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魚母親臨走,一定要跟我談一次話,要正式談一次話。丁香已與她說好,多付她半年的工資作為補償費。我於是對丁香說,既然錢都賠了,還有什麼狗屁的話要談,我不想聽。丁香說,她非要和你談,我又有什麼辦法,你要是真不願意,我再去跟她說。丁香走了不久,小魚母親自說自話地還是來了,她像過去一樣,招呼也不打,直接推門進來了,紅著眼睛對我說:
「蔡老闆你不要怕我,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
我苦笑著說:「你說不怕就不怕了,問題是,我還真有些怕。」
「事情已到這一步了,我不會再和你鬧,」她怔了一會,很嚴肅地說,「但是你得給我說句實話,小魚這丫頭你打算怎麼辦?你總不能也賠她幾個錢就算沒事,你不能因為自己有錢,想玩什麼人就玩什麼人。我是老了,不值什麼錢了,小魚這才多大,我們農村人,很在乎這個的,你讓她以後怎麼嫁人,不能說拿出幾個臭錢來,就跟什麼事也沒有一樣。反正對我們家小魚,你一定要有個好好的交待。」
她想把小魚帶回家,小魚根本就不理睬她。
「這不要臉的小東西,我現在是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說你要我怎麼辦,我顯然有些無可奈何,難道要讓老四和老婆離婚,娶小魚做老婆。
她立刻咬牙切齒地說:
「你不要做夢,你做她爹還差不多,她這麼年輕,憑什麼嫁給你這種不要臉的東西。你以為她會真喜歡你,她只是好吃懶做,圖一個在城裡的過日子舒服,才不會真看中你,別還以為她會想嫁給你。」
我聽她這麼說,忍不住笑起來,是冷笑。她便說你不要笑,你笑得難看死了,我說我是不想笑,我也是沒辦法。我說,這事情不是明擺著嗎,你說你要怎麼辦。既然她為我出了個難題,我索性也為她出個難題。她頓時無話可說,臉色一陣發青一陣發白,經過這麼一吵一鬧,她看上去足足老了十歲,比我剛見到她時更顯得土頭土腦,而且還添了一份憔悴。我突然想到自己當年從監獄裡放出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我母親的時候,母親的臉色就是這樣的。
「蔡老闆,我真是看錯你了,你蔡老闆雖然一表人材,你比那些別的老闆更壞,比他們更陰險。」她憋了好半天,眼淚水打著轉,充滿了刻骨的仇恨,「丁香那女人說我是自己送上門,這話我一輩子也不原諒她,就為這話,我記恨她一輩子,我一輩子都不會忘了這騷貨說過的話。不錯,我是賤,我是不正經,我是白白地送上門讓你日的,我這是自找。」
她說自己是讓我當初預付給小魚的那三個月工資蒙住了,她說你那時候是多麼好的一個人,我就想這麼好的人,有機會我一定要報答他。她說我一直覺得你蔡老闆是個不錯的好人,人長得有模有樣,良心又好,我怎麼會想到你也是這樣的一個不要臉的畜生。
「我真是太愚蠢了,你既然是這麼不要臉,怎麼會放過小魚。告訴你蔡老闆,你不要佔了便宜,把人家母女兩個都睡了,還看不起人家。你不要以為我真是那種褲帶子松的女人,我們農村婦女窮歸窮,褲帶子緊得很。你不要以為我是那種只要是男人就肯的女人,我知道你蔡老闆喜歡不要臉的女人,但是我不是。」
我沒有想到她還會這麼平靜地跟我說道理。當時,我更害怕她會再鬧,我怕會再次撒潑,她已經看出來了這一點,反過來安慰我說:
「我不會和你鬧的,我只是恨自己瞎了眼。」
她這麼一說,我倒真有些不好意思:「事情已經到這一步了,你還有什麼要求。」
「已經到這一步了,我還能有什麼要求?」
「有要求你儘管提出來好了。」
「我希望再也不要見到你,」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眼淚流了下來,她迅速擦了一下眼角,「我知道你更不想見到我,希望我走得越遠越好。」
「我這事做的是不好。」
「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我說我還是喜歡她的。我說我也很後悔,真的很後悔。我說自己不是人,是個無賴,請求她不要跟我太計較,希望她能原諒我。我說我這人從來不道歉的,但是現在心裡真的覺得對不住她。她說我已經不恨你了,對你這樣的畜生,恨也沒用。我知道她說的不是真話,因為從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原諒人的跡象。我說我心裡也很難受,人不要和畜生生氣,你現在要是覺得能夠解恨,就打我幾下好了,我願意讓你打,願意讓你罵。
後來,她就說我不打你,也不罵你,現在,我只要你做一件事。她說我只要你做一件事,這件事做完了,她就走人,天涯海角,永遠不會再見到我。她說的那件事讓人大吃一驚,我做夢也不會想到,她竟然是希望在臨走前,再和我雲雨一番。我不相信她竟然會做出這樣荒唐的決定,但是事實卻不容我有半點懷疑,她走過去將門帶上,插上插銷,然後一件接一件脫去衣服,赤條條地躺到了床上。
我不知道這是事先就準備好的,還是即興發揮。
我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場戲,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她看出了我的猶豫,很冷靜地說:
「今天要是你如果不做,我就不走。」
我站在那不動彈。
她說你過來,我幫你脫衣服,聽見沒有。我便神使鬼差地向她走過去,她坐了起來,伸手要解我的褲子。我想往後退,她拉住了我的皮帶,冷笑說:
「裝什麼假正經?」
我只好不動彈,很快褲子順著我的腿滑了下去,落到了腳背上。很快,事情反正已經這樣了,我只能像個聽話的孩子一樣,服從她的安排。這是個很滑稽的場面,我們努力想把前不久發生的事情忘了。一開始,她似乎還有些激動,但是突然,突然就渾身都僵硬了,無能我怎麼努力,都像具屍體一樣沒有任何反應。我繼續努力,怎麼努力都是白費力氣。
我已經完全失去了方向,想快點結束,又怕她不滿意,不願意。
「把你那該死的玩意拿出來,」她突然用力推我,用很惡毒的聲音說,「我不要你的髒東西留在我的身體裡。」
她突然讓我停止干到一半的工作,事情都干到這節骨眼上了,她突然停止了應該兩個人一起做的遊戲,讓我自行解決,自己把那髒東西弄出來。
我覺得這麼做好像有些過分,她卻用不容置疑的聲音命令說:
「聽見沒有,我讓你幹什麼,你就得幹什麼!」
她讓我當著她的面手淫。我那時候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腦子裡一片空白。說老實話,老四從來就不是一個聽話的人,可是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當時會對她的話言聽計從,彷彿一個幼兒園的乖小孩,老師讓怎麼做就怎麼做,不敢有半點違抗。我已經感覺到她現在是想羞辱我,羞辱就讓她羞辱吧。她聚精會神地看著我,我讓她看得六神無主,便機械地加快手上的動作。
她說,你那麼快幹什麼。
她用命令的口吻說,慢慢的,不要那麼急。
我說:「你不是折磨人嗎?」
