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志摩來到書房。父親已坐在一張紅木圈椅裡等他。
志摩垂手站立著。
「你坐。」父親說。
志摩在父親面前坐了下來,看著他的眼睛。
「這些天,在寫東西嗎?」
「沒……沒寫什麼。」
「很忙?」
「不忙,不忙……」志摩又急忙添說,「正在構思一部作品。」
父親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好的。」
「少奶奶呢?」父親又說。
「她……很好……」
「聽說,她每天起得很晚,有此事乎?」
「她身體不好……從前……從前……」志摩囁嚅著,「嗯……」
「從前怎麼啦?」
「離婚前……流過一次產……傷了元氣,身體一直不好。」
「唔,是這樣。」父親又點點頭。「我是想,最近,我自己身體也
不好,變得懶了,眼力、腦力都不濟了。少奶奶能不能幫我照管一下錢莊的事?其實,也無需她親自去走動的,只要每天看看陳先生的賬本,問問情況,管著點就可以了。告訴你吧,陳先生不是十分可靠的人。僅他幫我做了這麼多年,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人替換他。唉,阿儀走了之後,一副擔子全部由我自己挑著,實在太累了。現在她回是回國了,但又不可能到硤石來……老先生說著,似乎有點傷感。
「不行,爸爸,不行。要小曼管賬,簡直比要她讀梵文更難。她這個人,生平最怕錢財賬務。以前,她從來不許傭人向她報賬,她一聽到數目字就要頭疼……」
老先生從鼻孔裡吁出一口長氣。「真是一個洋娃娃,中看中玩不中用。」他在心裡說。
「好吧,不難為她。只是我很擔心,一旦我和你媽百年之後,這份家業,誰來撐著?」
「說這話還早哩,爸爸!」
「你這傻孩子,真是書獃子。」老先生苦笑了一下。「這是遲早的事呀。還有,你要勸小曼早起早睡,養成良好的生活習慣。她肚子裡墨水不少,《治家格言》總讀過吧。現在,不說要她『灑掃庭院』吧,『黎明即起』對身體也有好處嘛。年輕輕的,才二十幾歲,老是病懨懨、軟癱癱的,益發動不得了。以後年事稍長,難道還得讓你來侍候她?」
「是的,以後我要勸她做做運動……」
父親又笑了一笑。「運動倒也無需平做。只是勤、儉二字,無論處在什麼環境下,總是不能須臾忘懷的。」
「是的。我知道了。」
「你去吧。」
志摩走後,徐老先生又重重歎息了幾下。一段時間的觀察,他對小曼已徹底失望了。在他心中,志摩只是個誤入歧途的傻孩子,書獃子;有了幼儀這樣的媳婦管著家,扶持著這個傻兒子,他也就沒有什麼不放心了。現在,他的心又懸起來了。
志摩回到房裡,小曼忙問:「什麼事?」
「沒什麼事,」志摩輕描淡寫地說,「爸爸說想讓你來管錢莊的事……」
小曼雙手亂搖。「呀,這怎麼行,這不要了我的命?你怎麼回答的?」
「放心!我的小龍,我替你回絕了。我最討厭滿腦錢鈔滿身銅臭的人了,怎麼會讓你去沾一身臭氣呢!」
「爸爸怎麼說?他老人家生氣了嗎?」
「沒生氣,不談這個吧,小龍,我倒要請你做些你能夠做的事了!」
「你又想出什麼法兒來治我?」
志摩笑著說:「怎麼能叫治你!你聽我說,剛才,我忽然想到,我們何不來合寫一部作品?這是對我們愛情的最好紀念。」
「喲,你又在給我出難題了……我嘛,替你謄謄稿子還能勝任,說到作品,我哪會寫呀!」
「不,不,不,」志摩熱切地說,「一定要合作。生命結合當有結晶,生孩子是結晶,合寫作品也是結晶,而且是更偉大更崇高的結晶。」
「我……難死我了,我真的不會寫。」
「你的聰明,你的才情,你的想像力,你的文采,我都瞭解。我相信我們的愛情一定會激發起你的寫作熱情。」
「好吧,寫就寫。」小曼無可奈何地說。她站起來拉著志摩的手走到露台上,在籐椅上坐下。「你說,寫……什麼呢?」
「寫個劇本吧,」志摩點燃了一支香煙,仰在籐椅背上,朝高高的藍天吐出一隻隻青灰色的煙圈。「我一向對戲劇有濃厚的興趣,
去年搞了一陣劇刊,自己覺得摸到了一點門……。」
「內容呢?」
「我已在腦子裡構思了很久很久了……是一個悲劇。主人公是個石匠,雕琢佛像的能手。姓,就讓他姓卞吧;我去過山西,那一帶姓卞的人很多,而且,山西有著名的雲崗石窟,正好跟他的行業關係得上……這個卞石匠手藝高超,鄉人傳說,他雕的佛像到了晚間,頭後會出現光圈。石匠的妻子死了多年,留下一個孩子——是兒子還是女兒倒無所謂,以後再定。他非常愛妻,當然就將所有的感情都傾注在孩子身上……」他彈了一下煙灰,繼續說,「鄰家有一個妖媚、邪毒的寡婦,她施出渾身解數勾引卞石匠,兩人結婚後,她想出一種惡毒的辦法來折磨石匠的孩子,最後,她下了毒手後跟姘夫一起逃走了。石匠悔恨交加,飲刀自盡了……這只是一個故事的輪廓,還需要豐富許多細節來形成悲劇的衝突……」志摩說罷,扔掉香煙,坐直了身子看著小文,「聽聽你的。」
