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還是破舊的車站,還是鬧哄哄的人群,還是像僵臥的蛇龍似的等待開動的火車——此刻,在志摩的眼裡,卻成了童話中的仙境,一切都變得那麼的動人:自己,——就是快樂王子,身邊端坐著一位從有毒龍看守的古堡中拯救出來的美麗公主;一切都發出耀眼的光芒:親友們的笑容與揮手;一切都像莊嚴的凱旋曲:親友們的祝願、叮嚀……就連月台柱子上畫著赤身胖孩和艷俗女人的廣告牌,也似乎鍍上了一層金,燦爛可愛。
志摩哽大了嘴,從車窗裡伸出半個身子向送行的親友用力地揮手;小曼在他身後,安詳地微笑著,輕輕搖動一方絲羅小帕。
車動了,月台上的聲浪高了起來。志摩和小曼放大嗓門向送行者說了幾句告別話,車子就載著他們和他們的幸福,離開古城北京向南方進發了。
這是一九二六年的暮秋天。
「你還記得嗎?我的《愛眉小札》開頭的那一句話?『幸福還不是不可觸的。』我的預言應驗了!」志摩親呢地挨近小曼,悄聲說道,臉上顯出難以名狀的喜悅與得意之色。
「我還記得你那日記裡許許多多傷心、痛苦、絕望的句子哩。」
小曼嬌嗔地看了他一眼,故意說。
「那只是為了襯托幸福所著的底色。我好像記得羅曼·羅蘭在《貝多芬傳》裡說過,正因為痛苦,歡樂才莊嚴醇濃。」
小曼抿嘴一笑,沒有作聲。她拿了一顆話梅放進嘴裡,仰著頭,閉上眼,品味著話梅的甘甜和鹹酸。
他倆的婚禮是農曆十月三月《孔子誕辰》在北京北海舉行的雖然不辦酒宴,只備茶點,但在北京的文化界名人幾乎都來了,一時群賢畢至,仕女雲集,熱鬧非凡。
證婚人是梁啟超,胡適作介紹人。
志摩望著窗外。
飛馳而去的景物就像倒退回去的時光,志摩又看到了自己的盛大而簡樸的婚禮場面:禮堂裡小圓桌排列得井然有序,賓客們團團而坐,他們手捧清茶,交談著,祝賀著,讚美著,感歎著。笑聲,語聲,照相機的「卡嚓」聲,嗑瓜子聲,交響一片。
雜聲漸漸靜息下來,儀式開始了。
胡適首先起立致詞。他用帶點安徽口音的國語,緩慢而有力地說道:「今天,我們聚在這裡,慶賀志摩和小曼的燕爾大禮,心中非常快樂。」他停頓了一下,輕輕咳嗽一聲,又說:「朋友們知道,他們兩人都走過一段痛苦的路。但是他們百折不撓,相信只要朝著確定了目標一直走下去,理想遲早會變成現實。現在他們成功了,我,所有的朋友,都著實為他們高興——」
大家報以熱烈的掌聲。
「他們的成功本身表明一種新的人生觀的興起和成立。固然各人遭際不同,不必競相傚法,但把熱烈的愛情作為婚姻的唯一前提來考慮,卻無疑是值得讚頌的。他們的心地純潔坦蕩,他們的真態人所共鑒,他們的堅毅驚天地動鬼神;有了這種精神,做學問,辦
事業,不論幹什麼,可以說無有不成者……
「還望志摩、小曼,長此互敬互重,互提互攜,在人格上、學問上、事業上,以感情和幸福為豐厚的滋養,竿頭日進,層樓更上,作出可貴的成績……」
適之的賀詞,又一次在志摩和小曼的心頭掀起一股興奮、歡樂的巨浪。他們相視一笑,一齊把感激的目光投向他。
胡適說罷,掌聲過後,梁任公神色在重地從座位上站起來。
他身穿嘩叭長袍,黑綢馬褂,把眼睛向四下一掃,又扭頭看看畢恭畢敬地站在身夯的新郎新娘。
小曼一身西式禮服紗裙,上綴朵朵隱花,襯出了頸項裡的絞絲金項鏈和手指上的藍寶石戒指,全身裹在一層光華里。志摩是淡青的長袍,金絲眼鏡,油亮的頭髮向兩邊分開,嚴然一介書生。
「志摩,小曼,你們兩個都是過來人,」梁任公的嗓音特別響亮。
這句話,像一把錘子似地猛敲在沉浸在幸福裡的志摩與小曼的心上,使它們突地收縮了一下。「我在這裡提一個希望,希望你們萬勿再作一次過來人。」
滿堂賓客莫不大驚失色,面面相覷。
「婚姻是人生大事,萬萬不可視作兒戲。現時青年,口口聲聲標榜愛情,試問,愛情又是何物?這在未婚男女之間猶有可說,而有室之人,有夫之婦,侈談愛情,便是逾矩了。試想你們為了自身的所謂幸福,棄了前夫前妻,何曾為他們的幸福著想?古聖有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此話當不屬封建思想吧,建築在他人痛苦之上的幸福,有什麼榮耀,有什麼光彩?……」
梁啟超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憤慨,滔滔不絕地演說了一篇訓詞,將新郎新娘著實訓斥了一頓。
志摩心驚肉跳地低頭聆聽,斜眼瞄去,只見小曼臉色發白,雙手微抖;座中小曼的父親陸建三老先生和老太太的面上已無人色。
