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心多麼頑固 正文 第七章
    小魚和余宇強結婚以後,住我原來租的那間舊房子裡。他們佔據了我曾經尋歡作樂的地方,佔據了我的那間簡陋的後宮,恩恩愛愛地過起小日子來。由於小夫妻的雙方父母都是農村的,都不可能過來照顧他們,阿妍便一本正經地扮演起上人的角色。阿妍這個乾媽真是當得無可挑剔,就是親媽也沒有她這麼好,就是親媽也不會有她那麼體貼。她這一輩子,天生地喜歡照顧別人,總是從照顧別人中獲得快感。阿妍簡直就是一個活雷鋒,好像生來就是為照顧別人才存在的,好像她最大的樂趣就是為了幫助別人。

    很快,小魚的肚子像小山一樣的挺起來,阿妍便把他們小夫婦接到我們家來住。那些天,每到黃昏時候,阿妍便帶著小魚出去散步,不認識的人,都以為她們是一對母女。下雨了,阿妍逼著小魚在房間裡兜圈子,一切都按照科學的辦法做。阿妍手頭有不止一本的育兒手冊,她成天翻那些小冊子,那些小冊子成了她的座右銘,一舉一動都照著辦。孩子還沒有出世,就已經知道是個男孩,因為去醫院做了B超。回來說起從屏幕上看到了男孩的小雞雞,阿妍樂不可支,一邊說,一邊咯咯笑個不停。

    我說:「有什麼好笑的,不就是一把小手槍嗎?」

    這一切彷彿是老天爺故意安排好的,彷彿她命中注定就應該有這個孫子。當年她很不幸地失去了當母親的機會,現在卻迫不及待地要當起奶奶來。阿妍為這孩子起了個單名叫余鵬,鵬是一種大鳥,阿妍希望這孩子將來會有出息,像鯤鵬展翅一樣,飛得又高又遠。等到小鵬出世以後,阿妍的心思差不多全花在了這孩子身上。她和小魚的關係也因此非常融洽,一直到小鵬斷奶,這兩個人都是好得讓人感到不可思議。孩子成了她們關係最好的粘合劑,一開始,兩個大人成天圍著孩子轉,小鵬因為要吃奶,離不開小魚,而小魚又根本不會帶孩子,於是阿妍這個當奶奶的忙前忙後,在小鵬身上充分品嚐做母親的滋味,充分享受做母親的煩惱和焦急。

    那時候,阿妍到處向那些有母親經驗的女人請教,一本接一本地往家裡買育兒手冊,買教育兒童的書籍。小鵬只要有那麼一點小毛病,阿妍立刻坐立不安,急得不成樣子,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彷彿天立刻就要塌下來。有一陣小魚身體不好,得了很厲害的感冒,害怕會傳染給小孩,小鵬天天晚上都是和阿妍睡。半夜裡,小鵬醒了,哭著要吃奶,阿妍便把他抱到小魚那裡去餵奶。她逼著小魚一定要戴著口罩餵奶,餵飽了,再抱回來睡,一連多少天晚上都是這樣,結果,臨時變成了長久,小魚感冒已經好了,小鵬仍然還是與阿妍睡。

    等到小鵬斷奶以後,這孩子就乾脆一直跟阿妍睡了。小傢伙有個壞習慣,有時候,並不是餓,只是要習慣性地咬住奶頭才能睡得香,阿妍便讓他叼住自己的奶頭。這孩子有許多壞毛病,都是阿妍給寵出來的。要說我們的這種關係,真是有點滑稽,我們就這樣組成了一個奇異的大家庭。說老實話,我們對他們小夫妻也真是不錯,我們突然變成了老兩口,這種感覺是過去從來沒有過,我們突然就成了長輩,成了地道的爺爺奶奶。雖然這得有個適應的過程,漸漸地就習慣了,習慣也就成自然。既然阿妍非常願意,既然阿妍感到很快樂,我便覺得這樣並沒什麼不好,過去她一直想抱養一個孩子,因為我堅決不同意,沒有成為事實,現在這樣等於抱養了一個,只不過抱養的不是兒子,而是孫子。對於我來說,兒子孫子都無所謂,我高興的只是,有了小鵬這個孫子,最大的好處,是阿妍竟然不再打麻將了,她竟然一心一意地照看起這個寶貝孫子來。

    小鵬稍稍大了一些以後,余宇強和小魚仍然搬回自己的住處去住,白天上班,孩子便送過來由阿妍照料。接送自然是余宇強的事情,他天天騎著自行車,風雨無阻,到時候送過來,到時候再接走。很快,小鵬開始學說話了,爺爺奶奶地亂叫,阿妍非常得意,成天像玩鸚鵡似的逗孩子。按照阿妍的意思,小鵬可以完全放在我們這邊,白天黑夜都由她來照顧,但是我堅決不同意,因為真要是這樣,阿妍實在是太辛苦了。而且小魚也不是太願意,她覺得兒子小鵬跟奶奶太親熱了,親熱得常常都不願意跟她這個當媽的在一起,這不由地讓她有些嫉妒。

    轉眼間便進入了九十年代,小鵬一天天地在長大。那時候,我的生意又一次陷入維持不下去的窘境。雖然我努力想跟上時代發展的潮流,迫不得已的時候,火鍋也做過,海鮮也做過,甚至連幾塊錢一碗的麵條都賣過,可是怎麼折騰都是無濟於事。火爆一時的廚王菜已經完全沒有了往日的號召力,我的生意已經做到了盡頭,店裡幹活的人越來越少,夥計們紛紛跳槽,另擇高枝另謀高就,就連余宇強也到別處去掙錢了。樹到猢猻散的結局已不可避免,我感到心力交瘁,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到了最後,眼看著生意就要撐不下去。既然沒什麼生意可做,既然門可羅雀,乾脆天天早點關門打烊。回到家也是無事可做,我就去租錄相帶看。一台錄相機已經買了好幾年,過去是沒時間看,現在反正沒生意做,就一部接一部地看香港武俠片。余宇強和小魚也喜歡看,晚上過來接小鵬,便跟著我們一起看,一看就沒時間,一看就看到十一二點。到那時候,小鵬早睡著了,阿妍心疼他,不忍心把他叫醒,於是就讓小鵬留下來。有時候,時間太晚了,余宇強和小魚也乾脆不走了,留下來住在隔壁的小房間裡。