小曼側著頭,眨著眼,邊想邊說:「……那個孩子……嗯,還是男孩好。他生著一雙和他母親一模一樣的美麗的眼睛,石匠看到這雙眼睛就想起死去的妻子。思念死去的妻子,就更愛看這雙令他著迷的眼睛。那個寡婦的恨毒也就集中表現在嫉妒、仇恨這雙眼睛上。最後,她,沒有殺掉孩子,而是弄瞎了他的眼睛……你說,這樣好嗎?」
「好構思!」志摩抓住小曼的雙手,「真好!再加上一個老瞎子,嘴裡說一些可怕的靈驗的預言,又像征著孩子的命運,製造一些神秘的氣氛……」
「你這是從莎士比亞那裡學來的!」小曼高興地喊道。
「沒有模仿就沒有創造嘛!」
小曼奔到房間裡去拿了兩隻桔子出來,又坐在志摩身邊。
志摩用手中的桔子敲著小曼的膝蓋。「石匠的名字,就叫卞民岡吧,『火焰昆岡,玉石僅焚』。」
「劇本的名字也就用這個名字好啦!莎劇很多也都是用主角的名字的,《麥克白》、《奧賽羅》,《哈姆萊特》……」
「好主意!《卞昆岡》,看起來,還真像一部翻譯作品呢。」志摩。
又用桔子敲她兩下,「小曼,說好是合作的,你也要動動筆呵。」
「說說可以,真動起筆來我可不行。還是你寫,我給你參謀。」
「這叫什麼合作?我寫第一幕,你寫第二幕,咱們交叉著寫,最後我來總其成,好嗎?」
「不行,不行,以後真的拿去上演,人家一眼就看出,一、三幕不錯,二、四幕糟透,那就完了。」
「那麼,我寫,你改,總可以吧?說老實話,寫劇本我還真得仰仗你呢。你不是常笑我北京話裡夾著硤石土腔嗎?你是老北京,就靠你將我的南腔北調改成一色京白了。」
「我可沒那麼大的本事。」小曼將一瓣桔子放進嘴裡,「寫出來後怎麼辦?」
「寫成了,一面交書局出版,一面讓余上沅拿去排演。」
「到時候你又可以粉墨登場了。是否要去請當年的齊德拉來扮演那風流寡婦?」
志摩臉色一沉。「小曼,我不喜歡你開這樣的玩笑」
小曼自知失言,連忙垂下眼瞼,輕輕地說:「請原諒。」
「這個桔子酸了,不好吃了。」志摩說完就進房間去了。
小曼將手中的桔子掂了掂,然後把它從露台上扔了下去。
(六)
三天後,志摩將寫好的第一幕草稿,放在小曼的面前,並替她準備好筆墨。
「太太,請動大筆吧。」
「摩,今天不行,我頭痛得厲害。明天吧。」
第二天,她寫了半頁,就嚷起來:「你摸摸我的心看,跳得多猛呀。」
「好了,好了,太太,我真拿你漢辦法,去躺著吧,回頭又要一天不吃飯了。」志摩走過去拿下她手中的筆,扶她到床上躺下,對著她搖搖頭,一般苦笑。
劇本就這樣寫寫停停,停停寫寫,一直沒有完成,而人生的戲劇倒要改場換景了。
一天,家麟從鎮上慌慌張張地跑回來,一進門就嚷開了:孫傳芳的軍隊打到南邊來了,杭州已走空了半個城。
為避戰亂,全家乘坐輪船到上海。
徐申如老先生考慮再三,決定同錢夫人一起轉車去北京,跟不久前從德國歸來並在北京教書的張幼儀一起生活;理由有二:一,這樣,孫子積鍇(阿歡)可以跟母親團聚;二,上海沒有足夠寬敞的住宅,他不願同小曼捉襟見肘地共處。
三個月的新婚生活,像夢一般結束了。是啊,人是不能永遠生活在夢裡的,必須兩隻腳踏在硬梆梆的大地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路漫漫其修遠兮,路上有時會有夢裡都看不到的旖旎風光,有時也會有夢裡不可能有的坎坷崎嶇。
志摩夫婦到達上海,正巧在南京東南大學教書的梁實秋和余上沅困避兵亂而結伴逃到上海,在北京的胡適、聞一多、饒孟侃等人也因學校長期欠薪,生活困苦到了上海。問時,潘光旦、劉士、張禹九等也正從海外留學歸來下居滬濱。於是,志摩和胡適商議決定在上海開設一個書店和創辦一個雜誌;志摩便邀約了余上沉、潘光旦、聞一多、饒盂侃、梁實秋等,辦起了新月書店,又創刊了《新月》月刊。
五月,志摩的《自剖》一書由新月書店出版,六月,他翻譯了伏爾泰的《贛第德》一書,由北新書局出版。
秋天,志摩夫婦租住環龍路花園別墅十一號的房子。志摩應張壽鏞、張歆海之邀,到新創的光華大學擔任翻譯、英文小說派別等課教授,同時又兼東吳大學法學院的英文教授之職。
志摩喜歡講課,學生喜歡聽徐先生的課。不論光華,還是東吳,只要當天有徐志摩教授的課,本系和外系的學生都會蜂擁而來,把大課堂擠得滿滿的。
面對著一群男女青年睜大著的、流露著仰慕而專注的神情的眼睛,志摩的心感動了,激奮了;他忘記了這是課堂,沉浸到詩的境界裡去了。