「我今天就是要折磨你,你現在明白了,我就是要折磨你。」她悻悻地說著,伸手去撈衣服,開始穿起衣服來,「好了,今天的事情已經結束了。」
我當然不肯就這樣結束,這他媽算什麼事呀。我強行把她推到,想再次進入到她的身體裡去。她根本不給我這個機會,我沒辦法,只好阻擋她穿衣服。我賭氣不讓她穿衣服,當時我真的很憤怒,像小孩搶東西一樣跟她爭奪著衣服。終於她讓步了,她不願意讓步,我也不肯讓步,最後,或許看我是真急了,是有些可憐我,便閉上眼睛,板著臉撇開了大腿。我這時候已被她折磨得沒有了銳氣,根本沒有鬥志,剛到門口,剛接觸到那一片乾枯的茅草,便已經不可阻擋地跑了出來,弄得她身上到處都是。
她迅速起床,拿了我的洗臉毛巾,仔仔細細地將身上擦乾淨,然後用最快的速度把衣服穿好。衣服穿好了,她回過頭來,不動聲色地看著還處於沮喪中的老四。在她的注視下,我既感到窩囊,又感到窩火,更感到無奈。這個老女人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一種鄙視,這是我從來不曾見到過的。她顯得非常傲氣,十分平靜嚥了嚥口水,突然從口袋裡掏出了丁香給她的半年賠償金,粗粗地數了數,在那一疊錢上連啐了幾口口水,然後狠狠地將錢對著我的臉砸過來:
「現在我們誰也不欠誰了,我不要你的臭錢,你以為我是什麼東西,告訴你,老娘我雖然窮,屄是不賣的,你花再多的錢也未必能買到,我是喜歡你蔡老闆,才讓你這個畜生佔了便宜。我是瞎了眼!」
我記得那時候,好像還沒有開始用一百元的大票子。小魚母親將那疊錢向我砸過來,錢在半路上散開,撒得一地。雖然離我還有相當一段距離,其中有幾張鈔票還是奔我臉而來,正好打在了左眼球上,就覺得眼前一道金光,立刻火辣辣的灼痛。
我的眼睛因此又紅又腫了很長一段時間。這件事弄得我很是無趣,一想到一想到心裡就不是滋味。要說這真是個不小的教訓,從此,我對自己的荒唐行為收斂了不少。正是從那
時候開始,我第一次有了改邪歸正的念頭。這一年,我已經整整四十一歲,過完了四十一歲生日,我很認真地對自己說:
「老四,你他媽的不能再胡鬧了。」
這一年是個轉折點,很多事情都開始發生了變化。首先表現在對女孩的態度上,我再也不像過去那樣窮凶極惡。自從小魚母親走了以後,我再也沒有去過保姆市場。我的眼神在看女孩子方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有一天,有個很漂亮的小女人突然出現在店裡,口口聲聲說要留在我這做事。她戴著一付很怪的銀耳環,是那種少數民族姑娘才會佩戴的大耳環,頭一動,那兩個大耳環在你眼前亂晃。這種小女人一看就知道久經沙場,一看就知道不能離開男人,一看就知道是我當年喜歡的那種女孩。胸脯是大號的,不管是說話還是喘氣,兩個奶子直跳。她老是斜著眼看人,跟我說什麼話都心不在焉,用眼角的餘光打量我店裡其他的女孩,那意思彷彿是在說,只要肯把我留下來,我今天晚上就可以跟你上床,我保證比這的所有的女孩都出色。
我毫不猶豫地就將她攆走了。我突然發現自己對不斷地更換新的女孩開始有些厭煩。小魚母親走了以後,我常常情不自禁地就會想她曾經提到的那個劉瘸子,雖然我從沒有見過什麼劉瘸子,但是總覺得有這麼一個人,在自己的眼前晃過來晃過去。我突然發現,有時候通過想像,也能很好地滿足自己。我發現胡思亂想並不比真刀真槍的實幹遜色。事實上,並不僅僅是小魚母親把劉瘸子的故事敘述得栩栩如生,而是我借助了自己的想像力,才把可能會有的那些場面想得活靈活現。我彷彿看見劉瘸子正在怎麼對付他的母牛,看見他搬了一張小板凳,一瘸一拐走到母牛面前,好言好語地對那母牛說著什麼,就好像醫院的護士準備給小孩子打針一樣。我彷彿看到劉瘸子很嚴肅地走到了母牛的屁股後面,抖抖索索地站在了小板凳上,一個走路都不安穩的瘸子,站在小板凳上幾乎就是在做高難動作了。
我彷彿看到劉瘸子正焦急不安的伏在竹林裡,那是一個炎熱的夏日,風吹著被太陽曬得發燙的空氣,知了在尖叫,狗在喘氣,遠遠的,小魚母親正在屋裡走來走去,穿著花褲衩小短衫,身上洋溢著女人的氣息,鄉村婦女到了夏日,在家裡都是這身打扮。她正在那手忙腳亂,準備給養的蠶喂桑葉,碧綠的桑葉,雪白的蠶,蠶正在吃桑葉,吃桑葉的聲音清晰可聞。我彷彿看見劉瘸子大汗淋漓地走了過去,他英勇無比又驚恐萬分,他情緒激昂又忍不住一陣陣的哆嗦,好像走在到處都埋著地雷的戰場上,好像到處都隱藏著凶險的敵人。終於,終於他和也是一身臭汗的小魚母親遭遇了,兩個汗如雨下的人糾纏在了一起,寬鬆的花褲衩很容易地便被扯到了膝蓋那裡,花褲衩像麻花一樣捲了起來,絞在一起,小魚母親慌亂地對劉瘸子說著「不、不、不」,一直到事情已經結束,嘴裡還在說著這個字。
「不--」我彷彿聽到空氣中還在迴盪著這個聲音。
這時候,我的生意正式開始走下坡路。到年底,發現已接近難以維持的地步。給姑娘們發了工錢以後,扣除了房錢水電費,扣除了各種費用,我突然發現自己幾乎沒賺什麼錢了。好日子說過去就過去,不錯,過去我曾經是賺了些錢,那都是老四一個人領著幾個丫頭苦出來的,隨著時代發展,這種家庭作坊似的小餐館已跟不上潮流。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被淘汰,已被遠遠地扔在了時代潮流的後面。過去人們上館子,更多的是嘴饞,是打牙祭,他們到我這來,是認口味,是認老四的手藝,現在卻都變了,現在是吃裝潢,吃公款,吃人情債。大家走進一個館子,不是因為這家館子菜的味道好,而是因為裝修得好看,而是因為人家會宣傳。
我的風光日子突然一去不返。記得一兩年前,我那條街上,生意最火爆的,總是老四的這個館子。現在,晚上做生意的時候,都是冷冷清清,就那麼一兩桌人,有時候連個鬼影子都見不到。其實早在小魚母親離開前,店裡的生意就已經開始不好做了。我們那條街上所有的館子突然都沒有了人氣。做生意就是這樣,生意好的時候,天天會有大把的鈔票進賬,你都想不明白錢為什麼這麼好賺,可是一旦生意不好了,你會發現天天都在賠錢,就會發現你原來賺得那些錢,照現在這樣發展下去,很快就會坐吃山空,很快就會變得什麼也沒有。我突然發現自己這些年並沒有沒發什麼大財,這種小餐館,說穿了也只是小打小鬧,要說賺錢,並不比當初剛開始與阿妍一起幹的時候賺得多。後來就算是賺過一些錢,也都花到了女孩身上去了。
女孩子陸陸續續地都走了,都給我打發走了。現在店裡潦倒得只剩下三個幫手,丁香為人忠厚,忠心耿耿,不太想到自己的前途。琴和小魚還年輕,這心裡開始有些活思想。琴就直截了當地說,她說生意做不下去了,你蔡老闆賺的錢,反正一輩子都花不完,可我們以後怎麼辦呢,還不是只好乖乖地去別的地方打工。說老實話,我在琴身上沒有少花錢,她遲遲不肯離開我,很重要的一條,就是因為常常能從我這拿到一份別人沒有的補貼。小魚倒是不說什麼,這丫頭自從她母親走了以後,一直對我不冷不熱。她好長時間裡都不願意理我,我知道她心裡始終憋著氣,因此盡可能地對她好一些,盡可能地找機會討好她。
有一天,小魚做錯了一件事,我衝她發火,她竟然火氣更大地頂起嘴來。這丫頭一向是沒有什麼脾氣,從來不這麼惡聲惡氣,我沒想到她竟然會這樣怒不可遏:
「我就錯了,我高興錯,怎麼樣,你趕我走好了。」
我說「你做錯了,怎麼還跟有理一樣。」
「我就是有理,我就有理。」
我笑起來:「還說有理,你這是不講理。」