    我們像一家人一樣地過著日子,不要說阿妍有做奶奶的感覺,漸漸地,我也覺得自己真像個爺爺了。人處在一定的環境中,心態自然而然地就會發生變化。如果有個孩子成天在耳朵邊「爺爺,爺爺」地叫著,你就會發現自己確實已經老了。孩子的叫聲是一種最好的提醒,我突然發現再過兩三年,自己就要五十歲了。印象中,四十歲的生日好像過了還沒有幾年,現在卻已經悄悄地在逼近五十歲。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五十歲絕對是一個老頭子的概念。雖然絲毫沒有那種衰老的感覺,雖然這內心深處還會蠢蠢欲動,可是當我俯下身子,模仿著小孩子的語調,細聲細氣地哄小鵬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年齡問題。我意識到老四已經不再年輕,意識到老四現在真的是個可以當爺爺的人了。

    經常去租錄相帶,開錄相店的老闆已和我很熟悉,有一天,老闆悄悄地問我,要不要看一些貨真價實的玩意。

    老闆說:「不瞞你說,剛到的貨,看你是熟人,所以相信你,換了別人,借我一個膽子也不敢的,最近公安查得非常厲害。」

    一看老闆神秘莫測的表情,一看他那自作聰明的樣子,你立刻知道是怎麼回事,你立刻明白他要跟你做什麼樣的交易。

    我故意十分老道地說:「真是好東西,當然可以看看。」

    那時候,早就聽說外面有這種東西在流傳,可是還從來沒有真正見識過,今天既然主動送上門來,我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晚飯後,我們先看了一盤香港武打片,看完,小鵬已經睡著了,我就問大家要不要開開眼,看看老闆推薦的貨真價實的東西。阿妍說,你別弄什麼不好的東西來嚇唬人。我笑著說,有什麼好不好的,看了再說。說著,過去把窗簾拉上了,把那盤錄相帶放到機器裡。我們當時都是第一次看這玩意,第一組鏡頭出現以後,阿妍嚇得哇哇直叫,連聲說噁心死了,怎麼這麼噁心。阿妍的反應十分激烈,我們也都有些震驚,不要說是她沒有想到會這樣瘋狂,就是我老四也沒想到,我們誰也沒有想到。阿妍還在一個勁地感歎,說怎麼會是真的人在演,要死了,要死了,是真的在做。她心慌意亂地看了幾分鐘,說再也看不下去,便逃到房間裡去了。

    剩下的三個人繼續看,大家不說話,第一次開這樣的眼界,那感覺真是有些異樣。我覺得有口水不斷地湧上來,多得不得不往下嚥的時候,就聽到一種很厲害的咂嘴聲。那時候,嚥口水的聲音真是響得讓人難堪。過了一會,阿妍出來拿熱水瓶,拎著個紅的塑料熱水瓶站在我們面前,對電視屏幕又掃了幾眼,說真是要死了,你們竟然還在看,還在看這種不要臉的東西。這話好像是提醒了小魚,她立刻羞答答地站起來,不說話,與阿妍一起到房間裡去了。兩個女人都走了,就剩下我和余宇強。

    現在是兩個男人在一起看,頓時覺得輕鬆了許多。我們嘴裡開始罵罵咧咧,嘻嘻哈哈有說有笑,就這樣堅持著把一盤錄相帶全部看完。看完了,他們小夫妻要回自己的小家,小魚非要帶兒子一起走,小鵬從睡夢中硬被弄醒了,哭著鬧著不肯走。

    阿妍便說:「不肯走,就讓他睡這,幹嗎非要帶他走呢?」

    小魚於是不停地罵兒子,小鵬就不停地哭。

    結果小鵬又留了下來。這種情況經常發生,差不多每次都會是這結局。只要小鵬一哭一鬧,阿妍便心疼不已。她說你們以後要帶小鵬回家,就早點走,人家睡得這麼噴香的,你們硬把他弄醒過來,他當然要和你們鬧,他怎麼能不和你們鬧。

    余宇強和小魚灰溜溜地走了,小鵬繼續呼呼大睡,我便和阿妍把那錄相又重新觀賞了一遍。阿妍起先是不肯看,說你們男人最不要臉了,就喜歡看這種下流的東西。她說要看你一個人看,我才不會跟著你一起看,你就一個人慢慢看吧,你一個人慢慢欣賞,好好研究。我被她這麼一番嘲弄,彷彿迎頭一盆冷水,立刻覺得很無趣,立刻覺得有些惱火。阿妍看我真準備放棄了,看我真沒有情緒再看了,卻開始有些讓步,說你要看,就把電視機和錄相機搬到房間裡去看,她說她累了,躺著看會更舒服一些。

    這以後,余宇強動不動就要跟阿妍借錄相機。他有什麼要求,從來都是直截了當地向他的乾媽提出來,而且幾乎每次都見成效。阿妍對自己的這個乾兒子是有求必應,他說什麼都會答應,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其實我們都知道余宇強為什麼要借錄相機,小魚對他的做法十分惱火,因為把那機器借回家,自己偷偷地看看也就算了,偏偏他還喜歡賣弄,動不動就會帶幾個朋友回來。在當時這不是鬧著玩的事情,聚眾觀看淫穢錄相可是個不小的罪名。有一次就走露了風聲,差一點被派出所的人抓到把柄。我們都擔心余宇強這樣下去會出事,要闖出大禍來,這小子在某些事情上,從來都是不計後果的。阿妍於是拒絕再借錄相機給他,她對他說,以後有什麼好片子,就拿到這來一起看。

    余宇強說:「我借的帶子,乾媽你不要看的。」

    阿妍說:「不管我要不要看,反正錄相機我是不借了。」

    余宇強於是經常借些錄相帶回來,基本上就是那一類動作片。他戲稱這些片子為教學片。

    阿妍有些發急:「你怎麼老是借這種教學片。」

    余宇強這小子別的能耐沒有,借那種錄相帶的本事大,什麼稀奇古怪玩意的都能搞到。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剛開始在一起看,都覺得很彆扭,覺得不可忍受,看多了,就那麼回事,看著看著就習慣了。大家一起看,大家一起欣賞,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有時候,我們四個人一邊看,一邊議論。阿妍還是改不了大驚小怪的毛病,免不了一驚一咋,她常常是看不完整,看了一會,便離開了,然後過一會,又出來看上一陣。她總是坐立不安,像個警覺的兔子似的,動不動就站起來走一圈。