他眼睛朝著窗外,或者對著天花板,天馬行空,花雨亂墜;時而用流利的英語隨口誦吟他選譯的英國名詩,時而用夾著鄉音土腔的國語翻譯著,闡發著;學生們的心靈漸漸打開了……
「……拜倫、雪萊和濟慈,處在同一時代,他們各自佔據一個天地:自由、愛、美。在各自的領域裡,他們都是不可企及的……」
「但是,拜倫的粗礦、奔放妨礙他欣賞濟慈的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純美;濟慈的過於精緻的感覺和精神又使他難以接受拜倫的恢宏、偉大。雪萊,則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中介。他的浪漫氣質使他和拜倫結成良朋,他對藝術的潛心追求又使他和濟慈成為知友……諸君瞭解了這三位詩人,就掌握了十九世紀浪漫主義的精髓……」
春天又到。志摩率領學生走出課堂,到校園裡尋找一個幽靜的角落,或是抬頭有蔽日綠葉的樹林,或是俯身可見潺潺清流的溪邊,大家隨意散坐,志摩從網兜裡拿出十幾個(友人從青島帶來的窖藏的)大蘋果,一人一個,邊啃著香甜的果子,邊談論宇宙、藝術、人生。
「……我常常想,人們總是不自覺地替自己的身子和心靈製造種種羈絆、樊籠。為什麼要拘禁在一間屋子裡,先生在黑板前指手畫腳、唾沫橫飛,同學一個個端坐座位,俯首貼耳他聽講呢?你們不覺著這有多氣悶!為什麼不到大自然的懷抱裡,自由自在、無拘
無束地討論令我們神往、激動的學問呢?人,只有身心處於自由、快樂的情裡,他的智慧和思維才能發揮出最大的能量……」志摩指著高遠的藍天、風動的樹林、潺潺的溪流,「看啊,在這樣一個好境地裡,你們說,對你們理解一首好詩、一篇好文章,不比在那間沉沉的課堂裡有著更多的啟迪?」
志摩喜愛這樣的授課生涯,因為這也是直抒胸臆,這也是一種創造,這也是一種心靈與心靈的交流。他覺得這是生命活動的最有價值的形式之一。
但是,當他上完課回到家裡時,常常精疲力乏,癱倒在長沙發上。一到晚上,他又振作精神,擰亮檯燈,寫詩著文,直到深夜。
這副擔子,對文弱的志摩來說夠重了。
「摩,你最近明顯瘦了,我真替你擔心,你再這樣拚命,要坍下來了。」小曼走過來,把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憂愁地說。「不拚命不行呵,我的乖乖。」
「我說,把東吳大學的課辭了,單教光華,怎麼樣?這樣可以省力不少。」
「省力是省力,可是,收入就少了。在硤石的那幾個月,吃、住、用都不犯愁;爸爸他們去北京後,再也沒有給過接濟……」
「少教書省下來的時間和精力,多寫點稿子,不就行了?」
志摩放下手裡的筆和香煙,轉過頭來捏住小曼的手。「不,我的眉。我這樣教書,儘管很累,但是我有樂趣。看到同學們理解我,信任我,喜歡聽我的課,我就受到感動,得到安慰,獲得勉勵。
對於文學,對於詩,對於不朽的詩人的心靈,我常常有自己的特殊的領悟和感覺,這是任何一本書上沒有的,我要把它們告訴比我年輕的朋友,像一個個秘密……」
「真的?教書也有這麼大的樂趣?」小曼驚喜地張大眼睛。
「這要看你怎樣教了……用著內心最大的熱誠,用著腦中最大的睿智,用著嘴裡最恰當最有表現力的言辭,把自己採集花粉用心血釀成的蜜去吐哺給年輕的朋友,看到他們受到滋養,漸漸成熟,這才叫樂趣、滿足和享受呢!」
「嗯,摩,什麼時候,讓我也來聽聽你的課,可好?」小曼依偎在他的身上,「你教那麼多學生,豈能不教教我?」
「『什麼時候』?要去,明天就去!你坐在課堂裡,那我的靈感的源泉就近在咫尺了!」志摩說,「嗯……不過,乖乖的小龍啊,你可起得來?恐怕我在上課的時候,你還在呼呼大睡呢!」
「你又掃我的興了!」小曼嘟起嘴,「從明天開始,我再也不睡懶覺了。我要訂一張生活起居時間表,黎明即起,灑掃庭院……」
志摩呵呵大笑。「這樣的決心,你起碼下過二十次了!」「你為什麼總把我朝壞處想呢?,」小曼似乎動氣了,「以前二十次不算。就看這二十一次吧。」
志摩收起笑容,說:「小曼,關鍵是你得早點睡。前幾天,你都到哪裡去了?這麼晚回來,不說早起去聽我的課,就是身體也吃不消啊,你看你,在硤石的那幾個月養得胖胖的,一到上海就瘦掉了。
我是忙瘦,你是玩瘦。」
「還不都是她們來約我打牌喲,跳舞喲,看戲喲……你從早忙到晚,我一個人呆坐在家裡,不悶死才怪哩。晚上,你要看書寫文章,我在家,更分你的心……」
「喔,真難得,你還是在為我著想!」
「不要諷刺人,好不好?」
「不諷刺,不諷刺。以後,你晚上盡量少出去。我看書寫字,你或者陪陪我,或者聽聽唱片、無線電,可好?這樣,我也不孤單……」