「我今天就是不講理。」
說來說去,她還是那句話,說我知道你想趕我走了,你趕我走好了,我又不是沒地方可去。
我被她這麼說,氣全消了:「誰說我要趕你走了。」
小魚說:「你遲早有一天會趕我們走的。」
由於生意不好,剩下的這三個人都有一種危機意識,覺得我遲早會不管她們。不管怎麼說,她們在我這拿的錢,肯定要比別的地方多,當然還是願意留在我這裡。我們相處得還是很愉快,生意雖然難以維持,我可是從來都沒有虧待過她們。她們也知道我不會虧待她們,我向她們交底,對她們賭咒發誓,說老四已經胡鬧夠了,從此就會改邪歸正,再也不做偷嘴的饞貓。我發誓以後即使來什麼新的女人,老四就像一條割了雞巴的狗一樣,絕不再去招惹她們。我說到割了雞巴這幾個字的時候,她們不約而同都吃吃地笑起來。我說自己講話絕對負責任,老四既然是個男子漢大丈夫,我就會對她們負責到底。我告訴她們,只要我還有一口飯吃,就不會不要她們,就不會讓她們餓肚子。我說我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患難見真情,只要她們能和我一起度過眼前這個難關,我一定不會虧待她們。我說我現在是真的喜歡她們,在我的生活中,有她們三個人就足夠了。
「根本不要說得那麼好聽,生意要是真做不下去了,」小魚還是不相信我的話,她撇著嘴說,「到了那一天,你最後還是不會要我們的。」
我繼續安慰對她們,我說我怎麼會不要你們,我怎麼會,我說我現在擔心的,是你們會不要我,是你們什麼時候會離開我。
我不得不開始與馮瑞合夥。幾年過去,馮瑞已經從當初那個瘦骨嶙峋的小個子,變成了一個壯實的矮胖子。他這時候是真正地發財了,連報紙上都會經常提到他的名字。下海做生意也不過兩三年功夫,他已經成了巨富,錢也賺了,婚也離了,新娶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個子要比他高出半個頭來。馮瑞原來有個兒子,現在這女人又剛給他生了女兒。
他到我店裡來了一趟,看了看店裡的狀況,歎氣說:
「老四,不行呀,你這生意維持不下去了,還是我來救你一把。」
馮瑞於是將我的店盤了下來,他完全是出於哥們義氣,接下了我的這個爛攤子。他說他總是惦記著當年,忘不了那時候別人欺負他馮瑞,是我老四站出來為他擺平的,是我老四為他打跑了那些烏龜王八蛋。他說他忘不了我們當年一起打打殺殺時的情景,他說現在應該是他報答我的時候,因為對他來說這很簡單,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他拿出錢來,將我的餐館重新裝潢了一下,而且順帶著把旁邊的兩家店也盤了下來,能打通的牆全都打通了,那氣派立刻完全不一樣。新餐館重新開張,馮瑞讓我繼續當老闆,我知道他花了很多錢,說什麼也不肯接。
我說:「我就當大廚師吧,當老闆,我沒這個本事。」
我說我已經落伍了,跟不上形勢,你這次的動靜也太大了,我怎麼敢再當這老闆,我應付不了。馮瑞說,白白地送你一個老闆,你卻不肯要。我說不是不肯要,是不敢要,沒這個水平要。馮瑞說,操,老四也竟然學會說軟話了,這樣,事情你總可以幫我打點吧,其實也無所謂當不當老闆,也不在乎那個名份,反正我馮瑞不會虧待你的,拿出你老四的本事來,好好給我幹。
現在,這個餐館已經不再是我的了。雖然營業執照上還掛著我的名字,餐館的招牌換了,新取了一個店名,門面擴大了,經營的方式也完全改變。浩浩蕩蕩地招兵買馬,弄了一大批新人進來。和過去一樣,我仍然還是大權在握,說話算數,因為馮瑞自己有個更大的公司,是個什麼都做什麼都敢做的公司,根本沒有精力過問這邊的事情。他對店裡的人說,我姓馮的不在,這裡就是蔡老闆說了算,你們都得聽蔡老闆的話,誰不聽他的話,立刻給我走人。
馮瑞很注意在別人面前提高我的威信,他說管理管理,沒有威信,最後什麼也管不了。說老實話,我當時真沒有那個本事管這一大攤子的工作,只是答應替馮瑞照管這個餐館。既然他是幫我一把,我就不應該辜負他的好意,但是,我心裡仍然覺得馮瑞是個公子哥,好擺闊,並沒有做餐飲的經驗,覺得這生意是不可能維持下去,明擺著要賠錢。我不相信砸那麼多錢下去,生意就會突然好起來。我覺得這根本就不可能,這些年來,我小打小鬧慣了,看馮瑞這麼大把地砸錢,真有些目瞪口呆。
新餐館開業以後,馮瑞連請了三天的客。這三天,就是白白地貼銀子,沒賺一分錢。一個月下來,燈火輝煌,門庭冷落,我們的價格實在太貴,貴得要比我原來訂的那些價格高出一倍都不止,人們偶爾進來,看了看菜單上的價格,嚇得掉頭就跑。到月底結賬,一算,虧了好大一大筆,我便跑去找馮瑞,問他應該怎麼辦。
馮瑞說:「操,老四,這就害怕了,不是才一個月嗎?」
我說再虧下去怎麼辦。
他說:「那就再虧兩個月試試,老四,我他媽現在沒時間管你的事,虧就虧吧,先這麼耗著再說。」
我頓時有些來火,說馮瑞你不能因為自己有錢,就跟我來這種蠻不在乎,就跟我擺譜,到時候說起來,一算賬,一看虧了那麼多銀子,還是我老四沒屌本事。我告訴他,說我早就覺得這事情不妙,當初就覺得這麼花錢會有問題,這那是什麼投資,這是把錢把爐子裡扔。
我說:「我當初勸你,你就是不肯聽。」
「我又沒怪你。我怪你了沒有,沒有,」馮瑞看我急了,笑著說,「你急什麼,有什麼好急的。」
「不賺錢我當然急。」
「誰說不賺錢了,你等著。」
幾個月以後,餐館的生意突然好得讓人不敢相信。風水輪流轉,奇跡說來就來,眼見著一條街上,上館子的人都往我這館子裡湧過來。真是見了鬼了,馮瑞這小子是真有本事,他那小腦袋瓜一動,立刻就是錢,就是大錢。他這人天生地對賺小錢沒什麼興趣,要賺,就是惡狠狠地宰一刀。一刀下去,就是實實在在地一塊肥肉。在宰客方面,馮瑞絕對是第一流的高手,很快,他把那些開後門請客的,有公款消費能力的,統統都介紹到這來了。
馮瑞絕對精通宰人的竅巧,他宰了人,還要讓你心服口服地覺得自己不吃虧。他宰你的本事,是你花了大價錢,還要你發自內心地感謝他。馮瑞採取了今天包裝女明星一樣的辦法,下大本錢包裝我老四,大大地提高我的知名度。也虧他想得出,他不遺餘力地宣傳我的廚藝,電視電台連著做介紹宣傳,甚至花錢讓一家報紙為我做連續報道。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開始和廚王正式聯繫在了一起,我被譽為李延齡的關門弟子,成了廚王菜的唯一傳人。說老實話,已經半身不遂的李延齡他老人家也反過來佔我的光。經過一系列的宣傳炒作,李延齡當年的輝煌榮耀,也就移花接木,都附會到了我老四的身上。當然並不是說我給蔣介石和周恩來掌過勺,賣點只是說老蔣和周總理當年吃過的菜,現如今就我老四一個人會做。什麼叫包裝,包裝就是吹大牛,吹得越大越好。我做夢也沒有想到生意就此會好起來,生意一旦好起來,立刻食客盈門,天天爆滿。
要說這一段時候,可以說是迴光返照,我老四又變得風光起來。想當年,我自己開餐館,因為客人越來越少,我的廚藝越來越差,越來越不用心。這做菜,也得有人會欣賞才行,也得有人喊好你才會來勁。馮瑞是個會吃的主,精通吃的門道,是個地道的美食家。早在當年我還在公家餐館做事的時候,他就是個實實在在的饞鬼。因為好吃,馮瑞親手制訂了一系列的廚王招牌菜,許多菜都是無中生有,都是他從別的菜系的菜譜中琢磨出來的,經過與我研究協商,做了少許改進,然後重新起個名字,漂漂亮亮印在燙了金的菜單上。