連適之都十分尷尬。志摩是明白梁師的用意的。以他的年輩和閱歷,他當然不贊成志摩與小曼的結合,他認為他倆的愛情,只不過是率性衝動,荒誕放肆,將來必不美滿,所以今日對兩人當頭律喝,以作警戒。志摩從不記恨別人;梁師愛惜自己,只是他對小曼缺乏瞭解,才說出如此煞風景的話來。過後向小曼作番解釋,向岳父母打個招呼就是了。
可是那位任公老夫子卻一發不可收,到後來竟至聲色俱厲地直呼其名:「徐志摩,你這個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學問方面沒有成就;你這個人用情不專,以至於離婚再娶……以後定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大庭廣眾之間,疾言厲色之詞,志摩實在忍受不下去了,他趨步向前,低著頭,悄悄地對老夫子求情說:「請老師不要再講下去了,顧全弟子一點面子吧。」
梁啟超這才住了口,袍袖一拂,氣呼呼地坐了下來。
僵局似的場面延續了幾分鐘,不知什麼人走到一邊把留聲機打開了,勃勞姆斯的《匈牙利圓舞曲》歡快地奏鳴起來,於是,氣氛又漸漸活躍了。
在司儀的高聲安排下,新郎新娘向主婚人、證婚人、介紹人行禮以後,接著進行新人交換信物的儀式。志摩突然緊張異常,他呼吸急促,雙手顫抖……
志摩是個詩人。他把自己與小曼的結合看做自己理想的實現,愛、自由、美三者完滿的成就。這是一首偉大、莊嚴、神聖得無與倫比的詩,今天完成了。他想,當荷馬、但丁、歌德在他們的《伊利亞特》、《神曲》、《浮士德》的最後一行後面圈上句號時,他們的手是否也會因激動、興奮而顫抖?
火車車輪和連軸的聲響是有節奏的,聽起來真像一首帶抑揚格的長詩……
一隻蒼鷹在車窗外青灰色的天空中盤旋著,雄偉壯美。志摩想叫小曼看,一回頭,只見她閉著雙眼,胸脯微微起伏著,似乎睡著
了。
他忘了蒼鷹,默默地注視著她的臉龐。
其實,小曼並沒有入夢。她在回憶著就像嘴裡那失去了甘甜的話梅一股的酸成的往事。
她不能忘卻最後幾次跟王賡接觸的情景。這個人,曾經那樣令她失望、反感、憎惡乃至痛恨,然而當他幾費躊躇以後一旦決定把自由還給她時,她卻又感到很難即刻在情感上把他棄如敝屣了。是眷戀,是內疚,還是反過來對他的憐憫?她不知道。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人,是複雜的。多愁善感、感情細膩的小曼就更其如此了。
最近一年多來,矛盾、痛苦已把王賡弄得神魂顛倒,一蹶不振。
尤其是他就任孫傳芳五省聯軍總司令部參謀長不久,經辦一件公務,差點出了大岔子,雖說總算苟全了性命,但已焦頭爛額拋官丟臉——在這種情況下,再讓他遭受毀家失妻之難,小曼的良心感到異常的沉重。她完全可以想像他在名聲掃地後一個人形影相吊地過日子的情景。她不忍再想下去了。
然而,她與王賡最後一次在咖啡館談話時的情景,卻一直在她的腦際盤桓——那是律師李祖虞通知他們手續已經齊備,他們之間的合法夫妻關係已告終止之後——是王賡邀她去的。
他倆長久地相對無言。
「受慶,你,今後多保重。」還是小曼先開腔,「公務方面的事,得想開點。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以後總會有起色的。」
「嘿。」王康苦笑了一下,端起桌上已經涼了的沒有放糖的苦咖啡一飲而盡。
「我回過頭來想想,覺得對不起你——」
「不,」王賡打斷小曼的話,「不要這麼說,我們兩人之間,談不上誰對不起誰。你,跟一個自己深愛的人結合,無論如何是一種莫大的幸福。我不能給你這種幸福,至少不必阻攔你去追求這種幸福。」
「從這件事上我看出你心胸豁達。」
「不要稱讚我。我並不是一起頭就這麼開通的。」
小曼深深地歎一聲。
「以前我曾對你態度粗暴、語言刻薄,你不要放在心上。」
王賡又說,「我內心裡,對你沒有絲毫成見……」
「我一直對你太任性,太驕橫,也很不應該……」小曼一陣鼻酸,眼淚快湧上來了。
「志摩,我對他也沒有惡感。他是一個才華橫溢,討人喜歡的人,」王賡瞧著小曼的眼睛,「不過,我對他的真正本質還缺乏直接的瞭解,因此還不能斷定你已經得到了終身的幸福。我想請你帶一句話給志摩:希望他務必對你始終如一。如有三心兩意,讓我王某知道,我必定對他不客氣!」說到這裡,王賡的眼裡露出了軍人的威嚴和決心。
「謝謝你這樣關心我。我一定把這句話轉告給他。只是,我希望你不要對他以仇敵相待。」
「不會的,不會的!」王賡露齒一笑,「我不是那種人。如果志摩真的不是一個紈褲子弟,能待你始終如一,他將日益贏得我的尊重和友誼。」
往事,畢竟猶如流水,無聲永逝了。幸福,是可貴的,無價的;為它,值得捨棄一切。
怨恨、隱痛、歉疚,隨著時光,消散吧。那一切,又是誰之罪?