「唉,上海熟人朋友太多,人家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來約,不去吧,得罪人,說我陸小曼架子大……」
志摩聳聳肩膀,想不出什麼話來說了。
(七)
志摩照舊教書、寫作、譯書,小曼照舊宴游、打牌、應酬。
一天,志摩回到家裡,已是掌燈時分。吃過晚飯後,小曼帶著點遲疑的神情,對志摩說:「摩,剛才……嗯,瑞君來過了。他說又有一次義演,要我參加……戲院,已經接頭好了,在夏令匹克大戲院。唱《玉堂春》,從『起解』到『會審』。」說罷,她注視著志摩臉上的反應。
到上海後,小曼已經參加過好幾次為賑濟災民而募捐演義務戲了。小曼本在北京跟一些老先生學過戲,到了上海,又熱心參加義演活動,加上她在上層社交界的名聲,如今又成了徐志摩的夫人,所以就理所當然地躋身於名票間了。
志摩微微頷首。「你喜歡,就去演吧。」
「我要你答應兩件事。』」
志摩坐在沙發上,手捧一杯清茶。聽了小曼這句話,他解頤一笑。「什麼事啊,一來就是兩件?要我推銷五十張戲票,再送一隻大花籃?」
「不,重要得多。你一定得答應。」小文走過去,坐在沙發的扶手上。
「說出來聽聽。」志摩喝了一口茶。
「第一件,要你和我配戲,演王金龍。」
「什麼,叫我演王金龍?」志摩大吃一驚,坐直身子,「我的好太太,你這不是給我出難題嗎?我雖然喜歡聽京戲,可不會唱啊!」
「你忘了?以前在北京,你不是與我一起演過《春香鬧學》?」
「那算什麼演戲!我那時扮的是老學究,胡鬧胡鬧罷了。現在叫我演《玉堂春》裡的王金龍,這哪行啊。」
「嘿嘿,」小曼生氣地走到梳妝台前坐下,轉過身子朝著志摩說,「我知道,京戲裡沒有什麼『愛神』一類的角色,發揮不了你大詩人的靈感!」
「看你又說這種混話了。讓我考慮考慮。行嗎?」
「那就這樣說定了。我的蘇三,你的王金龍,瑞君的藍袍。他說,有你大詩人粉墨登場,那才叫座呢。」
志摩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王金龍實在不行。將就將就來個紅袍吧。」
「好,紅飽就紅袍。」
「那麼,第二件呢,不至於叫我去跳芭蕾舞或者走鋼絲吧?」
小曼又回到志摩身旁。「摩,這次演出很隆重,我要做一幅堂幔,還要做一套行頭和起解時蘇三披戴的銀枷鎖。」
「得花不少錢?」
「嗯」
「這,可有點犯難了。」志摩搔著頭皮說,「學校的薪水,都提前支付了;爸爸那兒你也知道,一個大子也要不到。那次從硤石來上海,盤纏還是向舅舅拿的呢。」
「這些……我曉得。你不是……還有……」
「還有什麼?」
「還有思厚之寄來的英鎊嗎?」
「你怎麼想到這筆錢!」志摩有點不快了。
事實是,當他們還陶醉在蜜月的柔情裡時,朋友們已經在關心著他們的將來了。胡適給思厚之寫過一封信:「我對志摩夫婦的前途有點憂慮……他們現在居住的地方是一個十分落後的小鎮,沒有任何現代化氣息。志摩的新太太十分聰慧,但沒有受過系統化的教育。她能說英文、法文,能繪畫,也能唱歌。但要是他們兩口子在那小地方住得太久,就會受害不淺了。他們多方面的才華會浪費逝於無形。這裡頭腦裡裝滿了傳統習慣的人,並不欣賞個人才能的發展;他們把後一輩的年輕人只看作搓麻將的良伴……要
是我們能找出個辦法把志摩夫婦送到英國或歐陸其他地方,讓他們有兩三年時間念點書,那就好極了……」
思厚之迅即表示同意胡適的建議,並籌劃了志摩夫婦去歐後的工作和生活,很快寄來二百五十英鎊給他們做路費。
志摩興奮異常,準備與小曼雙雙赴歐。可是,小曼卻沒有出國的意思。她的理由很多:暈船,經不住海上的顛簸;體弱多病,離不開中醫中藥;自己是學國畫的,國外沒有良師;不喜歡與洋人打交道,離不開親戚朋友……等等。志摩舌焦唇疲地勸說多次,都沒有奏效。
其實,志摩心裡明白,這是小曼的一種托懶。她無意於改變多年形成的舒心適意的生活習慣,不願意花氣力去適應新的環境和形成新的習慣。
一種隱憂漸漸在志摩的心頭升起。他深知小曼天賦極高,確是可造之材,但另一方面他也看到她長期生活在交際酬酢之中;這種環境,這種生活,將會日漸磨滅她的進取心,湮沒她的聰明才智。
最可怕的是,這,會在他們中間捅起一股不協調的寒流……
志摩明白適之和思厚之的用心,這用心裡凝結著一片情意。
他想努力,把小曼從那些影響她的朋友那裡拉過來,使她真正成為自己生活、志趣、事業上攜手並進的良伴。所以,當他聽到小曼說想動用那筆英鎊來做唱戲的行頭時,他悚然了。
「那筆錢,萬萬不能動的……」他換了一種較為柔和的語氣說:
「你一定要,我另外去想辦法吧。」.
