到真正的幸福。
一個人的內心會很復雜,我也鬧不明白放縱和克制的關系,很多事情我都鬧不明白。說老實話,我不明白什麼才是我老四的真實想法,是擔心他們會有事,還是希望他們真有點事。我一直在偷偷地監視著他們,從來就沒有停止過懷疑。這種懷疑沒完沒了地折磨著我,已經成了我的心病。說出來很可笑,跟阿妍談話的時候,我完全可以若無其事,談笑風生,事實卻是我的表現非常病態,我常常在私下裡檢查她的短褲,注意床單上是不是有什麼污漬。一個大男人會像我這樣,說出來真是丟人。我不停分析他們的對話,琢磨著每一句話可能隱藏著的含義。有時候,我會故意跑出去,然後又突然借機會闖回家。
和女人公開的吃醋嫉妒不一樣,我所做的一切都非常隱蔽。我總是盡量做出已經完全不在乎的樣子。事實上,任何蛛絲馬跡,都在我的監視之中。事實上,並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我一直在密切注意著事態的發展。事實上,我也只是不放心而已。阿妍總是表現得很坦然,在余宇強和小魚面前,阿妍像個真正的好母親,在小鵬面前,她是地道的好奶奶。如果在這時候,你還要流露出什麼不好的想法,她會讓你自己都覺得難為情,她會讓你無地自容。
有一段日子裡,我們常常一起打麻將,我會故意說一些瘋話。因為是在自己家裡玩玩,並沒有什麼太大的輸贏,有一次,又是阿妍獨贏,余宇強不服氣,說干媽你也太厲害了,怎麼每次都是你贏錢。小魚也在一旁附和,說阿妍那麼高的麻將水平,不到外面去贏大錢真是可惜了。我接著他們的話,赤裸裸地拿阿妍取笑,我說你們干媽當然厲害,生姜總是老的辣,別以為你們干媽老了,就不行了,你們干媽厲害著呢,不光是打麻將厲害,什麼都厲害。
我這話一說出去,他們都怔住了,頓時有些不自然。
隔了一會,阿妍罵道:
“老四你這個老十三點,真是個二百五的東西,怎麼這麼說話?”
我一本正經地說:
“確實是什麼都厲害。”
余宇強說:“干媽還有什麼厲害?”
“什麼都厲害。”
阿妍急了,說:“你不要無聊好不好。”
“本來嗎,在他們年輕人眼裡,那還不是都嫌我們老了,不相信,你問問小魚,你問問余宇強。他們都覺得我們老了,都不行了。”
阿妍不服氣地說:“老又怎麼樣,誰還能不老?”
我笑著說:“那是,誰還能不老。”
小魚立刻在一旁打岔,說干媽你一點都不老,一點都不像已經五十歲的人,看上去絕對要比同年齡的人年輕好幾歲。余宇強於是提到了一個什麼女人,說這人阿妍也認識的,才四十歲出頭,可是看上去要比阿妍都老,臉上的皺紋一道又一道,像面條一樣。阿妍聽了,臉上立刻笑容可掬,手上抓著一張麻將,遲遲不肯打出去。
我笑著威脅說:“打呀,打出來我就和了。”
“好,就讓你和!”
阿妍坐在我的上家,她打出了一張誰也不要的牌。我抓了一張麻將,用手指捻著,嘴裡喊著自摸,翻開一看,是一張沒有用的廢牌。
“誰要是敢說你干媽老,我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
“老四,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你真的不老,人不老,心也不老。都說人老了就不會值錢,我覺得你是越老越值錢。”
阿妍又罵了一句:“十三點,老不正經。”
我越說越來勁,他們剛開始還吃驚,然後就無所謂,漸漸地就習慣了。在那幾年裡,我開始變得有些貧嘴。我用油腔滑調來掩飾自己內心深處那些見不得人的想法。說老實話,我本來不是這樣的人,可是也不知怎麼的,不知不覺就發生了變化,漸漸地便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我不停地拿阿妍取笑,開始的時候,還只是在背後說說,很快就發展到在余宇強和小魚面前也這樣。
終於阿妍有些受不了,有一天晚上睡覺前,她很認真地說:
“老四,以後少瞎說八道一點,好不好?”