思緒回到了現實裡。
任公老夫子那些嚴厲的訓詞又算得了什麼呢?有了志摩,有了幸福,面對整個世界我都毫無懼色。
小曼感到有呼吸的氣息吹拂到臉上,她張開眼睛,看見志摩正俯著頭凝神深情地注視著自己。她笑了笑,帶著一點回憶留下的
苦澀。
他和她都沒有說話,兩隻手緊緊地握住了。
火車駛過了山山水水,……到站了,他們隨著擁擠的人群向外走去。志摩一手提著大皮箱,一手拎著兩個大網兜,小曼搶過一隻網兜:「我替你拿一點吧,你手裡的太沉了。」志摩看了看她。是啊,從此身邊有了一個人,在漫長而崎嶇的人生旅途上,她會分擔你的重荷和你的寂寞,這也許就是兩個生命結合的另一層意義吧。
(二)
志摩和小曼雙雙來到上海,借寓新新旅館;後又應好友吳德生(東吳大學法學院院長)之邀去大西路吳宅小住數天。待到接父親信,知道老家新宅已經落成,便與小曼一起返鄉作定居計。
他倆沒有想到,在他們向著故鄉進發的當兒,家裡早已忙開了。徐申如老先生接到志摩電報,即囑錢夫人把設在新宅東樓的新房佈置得花團錦簇——客廳、書房裡的舊傢俱早已全部重新漆刷一遍。廚房裡殺豬宰雞,準備著志摩愛吃的饌淆;傭僕們嘁嘁喳喳,議論著即將到來的新少奶奶和少爺……
下火車後,志摩特意沒有僱車,他邊走邊把兒時玩耍的地方一一指給小曼看,講給小曼聽。
「你瞧這大樹!」一踏上故鄉的小路,志摩便興奮得像個孩子,「這是棵香樟樹,它的木材就是做樟木箱的材料……聽老僕家麟講,它起碼有兩百年壽命了。我小時候常常爬上去掏鳥窩……」
「你這愛動物愛飛鳥的詩人也做過這種殘暴的事情?」
「那時候還小嘛……後來上了中學,就再也沒有爬過樹了。」
「掏到過鳥蛋嗎?」
志摩點點頭。「有一次,在另一棵大樹上,我一下子掏到兩個喜鵲蛋呢!」
「煮了吃?」
「不!我把它們塞在棉袍子的內襟裡,晚上再移到被窩裡,想用體溫孵一對小喜鵲出來。結果,夜裡不小心把它壓碎了,流了一床的黃子……娘見了以為我拉肚子,說:怎麼屙出這麼多蛋殼來?」
小曼笑得前仰後合。「你真頑皮。怪不得郁達夫說你是個頑皮大王。」
「他在杭州府中時,比我還頑皮哩。」
「我看你們兩個半斤八兩……大概,文人小時候都是淘氣鬼。」
走了一程,志摩忽然放慢腳步。「曼,走慢點,我有話對你說。」
「嗯?」小曼轉過頭去看他。
「我……要先提醒你一下……我父母——主要是父親——對我們的婚事一向是抱反對態度的……」
「這我知道呀。後來,他們不是同意了嗎?」
「同意是同意,說實話是勉勉強強的。」
「嗯,這我也知道。」
「所以,這次我倆回家,很可能氣氛不十分熱烈,也許跟你想像中的不全一樣……」
小曼眨著眼睛沉思道:「這也沒關係。你提醒了我,我就有思想準備了。」
「弄不好還可能會叫你受點委屈……」
「不要緊的。我自己,對公公婆婆心到禮到。他們待我怎樣,只好由他們了。」
「曼,我感激你。」
「我們之間,還談感激?」
到鎮市了,志摩的心突然猛烈地跳了起來。他一眼瞥見一幢嶄新的二層樓房的紅洋瓦房頂,知道這就是自家的新宅了。他看看小曼,她很沉著。他想:「我的眉真是每臨大事有靜氣呀。」
他又抬眼向前望去,只見幾個男女僕人,早就引頸延趾在那裡
張望迎候了。一個小廝眼快,三步兩腳竄過來搶過志摩小曼手裡的行李,又轉身喊道:「來了來了!少爺少奶奶回來了!」
志摩回頭,正要向小曼說什麼,驀地一聲一個大爆竹炸響,飛向空中,「叭」地開了花。接著,許多串小鞭炮也「辟哩啪啦」地響了起來。
街上的人漸漸向徐家大門圍攏。
「來了!來了!」幾個僕人一齊向志摩小曼施禮,「少爺少奶,路上辛苦!」
家麟駝著背,抹著眼淚,走上前來。「少爺少奶奶好!少爺怎麼不說個時間,我們好到車站去接呀。」
「接什麼!自己有腳,一路走來多自在!」志摩高興地說,「家麟,最近身體可好?」
「托少爺的福,好得很吶!」
「小曼,這就是家麟,我的老朋友。」