小曼生氣了。她眨巴著眼睛望著志摩,臉上露出大失所望的表情。一看到她的這副神氣,志摩立刻心軟了。他想起當年為了爭取與自己結合,小文以其病弱之軀作過多大的拚鬥和經歷過多大的苦痛時,他慚愧了。
志摩捧起小曼的臉。「好,好,答應你。暫時,先從那款子裡挪借一部分吧。以後,我再想辦法勢補上。好嗎?我的小龍?」
小曼破涕為笑了。
一九二七年聖誕節後兩天,《玉堂春》如期演出。當然又是轟動;掌聲、花籃、報上的捧場文章……
然而,志摩的心是抑鬱的。
這抑鬱不是來自夫婦間愛撫的短缺,不是來自創作靈感的損害,而是來自感到自己正被一種無形的力牽引著,不知道將被牽到何處……
他在日記中寫道:「我想在冬至節獨自到一個偏僻的教堂裡去聽幾折聖誕的和歌,但我卻穿上了臃腫的袍服上舞台去串演不自在的庸戲;我想在霜濃月談的冬夜獨自寫幾行從性靈暖處來的詩句,但我卻跟著人們到塗蠟的跳舞廳去艷羨仕女們發光的鞋襪……」
志摩埋頭工作。這期間,他出版了《巴黎的鱗爪》、《翡冷翠的一夜》兩本詩集,接著又與聞一多、饒孟侃、葉公超、梁實秋、羅隆基等人著手籌辦《新月》月刊。他用工作來排遣自己的抑鬱和愁悶。
志摩深深地、深深地愛著小曼。他透過那兩片理想的水晶似的深度近視鏡片去看待愛情和人生,看到的是至高無上的、純淨的、詩意的、神聖的理想境界。其實這境界只是他自己心靈折光裡的海市蜃樓。在那裡,愛人是聖壇之上的神祇,永遠帶著啟迪你心智的微笑,傾聽你的祈禱,用她那永恆的溫柔撫慰你的心靈,給你以無窮的愉悅和溫暖……然而,一接觸現實。當神靈被一個血肉之軀的女性所替代,神性的完美便消散了,接踵而來的是現實生活中許許多多令人煩憂、令人束手無策的問題……愛情是一個紐帶,可以把兩個人的心靈和身體聯結在一起,卻難以使他們的生活習慣、趣味愛好、人生目標一下子變得完全絲絲入扣。對現實生活抱著過於理想化的要求的人,就不可能不和遺憾了。
志摩正是陷落在這種心情之中。
兩所大學的薪水,出版幾本書得的稿酬,已經不敷家庭的巨大
開支。志摩犯愁了。老父出於對小曼的偏見,仍然緊鎖錢櫃,拒絕資助。一向不屑為金錢費神的志摩開始感到生活的艱難。
(八)
轉眼到了一九二八年的清明。天氣乍暖還寒,有時細雨紛紛。
志摩和小曼自滬返硤。
第二天,祭掃過祖母的墳後,他倆來到西山白水泉下。這裡,長眠著去冬幼儀回家安葬下的小彼得的遺骸。
志摩一到小彼得墳前,就禁不住嗚咽了。
小曼跟在他的身後,將一束剛剛摘來的桃花虔敬地放在墳前。
志摩掏出手帕,摘去眼鏡,拭去了滾淌下來的淚滴。小曼緊緊地挽著他的臂膀,偎立在他的身邊。
四月的西山,早已叫濃淡不同的綠被覆蓋起來了。一片茂密的新篁簡直是透明的,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掀起層層微波。杏花早已開過,打皺的嫩葉還沒有完全撐開;桃花的落瓣鋪綴一地,有紅有白;許多不知名的野花鬧革,密密地爬滿了坡坡,使得歡暢養血的清泉顯得分外澄碧。
他倆長時間地默默站立在只活了三歲的孩子的墳前。清風吹亂了他們的頭髮。小曼沒有轉身看身邊的志摩,但她感覺得到份臉色的蒼白,感覺得到他神色的莊重。
死亡,使靜息了的靈魂變得高大了,使活著的親人對它們充滿了敬意。因為不論是壽終,還是天折,不論是出於橫禍或是出於病魔,生命的被剝奪總是有其無比的殘忍.而失去生命的不幸者,儘管他們自身也許已經得到永恆的解脫,但他們的音容笑貌和言行事跡留在骨肉至親的心中,由於懷念,由於悲憫,總是不斷得到淨化、昇華——何況此刻他們面對的是一個純潔無邪的孩童的亡靈。
此時,志摩的思緒已經超越了喪子的切膚刻骨之痛,向著生死這個莫測高深的奧秘升騰了。死亡,也許正是一種妙不可言的美?
因為只需剎那,靈魂就出了軀殼,飛向不可知的疆域——那裡或者乃是一片比人間優甚的天地?沒有一個人曾經領略過它的風光,而領略過的人,又再也不能把感受告訴我們。一位古哲說:「我們無須懼怕死亡,因為它與我們無關,我們在時它尚未來,而它來時我們已經不在。」——它,究竟與我們有沒有關聯?這時,志摩忽然對死亡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好奇。他的臉色漸漸舒朗了。
小曼感覺到他心理上的變化,輕輕說:「摩,我們走吧?」
志摩「嗯」了一聲,回過了神。
「摩,我高興你的痛苦已經消減了。」
「唔?」志摩驚異地轉過頭來望著小曼,「你怎麼知道的?」
「我倆的心是相通的。你難受,我心頭就會生痛;你欣愉,我的身體和心情都會感到鬆快……」
「啊,眉,我的眉!」志摩喃喃地說,把小曼的手握緊了。
沿著山路往回走,他們沒有再說話。繞出西山,走上一條石徑時,志摩忽然說:「眉,告訴你,我一向很崇拜雪萊,我更羨慕他的死。真的,這是一種不可言喻的美和神奇。我希望將來能夠得到他那樣剎那的解脫,讓後世人說起就寄與無限的同情與悲憫……」
「你為什麼要說這話?不!不許你說!」小曼突然大聲叫起來,眼中已是含消了淚水,「不許你再說!」
志摩呆住了。
他看見小曼的臉變得一片灰白,眼睛裡流露出一種從未見到過的恐懼和痛苦。他深受感動:「看,一句戲語怎麼把你嚇成這個樣子?好,我再也不說了……」
回到家裡,小曼的情緒還沒有恢復過來,志摩說:「曼,別去想那句話了,你怎麼這樣脆弱?」
「摩,」小曼難過地說,「人,是不可以亂說話的,尤其是這種話……剛才,你說的時候,我忽然產生了一種幻覺,彷彿我一輩子的