有了精心印刷的菜單還不行,還得擺譜,譜要擺得大。既然我是廚王的嫡系傳人,當時就說好每天每桌,由我親自做一個拿手菜,只做一個,多了就沒有那種神秘感,多了就不值錢。如果想讓我做一桌菜,價格就是另外一回事,那就是天價,宰得你不知東南西北。天下事就是這麼出奇,就是這麼不可思議,你越是貴,越是好賺錢。
我已經說過,讓老四掌勺把菜做好,這沒問題,我有這個能耐,我畢竟是科班出身,有那個紮實的基本功,況且我老四還本來就喜歡在這方面動腦筋。但是讓我管理好這麼多人,管理好財務,這便有些為難我了。現如今不像當年,是我一個男人做黨代表,領著一群沒什麼心眼的女孩幹活,現在是男男女女各有十來號人,多得讓你眼花繚亂,多得都讓你繞不清誰是誰。馮瑞招了一批如花似玉的女孩進來,大多數都是二十歲上下,又從一家烹飪學校弄來了幾個剛畢業的男孩,紅案白案都有,讓他們老老實實地跟我學。
「老四,只要把這幾個徒弟給我帶好就行了,他們能做事,你不就省心了嗎,不過,也還得留一手,別什麼都教給他們。」
馮瑞開導我,讓我留個心眼,防備他們日後可能會跳槽。這一段日子裡,我不僅要管著這幫男的夥計,那些女孩也歸我管,我管不過來,便讓丁香給我盯著他們。沒有多少時間,這幫人便都知道我那點差不多是公開的小秘密。沒有不透風的牆,大家很快就知道我還沒有和阿妍離婚,知道我們已經分居好幾年了,知道我和誰有一腿。我這人說話算話,那時候,雖然眼前美女如雲,但是我已經改了喜歡沾花惹草的壞毛病。我已經沒有了胡鬧的興趣。有丁香,有琴,還有小魚,僅僅是應付這三個人,我已經足夠了。當我用自行車把她們載到我住處去的時候,店裡有老婆沒老婆的光棍們好生羨慕,都覺得我這麼明目張膽地擁香攜玉,同時擁有幾個女人,才像個混得好的瀟灑男人。
我當時也是無所顧忌,因為和過去相比,自己的這種做法實在已是收斂多了。我已經顯得夠本份的,說老實話,那麼多新鮮可人的女孩在你眼前打轉,一個比一個漂亮,一個比一個可愛,你卻從來不去再生那個邪心,這對我老四來說,很不容易。那時候我真是改邪歸正了,不管怎麼說,名義上我還是老闆,營業執照上寫的還是我的名字,我要誰留下,要誰離開,權利大得很。我並沒有因為自己手上有權,就為所欲為,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在大家的心目點,我是個很不錯的老闆,自己能幹活,對手下也寬鬆。
琴竟然背著我,和一個姓朱的夥計搞到一起去了。這種事瞞不了在一起幹活的人,除了我稀里糊塗地蒙在鼓裡,所有的人都在看笑話。其實就算我事先已經知道了,我也犯不著為了琴打翻醋罈子,天要落雨娘要嫁,如果真是一段好姻緣,說不定我還會為他們祝福。這姓朱的夥計知道琴和我的關係,並不把她當回事,不過是跟她玩玩而已,偏偏琴卻當了真,竟然動了真情,要跟他談婚論價。男的不肯要她,於是兩人就鬧了起來,這傢伙不是個善種,心裡大約也有些嫉妒琴和我的事,說著說著,就動起手來。琴一個女人怎麼能是他的對手,他小子不僅手毛燥,而且心狠手辣,不由分說,便把琴打得鼻青臉腫。
我當然會很憤怒,男人怎麼能打女人,怎麼把一個女人打成這樣子。因為事先蒙在鼓裡,剛開始看到琴的臉,我只知道她是被人打了,並不知道是誰打的,為什麼挨打。當時是在大堂裡,是上午,剛上班的時候,姑娘和小伙陸陸續續來了,換工作服的換工作服,摘菜的摘菜。我看到琴那張已經變了形的臉,十分吃驚,想不明白地問她:
「怎麼回事,你的臉怎麼了?」
琴哭喪著臉不說話。
我又問了一句。
琴還是不說話,她似乎沒臉把事實的真相告訴我。大家都停下手上的事情,看著我,看我做出什麼樣的反應。
我說:「誰欺負你了,說出來,我他媽幫你找他算賬。」
琴於是就開始抹眼淚。
「是不是我們店裡的人幹的?」
琴不吭聲,只是點了點頭。
我說:「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誰他媽干的,有種的給我站出來。」
那姓朱的夥計還真是條漢子,他在廚房裡剁肉餡,聽見我的聲音越來越響,竟然拎著一把菜刀緩緩出來了,虎視眈眈地看著我,滿臉的不服氣。這傢伙長得熊腰虎背,中等身材,留著絡腮鬍子,看那架式,早就準備要跟我幹一場了。我立刻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立刻想到他與琴之間會有什麼關係,我想他也是昏了頭,仗著年輕,仗著有那麼點邪氣,根本不問問我老四是什麼人,他以為一把破菜刀,就能把我老四嚇住。
我說:「小朱,這到底是怎麼會事,難道這是你幹的事,就你,一個大男人,把人家女人打成這樣子?」
「我打的怎麼樣?」
「怎麼樣?」
小朱氣焰囂張地說:「不要以為是你的女人,我就碰不得,我就是碰了,怎麼樣?」
「只要人家願意,你碰誰我都沒有意見,但是你不可以打她,男人打女人,這算什麼事?」
「我打了,怎麼樣?」
「怎麼樣!」
周圍的人立刻閃開,大家都意識會打起來。
我全身的血液頓時往上湧。我說你小子真厲害,你有能耐,先砍我兩刀。我一邊說,一邊就迎著他走過去,他連連往後退,嘴上還在說:
「你別過來,別過來。」
我不急不慢地走到他面前,上去就是一拳,這一拳就跟閃電一樣快,立刻將他打翻在地,菜刀也掉了下來。這一拳也叫老虎戴眼鏡,正打在他眉毛中間,到第二天,他兩個眼睛一定會發青,就像戴了墨鏡一樣。他迅速爬起來,站穩了,擺好了架式,還準備跟我對打。他已經知道了我的厲害,臉上已露出了怯意。我根本不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連續幾個擺拳,又是連續幾個直拳,打得他那腦袋像鐘擺一樣搖過來搖過去。他根本就沒有招架之力,我的速度飛快,在他面前跳來跳去,他的拳頭根本都不知道往哪打。接下來,我讓這次打架成為一種賞心說目的表演。我大開殺戒,將這傢伙往死裡打,多少年不打架了,老四彷彿已經忘了打架是怎麼回事,老四已經很久沒過打架的癮了。我讓他滿臉開花,空氣中散發的血腥味刺激了我,我變得非常興奮,一拳比一拳狠,一拳比一拳歹毒。我知道要打,就得徹底打垮他,就得徹底擊潰他的意志。我必須打得他服服帖帖,打得他日後見了我,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我要讓這店裡的所有的人都知道,老四雖然已經四十多歲了,論打架,我誰都不怕,誰也不是我的對手。我要讓這傢伙狠狠地吃些苦頭,打到最後,我問他服氣不服氣,問他還想不想再用菜刀砍我了,他不吭聲,連站都站不穩了,但是我還是不準備放過他,我說你要是不吭聲,我他媽的把你的手剁掉,說著,我撿起地上的菜刀,餘恨未消地衝過去,揚言一定把他的手給剁了。
我瘋狂嗜血的暴力傾向,讓所有在一旁觀看的人不寒而慄。大家也不知道我是真的失去理智要剁他的手,還只是說說而已,看我像發了瘋一樣,舉著菜刀又向他撲過去,連忙一湧而上,衝過來把我團團圍住,一個勁地用好話哄我。男男女女都圍了過來,他們七嘴八舌,說蔡老闆你不要生氣了,說蔡老闆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就放他一馬,跟小朱這樣不知道好歹的人頂什麼真,他怎麼會是你蔡老闆的對手。他們說小朱已經被你打得不輕,你已經教訓過他了,得饒人處且饒人,你蔡老闆何必生這麼大的氣。