家麟正要向小曼彎腰行禮,小曼伸出雙手扶住他。「老人家好!志摩常告訴我家麟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阿彌陀佛,這樣說就罪過了……」家麟一滴老淚掉在衣襟上,一時不知怎麼說才好,他轉過頭,對旁人說:「我早就說過嘛,少爺自己相中的少奶奶,還有不好的嗎?」
志摩不由得心花怒放,由衷的喜悅使稚氣的笑容漾滿了整個臉龐。他拉起小曼就朝前廳裡跑。
「別扯我呀,我要跌跤了。」小曼輕輕地說。
推開客廳大門,志摩一眼瞥見父親已端坐在一張紅木太師椅裡。
「爸爸!」他叫了一聲,想到老父還是周到地安排了這樣的接待,心頭一熱,嗓子眼發澀了。接著,他拉過小曼,「爸爸,她就是小曼。」
徐申如沒有什麼表情,只是微微點頭。
小曼上前一步,深深鞠了一躬,柔柔地叫了一聲:「爸爸。」
徐申如從鼻孔裡出了一個聲,算是回答。
「娘呢?」志摩迫不及待地問。
「她在換衣服。就來了。」
正說話間,娘出來了。志摩奔上前去。「娘,我們回來了!」
說著,眼淚淌下來了,「娘,這是……小曼。」
小曼又上前一步,親親熱熱地叫了聲「娘」。然後,拉住娘的手,小心地扶她到太師椅裡坐下。
小曼放開娘的手,走到一側的太師椅上,取了兩個軟墊,又回身放在父母面前的地上,然後,拉過志摩,對著父母跪下了。
「現在都新式了,」娘搖著手說,「不要行這舊禮了吧。」
小曼虔虔敬敬地向父母磕了三個頭。志摩也跟著她磕了頭。
徐申如的臉色開朗了。但是他掩飾著,竭力不減其嚴肅之態。
「你電報上怎麼不寫清楚乘的是哪一趟車?也好叫人來接行李呀。」他對著志摩說。』
「我故意不寫的。我們沒什麼行李。」志摩說,「爸爸,娘,一向可好?」
「好的,好的。」娘說著,又把手向小曼一招,小曼走到她的身邊。
「你一向在大城市裡過,現在到鄉下來,不曉得可習慣?」娘拉著小曼的手說。
「會慣的,」小曼答道,「我老家是常州,也是江南地方,生活起居跟這裡想必沒有什麼兩樣……」
「家裡老太爺老太太可好?」
「謝謝娘,他們都好。」小曼說著,把頭轉向公公,「他們囑我向爸爸和娘致候,還說以後要到硤石來拜望爸爸和娘。」
「不敢當的,不敢當的。以後有便,請他們過來玩玩。」老太太反覆端詳著小曼,又摩拿著她的手,「一路上累乏了吧。」
「不累,一點也不累。一路上說說講講,不知不覺就到了,好像這趟火車開得特別快。」
錢夫人笑了。「我們的志摩不大懂事,老是長不大似的。以後你要多多照應他……」
「應該的,」小曼點點頭,「我也不大懂事,小時候讓爸爸媽媽寵壞了,以後要請娘費心多指教我……」
志摩沒了話,只是站在一邊傻笑。
徐申如沒有改變正襟危坐的姿勢,卻一直從老光眼鏡的邊框外斜眼打量著小曼。
小曼穿著一身藍布旗袍,沒有戴金插銀,顯得清秀、樸素。她從從容容,大大方方,輕言細語地跟婆婆說著話。這身裝束,這副神態,使徐申如老先生大感意外。他原以為志摩帶回來的新娘必是一個濃妝艷抹、巧言令色,骨子裡朝秦幕楚的風月場中老手;他原以為由於他過去竭力反對他倆的婚事,這個新娘一定會抱著倨傲的敵意、帶著勝利者的姿態用冷眼來進行報復;所以儘管不失禮節地佈置了隆重的接待——那只是為了維護徐家在地方上的面子——但他決定用一種最冷漠的態度來對待這個不受他歡迎的第二任媳婦。可是,眼前的這個小曼,卻以她的清雅、自然、率真以及眉宇間清晰可見的那種大家閨秀的端莊華貴之氣和知書達理之態改變了他的成見。然而他又不甘心讓自己心情的轉換從臉上流露出來,於是,便故意拉長了聲調說,「志摩——」
「嗯,爸爸?」
「現在,既然你,你們,自己作主,做了夫妻,那麼,今後一定要和和美美相處下去——知道嗎?——」
「知道了,爸爸。」
「你呢?』她又朝著小曼,厲聲說道。
「知道了,爸爸。」小曼響亮地答了一聲,把一雙純澈的黑眸子投向公公。
「我沒有別的話要囑咐你們。我想,我想……以後,沒有什麼理由再生改變之念了吧。」