    阿妍永遠是在譴責這種片子,女人就是這樣,總喜歡表現得一本正經。其實我也知道阿妍未必是真的痛恨這些,她不過是有些控制不住,控制不住那些或多或少或真或假的反感。她有時只是故意顯得一本正經,故意表現出對這些東西深惡痛絕。我知道她有時候並不反對,只是覺得大家一起看有些彆扭。她更願意將電視和錄相機搬進臥室,將音量調到最低,躲在被窩裡跟我慢慢地欣賞。

    經過那麼多年的磨合,到了四十多歲,都快五十歲了,我和阿妍才總算找到一點感覺。我一直以為這是錄相帶起的化學作用,覺得她終於有些開竅,終於明白男男女女尋歡作樂,原來竟是天底下的第一等美事。阿妍終於再也不像過去那麼冷淡,那麼興味索然,好像這些只是別人的事情,只是夫妻間女方對男方應盡的義務,只是做妻子的責任,只是做好人好事的無私奉獻。她開始變得有些主動起來,雖然常常還是很笨拙,常常不得要領,缺乏最基本的想像力。很顯然,阿妍正在努力,正在努力地變好,正在用心配合。她突然變成了一個對於我來說有些陌生的女人,我隱隱地覺得她變了,變得有些莫名其妙,變得有些深不可測。

    幸福之泉彷彿已被找到,通往極樂世界的大門也被發現了,阿妍再也不是一片乾涸的沙漠,再也不像過去那樣,深深地挖掘下去,永遠也打不出水來。她再也不是那種寸草不生的蠻荒之地,無論有多少陽光和雨露,也見不到一點點代表生命的綠色。我們彷彿突然發現了新大陸一樣。說老實話,我喜歡她的這種變化。我並不喜歡她原來的一本正經,當然,我指的是過去她在床上那種糟糕的表現。多少年來,這件事一直困擾著我。我覺得我們之間的遺憾,還不是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最大的遺憾是我們找不到那種感覺。阿妍也知道這是個問題,她曾經向她的姐妹咨詢過,也曾和最親密的女友探討過這方面的經驗。為了治癒自己的性冷淡,她甚至去醫院開過激素藥品,服過一陣專門為女性服務的那種春藥,當然也不是什麼真的春藥,反正就是這個意思,吃了也是白吃。

    現在,雖然快到五十歲,結婚已經二十多年,馬上就要到更年期了,我們雙方才突然產生這種心靈的互動,顯然是晚了一些,但是正是因為晚了,正是因為已經失去了太多的大好時光,便顯得尤其珍貴。阿妍也吃驚自己的這些變化,有一次竟然忍不住問我:

    「老四,我們是不是有些老不正經?」

    我說我們要那麼一本正經幹什麼。我說如果我們喜歡這種老不正經,幹嗎不乾脆就老不正經算了。我說你難道不明白,我們已經白白地耽誤了那麼多的美好時光嗎,你應該覺得可惜,因為我們早就應該貨真價實地享受這些。那一段日子,我們沉浸在幸福之中,有時候,是大白天,小鵬上學去了,我們忽然有了情緒,連窗簾都懶得拉,便興高采烈地大戰起來。兩個快五十歲的人,像年輕人一樣瘋狂,結婚多少年了,我們之間的磨合似乎才剛剛完成。

    可惜這樣的歡樂時光並不長久,因為很快,很快我們就發現又出現了問題,出現了很嚴重的問題。我們做夢也不會想到,我和阿妍竟然會同時患上了性病。好日子剛剛開始,又突然狼狽不堪地中斷了。這種病,去醫院檢查,很容易就能確診,而且是確定無疑,想抵賴都抵賴不了,是夫妻雙方都已經有了。阿妍本來是有些婦科病的,她一直以為自己的搔癢與這有關,現在醫院的化驗單卻說明了一切,我們就像人贓俱獲的罪犯一樣,面對醫生不加掩飾的眼神,聽著那種故意不多追究的詢問,我們都覺自己實在是丟人現眼,那感覺就彷彿被剝光了赤裸裸地公開示眾。

    這真是一個非常可怕的意外,這簡直就是一場災難,雖然是在公共場合,雖然醫生一再說這並不是無藥可治,若無其事地安慰著我,我們還是神色慌亂,而且驚恐萬分,手上捏著各自的化驗單,變得像木頭人一樣。我們顯然都被這化驗結果給驚呆了,大家都臉色沉重,都無話可說。我們好像都立刻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因為都知道這答案並不複雜。離開醫院的時候,在醫院大門口,阿妍的臉色由白轉紅,又由紅變白,她看著我,絕望地說:

    「老四,怎麼會這樣?」

    我立刻啞口無言,立刻想到琴。

    阿妍幾乎要哭出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我幾乎沒有任何懷疑,就堅信這件事絕對與琴有關。

    我懷著一種十分憤怒的心情去找琴。我匆匆與阿妍告別,直接去了琴的住處。當時我真的是很憤怒,認定是她把這該死的性病轉給我的。你怎麼會想到有這麼倒霉的事情,你怎麼會想到倒霉的事情偏偏被你遇上。我怒氣沖沖地去找琴,義憤填膺,沒想到琴和我一樣憤怒,她甚至比我更憤怒,因為這時候她也正被同樣的痛苦折磨著。最讓我感到接受不了的,是她竟然會和我的想法一樣,認定是我把性病傳給了她。我們都在準備要找對方算賬。於是在琴的住處,我們針尖對麥芒,為了這事各不相讓地大吵起來。琴自從與老鞠有了關係以後,脾氣也看漲了。老鞠是區法院的一個什麼副科長,這種人官不大,權力不小,琴仗著有他撐腰,也變成了一個得理不肯饒人的厲害角色。她發現我不肯認錯,而且認準了是她的過錯,立刻破口大罵,立刻尋死覓活要和我拚命。