這次打架雖然大獲全勝,但是也讓我明白了歲數不饒人的真理。以後的半個月裡,我一直腰酸背疼,身上有好幾處肌肉都拉傷了,連胳膊都舉不起來。馮瑞聽說了這件事,立刻把我說了一通,毫不猶豫地就將小朱和琴都炒了魷魚。他說你老四也是荒唐,多大年紀了,竟然還這樣打打殺殺,你難道就是這樣做生意的,就是這樣管理自己的員工,難道就不覺得丟人。你說你老四荒唐不荒唐,居然跟手底下的一個夥計爭風吃醋,為一個與誰都能上床的女人打架。
我讓他說得要發急,臉上頓時有些掛不住,他擺擺手,說:
「別急,我才不管那些男男女女的鳥事,反正這樣下去不行,我得找一個人來幫你。」
隔了沒幾天,馮瑞打電話過來,說今天晚上我們一起吃個飯,上次說好要找個人幫幫你,現在,我已給你找好了一個人,保證你滿意。他似乎很得意自己找的這個人,說他也覺得奇怪,怎麼早就沒有想到這一步妙棋。我不知道他找了個什麼人,也不明白他說的幫我是什麼意思。也許是他對餐館的賬目不太放心,準備找一個更牢靠的人來監視我,毫無疑問,我在這方面做得是不太好,因為我總是大大咧咧的,幾乎是不太過問經營狀況。到晚上,生意已經做得差不多,馮瑞帶著阿妍來了,當他們走進來的時候,我怔了一下。我已經有一陣沒見到阿妍了,突然見到她,很有些吃驚。她打扮得很時髦的樣子,看到我,臉上有了一絲笑意,故意把眼睛移向別處。馮瑞回過頭來,看著阿妍的表情,不由地笑起來,也不說什麼,彷彿陪同什麼貴客一樣,先領著她裡裡外外地參觀。
然後我們三個人就坐在一起喝酒。阿妍似乎很不高興,板著臉,我知道她是因為又看到了丁香。剛進來的時候,她並不是這樣,一看到丁香,這心裡當然會立刻不痛快。很顯然,她不可能那麼輕易地就忘記過去,過去的事情仍然是她心裡的一道陰影。馮瑞沒有察覺到這樣的變化,一本正經地說:
「我們今天是明人不說暗話,大家都是老朋友了,給我說句老實話,你們到底是想離呢,還是不想離?」
我和阿妍對看了一眼。
馮瑞需要下文:「你們表態呀。」
阿妍悻悻地說:「當然是想離。」
馮瑞沒想到阿妍會來這麼一句,這顯然有些出乎他的意外,與他原來計劃好的思路不符合,於是繼續用玩笑的口吻說:
「要離,要離就辦手續啊,這麼拖著算什麼?」
他說著對我使了使眼色,見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又在下面踢了我一腳。我還是不開口,因為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馮瑞便悠悠地接著往下說:「我說句心裡話好不好,不管你們要不要聽,我自己就是離過婚的人,我勸你們不要做這種傻事,離婚實在沒什麼意思。離婚一點意思都沒有,離婚一點都不好玩。阿妍,我們可是事先談好的,你總不至於突然變卦吧。」
我終於明白了馮瑞的用意。他這是一石雙鳥,既想讓我們夫妻重新和好,又要讓阿妍到餐館裡來幫我打點。馮瑞說,老四你可不要不知好歹,實話告訴你,我有時候真是看在阿妍的面子上,才照顧你的。他雖然只是隨口這麼一說,我聽了心裡便不是滋味,感到很不自在,立刻有些醋意。阿妍的臉色頓時紅起來,她也感到不自在,馮瑞這小子當年曾經追求過她,這件事大家雖然沒有說破,可是他這時候這麼一說,倒好像是在重提往事了。好在馮瑞自己沒有什麼感覺,他一直相信阿妍不會把這事說給我聽,繼續討好阿妍,繼續批評我。他沒
完沒了地說著,阿妍有些不好意思,狠狠地白了我一眼,突然打斷了馮瑞的話頭:
「人家現在不是很能幹嗎,不是生意做得很好嗎。」
這話雖然有諷刺挖苦,明顯有了和解讓步的意思,馮瑞立刻接著她的話說:「所以你如果來幫助他,老四這不是如虎添翼嗎?」
阿妍說:「誰知道人家要不要我幫助?」
「老四,你說句話,要不要?」
我說:「當然要。」
馮瑞笑了起來:「你看,你看人家多迫不及待。」
阿妍的臉仍然板著,很平靜地說:「我可以在這做,但是有人得走。」
「讓誰走?總不會是讓老四走吧。」
「老四知道,你問他。」
我立刻知道阿妍指的是丁香。
馮瑞依然蒙在鼓裡,一本正經地問我到底是要誰走,他確實不太明白阿妍為什麼人還沒到,先要趕人走。我只能裝糊塗,說我也不知道。
阿妍看著我,說:「你不知道,還有誰知道。」
馮瑞心裡終於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打著包票說:「我有數,我有數。這事好辦,阿妍說讓誰走,就讓誰走。老四,你還不趕快再表態。」
丁香從看到阿妍的第一眼開始,就知道自己離開的日子到了。她似乎一直在等待這一天。不管怎麼說,我們前前後後也有好幾年,臨分手,真有些不忍心。這幾年裡,她忠心耿耿地跟著我,是我最得力的助手,現在說走就要走了,我不由地感到十分茫然。丁香知道我們之間的緣分已到盡頭,反過來安慰我說: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等大姐回來,大姐可是個好人,大姐她一天不回來,我這心裡就是一天都不踏實。現在好了,大姐終於回來了。」
我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丁香說:「不管怎麼說,蔡老闆,大姐能回來是件好事。」
我說別老是叫我蔡老闆了,你稱阿妍叫大姐,臨走前,你就叫我一聲大哥。丁香其實也就比阿妍小兩歲,不過是看上去老氣一些。這幾年過去,在外形上,她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再醜的女人看多了也就看順眼,像她這樣相貌的女人,反而更經得起時間滄桑。我遞給她一張存折,上面的數額正好相當於幾年來她的應得工資。丁香先是不肯要這個錢,說已經拿過工錢了,怎麼可以再拿。我說你就收下吧,如果換了別人,我絕不會拿出這個錢來,畢竟這些年來是你丁香幫我的忙最多,應該拿這個錢。
「蔡老闆--」
「我說了,別喊蔡老闆,喊大哥。」
「大哥--」她喊了一聲,似乎很不好意思。
我聽在耳朵裡,也覺得那聲音陌生,歎了一口氣,說:「丁香,我還真有些捨不得你走。」
「我知道,你不要說了,」她很為我這句話感動。
「是真的捨不得。」
「還是那句話,大姐能夠回來,就是一件最好的事情。」
丁香說她知道對於我來說,更重要的還是阿妍。她說她知道我更愛阿妍,知道只要阿妍不回來,我就不會有真正的快樂。說老實話,丁香說的是對的,她實在是太瞭解我了。在我們的內心深處,都有一種對不住阿妍的歉意。一段時間裡,我以為自己已經忘了阿妍,事實上卻是從來沒有過。我不可能忘了阿妍,我怎麼會忘了阿妍,我的人生沒有了阿妍,便沒有什麼真正的幸福可言。現在,丁香是真為阿妍回來感到高興,阿妍一回來,她心口的那塊石頭終於落地。她一直在等著這一天。
最後我還是讓丁香收下了那張存折,並且告訴她,我已經托馮瑞給她重新找了一份工作。馮瑞對我和丁香的關係有些奇怪,他不明白我為什麼會看中這麼一個沒檔次的女人。我一口否認自己與她有什麼瓜葛,我說阿妍完全是胡思亂想,只是瞎吃醋。馮瑞聽了我的話,似信非信搖了搖頭,說我看阿妍她也是吃醋吃錯了地方,女人就是這樣,要吃醋就是瞎吃醋。
馮瑞說:「你老四怎麼可能看上她,這瘸子有什麼好。」