命運就這樣定了……」說著,小曼的眼中又湧出淚來了。「曼,你真迷信!說聲死,就會死嗎?」
小曼撲過去捂他的嘴。「你又來了!」
志摩把小曼擁在懷裡,撫摩著她說:「曼,那些,不過是玩笑,當不得真的。你如此愛我,離不開我,我感到無比溫暖……但是,在生活中,我們應該作些實際的努力,使我們的心真正貼近,你說,應該嗎?」
「那還用說!」
「那麼,你的實際努力呢?」
「又要合作劇本啦?」小曼仰起頭,張著淚眼看志摩。
「不!」志摩溫厚地笑了:「何必一定是合作劇本呢。我只要你奮發進取,少把時間花在無謂的玩樂和應酬上,作些切實的功夫……」
小曼不作聲了。
「你又有幾天沒有拿筆了?我已對好幾位朋友談起你的畫,他們都想求你的墨寶呢。上次一多、從文拿來的扇面,替他們畫了沒有?」
「喲,真該死,我都忘了呢。趕明兒我一口氣畫了,你給他們送去吧——不過,好久沒有拿筆,都生疏了,只怕畫不好,糟蹋了背面那些名家的書法呢。」,
「作畫呢,也像練功夫一樣,也是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一定要下苦功夫的。以後,賀天健先生那裡要多去去,每次帶點習作去,請他批改指教;這樣,不消幾年,陸小曼就會是海內名丹青手羅!」
小曼興奮地點點頭。志摩高興極了。』
家事使志摩稍稍寧帖,國事又使他激憤起來。
徐志摩是一個浪漫詩人,他不是政治家,也不是理論家;但是。
他常常情不自禁地從他對資產階級民主自由的信奉出發,去看待政治,發表政見。
他在一九二五年到蘇聯之前,曾經讚頌過蘇聯的無產階級革命,但到了蘇聯後,在莫斯科,他目睹了知識分子生活的困苦,親眼看見了舊社會上層人物被革命的風暴捲到社會底層後的情景,瞭解了舊文化的沒落,像安德烈·紀德一樣,他又惶恐了。害怕了,反感了。
在《列寧忌月——談革命》一文中,他這樣陳述著他的革命觀:
「不論是誰,不論是什麼力量,只要他能替我們移去壓住我們靈性的一塊昏沉,能給我們一種新的自我意識,能啟發我們潛伏的天才與力量來做真正的創造的工作,建設真的人的生活與活的文化——不論是誰,我們說,我們都拜倒。列寧、基督、洛克佛拉、甘地、耶穌教、拜金主義、悟善社、共產黨、三民主義;——什麼都行,只要他能替我們實現我們所最需要最理想的——一個重新發現的國魂。」他一方面尊敬列寧,說,「他的偉大,有如耶穌的偉大,是不容否認的……他的精神竟可說是沸漫在宇宙間,至少在近百年內是決不會消散的。」但是,同時他又說:「但我卻不希望他的主義傳播。
我怕他……鐵,不僅是他的手他的心也是的。」他對蘇聯的革命是這樣描述的:「他們相信天堂是有的,可以實現的,但在現世界與那天堂的中間卻隔著一座海,一座血的海,人類泅得過這座海,才能登彼岸。他們決定先實現那血海。」
徐志摩的脆弱的神經在摧毀舊世界的革命暴力面前顫抖著。
但是,儘管如此,志摩在現實生活中的具體問題上,他的表現證實了他是一個真誠的愛國者。他愛的不是當時執掌政權的黨派和政府,他愛的是寄托著自己民族感情的中華。因此,在外侮和昏庸政府的軟弱反應面前,他憤慨而不能自制。
一九二八年五月三日,北伐軍攻克濟南。軍方敦請先前入侵山東的日本軍隊撤防。日軍無理拒絕,於是發生軍事衝突。日本派大部軍隊到交涉署搜查,殺害了交涉員蔡公時等十餘人,又提出五項要求,未等中方答覆,即向濟南城開炮猛轟,我方軍民死傷無
數。其後日軍遂佔領濟南及膠濟鐵路沿線。——這便是震驚中外的「濟南慘案」。
他在燈下奮筆書寫他的日記:「這幾天我生平第一次為了國事難受。固然我第一年在美國時,得到了『五四運動』的消息,曾經『感情激發不能自己』過。大前年從歐洲回來的時候,曾經十分『憂愁』過,但這回的難受情形有些不同。第一次是純粹感情的反射作用,國內青年的愛國運動在我胸中激起了同樣的愛國熱,第二次是理性的觀察影響到精神上,明明這是自殺的路子,明明這是開出無窮擾亂的路子,那些國民黨大領袖先生卻還不遺餘力的來開闢,結果是自己接連的打嘴。這回既不是純粹的感情問題,也不是理性所解剖的現象,一方面日本人當然的可惡,他們的動作,他們的態度,簡直沒有把我們當作『人』看待,且不說國家與主權,以及此外一切體面的字樣,這還不是『欺人太甚』?有血性的誰能忍耐?但反過來說,上面的政府也真是糟,總司令不能發令的,外交部長是欺騙專家,中央政府是昏庸老朽的收容所,沒有一件我們受人家侮辱的事不可以追源到我們自己的昏庸,但達把火是已經放下了,房子倒下來不單是壓死在政的黨員,外來的侮辱是人人分著的,這是那裡說起?我們未嘗不想盡點責任,向國外說幾句話,但是沒有『真理』就沒有壯氣,我們的話沒有出口,先叫自己的舌頭給壓住了,我們既不能完全一任感情收拾起良心來對外說謊,又不能揭開了事實的真相對內說實話,這是我們知識階級現下的兩難。」
夜深了,小曼悄悄走過來,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摩,還不休息?」
志摩臉漲得紅紅的。『休息?我們還有什麼心緒安安寧寧地躺下來休息?」他氣咻咻說。
小曼嚇了一跳。「出了什麼事?你的心情這麼不平靜?」
志摩把一張《新聞報》和剛剛寫下的日記推到小曼近處,一言不發。他拿起一支香煙,但擦了幾根火柴都沒把煙點著。
小曼看完報紙和日記,柔聲對志摩說:「這,也犯得著你發火?