    我說:「你知道不知道,你把我給毀了。」

    琴說:「你才把我毀了,我好不容易要和老鞠結婚,沒想到出了這種事。」

    我說你還凶,除了你,這段時候我沒和任何女人有過事。我不找你找誰,我說你他媽不能這樣坑我,我們無怨無仇,你知道不知道,現在害得我老婆也有病了,這都是你幹的好事,你這是徹底地毀我。琴怒不可遏地說,放你媽的狗屁,你憑什麼吃準了是我,憑什麼就不能是你家老婆在外面偷了人,憑什麼就不能是她在外面偷了漢子。她的話剛說完,我隨手給她一個大耳光,我絕不允許別人這樣說阿妍。這是我老四有史以來第一次動手打一個女人,幾乎想都沒想,一個耳光就上去了。是反手抽了一記,用太極拳的招式說,這一招叫「扳」,也就是反手用手背一揮,看上去只是順勢揮一下,卻很有殺傷力。

    琴的嘴角立刻就流出紅紅的鮮血,嘴一張,一顆血淋淋的牙齒掉了出來。周圍的鄰居聽到聲音,都圍了過來,琴捂著嘴,一邊哭,一邊說:

    「姓蔡的,你這個臭流氓,好哇,你口口聲聲說從來不打女人,今天是你打的,你打了我。」

    我想都到了這一步,只能自認倒霉,糾纏下去沒有任何意義,於是準備抽身離開。琴上來一把揪住我,哭著喊著,說你打了人,就這麼想走,那有那麼容易的事。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你打呀,你再打呀。我當然不會再打她,她揪住了我不放,我想甩開她,可是她只要我一動彈,就聲嘶力竭地亂叫。到這時候,她已經根本不顧臉面了,一直到當地的派出所人趕來,她依然死死地扯住了我的衣服。我們被帶到了派出所,這樣的結局事先自然也不會想到,派出所的人讓我們講述事情經過。我氣鼓鼓地說,這有什麼好講的,這女人她太不要臉了,你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琴恨得咬牙切齒,說:「姓蔡的,你真不是男人,你把話說說清楚,我們究竟是誰不要臉。」

    派出所的人聽了半天,不得要領,只能一遍遍地讓我們敘述事情經過。這種事不可能說清楚,一說就是吵,吵到後來,派出所的人也不耐煩了,各打五十大板:

    「這事看來是真扯不清楚,不管怎麼說,你打人不對。怎麼可以動手呢,一個大男人,你想想,再有理,一動手就不對了。而且你也不一定有理,你說你有什麼理,我看你們是都不對,都要好好地檢討自己的錯誤,都要好好地檢討自己的行為。尤其是你,打傷了人家,打傷了人家女同志,這醫療費必須得賠償吧。」

    我表示願意賠醫療費。

    琴恨恨地說:「難道就這麼白打了,光賠一個醫藥費?」

    派出所的人說:「營養費誤工費也要賠一些。」

    我表示願意賠營養費誤工費。

    「不能就這樣算了,不光是打傷我的這一筆醫療費,」琴仍然不滿足,憤憤不平地說,「他害我得了那病,這醫療費他也得出。」

    我立刻火冒三丈:「我還沒讓你出醫療費呢!」

    於是我們又一次大吵起來。琴知道我在派出所是絕對不會動手的,暴跳如雷,跳手跳腳,什麼話都說出來了。我覺得自己真是反正是丟人丟到家了,也豁出去了,別人想看什麼笑話,就讓他看什麼笑話好了。我們於是你來我去,誰也不讓誰地鬥著嘴,吵得不可開交,到後來,派出所的人實在聽不下去,不得不站出來干涉:

    「喂,這是你們吵架的地方嗎,真要吵,到外面去吵!」

    接下來,派出所的人決定讓我先走。現在他們所能做的,就是趕緊把我們拆開。琴覺得派出所的人是故意袒護我,又哭又鬧,說你們憑什麼就把他放了,他這人是個流氓,你們應該把他抓起來。派出所的人反感了,說抓不抓人,那是你說了算的。再說了,你急什麼,他又跑不了的,到時候該怎麼樣就怎麼樣。我們總不能老是讓你們在派出所大吵大鬧,影響我們的正常工作。我們這麼做,也是為了讓你們先平靜一下,大家都去掉一點火氣再說。

    於是,我便在琴的咆哮聲中,垂頭喪氣地離開了派出所。一旦離開派出所,我就想到阿妍正在家中等我,想到她正在等我,我的腦子裡頓時一片空白,頓時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我彷彿聽見阿妍已在遠遠地發威,正發出像琴一樣的咆哮。大街上人來人往,我茫然地走著,心裡盡量不去想這件事,盡量不去想阿妍。這正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我知道自己做得有些過分了,覺得自己實在是無顏再面對阿妍。那時候已是下午五點鐘模樣,雖然心煩意亂,我還是意識到自己的肚子很餓。餓的感覺突然變得很強烈,我突然想到自己到現在連中飯還沒吃。我怒氣沖沖地從醫院直奔琴家,然後是吵,然後被帶到派出所,然後就是像現在這樣,在大街上無目的地亂走。很顯然,阿妍在等著我,正在等著跟我算賬,我知道接下來會有一場不可避免的暴風驟雨,很可能會鬧得天翻地覆。在阿妍為這事與我沒完沒了之前,我決定先吃飽了再說,於是茫然地走進一家小飯館,飽餐了一頓。

    到晚上九點多鐘,我才提心吊膽回家。阿妍果然坐在客廳裡等我,她坐在沒有開燈的客廳裡,在黑暗中等待著我的到來。一看到我,她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我立刻意識到一場風暴就要開始了,彷彿已經感覺到了黑暗中的閃電,彷彿已經看到了飛沙走石。好在我已經想好了對策,非常誠懇地讓她現在什麼也別說,我說我什麼都不想談,什麼都不願意討論。我彷彿迅速出拳一樣,幾句話就把即將展開的所有話題都堵死了:

    「我們現在什麼也不要說了,反正都是我的錯,都是我老四對不住你,阿妍,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該怎麼處置,該怎麼個說法,你看著辦吧!」

    說完,我便轉身回房間,躺在床上生悶氣。我已經打定主意,接下來,無論阿妍跟我嘮叨什麼,我都不理她。我決定用沉默來對抗她,以守為攻,先避一下她的鋒芒再說。說老實話,當時我這心裡一會是忐忑不安,一會是翻山倒海。我在想這件事怎麼才能了結,在想阿妍究竟還能不能再一次寬恕自己。出於我的意料之外,阿妍並沒有追進來跟我嘮叨這件事,她甚至沒有做出應該有的激烈反應。我們陷入在一種不戰不和的狀態中,這正是我希望的。阿妍只是不理睬我,仍然是留在了客廳裡。這一夜,她就這麼一直獨自坐在黑暗的客廳裡。