這確實是一個問題。當我和阿妍重新睡在了一張床上,重新成為了夫妻,她忍不住也會有與馮瑞同樣的想法,會發出同樣的提問。她用這個問題無數遍地折磨我。這件事一直困擾著阿妍,她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丈夫會看上一個幾乎就是難看的瘸子。
她說我真是想不明白,我想不明白你憑什麼要喜歡她:
「難道是覺得她走路的樣子好看,一邊走,那屁股一翹一翹的。」
阿妍取代了丁香在店裡的位置。當然,與丁香相比,阿妍要比丁香名正言順得多,丁香不過是個小組長一樣的角色,阿妍現在是不折不扣的老闆娘。我們並沒有立刻就恢復夫妻關係,一開始,她還憋著一口氣,仍然是天天住回娘家。晚上忙完了,大家一起吃夜點,夥計們跟她說笑,一口一個老闆娘,然後她就再孤伶伶地一個人騎車回家。說老實話,阿妍遠沒有丁香能幹,她根本沒有管理經驗,根本不知道如何管理手底下這麼一大幫人。她來當這個老闆娘也是有些迫不得已,是逼上梁山,因為她的服裝生意早就做不下去,錢也虧得差不多了。剛四十歲出頭,已經提前退休在家,想找些事做,但是到她這歲數,外面已沒什麼適合她做的事了。
半個月以後,天天見面,天天在一起幹活,我覺得水到渠成,機會已經成熟,便把她帶回了我們的住處,帶回那個屬於我們共同的家。
讓人感到哭笑不得的是,那天的情形又和我們的新婚之夜相似,她身上正好又來了女人的那玩意。那天晚上,阿妍沒完沒了審問我和丁香的事情。她說我才不相信你們後來會沒事,打死我也不會相信的。我說你要不相信,那我又有什麼辦法。阿妍又說,那一定是還有別的女人,難道你還能閒著,你肯定看中了什麼更年輕漂亮的女孩,你這樣的男人,怎麼能離開女人。我知道對阿妍,最好的辦法就是騙她,就是哄她,就是死活不認賬。於是我賭咒發誓,一遍遍地聲稱自己絕對沒有別的女人,她不相信,繼續審問,最後我被她逼得沒有辦法,既然她一定要個結果,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我只好承認偶爾和丁香還有過那種事。我知道這反正是筆陳年舊賬,罪名要輕得多,她非要逼著我認罪,我只能撿個輕微一點的。
阿妍歎了一口氣,說:「終於承認了,你總算終於承認了。」
她扭過身來,用拳頭在我身上捶,捶得並不是很重。我知道她這是原諒我了,我知道讓人難堪的審問已差不多,便捉住她手,往下面拉。她立刻表示出不願意,說我才不會碰你那玩意,你別做夢了,我才不會就這麼輕意放過你,我才不會跟沒事一樣。你別當我是傻子,我不是傻子。阿妍嘴上這麼說著,最後還是當了傻子,最後,她輕輕地抓住了分別已久的鏟刀把,像新婚之夜那樣,不時地搖晃著。我被她弄得很難受,更難受的是她在這時候,竟然還有情緒審問:
「老四,我一直在想,丁香脫光了,她要是不穿衣服,會是什麼樣子。我是說她的那條瘸腿,是短一些,還是長了一些,我想應該是短了,對不對?她的那條腿我見過,我是說那條有毛病的腿,就像是鴨子的那腳,是朝外翻的,難怪她站不直。我一直在想,我老是忍不住就會想到,她光著身子走路,又究竟是什麼樣子,她站都站不穩,那樣子一定很滑稽?」
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
最後,她又說:
「老四,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不找個漂亮一點的女人呢?她是不是在床上特別有本事?」
接下來的兩年裡相對有些平靜。我和阿妍恩恩愛愛,就好像生活中沒發生過這樣那樣的波折。這期間,我們家居住的老屋趕上了折遷,由於我妹妹戶口還在,稍稍貼了些錢,一下子拿到了兩個中套,我和阿妍住一套,父親和我妹妹住一套。住新公房的感覺真好,有廚房,有衛生間,有臥室,有客廳,一切都立刻改善了,我和阿妍心滿意足,開始一心一意地過日子。
餐館的生意漸漸不像當初那麼火爆。馮瑞果斷地將原來的經營規模縮小,把部分店面轉讓給了別人。他建議我考慮改做火鍋生意,因為只是憑直覺,他敏感地意識到,很可能會在這個城市裡興起一股火鍋熱潮。不久,吃火鍋果然風行一時。但是,我拒絕了馮瑞的這個好建議,覺得好不容易才打出一片天地,幹嗎非要砸自己的招牌。馮瑞拗不過我,當時他確實也吃不太準應該怎麼辦,便將自己的資金全撤走了,讓我獨自經營開店。
我的生意立刻大打折扣,再也不像以前那樣日進斗升,天天只要數錢就行了。好在還能維持,畢竟已經做出了名氣,畢竟已經有了一定的基礎。說老實話,有馮瑞的參與,做生意當然要容易得多,但是我還是更願意獨自干,還是希望能擺脫馮瑞。我覺得自己已經從馮瑞那裡學到不少,和過去相比,我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阿妍也覺得自己獨自經營好,她娘家的人都說,錢自己賺多好,幹嗎要跟別人分,她受這影響也贊成我擺脫馮瑞。只有自己開餐館,我們才是真正的老闆和老闆娘,阿妍似乎很在意這名義上的「正式」。
這時候,我隱隱地發現阿妍有些改變,變得有些游手好閒,變得貪圖虛榮。她再也不是過去那個樸素勤快的阿妍,衣著打扮甚至比做服裝生意時更時髦更耀眼。阿妍開始迷上了打麻將,昏天黑地沒日沒夜地賭,那些麻友和她差不多,都是些無所事事的老闆娘,一個個穿金戴銀,一個個塗脂抹粉,不是懷裡抱著條狗,便是手上拿著根煙,聚在一起說東道西,動不動就比誰男人賺的錢多,動不動就說其他女人的壞話。阿妍雖然不至於和這些女人一樣,我還是擔心她會受影響。
我說:「你和這些女人根本不是一路的,為什麼要和她們在一起?」
自從迷上了麻將,阿妍幾乎不管我這邊的生意,只是在晚上七點多鐘的時候,抽空過來看一趟,把抽屜裡的收款統統捲走。她總是疑心別人會偷店裡的錢,每天都是匆匆來,把營業款拿了,匆匆離去。阿妍管錢管得很緊,大約是受那些老闆娘的影響,她相信只要牢牢控制住了經濟大權,我老四就沒辦法胡來,只要錢捏在她的手裡,我老四就跳不出她的手掌心。在這方面她做得真是有些過分,對店裡的錢,她採取的辦法是能撈就撈,而且是只進不出,撈一把是一把,拿到手了,就再也不肯拿出來。漸漸地,我這邊生意越來越不好做,她對麻將卻越來越入迷,索性懶得天天再到店裡來了,規定我每個月必須要繳多少錢給她。
我感到很失望,因為她現在似乎只對錢有興趣,只知道打麻將,為了麻將可以廢寢忘食,為了麻將可以幾天不跟我見面。有時候,我很想勸勸她,想向她有所表示,可是她根本就不願意搭理我。對我的慇勤她總是視而不見,動不動就冷言冷語地奚落,打擊我的情緒。有一次,我以開玩笑的口吻,與她談起了久受冷落的鏟刀把,說她已經很長時間不關心它了,說她不應該這麼長的時間不理睬它。阿妍好像也意識到這是有些問題,卻冷冷地說,她對鏟刀把已經不感興趣,她說她看不出它有什麼好的。
我有些傷感,雖然我們的配合一直不是太好,我是說在做那件事上,卻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糟糕過。
我對她說:「阿妍,你好像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人了!」
「問題是,你也不是過去那個老四。」
「我們為什麼不能像過去一樣?」
「過去又是怎麼樣?」