“說什麼了?”
“說什麼,你自己還不知道?”
“我知道什麼?”
我裝著有幾分委屈的樣子。
阿妍說:“你現在動不動就是人來瘋,張口就來,開口就是,你知道不知道,有些話太過分。”
“什麼話太過分了?”
“什麼話過分,你自己應該知道!”
“知道什麼,你老是說我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那好,老四,給我說老實話,你是不是對小魚有什麼糊塗心思,”阿妍突然把話鋒一轉,直截了當地這麼問我,“你說一句老實話,我告訴你,你不要成天拿我尋開心,拿我做擋箭牌,我這人可不傻,我都看在眼裡了。”
我沒有想到話題會突然發生這樣的變化。我沒有想到,話題會突然朝這個方向直奔過來。多少年來,阿妍從來不在我面前提及小魚的事情,這似乎是個敏感的禁區,她有意無意地回避著,好像從來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顯然是有疑心的,但是因為從未掌握過什麼證據,我也從未對她說過實話,大家都是心照不宣。說老實話,她越回避,我越高興。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既然沒有任何把柄落在她手上,我早就做好了堅決不承認的准備。多少年過去了,一直平安無事,沒想到今天她會突然提起這件事,我感到有些意外,一時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反應才好。
阿妍說:“你為什麼不說話?”
我說:“讓我說什麼?”
“說老實話。”
“這什麼意思,反倒是審問起我來了,喂,你憑什麼?”我繼續做出很委屈的樣子,“有沒有搞錯呀,自己和干兒子有一腿,反倒疑心起人家。”
“你不要太無聊好不好!”
“我無聊?”
“你就是無聊。”
我知道這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以攻為守,於是悠悠地對阿妍說:“我明白了,是不是希望我也和小魚有一腿,大家索性都不要臉算了,這樣一來,你和干兒子的事就名正言順,你就不會過意不去,這多好呀,多如意的算盤,肥水不流外人田,要亂搞,就在自家人中間亂搞,多好,是不是?”
阿妍的臉色頓時發青,說你真是個不要臉的畜生,真是太不要臉了,自己心裡一肚子骯髒,就覺得別人都與你一樣下流。她說老四,我問心無愧,我現在心裡是一點那樣的念頭都沒有。阿妍說,我再也不會做對不住你老四的事情,你完全用不到疑神疑鬼。我做出無所謂的樣子,十分坦然地笑起來。這是她第一次公開承認對不起我老四。過去我逼著她認錯,她死活不承認,現在不逼她,她反而主動承認錯誤了。她被我這一笑,臉色由青變紅,紅得發紫。
我於是嬉皮笑臉地說,你要是和別人,說老實話,我不會同意的,我他媽非宰了他不可,要是和干兒子再有點什麼,我保證不吃醋。阿妍的臉又一次不好看起來,咬牙切齒地說,你還是管好自己算了,你想想,你有什麼臉來說人家,你有什麼資格來說人家。我笑著說,你只管放心,我不會動小魚的腦筋,我怎麼會打你媳婦的主意呢,我怎麼敢,我這人是膽子小,氣量大,你呢,想跟干兒子睡覺,只管,不要不好意思,我絕不反對,老四有這個氣量。