錢夫人怕丈夫要說出什麼過份的話來,便趕緊說:「少奶奶一路風塵,快去洗洗換換,休息一會吧。這裡有新式的衛生間,挺方便的,熱水早燒好了,志摩,領著她去罷。」
熱熱乎乎地吃了一頓團圓飯,高高興興地參觀了新宅的上下里外,小曼給每個擁僕發了紅包,新夫婦聚在娘的臥室裡絮叨家常。徐申如仍然很少開腔。他在心底裡竭力想對這個新媳婦挑剔一番,但是,論相貌,她是美麗動人的;論態度,她毫不輕佻做作;論談吐,她既溫雅又大方;論舉止,她端莊而得體;論家世,她也是來自詩禮之家……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以前的偏見統統毫無根據。他發現,在這個少婦身上,自有一種孩童般的天真爛漫,這與志摩,真是可謂無獨有偶。這在志摩,誠然是「適我願矣」,但是,她能像幼儀一樣地精明強幹、掌財理家嗎?稚氣浪漫可不能招財進寶呀。
想到這個唯一的兒子最終還是成了一個無根無業的文人,想到這個唯一的兒子最終還是割斷了與煊赫的張家的姻緣而重娶了這樣一個洋娃娃般的已婚婦人,徐申如不由得在心底裡喟歎一聲,說:
「時間不早了,你們去休息吧。」
(三)
到家未及幾天,一封從美國賓夕法尼亞州寄來的航空信尾隨而到。志摩注視著信封上的娟秀、熟悉而又親切的字跡,心頭不禁又怦然而動。
請接受我來遲了的但卻是由衷的祝賀,祈願你與小
曼恩恩愛愛白首偕老。我未能有緣參加你們的婚禮,但
完全可以想像出你當時的快樂、興奮、神采飛揚的樣子;
你做新郎一定像你寫詩一樣渾身浸透了靈感,使得婚禮
本身就宛如一部輝煌史詩中的一章。等我回國你一定得
請我補吃喜酒。希望很快就收到你和才貌雙全的新娘的
一張合影……
你寫的紀念父親的文章已泣讀,該如何感激你才好?
老人家在你的文字裡永生了,本來我想寫一篇的,讀了你
的,我就不寫了;還有誰能比你把痛悼的心情表述得更率
真,更恰當,更深沉,更美麗呢?還要謝謝你在文章最後
那麼深切地關懷著我,我將永遠記住你對我們父女的可
貴真情。
最後,思成要我代他向你賠個禮。他說,從家信裡知
悉他父親在你們婚禮上說了一些過於坦率的話,望你萬
勿介意。
最近有一位朋友回國,我托他帶回一隻目前美國非
常流行的手提包給小曼,懇望笑納。
祝你們幸福,幸福,幸福。
徽音
信寫得委婉、懇切、得體。志摩驚歎她總是能事事表現出如此令人讚佩的聰穎和美麗的風度。
志摩與小曼戀愛;徽音尚在北京。無論在公開場合,或是單獨見面中,她表現得都是那麼自然周到,不讓人有絲毫矯揉造作的感覺。
志摩又從頭細讀一遍後,把信紙疊好,放進信封,陷入了沉思。
一隻手,在紙上寫下一些文字,再把它放進信封,讓它越過萬水千山,跨過海疆國界,飛到另一個人手裡。這文字是心靈裡流出來的,它就會流進心靈裡去。它是一把鑰匙,可以開啟塵封的記憶之門;它是一陣春風,可以吹綠一片感情的沃土;它是一聲呼喚,可以催蘇已經沉酣的積愫。其實志摩又何曾把徽音遺忘片刻?如果說小曼是一盞明燈,照亮了志摩的現實生活和人生的路途,那麼徽音就是天宇上的一顆星辰,一直照亮著志摩的精神世界。人在生活裡求取滿足,在精神上尋覓服慰藉。小曼是近的,耳鬢廝磨,伸手可及;徽音是遠的,然而她始終在你生命的進程中與你同步,給你以你永感欠缺的東西。當你偶而遁入孤寂的幽黯中時,只要舉首向天,就可以看到她的存在,感受到她對你的不倦不懈的關注……
此刻,志摩對徽音產生的感激、敬重和思念之情,是難以言喻的。他從來沒有認為徽音的離開他給他帶來過不幸。因為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他倆的關係發生什麼變化,無論各自的命運有了什麼發展,她給予他的熱與力始終如一。在精神裡過濾、昇華到達淨界的東西是沒有雜質、不會異化的。有了徽音的祝福,志摩對小曼的愛、與小曼的愛,就完美了,就更加聖潔了。
這幾天靜夜獨思時所感到的一種期待,一種焦躁,一種缺鉻感,不正是徽音的一聲祝福嗎?