國家的事,我們平頭百姓,管得著嗎?不要想這麼多吧。發火傷神,壞了身子是自己的。」
志摩長歎一聲:「不對,小曼。我寫的這幾句話你看到了嗎?
「房子倒下來不單是壓死在政的黨員,外來的侮辱是人人分得著的』。做個中國人,幾千年的文明固然是我們的榮耀;但讓這樣的政府當家,叫我們老百姓跟著吃不完的虧、倒不完的霉。受不盡的侮辱,卻是我們的最大悲哀和羞恥!」
小曼會意地點點頭。她雖然從來不問政局時事,但志摩的愛國心和正義感卻使她欽佩。她感到,這也是他的人格之可貴的部分。
(九)
僻靜的硤石鎮,像開鍋的水似地喧鬧起來。當地首富、硤石商會會長徐申如五十九歲,做六十壽誕,宴賓王日。
兩支逾斤的紅燭高燃如炬,火焰熊熊;從大門口一直到廳堂,到處張燈結綵,這些,都給端坐在廳堂中間太師椅上穿著嶄新長袍馬褂、容光煥發的壽翁臉上增添了喜慶的自得之色。
「申公壽比南山!
「申公福壽無疆!」
賀語、祝詞,像穿花的蝴蝶,撲翅而飛,來賓們打躬作揖,小輩們挨個兒向壽翁磕頭;壽禮擺滿了半間廳堂。
志摩和小曼從上海趕來向父親拜壽。志摩穿著新制的衣飽,滿臉喜氣,小曼穿戴大方,略施淡妝;兩人雙雙向父親下跪,拜了三拜,然後侍立一邊。
打從那年逃難離鄉,老夫婦在北平跟幼儀生活了一段時間,徐申如對小曼的偏見和厭惡日漸加深。他得到了時時觀察、時時對
比的機會。他越來越感到幼儀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媳婦,因而起來越對小曼接任了這個位置感到痛心和失望。小曼太得志摩的歡心,他反感;小曼不能做一個支撐家業的主婦,他反感;小曼的懶散病弱,他反感;小曼至今沒有為徐家延嗣,他也反感;小曼的愛玩愛花錢,他更反感。所以,志摩夫婦離開硤石後,他一直異常堅決他拒絕給他們任何資助。他認為那是一個全由小曼一人鑿開的無底洞,如果不予堵絕,將會把他畢生的斂聚全部漏完。
今天,小夫妻特地趕回來向他拜壽,小曼又是那麼恭敬、溫順,再加上在這麼多的賓朋戚友面前,他自然不能再露不虞之色了。
他轉頭向他倆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隨便坐下。
小曼雖然慣於應酬,但在今天這樣的場合裡,她不免顯得比較拘謹。當年公爹決定北上與幼儀同住,這對她是一個極大的難堪和打擊;公爹發狠斷絕對愛子的接濟,實際上也是向她投來的一個殺手鑭;這些,一直使她深自苦惱,但也只好藏於心底,因為對此志摩也實在無能為力,倒是苦了志摩,只得為維持生計而拚命工作,日夜不輟。她又能向誰訴說?她渴望能夠得到一個機會,使公爹婆母對她改變看法,使自己能夠表現出孝順賢慧,使志摩與父親消。
除感情隔閡。然而她一直得不到這樣的機會。
今天,老父的臉色總算還好。這使志摩喜不自勝,也使小曼略感寬慰。
入夜,廳堂裡燈火輝煌,鼓樂齊鳴,絲竹悠揚。酒足飯飽之後,有堂會餘興:彈詞、大鼓和上海本灘戲;大軸,是志摩、小曼特地從上海請來的袁漢雲、袁美雲姐妹的京戲。
她們唱的是《武家坡》。一折過後,掌聲雷動。
突然,不知是誰喊道:「少奶奶來一段!」
小曼一愣,轉頭瞧著志摩,不知如何是好。
幾個人跟著起哄:「少奶奶唱一段!」
「唱一段!」
「我不會唱,唱不好……」小曼紅著臉,搖著手,只想躲。
「少奶奶在上海唱戲好大的名氣,報上都登過的!」
「少奶奶清唱一段助助興吧!」
親友們都哄起來了。
小曼看著志摩。
志摩是個愛熱鬧、容易讓步、不肯掃人之興的人。他微微點頭,眼神裡有鼓勵之意」
小曼想,今天公公做壽,大家又這樣攛掇她唱,志摩也不反對,不唱,倒是大錯了。為了討公公的高興和歡心,唱就唱吧。
她走到鼓師面前,低聲說了幾句,就款步走到中央;一段京胡過門後,她和著琴聲,柔和委婉地唱了一段《宇宙鋒》。
一迭聲的喝彩聲和掌聲。
徐申如看著這個媳婦,心裡的眉結又擰緊了。他喜歡京戲,卻不見得瞧得起戲子,更不喜歡媳婦能唱戲。他知道今天小曼出來唱一段是為了湊趣,所以臉上還是掛著微微的笑意,但心裡卻在想:志摩討了這樣一個妻子,他能幸福滿意到底嗎?
對戲子的深刻歧視,使他對媳婦的看法變得更壞了。
袁漢雲、袁美雲姐妹住在志摩宅中。堂會散後,他們聚在新宅客堂裡喝茶,磕瓜子,吃糖食。
袁美雲年方十餘,生得細眉大跟,皮膚白皙,唇紅齒白,相貌極像小曼,所以小曼認她做寄女。
「寄娘,您唱得真好!」美雲笑著說,「以後我再也不敢跟您同時唱戲了!」
「丫頭這嘴倒會說!」小曼打了她一下,「我哪裡能算會唱戲?