那天晚上不歡而散,我們都假裝睡著了,其實誰都沒有真正入睡。阿妍在床上翻來覆去,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我感到睡意全無,便伸出手去,試圖撫摸她。阿妍不停地打我的手,拒絕我的試探。後來,我終於鑽進了她的被窩。阿妍從來就不會真正地拒絕我,她不會拒絕做妻子的義務,但是也僅僅是盡了個義務。事情結束以後,我們都感到索然無味,都感到一種更大的失落。接下來,還是睡不著,我便躺在那胡思亂想,讓思想的野馬一路狂奔。我想象著阿妍和余宇強在一起的情景,阿妍人高馬大,余宇強又瘦又小,這兩個人在戰場上遭遇,那將是一幅很有趣的圖畫。阿妍就像一輛馬力很大的拖拉機,要想將這輛龐大的機器發動起來,讓它在一往無際的田野上歡快地耕耘,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個男人在這樣的機器面前,常常會束手無策,會有一種駕馭不了的尷尬,也許,有人天生就熟悉這種機器的性能,有人天生就是機械師,有人天生是駕馭烈馬的高手。一把鑰匙開一把鎖,也許,阿妍就喜歡余宇強這樣的小男人。
我突然想到了小魚,自從她和余宇強結婚以後,我老四再也沒有動過她的腦筋。說老實話,好像已經把她忘得差不多了。我這心裡好像已是一潭死水,再也掀不起半點波瀾。我想象著小魚和余宇強會怎麼樣,想象著他們在床上的情景。小夫妻之間一看就知道不和諧,一看就知道有疙瘩,一看就知道存在著不少問題。阿妍有時候向小魚問起余宇強的近況,小魚立刻會氣不打一處冒出來,立刻怨入骨髓,立刻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怨婦。余宇強這樣不負責任的男人,小魚根本就拿他沒有一點辦法。
要說我們四個人之間的這種關系,確實有些太混亂了,我想象著如果四個人混戰成一團,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壯觀場景。我曾經不止一次地幻想著會有這麼一天。男女之間的事,說到底就這麼回事,大家都不要臉了,也就無臉可要。大家都豁出去,也就真豁出去了。想著想著,思緒萬千,我沒有一點激動,反而感到一種更大的失落,既不覺得下流,也不覺得有趣。我無法管住胡思亂想,只好任思想的野馬在黑夜中繼續馳騁,在一往無際的天地之間,漫無目的地盡情遨游。夜已經很深了,阿妍沒有一點動靜,我知道她也沒有睡著。我猜想她一定和我一樣,也在胡思亂想。
我突然想到自己剛遇到小魚時的樣子,那時候,她還是一個未滿十八歲的農村女孩,穿著一條鮮艷的紅裙子,坐在小凳子上摘菜,笑起來十分燦爛。一轉眼,連小魚都三十歲出頭了,連小魚也已經青春不在。一轉眼,那個稚氣未脫的少女小魚在生活的重擔下,已為人妻,已為人母,已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怨婦。我很自然地想起了那個早已逝去的荒唐歲月,想起自己親歷過的那些風流韻事。我忘不了那些最風光的年頭,一天的活兒忙下來,終於到吃夜宵的時候,坐了一大桌姑娘,嘻嘻哈哈地說笑著什麼。我喜氣洋洋地坐在姑娘們中間,就好像坐在冬天的陽光裡,那真是一段黃金的歲月,那真是一段銷魂的好日子。姑娘們一個個都可愛,不約而同地一個個都成了老四掌中的獵物。我喜歡她們,追逐她們,她們也喜歡我,喜歡被追逐,十分樂意成為老四的戰利品。一想到那些美景已經不在,一想到那些舊夢已不能重溫,我仍然能感到一種巨大的成就感,覺得自己這一輩子真是沒有白活。
五十歲以後,我已經沒有任何事業可言,已經沒有任何雄心大志。店剛倒閉的時候,還常常想到要東山再起,想再拚搏一下。很快就知道再也不會有這一天,當老板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返了。這個時代不再屬於我老四,我已經被淘汰了。我開始在馮瑞的手底下打工,他是大老板,我只是他手底下的一名伙計。