小曼擎著一束不知從哪裡採來的桂花枝,興沖沖地走了進來。
見到志摩拿著一封信發呆,就笑著說:「誰來的信呀,讓你這麼出神?」
「是徽音給我們來的賀信,你看看吧。」
「是寫給你的,我不看;是寫給我們兩人的,我就看。」
「當然,當然是寫給兩個人的。她還要我倆的合影呢。」
「是嗎?」
「你看唄。她還托人帶一個美國的手提包給你哩。」
「喲,這可不好意思嘍。」
小曼看罷信,若有所思地說:「她的文字真不錯呀。」
「那還用說!」志摩連忙說。
「我以前只是仰其名,但親筆手跡還是第一次看到……」
「她是一個了不起的才女!我接近西洋文學,就是受西瀅和她兩個人的影響。」
「我聽你講過至少五遍了,她是你的繆斯。」
「那時,我還沒有進劍橋大學。她在一所中學借讀。我們常常一起去詩籍鋪聽詩歌朗誦,去倫敦國葬地憑弔名人墓,也常去咖啡館小坐,去海德公園散步閒談……」志摩自顧自地講下去。
「其實,你和她,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是嗎?」小曼的聲音變得嚴肅了。
「小曼,不要這樣說!」
「摩,我問你一句話。」
「什麼?」
「你還愛著她?」小曼仰起頭,直視志摩的眼睛。
「愛過。」志摩坦然回答。
「我問現在。」
「現在……我愛的是你小龍。」
「當時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拒絕了我。」
「啊,她這麼高傲!」
「不,她並不高傲。」』
「那為什麼?」
「她對我很好。我們很親近。但是,她明確告訴我,她對我的一切感情都不同於情愛。」
「嗯……那,這位『雙栝老人』的女公子倒是一位莫測高深的小姐……當時,你痛苦嗎?」
「是的,我痛苦。我很痛苦。但是,這種痛苦不久就平靜了。」
「真的?」
「真的。」
「為什麼?」
「因為,我對她的感情……總的來說,是傾向於純精神的;因此,不能結合,並不妨礙這種感情的存在和發展,所以這種痛苦並不持久。不像我對你的愛,是全身心的,如果不能完全地得到你,我就會抑鬱或者發狂而死……」
小曼感動地投入了志摩的懷抱。「摩,你對我這樣坦率誠實,使我滿心歡喜!我相信你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過了一會,小曼推開志摩,理理頭髮,說:「我來找相片。我要挑一張最好的送給她。你代表我倆給她寫回信吧。」
「我和你一起挑。信晚上再寫。」
他們馬上興致勃勃地拉開抽屜,取出一隻紙盒,將滿盒的近影往床上一傾,逐張逐張端詳起來。其中,有他輛在北海董事會訂婚時照的,有去年出遊時照的,有在婚禮上照的……突然,小曼手執一張相片,凝視良久,神色豁然了。
「曼,你怎麼了?見到什麼讓你不舒服啦?」
小曼默默地把手中的相片遞給志摩。
志摩接過來一看,臉容馬上也肅然了。
這是去年八月間他們與林宗孟一起在北京暢遊瀛台宮湖時照的相片。只見四十九歲的「雙括老人」坐在船頭,莞爾而笑;其開朗,其爽然,其欣悅。簡直像一個青年。志摩坐在船尾,手執一槳,也在大笑。小曼居中,一手扶舷,另一手放在宗孟先生的膝上,恰似一對父女。——然而,事隔僅僅半年,宗孟先生意在東北新民屯張作霖、郭松齡間的戰火中不幸慘死了。
志摩征征的;小曼眼圈兒紅了。
「徽音信上說,她已經讀到你那篇悼念文章了。」
「是的。沒等發表,我就把底稿譽了一份寄給她。」
小曼又說:「這麼一個永遠年輕的長輩,竟不得天年……」
志摩啞著嗓子沉痛地說:「真是不幸而中了他自己的詩句:
「萬種風情無邊著,了願白髮葬華顛』。唉,人生啊!」
「老人家去年替我寫的那幅蘇東坡詩,你放在哪兒了?這,已成了最後的遺墨了,一定要好好珍藏起來。」
「我已經裱好了,這次沒顧上帶來。」
「以後設法拿回來,就掛在這房間裡吧。常常見著,也猶如見到他本人一般……」
(四)
秋水盈漲,彎曲的河面上時有小船划來,船女喊著:「開鍋熱老菱,滾熱沸燙!」
沿河小樓後窗推開了。一對年輕夫婦,靠著窗檻,把零錢放在竹籃裡吊下去,提上來的是半籃又甜又粉的熟老菱。