    第二天上午,我還在床上躺著,兩名公安闖了進來,其中一個是昨天在派出所時見過的,我認識,另一個沒見過,這個人很不友好,自始至終都板著臉。他們進來以後,讓我立刻穿上衣服,然後牙也不讓刷,臉也不讓洗,就在阿妍的眼皮底下把我帶走了。

    我又一次被帶到了派出所,到了那裡,公安人員才很嚴肅地對我宣佈,說我涉嫌強姦,現在已被正式拘留。我感到莫名其妙,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派出所的人與昨天的態度已經完全不一樣,他們一個個鐵青著臉,對我的任何提問都不予理睬。有一段時間,我被孤伶伶地扔在一間空房間裡,半天也沒人來過問我的事情。漸漸地我終於弄清楚了原因,原來琴把我告了,告我強姦了她。我第一反應是這件事太可笑了,這簡直是有些荒唐。但是很快就發現這事除了可笑和荒唐之外,還真有那麼一點麻煩,因為我突然發現在琴的背後,有老

    鞠在為她撐腰。

    老鞠要說也是我老四的朋友,一個人只要是做生意,就不可能不結交一些這樣的朋友,稅務局的,工商局的,防疫站的,電信局的,自來水公司的,煤氣公司的,反正大家都是那種互相利用的關係。老鞠在區法院工作,雖然只是一個副科級的小幹事,平時看上去文乎乎的,卻是個很有能耐的人,整起人來絕不含糊。他不知怎麼看中了琴,當時就對琴有意思,想吊她的膀子。我知道法院的人是得罪不起的,便告誡琴無論如何不能把我們的關係說出去。她是否能看上老鞠是另外一回事,男人都是容易嫉妒的,我不願意讓老鞠因為我和她的關係,找那種不必要的麻煩。

    琴在一開始根本看不上老鞠。她當然是喜歡年輕的,當然是喜歡有錢的,老鞠既不年輕,也沒什麼錢,而且還有個很凶悍的老婆。從我店裡離開以後,琴在外面轉了一大圈,最後還是成了老鞠的情婦。這老鞠對琴倒真是一往情深,和琴好上了以後,老婆跟他死鬧活鬧,鬧到最後真把婚給離了。老鞠這一離婚,琴也就死心踏地準備嫁給他。

    本來我沒有什麼必要再去招惹琴,說老實話,我跟她也談不上什麼舊情不斷。過去的事早就過去了。不過是有一天偶然在路上遇到了,琴問起了小魚,說這丫頭現在成了你的兒媳婦,那你不是成了扒灰的老公公了。她說話一向是這樣口無遮攔。我們聊了一會,她主動說起了自己的近況,又讓我去她那裡去看看。老鞠為她借了一套房子,到城市裡來已經這麼多年,她是第一次有了自己單獨的住處,自我感覺混得很不錯,一定要我就她的房子發表意見,又問我最近有沒有結交什麼新的女人,她根本不相信我對阿妍會那麼忠誠。

    我說:「老四已經不是過去的老四了。」

    琴說:「怎麼個不是法,老四總不會變成老五吧,你難道和小魚就一點事沒有?」

    「我可以發誓。」

    「成天在你眼皮底下打轉,你就真的那麼老實,就真的那麼乖。」

    「我還就是那麼乖。」

    「誰信,是貓還有不吃魚的?」

    琴說她只要一結婚,便搬到老鞠的新房子去住。琴說老鞠現在是一心想娶她。然後我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人常常在這時候,就忍不住要犯錯誤。我覺得琴也有此意,要不然,她不會主動喊我去她的住處。有些事是明擺著的,畢竟過去已經有過那種交往,這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我覺得在當時的情景之下,沒有一點表示才不正常呢。

    琴半推半就地對我說:「你難道不怕老鞠知道,老鞠可是個大醋罈子。」

    她要是不這麼說倒也罷了,越是這麼說,我還越不在乎。我說老鞠知道了又怎麼樣,就算是排隊,他也是排在後面。我老四才不服這口鳥氣,想老鞠算什麼,他算個狗屁,也不過是平時在我這蹭吃蹭喝罷了,而且我也知道,琴並不是真的與老鞠好得不得了。她要真是對老鞠愛得死去活來,我們根本就不會那做。

    我說:「老鞠要是知道了,他應該高興才對。」

    「憑什麼高興。」

    「人家都說兩個人關係好,好得穿一條褲子,我們是兩人穿同一雙鞋,同穿一雙破鞋,這多有意思。」

    琴做出要打我的樣子。我知道琴不會把這事告訴老鞠,她確實是一直都瞞著他,因為這件事說出去,對她沒有一點好處。琴既然已經準備嫁給他,她就不可能把真相告訴老鞠。本來這種一錘子買賣,自然是完了也就完了,我們兩個人都不會把這事傳開出去,她不想讓老鞠知道,我不想讓阿妍知道。

    但是那天我剛剛前腳離開派出所,又哭又鬧的琴突然改變了保守秘密的主意,她打電話把老鞠喊來了,把我們的事情,前前後後一古腦都兜了出來。她向老鞠哭訴了一大通,彷彿是白毛女控訴黃世仁,把我老四說得一無是處,把我描述成一個罪大惡極的壞人。琴到這時候,禍反正闖出去了,賴也賴不了,也顧不上老鞠知道真相以後,會有什麼樣的後果,會不再和她結婚。到了這一步,她只能是豁出去了。

    老鞠恨得咬牙切齒,當即就表態,說絕不會饒過我。

    「惡有惡報,他跑不了的,」老鞠對琴發起了毒誓,「老子這次非要他好看不可,非要讓他好好地吃些苦頭。」

    老鞠和派出所上上下下的人都認識,他這一介入,情況立刻發生了變化。我被帶到了審訊室,他們對我進行了突擊審訊,逼著我交待強姦的詳細過程。我做夢也沒想到還會來這一手,抵死也不肯承認。他們說根據琴的檢舉揭發,說在多年以前,就強姦過她,在當時這屬於利用職權強姦。最近,又利用要把這件事說出去,再次強姦了她,這屬於脅迫逼姦。琴檢舉說我在前不久的短短一個星期裡,強姦了她三次,而且其中有一次,是連續做了兩次。他們讓我老實交待,是不是真有這事,我說沒有,根本就不可能有。他們說,怎麼會沒有,不要以為事情過去好多年了,最近的這件事也過去快兩個月了,你就可以抵賴,要知道這種事是抵賴不了的。