馮瑞現在已經是遠近聞名的大老板,他開的那家海鮮城在本市大名鼎鼎,請了一批說廣東話的廚師,經營潮州菜,專門接待這個城市中的各路名流。用現在時髦的話來說,那是一個航空母艦級的海鮮城。由於菜系的不同,我在那裡干活,馮瑞嘴上說是大材小用,實際的情況卻是,他看在老同學的面子上收留了我,是給我老四一個吃飯的機會。在過去,讓我低著頭去求他,老四是死活也不會肯的,我覺得自己各方面都比他強,比他能打架,比他聰明,比他漂亮,甚至連一手字也比他寫得好。說老實話,和他在一起,我總是隱隱地有些不服氣,總覺得他混得好,是因為有家庭背景,是因為他出身高干。
阿妍知道我這是嫉妒,她知道我的嫉妒,與馮瑞當年曾追求過她有關。她知道我一直存在著這個疙瘩。男人的成功是最好的春藥,成功的男人自然而然地就有了魅力。阿妍提到馮瑞眼睛就發亮,動不動就用馮瑞怎麼說來旁敲側擊地教訓我,動不動就用馮瑞的觀點證明我是如何不對。她是個不太會掩飾自己情感的女人,明知道有些話對我來說很不中聽,明知道我會吃醋,可就是忍不住還要一遍遍念叨。我最受不了的,是她還喜歡對馮瑞抱怨,一抱怨起來就沒完沒了。阿妍現在總是在為未來的生計擔心,因為在這個家裡,只有她一個人有固定收入,只有她一個人有一份退休工資。我們這一代人,受傳統思想的束縛,說到底還是只相信什麼鐵飯碗,我是因為坐牢丟了工作,小魚和余宇強從來就沒有過正式固定的工作,阿妍想到這些就覺得心裡不踏實。
這一轉眼,五十歲也已經過去好幾年了,即將進入新世紀的時候,阿妍突然得了一場大病。病說來就來了,而且十分嚴重。她老覺得左邊的乳房不舒服,去醫院檢查,發現有個腫塊,最後的診斷竟是乳房癌。這結果讓大家都感到震驚,阿妍是從來不生病的,平時很少感冒,人活到五十多歲歲,除了那次生孩子住過院,幾乎不和醫院打交道。雖然發現即時,醫生也認為手術情況良好,但是我還是感到很恐懼,感到坐立不安,畢竟這是癌症,畢竟這是一種最凶險的疾病。阿妍也沒想到情況會是這樣,她開始為今後的日子煩起神來,開始沒完沒了地操心,開始無數遍念叨:
“以後怎麼辦呢?萬一我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小鵬怎麼辦?小鵬日後怎麼辦,我是最放心不下這個孫子,依著我的想法,我這個孫子一定要讓他好好讀書,一定要讓他日後找一份好工作,不能像你們這樣。”
無論是對馮瑞,還是對我們,阿妍都要反復地說起她對小鵬未來的打算。現在她想得最多的就是這個寶貝孫子,而且永遠都是在瞎操心。她老是在想如何為小鵬買保險,如何為他請家教,如何讓他讀一個好的重點中學。在阿妍心目中,這個家最重要的事情,已經不是她的健康,已經不是我們夫婦的未來,而是小鵬遙遠不可測的前程。對於一個做過癌症切除手術的人來說,這種過分擔心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有效地轉移了目標,根據醫生的觀點,胡思亂想未必就是一件什麼壞事。人必須想一些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來緩解生活的壓力。人活著都會胡思亂想,一旦得了病,就更會胡思亂想。
阿妍就是願意成天操心這些,誰也說服不了,誰也不用管她,什麼叫病態,這就是地地道道的病態。她不僅是跟我們念叨,而且和馮瑞說個沒完。現在,有什麼困難,她必定首先會想到馮瑞,馮瑞是她的救星,是她救苦救難的活菩薩。馮瑞成了她心目中最有能耐的人。連我都想不明白阿妍為什麼會這樣,馮瑞便感到更不理解。有一段時候,他很關心阿妍的病情。馮瑞對我們家的真實情況並不是很了解,只是覺得彼此之間的人際關系有些滑稽。他不明白阿妍為什麼會這麼喜歡小鵬,為什麼會成天把這個跟自己沒有血緣關系的孫子掛在嘴上。