老菱倒在桌上,兩人搶大的吃,喧鬧一片。
「真好吃,北京怎麼也吃不到。」小曼的嘴塞得滿滿的,唔唔地說,「北方的栗子雖然也好吃,但沒有它這般清香味。」
「我一直說江南勝於燕北嘛。」
志摩喜愛自己的家鄉。這裡,山清水秀,有寺廟,有佛塔,有池塘,有鄉俗的市集,有淳樸的鄉親,有牽繫著自己兒時珍貴記憶的一切。走幾步,便可看到氣勢雄偉的海潮;一抬腿,就到了杭州。
春秋四季,晨昏兩時,不同辰光下的西湖姿色,他都領略欣賞過,還真有點白樂天、蘇東坡的福份呢。
他和小曼相愛時,兩人都不止一次設想、憧憬:一旦結合,就歸守鄉田,過隱居的生活,將塵世的煩惱、喧囂扔得遠遠的。同時,志摩的父親同意他與小曼的婚事的條件之一便是;新婚夫婦必須回硤石生活。現在,既遵從了父命,又實現了理想;居住在新宅的東樓,有花園,有浴室,有露台;房內全新的傢俱,兩隻英國式的對床,新穎而別緻;新宅既有傳統的飛簷翹角,又有西洋的五色玻璃長窗,現代的物質享受,鄉鎮的風味情調,融成了古典而又浪漫的幸福,他們陶醉了。
每天東方尚未啟明,志摩就被幸福搖醒了。
他輕輕地吻了一下還在夢鄉的小曼,獨自推門出去,到山野裡亂走亂逛,回來總帶一大棒沾著朝露的野花,插在小曼床邊的一隻花瓶裡。
她感謝他每天早晨就送給她這樣常新常鮮的喜悅。
他對她說,你最好早點起床,到山裡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親手選擷最合意的山花:到林泉邊去聽聽山溪和小鳥的鶯歌,讓大自然給你的感動滌洗你的靈性。
她動心了,早起了兩天,跟著他到山裡去踏露水,采野花,掬清泉;第三天,就起不來了。
志摩只能又獨個兒去了,採了野花回來放在她的花瓶裡。
小曼要睡到近午才起床,再在浴室裡消磨一個小時,披著睡衣吃飯,飯後小憩片刻,吃點水果,然後拖著志摩去逛鎮市。挽個籃子,東買一樣,西買一件,皮鞋跟在青石板路上「托托」作響,聽著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這是徐家的新少奶奶。比頭一個漂亮呢!」時或上東山看寶塔照映池塘,時或去西山廣福寺吃素面;興致高時,雇一隻小船順水蕩去,從水面上撈起一片兩片山上吹落下來的可愛的紅葉;他們想起了香山滿山滿坡的紅葉,以及他們遺留在紅葉裡的愛和夢……
志摩沉迷在幸福之中了。他像一頭倦飛的鳥,穿越過風雨,經歷過雷暴,在奮飛中折翼,在墮落中傷殘,如今,他歸林安歇了,他懶怠了。
他對小曼說:「眉,我有了你,什麼都不要了。文章、事業、榮耀,我全不要了。詩、美術、哲學,我都想丟了。有你,我什麼都有了。還有什麼缺陷,還有什麼再需要的呢?我現在什麼人和事都不問,單求撓住這甜蜜的時刻!」
其實,這只不過是志摩的一時熱情化成的一種詩意的呢語;從
另一種角度看,又是他的一種小小的狡猾和探測小曼的戲語——
要他丟掉文學和藝術,就像要魚兒離開水一樣的根本辦不到。
小曼聽了,皺著眉,吃驚地瞧著志摩說:「什麼?這,可是你的心裡話?你的情意我感激,可你的意志消沉卻使我失望!」
「你當少奶奶,我做大少爺,吃喝玩樂,在這山明水秀的江南勝地享受一輩子,不也是一種幸福嗎?」
「哼,」小曼沉下了臉,「我拼卻受千人罵萬人指責離開王賡嫁給你徐志摩,就是為了到達小鎮上來做少奶奶?你,有了我,真的連看得比自己生命還要重的詩也不要了?任公老夫子在我們婚禮上的話,你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嗎?」
志摩忽地跳了起來,一把抱住小曼:「呵,眉,我是順口說著玩玩的,也是試探試探你的,徐志摩漢出息,可還有個逼他有出息的賢夫人呢。」
小曼用力將他推開。「你怎麼這樣淺薄,想得出用試探的方式來說量我們的關係?這是危險的遊戲,我很不喜歡!」
志摩看到小曼的眼睛裡有淚了,趕緊解釋:「眉,千萬別生我的氣……」
夫唱婦隨的上進生活開始了。
小曼說:「我的基礎太淺,想做學問,還是從頭開始吧。你說,我先學什麼好呢!」