只不過跟著老先生哼哼幾句罷了。」
「美雲這倒不是捧場話。」袁漢雲說,「寄娘您字正腔圓,韻味十分濃……」
「我的嗓子不好。」小曼說。
「您的嗓子是好的,只是中氣不怎麼足……您不練嘛。」
「我哪有這神思天天吊嗓子練聲哪?」小曼笑著說,「我又不靠唱戲吃飯!」
志摩一會兒這兒坐坐,一會兒又到老太爺、老太太那邊牌桌上去坐坐;這時,剛走進來,聽到小曼的這句話,便笑著說:「你要是靠唱戲吃飯,我這書就不必教了,坐著吃包銀也夠一世享福了!」
小曼白他一眼「你也來幫著寄丫頭嘔我!——
「喲,寄娘,我可不是嘔您!」美雲連忙說,「您這麼說,小的吃罪不起!」
「我也沒嘔你呀。」志摩坐下,拿一個蜜棗放在嘴裡,「你要扮相有扮相,要身段有身段,要唱功有唱功,哪一點比不上科班出身的?」
袁氏姐妹鼓起掌來。
「不跟你說話了,喝了點酒,就瘋瘋顛顛的」小曼說著,又轉向美雲,「昨天你說你已經答應鄭先生去拍影戲了?」
「是的。已經說好了。等他把本子寫完,我就去試試鏡頭。」
「這真有意思!在台上唱戲,唱過就完了,最多留幾張唱片下來,人一老,什麼都沒有了。拍成影戲片子,倒是留得下來……」小曼說。
「其實,寄娘,你也可以去拍呢。你國語說得這麼標準,又懂文學,人漂亮,一上銀幕,成不了大明星你來找我!」美雲說。
「你說我能行?」小曼動心了。
「保管能行!只怕您不肯!」美雲興奮地說,「您要肯,趕明兒我去跟鄭先生一說,他不樂才怪!」
漢雲也跟著說:「憑您這份名氣,出演一個主角,上海城都要轟起來啦!」
「那,你碰著鄭先生,就跟他提一提也行……」小曼說著,又看看志摩。
志摩沒有接口。
子夜過後,志摩和小曼回房休息。
洗完臉後,志摩靠在床頭,看著小曼說:「你讓美雲去跟鄭先生說,真的想去拍影戲?」
「不好嗎?演電影跟演話劇,不都是藝術?」剛才志摩沒有表態,小曼心裡已經不高興了。
志摩聽出小曼這句話中有刺,便說:「你怎麼這點事理也搞不清楚?以前我們演活劇,是遊藝性質,是幾個朋友一起鬧著玩的,看的人,也多是文藝界的朋友……而拍影戲,是一種商業行為,是影片公司老闆賺錢的手段!」
「我搞不清楚,就你一個人搞得清楚。」小曼負氣地說,「你說的不同,是客觀作用的不同,但按著劇本演戲,表現人生,性質還不是一樣的?」
「不要跟我辯了,小曼!」志摩有點發怒了,「我希望於你的不是在舞台上、銀幕上出風頭!我希望你寫作、繪畫,在學問、學業上有長進、有成就!」
「你看不起演戲的人。」
「我為什麼看不起演戲的人?」志摩坐了起來,「我不承認!我一向認為任何人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
「那你為什麼不贊成我去拍影戲?」
「你以為拍影戲真那麼好玩?我的太太!水銀燈下,導演左一個不滿意、右一個不滿意,一個鏡頭重複演五遍七遍,這份折騰就夠你受的!我參觀過拍影戲的佈景棚,我親眼看到過那些演員的慘相!何況,拍戲多半在夜裡,有時甚至熬到天亮,你吃得消?」
「我愛幹的事我就吃得消。」小曼的拗勁上來了。
這句話,更是大大的激惱了志摩。「哼,這就說到點子上來了!
你就是這份任性!」
「任性又怎麼啦?你口口聲聲說自由,可又責備我任性,我連這份自由也沒有啦?」
「咳!」志摩的氣不打一處來,「我什麼事兒不由著你?什麼時候剝奪過你的自由?」接著,他稍稍克制一下自己的衝動,換了一種平和的口氣說,「小曼,你至少也要稍微聽點勸嘵,呃?你練字,我贊成,可是你平均一天寫不滿三個字的小格楷;畫畫,我勉勵,可是你一年難得塗幾筆;你叫我失望不失望,你叫我難受不難受?」
小曼不作聲了,她坐在梳妝台前的小凳上,一動也不動。
志摩下床趿鞋走過去拉小曼的手,小曼把他的手甩開,把頭扭向另一邊。
「小曼,不要生氣,咱好好說說……」
「不說,不說,不說!」
「唉,小曼,你也要替我想想!我一天到晚,直著嗓子上課,就著燈火寫稿,不為了你過得好點,不為了我們不受窮苦,又為了什麼?我們拚死拚活拼來了我們的婚姻,不為了爭得真正的美滿幸福又為了什麼?現在,一切都到手了,我們更應該攜手並進,在事業上有所建樹,達才是真正的幸福!」
小曼不作聲。
志摩繼續說:「你丟開了正業,卻又要去拍什麼影戲,叫我怎麼說好啊!你想想,我徐志摩教授的夫人,去到銀幕上露面做一個電影明星,這不叫人笑話?」
「你這不明明是瞧不起戲子嘛。」
「唉,我該怎麼向你解釋你才能明白?你不懂,那些電影公司的老闆都是些什麼角色?你去跟這些人混在一起有什麼好處?」
任他怎樣苦口婆心地勸說,小曼還是嘟著嘴,虎著臉,坐在小凳子上不肯上床。
志摩一夜沒有合眼。他只感到心頭一片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