我們就像是兩個陌生人,彷彿都已經忘記了過去相親相愛時是怎麼樣的。
我只能說:「反正過去不是這樣。」
這次談話不久,有一天,大家正忙著,阿妍興沖沖帶著一個人到店裡來了,當著眾人的面,告訴我這是她新認的乾兒子。誰也沒想到她會在這時候突然冒出來,而且風風火火,還帶了一個小伙子來。因為我們沒有孩子,阿妍前前後後,已經胡亂認了無數的乾兒子乾女兒,她就好這個,可是這回的乾兒子也太大了一些,是一個二十歲的小伙子。所有的人都感到吃驚,大家看著她,看著她新帶來的那個乾兒子。
這乾兒子的名字叫余宇強,他一臉天真地站在那裡,大家都盯著他看,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在店裡,阿妍很難得這麼高興,很難得這麼情緒昂揚。我被她的話嚇了一跳,說阿妍你不要跟我開玩笑。阿妍便笑說開什麼玩笑,她這回絕對是當真的,說她不僅已認他做了乾兒子,還要讓他做我老四的徒弟,讓他跟我學烹飪。
阿妍回過頭,對余宇強說:「好好地和乾爸學手藝,你乾爸的手藝非常好。」
余宇強是阿妍在做美容時認識的。在美容店老闆娘亞美的撮合下,阿妍一時性起,不加任何思索便認了這麼一個乾兒子,而且自說自話地也順帶為我認了一個徒弟。亞美是阿妍的麻友,這女人我見過一面,四十歲模樣,是阿妍妹妹的中學同學,人長得很嫵媚,據說是一個什麼副局長的情人,關於她的風言風語很多,她反正也不在乎,任憑別人怎麼去說她。余宇強在亞美的美容店裡幫著打雜,阿妍一來二去,也就熟悉了,看他無所事事,便開導他說:
「你一個大小伙子,年紀輕輕,不學點真本事怎麼行。」
亞美接著阿妍的話說:「我也是這句話,美容這碗飯,又不是你一個大男人可以吃的,男人嗎,當然應該學點真本事,學點手藝什麼的,那能成天這麼無事晃蕩。對了,阿妍,你丈夫的那手藝我可是聽說過,他要是不帶個徒弟就可惜了。」
阿妍告訴亞美,說:「我們家老四當然有徒弟,他有好幾個徒弟。」
亞美便說:「嗨,既然如此,那就不會多這一個,余宇強,我看你就認阿妍做乾媽吧,然後再認乾爸,然後再跟你乾爸學烹任。我告訴你,當大廚子才賺錢呢。」
余宇強這小子沒別的什麼能耐,就是會討女人的好,就是天生的嘴甜,亞美剛說要認乾媽,他已經一口一個乾媽地喊開了,叫得十分親熱。
亞美說:「這乾兒子不錯,阿妍,你就認了吧!」
阿妍略有些猶豫:「認這麼大的乾兒子?」
「嗨,有什麼關係,反正是白撿的。」
余宇強想學廚藝,也不過是圖個新鮮,想換個環境。我禁不住阿妍的軟磨硬纏,稀里糊塗地收下了余宇強這個徒弟。阿妍倒是真關心這個乾兒子,隔了一段時候,便問我他學得怎麼樣。我說什麼叫怎麼樣,多看,多問,眼勤手勤就行。阿妍說,那你也得認真教呀,你不教,人家怎麼學得會。我說你這是瞎操的什麼心,現在的問題是當徒弟的得認真學,得動腦子。阿妍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就告訴她,說這孩子是什麼道理都懂,可是從來不肯認認真真做好,動不動就偷懶。天下無難事,只要認真了就行,這孩子內心毛躁,做事總是差那麼一點。
阿妍為他辯護說:「不差一點,真跟你一樣,不是顯出你老四沒什麼真水平了嗎?」
余宇強稱呼阿妍乾媽,喊我叫乾爸,我聽著彆扭,覺得刺耳,讓他不要這麼喊。我說你就叫我師傅,他喊了兩天師傅,說大家都叫蔡老闆,我怎麼可以叫你師傅呢。我說你小子既然跟我學徒,當然應該叫師傅。余宇強想了想,一根筋地說,你是老闆,我不能叫師傅,我還是喊你叫乾爸,乾媽也讓我這麼叫你。這以後,他也不管你喜歡不喜歡,一口一個乾爸地叫開了,我聽著仍然覺得彆扭,也只好隨他。這孩子根本不是學手藝的材料,心思根本就不在這上面,他最大的能耐是喜歡混到女孩子一堆裡去,什麼地方的女孩多,他就往什麼地方鑽。他喜歡和女孩在一起玩,女孩也喜歡他。
那段時候,我偶爾還會與小魚有點不清不楚。既然阿妍對做那種事沒什麼興趣,既然她覺得麻將才是人生最重要的享受,我便又和小魚偷偷恢復了往日的關係。男人嗎,總不能老是讓自己的東西沒有用武之地。說老實話,我已經改邪歸正了,自從阿妍回來以後,我發誓絕不尋花問柳。丁香已經不在了,琴也早不在了,阿妍在那方面又非常冷淡,我只能在小魚身上尋找一些寄托。當時小魚已是個二十二歲的成熟女人,真的是很成熟了,再也不是當年那個什麼都不懂的黃毛丫頭,已經很會在那些事情上找到樂趣。我仍然是把她帶到原來的住處,仍然是在原來的那張小床上尋歡作樂,雖然我和阿妍已經有了新房,原來租的那間沿街的小房子一直沒有還給人家。
小魚這時候已經成了一個女人味十足的大姑娘,在她身上,你已經很難找到當年的影子。她再也不是原來那個只上過兩年小學的農村小女孩,對外面的世界一點都不瞭解,既天真單純又幼稚可笑。小魚這時候要比同年齡的女人成熟得多,好像一個熟透的紅蘋果那樣,你只要輕輕晃晃樹枝,它便會自動從樹上掉下來。當然,我說的成熟只是在那方面,在其他方面,小魚仍然是天真單純,仍然是幼稚可笑。在其他方面,小魚永遠也不會成熟,永遠成不了一個真正的城裡人。
有一天,我陪阿妍去買衣服。阿妍做過一段服裝生意,自認為很會買衣服,熟悉料子,熟悉價格,動不動就喜歡到街上去逛。不但為自己買,也為她的姐妹買。她們姐妹多,身材都接近,常常是為大姐買了一件,又想到二姐,然後就是三妹四妹。過去因為經濟條件不好,有一件好看的衣服,姐妹幾個人輪著穿,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確涼衣服曾經很流行,一開始價格也貴,她們姐妹幾個便穿過同一件襯衫去和男朋友約會。現在經濟條件改善了,阿妍仍然喜歡買各種各樣的便宜衣服,買了便宜貨送給她的姐妹做人情。那天看中的是件羊毛衫
,她在那沒完沒了地還價,我便在一旁嘀咕,說天氣已經熱了,為什麼還要買這玩意。
阿妍說:「你不懂的,反季節的衣服最便宜,到了秋天,這衣服翻一番都可能的。」
賣衣服連聲誇她是內行,阿妍有些飄飄然,但是仍然不忘砍價。這兩個人就價格問題,像姐妹一樣套起近乎來,一個怎麼也不肯讓步了,一個堅決要求再讓一點。這一糾纏就是好半天,我在旁邊閒著無聊,便打量掛在那的別的衣服,無意中發現一套小花點的連衣裙很好看,標價也不貴,暗暗打定主意,準備買了送給小魚當生日禮物。
這種事當然要絕對悄悄地進行,不能在阿妍面前露出一點點蛛絲馬跡。第二天,我悄悄地將小魚帶到那家店裡,在店門口,指給她看,告訴她是哪一件衣服。她看了十分中意,進去價也沒怎麼還,便買了下來。
當時店裡沒有試衣服的地方,賣的人說:
「你拿回家,尺寸不對,儘管來換,我看是沒什麼問題。」
於是一起回到我們的那間小房子。小魚迫不及待地試衣服,對著衣櫥鏡子橫照豎照。稍稍小了那麼一點點,因為小,身上的線條十分突出。我說看不出來,原來你身上還真有點肉,還有,你胸口的那兩個玩意兒也真不小。小魚問我是不是去換件大一號的,我說沒必要了,現在看上去很神氣,很漂亮。一邊說,我的手便不安分起來,小魚繼續照鏡子,我在她肉乎乎的胸口上摸來摸去,她嫌我的手礙事,不停地把我的手移開。於是我的手就伸向另一個地方,小魚仍然是繼續照鏡子,對著鏡子擺樣子。我撫摸到了最敏感的地方,她很快有了些反應,然後就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把我的手往旁邊拉。