那時候,我被安排在一個差不多是廚師小組長的位置上,因為我不會燒粵菜,而且不懂廣東話,海鮮城那幫從廣東招來的小伙計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馮瑞為了讓這些人尊重我,時不時會故意給我一個露臉的機會,他要讓別人知道我老四的手藝其實很不簡單,不管怎麼說,我老四也曾是個大名鼎鼎的廚師。偶爾高興了,馮瑞會直接到後面的廚房裡來,點名要吃我做的菜。我呢,也就趕快抓住這機會,拚命露一手來證明自己。
馮瑞吃了我的菜,忍不住要發表感歎:
“現在他媽的動不動就是吃海鮮,只有你的菜還能讓我想起當年,我跟你說老四,現在是吃什麼都不好吃了。”
馮瑞現在是真正的大老板,沒人弄得明白他究竟有多少財產。雖然在我面前,他非常
注意分寸,從來不擺架子,處處都表現出跟我有著不同尋常的交情,但是人只要活到了那個份上,自然而然就有那個威風,自然而然就有一股霸氣。馮瑞現在不僅是海鮮城的大老板,而且還有許多別人聞所未聞的投資,因此只要他一出現,別人的眼光頓時完全不一樣。那是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羨慕,那是一種五體投地的佩服。馮瑞身上表現出來的那種瀟灑,才叫是真正的瀟灑。有一天,快下班時候,他又來了,讓我現炒兩個菜,然後叫我過去陪他一起喝啤酒。我知道,他這又是故意要在眾人面前給我面子。他是董事長總經理,這兒的人,誰提到他,都跟提到上帝一樣,能陪他一起喝酒,可不是什麼人都能有的待遇。
兩杯酒下肚,馮瑞問我:
“老四,你那干兒子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給抓起來?”
他一說,我就知道是阿妍找過他了。我知道出了這樣的事,阿妍只能找他。我告訴馮瑞,余宇強這小子不學好,不好好地過日子,竟然與黑社會弄到一起去了。
馮瑞說:“黑社會?那叫什麼狗屁黑社會,也就是幾個小混混。”
“我知道。”
“知道什麼?”
“這小子有出息也不大了。”
我知道余宇強再折騰,也最多是個小混混。我知道余宇強生來就是個要給別人添麻煩的人。我知道余宇強要做也只能做那些丟人的事情。
“老四,我真是不明白,你們怎麼會有這麼個干兒子?”
我無話可說。
馮瑞說:“我是不是該幫你這個忙,老四,你給我一個話。”
“如果能幫忙,當然還是幫一下,”我想阿妍既然已經找過馮瑞,肯定向他求過情了,我當然得和她的態度保持一致,模稜兩可地說,“怎麼說,他也是阿妍的干兒子。”
馮瑞說:“我怎麼聽著干兒子這幾個字,就覺得別扭。”
說老實話,我也覺得別扭。說老實話,我真不願意馮瑞過問此事。余宇強這小子好逸惡勞,遲早要闖出禍來。他成天在外面鬼混,什麼正經活也不干,什麼苦也吃不了,就知道巴結有錢的女人,就知道打富婆的主意,就知道動女大款的腦筋。小魚一開始還跟他吵跟他鬧,吵鬧到最後,也就隨他了,因為他根本就不是那種顧家的男人,根本不講道理,你盯著他吵,他就索性跑到外面不回來。小夫妻倆不止一次鬧過離婚,鬧著鬧著便沒下文,因為動不動他人就失蹤了。小魚只能向阿妍告狀,阿妍逮著機會也會板起面孔說余宇強幾句,可是說了也就說了,他嘴上永遠說改,隔一段時候必定是又犯老毛病。這一次的禍闖得更大了,他因為欠別人的賭賬還不出,債主追著要錢,便和兩個小混混將一個相好的女大款洗劫了一番。