    我想不到他們會這麼輕信琴的話,堅決不承認是強姦,我說既然真像她說的那樣,為什麼不早點告我。再說什麼一個星期裡三次,什麼做了兩次,我都這歲數了,哪有這個能耐。我說一共就那麼一次,那次是在她的住處,她願意的,我不說她主動我就不錯了。我說大家都願意,怎麼能叫作強姦。他們說,是不是強姦,不能你說了算。單位領導把手底下的女人佔有了,這叫什麼,這叫利用職權。你掌握過去與她有過關係的把柄,又一次脅迫她,這也是強姦。告訴你,凡是違背婦女意志的性行為,都叫強姦,連老婆不願意,硬搞,這還叫婚內強姦呢。老師弄學生,領導弄群眾,上級弄下級,只要女的不願意,這都是強姦。琴以前是不是在你手底下做事,你是不是她的老闆,你不是是威脅過她。

    我憤憤不平地說:「按照你們這種不講理的說法,我強姦過的女人也太多了。」

    他們於是問我究竟跟多少個女人發生過關係,他們說你老實交待,琴可是什麼都檢舉了,說你這人壞得很。他們問我是不是已經和一打的女人睡過覺了。我故意裝作不明白,很嚴肅地問一打是多少,他們說是十二個。

    我便一本正經地說:「十二個肯定不止,那肯定不止一打了。」

    我玩世不恭的態度顯然激怒了他們。他們勃然大怒,說你果然是個臭流氓,一看你就不是個東西,一看你就是個無賴。你們這些道德敗壞的小老闆,自以為有了幾個破錢,就可以無法無天,就可以想怎麼玩女人就怎麼玩女人。說老實話,我並不想惹他們生氣,知道這些吃公家飯的人是得罪不起的,我說你們好好地想想,琴說我是強姦,那你們問問她,她若是個正派的好女人,我又是怎麼得性病的,一個好端端的女人,怎麼會有這種毛病。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琴這麼做,是老鞠在後面撐腰。我當時只是想,只要稍稍動些腦子,就知道琴是在瞎說八道,就知道她是在陷害我。天知道琴這些年是怎麼墮落的,我不過是玩了一次火,便產生這麼嚴重的後果。我覺得我才是真正的受害者,琴這女人真是瘋了,坑了我,竟然還會這麼喪心病狂。

    但是他們根本就不聽我說,一定要逼著我承認是強姦。他們說像你這樣有前科的人,當年根本就不應該從監獄裡放出來。他們說把你這樣的人,從牢裡放出來,是給老百姓增加禍害,是給社會增加不穩定因素。我當時真是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這麼恨我,為什麼這麼蔑視我,說到後來,我只能不理睬他們了,因為我覺得這已經不是在審訊,而是有意要栽贓陷害,硬把我往絕路上逼。他們看我拒絕回答任何問題,便威脅說,你要是真不交待,我們也有辦法對付你,到時候你不要怪我們不客氣,怪我們不講道理。

    到晚上,換了幾個聯防隊員模樣的人進來,這些人進了審訊室,門一關就動手,不分青紅皂白,又是扇我的耳光,又是踢我的肚子。我說人民警察怎麼可以打人,他們說我們是聯防隊員,我們不是人民警察,打了你也是白打。我老四怎麼可能白白挨打,我老四什麼時候受過這種窩囊氣,立刻奮起反抗,立刻拉開架式,跟他們對打。說老實話,真是對打,憑我身上的功夫,打他們三個四個也不是問題。那幫人手上有電警棍,他們用電警棍電我,電得我在原地亂蹦亂跳。有一個鬍子拉碴的傢伙十分歹毒,故意用辟啪作響的電警棍對我的那個地方捅,害得我在小小的審訊室裡到處跑,也顧不上是不是丟人,扯開了喉嚨喊起來。

    那時候,想不老實也不行了。那時候,我老四真是徹底地栽了。我再也不是什麼英雄,我成了地地道道的狗熊。要說打架,老四從來不會吃虧,可是現在我只能自認倒霉。我知道如果繼續反抗,自己恐怕日後做男人的機會都沒有了。

    我被送到拘留所關了半個月,在這半個月裡,沒人審訊,甚至根本就沒人過問我的事情。那時候,我終於想明白是怎麼回事,我終於知道老鞠的厲害。半個月以後,老鞠來看我了,我們在審訊室見了面。因為旁邊沒有別人,老鞠開門見山,竟然公開地威脅我,他說老四,你知道我可以怎麼收拾你,我可以把你玩過的那些女人都找到,讓她們聯名告你,然後判你一個流氓罪,讓你再坐上幾年牢。

    沒想到他會這麼赤裸裸地在拘留所裡威脅我。他就這樣公開跟我叫板,絲毫也不掩蓋他對我的仇恨。我想自己完全可以反過來告他陷害,但是我知道自己沒有證據,而且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一個飯館的小老闆,怎麼會是一個法律工作者的對手。老鞠年齡大約與我差不多了,已經開始禿頂,頭頂上賊亮賊亮的,穿著一身不是很講究的西裝,一邊說話,一邊用手不停地拉領帶,紫紅色的領帶好像有些卡脖子,這讓他感到很不舒服。我知道老鞠是說到就可以做到,我知道不僅僅是嚇唬我,他顯然有這樣的能耐,因為在過去的日子裡,曾不止一次聽他吹噓過這方面的本事。面對他的趾高氣揚,我假裝服軟,很誠懇地說:

    「老鞠,我們總不至於為了一個女人,翻臉反目到這種程度吧。」

    「誰跟你為了一個女人?」

    「為了琴,不值得。」

    「你不要瞎說好不好!」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

    老鞠沒想到我在這時候,竟然還敢用這樣的話調侃他。

    「為這樣的一個女人,真不值得!」

    「不要瞎扯好不好。」

    「誰瞎扯了,我想,琴肯定也把性病傳染給你了,所以你會這麼恨我!」

    老鞠用仇恨的眼光看著我。

    「你不應該恨我,老鞠,你應該恨琴,你真應該恨她,」我說著說著,竟然有些自鳴得意起來,老四已經憋了半個月,沒和任何人說過話,既然有這麼個說話的機會,我得痛痛快快地再說幾句,「毫無疑問,這女人才是我們共同的敵人,是這女人把我們都給坑了,我們都是受害者,你不應該幫著她。你給我說句老實話,是不是也得病了,是不是那裡很不舒服,癢得難受,我告訴你,得趕快治療,趕快去看醫生。」

    正說著,有人進來了,我們的談話已不可能再進行下去。老鞠臉色鐵青,咬緊了嘴唇,我立刻想到自己會為這次談話付出慘重代價,那時候也顧不上了,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頭掉了,不過是碗大的一個疤,我才不會為這種事後悔。大丈夫做事敢做敢當,我老四是那種寧折不彎的脾氣,寧願為自己做錯的事情,接受任何懲罰,也不願意讓老鞠騎在脖子上拉屎。說老實話,我根本就沒把這什麼老鞠放在心上。他愛怎麼整我就怎麼整好了,當時我心裡最難受的是覺得對不住阿妍,為了阿妍,我接受什麼樣的懲罰都不過分。不用說再坐幾年牢,就是把我拉出去斃了,只要阿妍她覺得解恨,我絕對不會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在看守所一天只吃兩頓飯,因為沒人提審,我一天到晚除了坐在那反省,沒別的事可做。好像已經被人忘記了,好像一個沒用的廢物,被隨手被扔進了垃圾箱,我絕大多數的時間都是坐在那裡發怔,彷彿閉關修煉打坐一樣,我覺得自己差不多已經成了一座石像。看守所裡人滿為患,每一個號子裡都塞得滿滿的,不要說是躺下來,就是坐在那裡都嫌擁擠。我不跟任何人交談,號子裡晃過來晃過去的犯人,與我彷彿沒有任何關係。我沉浸在回憶中,那時候真是有太多的時間可以想到阿妍,我開始無數次地想她這時候正在幹什麼,想我們剛開始相愛的那段美好時光,想我們狼狽不堪的初夜,想自己最初的背叛,想這麼多年來經過的風風雨雨。我似乎又回到了當年插隊當知青的時候,阿妍已經回城了,我孤伶伶地留在農村,朝思暮想,對未來的前景感到一片渺茫。那一段日子正是刻骨銘心,那一段日子正是太值得懷念了,當時不要說不會料到自己日後會一次次背叛阿妍,就連一絲一毫對阿妍不忠實的念頭也不敢有。

    一個多月以後,看守人員突然把我帶到了辦公室,打了幾個電話以後,用不耐煩的口氣,宣佈了一個讓我吃驚的消息。他們說,你現在可以離開了,想去什麼地方,就去地方吧。我感到非常意外,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就像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被抓進來一樣,我也不明白為什麼突然又把我釋放了。我就這樣糊里糊塗地又重新恢復了自由。他們竟然用一種近乎開玩笑的口吻,告訴我釋放的理由。他們說不是因為我無罪,而是看守所的犯人實在太多了。他們讓我明白,我老四所以被釋放,不過是因為運氣好,是撿了個大便宜,是躲過了應受的懲罰。他們說我這種人放出去也是禍害,放出去了,遲早還會回來。他們讓我在一些文件上簽字,然後讓我換衣服,然後就把我帶到看守所的大門外面。

    阿妍正在那裡等我,她看到我垂頭喪氣的樣子,也不說話,一臉悲傷和憂鬱。看守人員將我交給阿妍,扭頭走了,沉重的大鐵門匡的一聲被帶上,撞擊聲在空氣中久久迴盪。

    我當時鬍子拉碴,剃著一個犯人頭,緩緩地走到阿妍面前。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們就這麼默默無言地相對,她看著我,我看著她。剛看到她的時候,我真是百感交集,熱淚盈眶。我知道自己突然被釋放,肯定是有原因的,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會有原因,任何事情都不會無緣無故。在看守所裡枯坐之際,我曾為阿妍對我的不聞不問感到悲哀,那時候,你的感覺就像一個被遺棄的孤兒,你覺得自己罪有應得,你覺得自己罪該萬死,可是你多多少少還會有那麼一點不死心。我們畢竟夫妻一場,我們曾經是那麼恩愛。好在眼前的一切,已充分說

    明瞭我對阿妍還是有誤會,因為從她的目光中,我並沒有看到太多的怨恨,或者說就算是有些怨恨,她也仍然是過去那個寬宏大量的阿妍。我的良心正在遭受深深的譴責,我看到的是她眼裡的悲傷。真是太對不住阿妍了,我感到無地自容。當時我還在想,即使你又犯了不能原諒的錯誤,她最終還是原諒了你,這就是阿妍,這就是那個與你相伴了二十多年的結髮妻子。一時間,我對阿妍充滿的悔意,發現自己比過去更愛她,更渴望得到她的寬恕。我真希望她能狠狠地懲罰我,就像收拾一個犯錯誤的孩子那樣,衝過來打也好,罵也好,無論她怎麼對待我,我都會心甘情願地接受。

    但是,她只是一聲不吭。這讓我感到很難受,不僅難受,而且很快就開始感到彆扭。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向她表示道歉,直截了當地說一聲對不起,痛哭流涕地表示悔過,都不是我老四所擅長。她顯然也有什麼話要對我說,話已經在嘴邊了,好像就是說不出口。她的臉憋得紅紅的:

    「老四,我們恐怕要很好地談一下--」

    說完了這句話以後,卻一直沒有下文。這時候,我看到不遠處停著一輛小麵包車。我認識那車,那是派出所的車。讓我老四感到驚奇的,不是認出了那輛車,而是看到老鞠也神氣活現地坐在車裡面。