志摩、想了一想說,「你既然已經學了畫,就拄這條道上走下去吧,這也是一門很好的藝術。我寫詩,詩中有畫;你作畫,畫中有詩;這樣,不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了嗎?」
小曼「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這嘴,可以上天橋去說相聲了,什麼事兒都往『愛』字上牽,又牽得那麼妙。」
「這也是妙手偶得……」志摩洋洋自得地說,「好,說正經的。
作畫,我沒法子指點你,還得你自己用點功。可是,大凡畫家,書法皆有造詣,詩詞亦有功夫,我看你就認定這個目標罷。」
「好!」小曼高興地說,「我也很喜歡寫小楷的……不過,手裡沒勁,寫不多便要手酸眼花……」
「這不行。字是要苦練的。我小時候沒好好練,現在寫出這一手劣字來,自己看了也臉紅。你的字猶如你的人,娟秀而又福相,出手就不見。不過,還得好好下點苦功……」
「寫什麼帖呢?」
「帖?我家有現成的。」
志摩忙去書齋裡找來了明拓本的王獻之小楷《玉版十三行?》。
「瞧,這本東西,可以上博物館的……給你!不過,當心別濺上墨汁了。」他又去找來一個裝銀盾的玻璃匣,用一個紅木座子把帖架著放在匣子裡。
「筆呢?」小曼又說。
「筆……我用的幾支都不行,我去賬房間看看有沒有新筆?」
小曼掩口而笑。「真是商人之家……賬房間的毛筆能寫字嗎?
我的北京老家倒有,都是戴月軒的貢品……要不,就近到湖州去買些來吧,反正要用的。」
「買什麼筆?」
「最好是武林邵芝聲的雞狼毫小楷筆,純羊毫的也要得……
志摩又差人去買來了小曼指定的毛筆。
「喲,這種墨怎麼能用?」小曼磨著墨,突然皺著眉頭大叫起來,「一股臭膠味,把人都熏死了,把筆都精壞了!」
「我的太太,你這講究,還有沒有底?」志摩說道:「說吧,要怎樣的墨才合您老人家的意?要不要上故宮去替你偷些御用的寶錠來?」
「別諷刺人!這種兩個銀子買年糕似的一大塊的黑疙瘩,能叫墨嗎?我平時用的都是同治年間秋縣曹素功出的『金壺仙液』。錢莊少爺,你聽到過嗎?」
「小的慚愧,未之聞也!」志摩作了個揖說,「這同治年間的墨,叫我到哪兒去買呀?」
「你寫封信到北京,托人到榮寶齋去買點吧。那兒有好墨……
筆墨備齊,兩個星期過去了。小曼開始練字。
志摩給她講宋詞,又用《人間詞話》作腳本,給她解釋意境,另外還給她講點英國詩。
開始還能堅持,漸漸地,小曼嫌苦了。
「唉呀,我頭暈得厲害,你講了快一個小時了,不累嗎?」
「累?不累。」志摩說,「好吧,你頭暈,我們就停一停……」
「天氣這麼好,我們上山去,怎麼樣?」
「天太冷,你會受寒的……」志摩猶豫著。
「去嘛!去嘛!」小曼拉長了聲調說,「不會受寒的。我想做的事,累不著,冷不著……」
志摩丟下手裡的《濟慈全集》,替小曼穿上大衣,裹上圍脖,又把手套遞給她,兩個人興沖沖地上山了。
蕭瑟的山景也別有情致。泉水是不會凝滯的,依然歡快地流著淌著,嘩嘩有聲,淙淙作響。常青的扁相、馬尾松,深綠蒼翠。
小曼奔著,攀著,志摩在後面追趕。
「跑慢點!你頭暈著,當心摔倒!」
小曼轉過頭去,朝他扮了一個鬼臉。
「好啊,你這個壞學生,假頭暈,是嗎?」
「誰說假頭暈?現在吸了新鮮空氣,好啦!」小曼在一棵松樹前停下了,喘著氣,對著志摩說。她掰了一團松子,志摩近前,她就用松子扔他。
志摩搶步上前,一把擒住小曼。他看著她的紅撲撲的臉,心想:「是要經常讓她上山來走走,這一走,氣色好多了。」
小曼見志摩瞧著自己,說:「你瞧什麼?」
「我瞧我的小龍,紅撲撲的臉蛋,多可愛呵!」
「想吻嗎?」
「當然!」志摩抱住她,甜甜地吻了個夠。
「吻一下,減少二十個小楷;吻兩下,少念十遍詞,好嗎?」
「那怎麼行!」志摩笑著說:「讀書還能討價還價?」
嬉鬧了一會,兩人回到家裡。剛脫下大衣,房門上響起了敲門聲。
小曼走去開門。是一個女僕。
「少爺在嗎?老爺請你到書房去一趟。」
「好,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