最後,通過馮瑞找熟人,打了招呼,余宇強還是被判了三年徒刑。馮瑞說,這就算是輕的,持刀搶劫,判他十年也不冤枉。
阿妍進手術室前,抓緊了我的手,半天不說話。從手術室出來,我迎了上去,她還是這樣緊緊地抓著我的手,不說話。我說你不要緊張,醫生說你的情況很好,醫生說你絕對不會有問題。阿妍仍然有些緊張,她的眼神有些漠然,呆呆地看著我,好像有一肚子話要向我傾訴。我給她的表情嚇得不輕,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是個非常堅強的女人,什麼樣的場面都經歷過,因此有些懷疑她是不是有什麼不好的預感,或者是開刀的時候,醫生對她說了什麼。我安慰她說,在癌症中間,她的這種乳房癌是最輕的一種,最容易治療。我說你不要胡思亂想,不要有太重的思想包袱,要想開一些。
當時等在外面的還有小魚,我們跟著擔架車一起去病房,和護士一起將她搬到病床上,然後護士就走了,然後醫生又來了,然後醫生又走了。阿妍看看我,再看看小魚,眼睛裡全是憂郁。她的臉色通紅,可能是剛做過手術的關系。
我安慰阿妍,笑著說:
“你的氣色很好。”
阿妍仍然不說話。
我說:“真的不要緊張,沒事的。”
阿妍咬了半天嘴唇,終於開口說話:“萬一轉移了,怎麼辦?”
“沒有這個萬一。”
“我是說萬一。”
“沒有萬一。”
“萬一呢?”
我笑了,說你這不是和醫生過不去嗎,醫生說不會,就是不會。醫生的話你不相信,還能相信誰的話。醫生說你絕對沒事,說沒事,就是沒事,不相信你可以問小魚。偏偏這小魚在旁邊竟然一聲不吭,她真是個沒心沒肺不知輕重的女人,在這種關鍵時候,再沒有什麼話講,也應該找一兩句開導安慰性質的話出來,但是她就是一聲不吭,而且臉色嚴峻。天知道她當時是在瞎想什麼,一年以後,阿妍說起小魚那時候的表情,也說自己完全被她迷惑住了,以為她從醫生那裡聽到了什麼不好的暗示。
阿妍說:“我一直在想,你們會不會有什麼事瞞著我。”
阿妍又說:“做手術的時候,我聽見醫生遠遠地在議論著什麼,我聽見他們在那歎氣,可是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
生病的人總是很在乎醫生和護士的話,阿妍剛躺在手術台上的時候,她聽見護士在議論,兩個年紀已不是很小的護士一邊收拾著手術器械,一邊在回味昨天做的那個手術。一個病人因為病重,結果死在了手術台上,或許是見多了,見多不怪,護士用一種很平常的聲音談論此事。阿妍聽了,感到一陣陣恐怖,緊接著做手術的醫生來了,手在阿妍的即將割去的乳房上按過來按過去,然後到旁邊說話去了,只顧自己聊天說話,一說就是半天。醫生談的話題好像和阿妍有關,又好像根本沒有關系,反正她就這麼躺在手術台上,仿佛被人遺忘了一樣,手術室的藥水味越來越濃,她也越來越緊張。
手術以後,剛回到病房的時候,有一陣很亂,鄰床的病友過來對阿妍說了半天,其他病房的病友也紛紛過來看望阿妍,安慰她,告訴她種種注意事項。人陸陸續續地來,又陸陸續續地都走了,病房裡逐漸安靜下來,小魚也走了,只剩下我和阿妍兩個人的時候,我問她傷口疼不疼,可能是麻藥的藥還沒過的原因,她回答說不太疼。我看她的眼睛一閃一閃,問她在想什麼,沒想到阿妍這時候會突然又惦計起小鵬來,她悄悄地告訴我,說現在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孫子小鵬。
“癌症的事情很難說,醫生才不會有真話呢,”她有氣無力地說著,“小鵬馬上就要考中學了,萬一考不上,怎麼辦?”