小魚對著鏡子裡的我說:「喂,你討厭不討厭?」
鏡子裡,她的目光有些異樣,有些呆滯。
我對著鏡子裡的她笑了笑。
她說:「你笑什麼?」
「為什麼不能笑?」
我的手又開始發起陣地進攻,她仍然是不願意,又一次拉開我的手。
「怎麼了?」
她突然變得有些不高興。
我們兩個人在鏡子裡互相注視著,我被她有些反常的目光看得莫名其妙,手上繼續有所動作,她仍然是不停地將我的手拿開。我說今天你是怎麼了,好像有什麼話要說嗎。她怔了一會,繼續試她的衣服,說我還能有什麼話說,你根本不在乎我說什麼。我便讓她把想說的話說出來,她怔了一會,突然問我會不會娶她。我說你怎麼會突然想到這麼一個問題。我說要我娶你,阿妍怎麼辦。我說只要阿妍在,我就不可能跟她分手。
小魚悻悻地說:「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我也知道你就是這麼想的。」
我說我總不能騙你吧,你說我什麼時候騙過你的。
「你什麼時候不是在騙我?你什麼時候都是在騙我。」
我笑嘻嘻地說,難道今天為你買這麼條裙子,反倒惹你不開心了,你這個小丫頭真是有些古怪。
小魚說:「不要以為買了一條裙子就怎麼樣!」
我的手沒有停過,繼續撫摸著她。我想用這種特殊方式向她表示著歉意,表示自己並不是在騙她,表示自己並不想騙她,表示自己是真心喜歡她。我確實是有些喜歡她,顯然老四沒有理由不喜歡她。
小魚說:「你從來就沒有想到過要娶我!」
小魚說:「我們這樣到底算是怎麼一回事?」
她說著,很憤怒地脫去連衣裙,因為動作太大,差一點把胸罩拉下來。又因為是往上脫,她做這動作的時候,我便趁機把她的內褲往下拉。我沒想到她會為此生氣,平時她就喜歡我這麼和她瞎鬧,怎麼瞎鬧都不過分。要是在平時,她早就積極應戰,早就如火如荼地投入到戰鬥中。小魚喜歡在戰場上衝鋒陷陣,喜歡真刀真槍地跟你拚個你死我活,她喜歡征服別人,也喜歡被別人征服。可是今天卻好像出了問題,她高高地掛起了免戰牌,迅速換上原來的那件衣服。她變得一點情緒都沒有。我沒想到好戲剛剛開場,就已經閉幕了。我沒想到一件好事會這樣半途而廢。這結局有些荒唐,更有些讓人難堪,我突然意識到她並不是在鬧著玩。小魚為了引起我的重視,時不時會玩一些不高明的小把戲,會耍些小脾氣,但是今天顯然不是。
小魚突然眼淚汪汪,她包好了今天新買的那件連衣裙,然後拎在手上,掃了我一眼,拂袖而去,臨走扔了幾句話給我:
「你反正不會要我,你不要我,我可就要自己嫁人了。哼,不要以為沒人要我,我告訴你,我再也不會理你了。」
小魚和余宇強結婚辦喜酒的時候,雙方的大人都沒有來。幸好都沒來,要不然不知道會出現什麼樣的尷尬場面。無法想像自己見到小魚母親時會怎麼樣,我這個人最不會演戲。自然是就在我店裡辦酒,場面雖然不隆重,也還算熱鬧。關鍵是阿妍非常起勁,好像結婚的不是什麼乾兒子,簡直就和自己的親兒子一樣。前前後後,差不多都是阿妍一手在操辦。我因為她親自出面張羅,不得不陪著敷衍,大家給我敬酒,新郎新娘也過來敬酒,儘管我沒有什麼酒量,到了這時候,也只好在眾目睽睽之下,喝一大口表示祝賀。
事情發展得很快。幾個月前,阿妍還張羅著要給她那乾兒子介紹對象,沒多久,就聽說余宇強已經和小魚談起了戀愛。事情快得不可思議,快得沒有一點點懸念,兩個人說好就好上了,說結婚就結婚,說懷孕就懷孕。要說余宇強比小魚還小二歲,這小子突然打定了主意,要和小魚成為夫妻,真是出人意外。這是你怎麼也不可能會想到的一件事,你怎麼也不會想到竟然會發生這種事情。余宇強眉清目秀,是一張娃娃臉,他成天鑽在女孩堆裡,跟誰弄出些風流事來都不奇怪,你奇怪的是為什麼他偏偏要選中小魚。你奇怪的是為什麼小魚又偏偏選中他。說老實話,我也弄不清楚這兩個人到底誰追求誰,反正一開始別人還只是起起哄,拿他們開玩笑,很快就發現這兩個人玩起真的來。
這兩個人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很快從暗中來往,發展到公開的卿卿我我,一本正經地談婚論嫁。我這心裡自然很不是滋味,是男人都接受不了這個事實,是男人都會有些見不得人的小心眼。我覺得自己很沒有面子,男人常常會為了這些該死的面子活受罪,常常會為了這些該死的面子做出一些不理智行為。我沒想到余宇強會用這種方式跟他的師傅叫板,沒想到他竟然會有這膽量,這幾乎就是公開的挑戰,因為店裡不止一個夥計知道我和小魚的那層關係。雖然小魚現在已經不理睬我了,她已經明確表示不再和我往來,已經有差不多半年的時間沒有過任何接觸,我還是覺得自己有一種被遺棄被背叛的感覺。
正是在這種心理的驅使下,我忍不住就要向余宇強顯示我老四的優勢。如今回想起起來,老四當初的行為確實有些過分,我那時候根本不把這小子放在眼裡,才不在乎他嫉妒還是不嫉妒。我故意在余宇強的面前,用輕薄的語言調戲小魚,其實我平時並不是這樣的人。我故意當著他的面,摸小魚的腦袋,摸她紅通通的臉蛋,拍她結實的屁股,拍她的背,甚至差一點就要捏她的奶子。我有意讓余宇強明白,小魚是我的囊中之物,我想怎麼樣就可以怎麼樣。我想讓余宇強明白,小魚只是我不想要的女人,老四不想要了,才輪到他。
那段日子,我真是惡魔纏身,鬼迷心竅,有一天,我借口小魚一件事做得不對,對她大發雷霆。
我惡狠狠地對她說:「知道不知道,你他媽真欠操!」
說完了這一句,我的怒氣似乎還沒消,又惡狠狠地補了幾句,說你怎麼這麼笨的,你他媽的是腦子裡有屎,難怪老子會不喜歡你了。
小魚當時就委屈哭起來了,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尤其是當著余宇強的面,我這麼公開地羞辱她,真是太讓她難堪了。余宇強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他若是個有血腥的男人,早就應該站出來跟我拚命。他卻彷彿局外人一樣在一旁看著笑話,就好像小魚跟他沒任何關係。那時候,他們沒有結婚,可是戀愛關係已經公開了。小魚哭得很傷心,像小孩子一樣嚎了起來,我立刻覺得自己有些過分,尤其看到余宇強若無其事的樣子,真是有些心疼她,覺得她怎麼會看中這麼一個沒骨氣的東西,一個男人要是不能保護自己喜歡的女人,那還叫什麼男人。我不得不繼續做出很生氣的樣子,因為這時候如果不是生氣,實在下不了台。
事後,我幾次想向小魚道歉,想對她說一聲對不起,這話都到了嘴邊,還是說不出口來,事情於是也就不了了之。
小魚是因為自己已經懷孕才鐵了心要與余宇強結婚的。對於小魚來說,雖然年紀這麼輕,已經是第四次懷孕了。早在第二次懷孕的時候,醫生就警告她,老是這麼流產,很可能會造成終身不孕。小魚不止一次表示自己不願意像阿妍一樣,她說女人像阿妍那樣不能生小孩,即使有再多的錢,住再好的房子,又有什麼意思。等到第三次懷孕的時候,她對我老四的這種不負責任態度已經絕望了,對再一次去醫院流產感到從未有過的恐懼。她說我就不明白你為什麼不能和阿妍離婚,為什麼不能娶我,為什麼不能讓這孩子生下來。她說你為什麼這麼傻,你為什麼就不希望我給你生個孩子,我這樣的女人你到哪裡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