    我們直接去了派出所,一路上大家都不說話。我這心裡開始七上八下,不知道老鞠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我說過,自己並不在乎老鞠,但是嘴上說不在乎,並不意味著我真是一點都不怕他。事實上,我知道老鞠這人很不好對付,如果要說我老四內心其實有點怕他,也真不能算錯。說老實話,我一路都在擔心,不知道老鞠對阿妍說了些什麼,也不知道阿妍內心此時究竟在想什麼。終於到了目的地,進了一間空蕩蕩的辦公室,我才知道是要和琴簽訂協議。原來琴已經撤銷了對我的強姦起訴,也就是說,她不準備告我了,條件是我不僅要賠禮道歉,還必須做出相應的經濟賠償。現在,辦公室裡就只有我和阿妍,我粗粗地看了一眼那份草擬好的協議,立刻指出是我導致琴患上性病這一條,明顯不符合事實,實際情況應該是恰恰相反。

    阿妍不耐煩地說:「不要說那麼多話了,你就簽字吧!」

    「我不可能在這玩意上簽字。」

    阿妍的臉漲紅了。

    我繼續重申自己為什麼不能在這上面簽字的理由。

    阿妍說:「先簽了字再說,好不好!」

    我強調自己是受害者,我顯然是被誣陷的。也許大家都覺得這是解決問題的最佳方案,也許這就是背後協商的最終結果,但是卻忽視了當事者本人的意願,沒有認真地想一想我老四是否可以接受。我告訴阿妍,她應該知道我的脾氣,她應該知道我的性格,我不可能在這麼一張胡說八道的協議上簽字,不可能接受這麼一個不平等的協議。阿妍有些絕望,她似乎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呆呆地看著我。這時候,一名派出所的人推門進來,問我們是不是已經準備好了。他看了看牆上的掛鐘,告訴我們琴已經到了,如果已準備好,大家馬上就見面,把這件事盡快解決掉。阿妍連忙要求再給我們一些時間,派出所的人不樂意地說,快一點,這種事你們早就應該商量好的,反正就這麼回事了,早簽好早回家。

    等到那人退出去,阿妍用商量的口吻問我,可以不可由她代簽。

    阿妍說:「我回去跟你慢慢地解釋好不好?」

    「阿妍,你這是怎麼了,是不是老鞠這個狗日的威脅你,」我不明白阿妍為什麼會這麼急著要簽字,外面已經能聽見人聲,好像琴已經到門口了,阿妍顯得非常慌張,臉色由紅轉白,變得十分蒼白,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會這樣,仍然憤憤不平地說著,「我告訴你,就是去坐牢,我也不會低這個頭的,你怕什麼?」

    「那我只能對你說實話了。老四,沒有人威脅我,情況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真實的情況是,真實的情況就是,就是那女人的病確確實實和你有關。」

    「這不可能,你不要聽她的鬼話。」

    「她沒說錯,她說的是真話。」

    「怎麼可能是真話?」

    「是真話。老四,怎麼跟你說呢,我只能告訴你事實就是這樣,說到底還是我不好,都怪我。老四,這件事是我不好。」

    阿妍一邊說,一邊低下頭來。時間已經不多了,她現在必須抓緊時間,把事情的真相毫無保留地說出來。她怔了一下,突然說出一個讓人做夢也不可能想到的事實真相。雖然說出真相很困難,這種事情實在難於啟口,雖然這時候談這些很尷尬,時間地點都不合適,但是已到了不得不說的地步,她已經無路可退。阿妍終於把真相告訴了我,她說琴的性病,確實是我老四傳染給她的,而我的病源卻又是從阿妍那裡傳染來的。就彷彿市場上的商品傳銷一樣,我是琴的上家,阿妍是我的上家,在阿妍的前面,還有一個上家,一環緊扣著一環,一個接著一個。這完全是一個讓人難堪並且難以接受的事實真相。也就是說,確實是我怨枉了琴。也就是說,是阿妍紅杏出牆,背著我和別的男人有染,是別的男人讓阿妍得了病,然後這病又傳到了我的身上。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老鞠下了一個套。我不相信真相會是這樣,不相信阿妍會做出這種出格的事情。這更像是電視劇中常見的一個情節,在黑社會的壓迫下,阿妍為了將拯救我,為了拯救她心愛的丈夫,不惜犧牲了自己的名聲。但是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像火柴劃著時燃起的火苗,嚓的一下亮起來,很快又熄滅了。緊接著便出現了第二個反應,徹底地否定了前面的那個反應,因為第一個反應太天真太浪漫,十分容易地就被推翻。沒有一個女人會這麼傻,傻到了硬要往自己的身上栽贓,傻到了硬要用屎往自己的臉上抹。我知道阿妍的性格,在這些原則性的問題上,她我老四一樣,絕對是寧折不彎,她絕對不會低下自己的頭。阿妍並不是誰逼迫她便可能就範的女人。我突然明白為什麼出了這件事以後,阿妍一直避免和我正面接觸。當我試圖躲避她的時候,她其實也在躲避我。我突然想到了阿妍的種種可疑之處。有很多事情,你平時只是沒有去想,你沒有認真去想,一想就突然全明白了,一想就真相大白。很顯然,阿妍沒有說謊,並不是在演戲,她和我一樣,不是個好演員,那種高難度的角色絕對演不了。

    我沒有時間繼續深思下去。腦子裡本來就亂,現在又彷彿有人用剪刀伸進去絞了一下,所有的頭緒都變得雜亂無章。派出所的人領著琴推門進來了,一下子跟著進來了好幾個人,原來空蕩蕩的辦公室開始變得人聲嘈雜。這時候,我正陷在極度的慌亂之中,突然看到琴板著臉,正對我怒目而視,兩個大眼睛彷彿要噴出火來。派出所的人讓我們坐下,因為根本就沒有幾張椅子,事實上我們只好還是站在那裡。我聽見老鞠和一個人正說著什麼,熱烈地說著一個毫不相干的話題。眼前亂哄哄的,我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那麼多派出所的人過來看笑話,大家好像都是閒著沒事,都跑來看熱鬧了,他們進進出出,跟這件事情沒有任何關係。接下來,有人把那份協議念了一遍,然後就是問當事人還有沒有什麼補充意見,然後就是雙方簽字,先是琴簽,她簽好了,輪到我簽,我簽完了,就聽見琴咬牙切齒地說:

    「姓蔡的,你這個臭流氓,我真想給你一個耳光。」

    我茫然地看著她,真心地希望她能在這時候給我一個耳光。

    琴的手高高地舉了起來,她並沒有真的打,我彷彿聽見空氣中有扇過耳光的迴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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