我說:“你現在怎麼老是要想到萬一,萬一萬一,成天都是萬一。”
“想到萬一有什麼不對,譬如我得這個病,難道不是一萬個裡面才會有一個,這不就是萬一了嗎?”
我讓阿妍想想醫院裡的其他病人。在腫瘤醫院,到處都是癌症病人,和其他重症患者想比,她簡直就是太幸運了。我知道拿別人的不幸來做比較是不對的,但是,這顯然是一種最有效的安慰人的辦法。阿妍說,她也知道自己的病如果和別人相比,可能根本就算不了什麼。乳房癌既然是最容易治愈的癌症,她當然知道應該往好的方面想,不過,人在往好的方面想的同時,不等於就會不想到壞的方面。阿妍說她發現自己真不能生病,一生病,一住進醫院,就是很嚴重的病,就會有很嚴重的後果。上次進醫院是因為難產,她從此失去生育的機會,這次是平生第二次的住院,一住進來,就有一種在地獄的大門口打轉的恐懼。
這醫院的氣氛太容易給阿妍留下了慘烈的印象。
阿妍說,老四,這家醫院裡真不是人待的地方,這才進來幾天,天天要死好幾個,聽見有人在哭,我心裡就難受。我知道天天都會有人死,我知道每天都有人會死,可是這家醫院死的人也太多了,我這耳朵邊老是覺得有人在哭,你聽,你聽,現在好像還有人在哭。你想想看,我剛住進來的那天晚上,一個生胰腺癌的女病人,就在那窗簾軌道上拴根繩子,就
這麼活生生地將自己吊死了。半夜三更的,誰能想到會這樣,整個病房的人都被她嚇得夠嗆。我知道你已經知道這件事,我已經跟你講過這件事,你想想這多瘮人,多可怕。
我說你干嗎這麼想,我說你干嗎要想這些,你應該想自己的體質多好,平時沒病,從來不吃什麼藥,現在如果有點什麼不舒服,有個什麼小毛小病。吃什麼藥都特別管用。阿妍剛做手術的那幾天,天天晚上都是我陪夜,小魚要替我,我不肯,因為心裡總有些放心不下。連續多少天,我就這麼坐在一張方凳上,累極了,趴在床上打一個盹。阿妍說,你用不著天天陪的,我晚上沒人都行,要上廁所,我可以喊護士,我自己已經可以起床了,你看我走路根本就不礙事,真的用不著陪夜了。
對於有經驗的醫生來說,這確實不是什麼大手術,對於護士來說,這種手術之後,沒有人陪,也沒什麼大不了。但是說老實話,在那幾天,我不願意與阿妍分開。我發現阿妍內心其實也希望我和她在一起。
阿妍知道我的心思,說:“老四,你是不是有些怕?你是不是怕失去我?”
我說:“你不會有事的。”
“我說的是你怕我有事。”
我於是坦白了,說自己真的是有些怕,我其實是很害怕,因為我不能想象沒有了她,會怎麼樣。
“老四,要是在前幾年,真有什麼意外,我一點也不擔心。”阿妍知道我的心思,歎氣說,“要是在前幾年,死就死吧,死了拉倒,我那時候真要是有什麼,不是正好趁了你的心嗎,你那時候還年輕,又能掙錢,再找一個女人,再生一個孩子,還來得及,真的,那時候還來得及。”
我說怎麼說著說著就離譜了,都到這時候,還有心思說這種賭氣話。
“現在不一樣了,老四,現在我也是真捨不得你,我不願意讓你一個人,不願意留下你孤伶伶的一個人。”阿妍語重心長,反過來安慰我說,“我相信我不會有事的,我相信我們能夠白頭攜老,我們今後還有很多路要一起走,你放心好了,我知道你老四不能沒有我,我知道你也捨不得我,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不管的。”
我讓她說的心裡一陣痛楚,眼淚差一點要掉下來。
“老四,我知道你不能沒有我。”
我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用顫抖的聲音說:
“你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手術過後兩周,阿妍就出院了。然後是化療,在門診做化療,一做就是五天,休息三周,再繼續接著做化療。雖然醫生一再強調,化療只是一種普通的常規治療,所有的病人都要接受化療,我和阿妍還是心裡不踏實。那些天,鼻子裡始終彌漫著藥水的味道,耳朵裡聽到的也都是和癌症有關的話題。
有一天晚上,半夜裡做起了噩夢,我夢到自己突然到了火葬場,正在參加阿妍的追悼會。我突然就出現在了會場上,阿妍平時最喜歡的一張照片,成了她的遺像掛在禮堂裡,來了很多人,我已經死去的母親,已經死去的丈母娘都到場了,她們神采飛揚談笑風生,若無其事地相互敷衍,背過身去立刻又相互說壞話。阿妍的兩個妹妹盯著我追問,問我為什麼不租最大規格的禮堂,禮堂裡的人都站滿了,外面也都是人,正下著雨,外面的人想進來,因為進不來而牢騷滿腹。我看到了丁香,看到了琴,看到了那些在我餐館裡打過工的姑娘們。她們遠遠地站在那邊,都不肯過來,表情都沉重。很快輪到了我說話,我走到大家面前,不知道說什麼好,手上似乎有了一張白紙,可是根本看不清楚那上面的字。突然我看到了阿妍,我看到她站在人群中,站在我對面的人群中,脈脈含情地看著我。我說你怎麼在這,原來你沒有死,原來這只是在開玩笑。阿妍很嚴肅地說,誰說我沒死,死了,難道就不能來嗎,你媽死了,我媽死了,她們不都是來了嗎。還有你看,那是誰,那是你的爺爺奶奶,過去你都沒見過是不是,你好像從來就沒見過他們。我經過她這麼一提醒,突然發現,禮堂裡現在站著的,都是一些已經死了的人,有我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能肯定的一點就是這些都是死人。原來參加葬禮的那些人早不知道跑哪裡去了,現在,我孤伶伶地和這些死人們在一起。我聽見阿妍對我說,老四,你快跑吧,再不跑,你也要沒命了。我感到一股寒意,掉頭就跑,跑出去一截,又想到了阿妍,我回過頭,背後已是一片白茫茫,我聽見阿妍在空氣中說,老四,你竟然不管我了,你只顧你一個人,那好,我們永別了。我急得不知怎麼辦才好,心裡有無限懊惱,跺腳說,你在哪裡,我帶你一起走。四處都是濕漉漉的白霧,我什麼也看不見,於是就大聲喊,聲嘶力竭地喊著,我能感覺到阿妍的聲音中充滿了怨恨,我想向她解釋,想告訴她我只是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但是,我的喉嚨那裡仿佛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喊不出聲。
醒過來的時候,我渾身都是冷汗。阿妍抓住了我的手,正在用勁搖我。我立刻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立刻意識到是在做噩夢。這個夢如此清晰,清晰得足以把假的當作真的,把真的當作假的。冷汗像雨水一樣把我淋濕了,我人雖然已經醒了,可是仍然還住在夢境的恐懼中,汗水源源不斷地往外湧。阿妍抓起手邊的一塊枕巾,不住地替我擦汗。
我用顫抖的聲音對阿妍說:
“我做夢了!”
阿妍說:“我知道,我知道,應該早一點叫醒你,我聽見你在叫喊,想叫醒你,但是叫不醒。”
“阿妍,我做了噩夢!”
“我知道。”
我緊緊地拉著阿妍的手,渾身都在劇烈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