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志摩決定第三次出國。
第一次,他是想去追求真理。
第二次,他是想去尋覓寧靜。
第三次,他又想去追求和尋覓什麼呢?
「婚姻是戀愛的墳墓。」——這是一位女作家說的,志摩激烈反對這句話,曾經跟女作家辯得面紅耳赤。他認為這是對愛情的貶低,是不瞭解愛情的真諦的庸俗浮淺觀點。人,通過生活、學習、修養,不斷自我提高,自我完善,人的精神永遠在發展;愛情只是人的精神之最高級最純潔的一種表現,它當然也是永遠在發展著的。
婚姻標誌著愛的成熟,將進入更高階段的發展,絕不意味著它的死亡,只有生命終了,愛才會終了。可是,最近,女作家的這句不祥的話卻常在志摩心底不自覺地迴響;他懼怕聽到它,拚命去驅逐它,它卻像水從指縫裡流出來似地不斷流出,而且愈來愈響,使得志摩心煩意亂,驚恐不安。他始終愛著小曼,熱情之火熊熊烈烈,可他又不得不承認這火是自己理想的翅翼煽旺起來的。一旦面對現實,他就想起喬治·桑的話:「你愛我,可我的幸福裡缺了某種說不上來的東西……」——難道自己所愛的真是一個幻影嗎?難道自己與小曼之間會有什麼裂縫嗎?他不敢去想,更不敢張眼正視,他唯恐小小的裂縫後面掩藏著深不見底的巨淵……
他需要離開小曼一段時間。他需要孤獨,讓孤獨再來喚起對愛的渴求。他需要讓小曼孤獨,讓她的孤獨感喚起對他的愛的海求。
第三次,他在逃避。
一九二八年六月十六日,他動身,與銀行家王文伯乘船同行,他喜歡一襲青衫,長袖飄拂,有逸氣,有詩意。在劍橋大學讀書時,
他就是這樣出入於碧眼金髮的洋人中間,而今依然如此飄洋而去。
船到日本神戶靠岸,志摩游了雌雄瀧,坐在池邊看瞑色從林木的青翠裡濃濃的沁出,飛泉的聲響充滿了薄暮的空山。然後,他坐了震盪得很厲害的火車到了東京,最後是在橫濱下的船,渡洋去美。他在日本逗留了十數天。
志摩是第二次到美國,他仍然不太喜歡這個過於講究實效的國家和人民,拜望了幾位老師和朋友就去了他夢魂縈迴的英國——這裡,有他的康橋。一踏上那碧綠柔軟的草坪,一看到那莊嚴古老的房屋,一聽見那潺潺的流水聲,他的心頭就充滿了柔情。他這兒走走,那兒坐坐,找回了失落的東西。可是,這歡偷中多了一層淡淡的憂鬱。康橋如舊,他卻滿懷滄桑;流水長在,過去的生命已消逝不返;他的臨別一瞥,帶著永遠的傷感。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他在濃霧澈涅的倫敦街頭徘徊,在泰晤士橋倚欄俯著綿綿不斷的流水;他去威士敏斯特大教堂,躺在地上仰攝下梅花形的玻璃窗格;他去詩篇鋪的小樓聽朗誦,去藍色咖啡館聽古老的唱片、呷苦味咖啡……一切都猶如在眼前,一切都是多麼的遙遠呵;但是,過去的生命,已經永遠消逝了,消逝了呵。
他回到沙士頓。這次他是步行去的,他將這六英里當作他生命中最可貴的一段歷程。
到了,過大橡樹拐彎十幾步就是老約翰的小雜貨浦。
咦?志摩看到的是一座漂亮的汽車旅店,酒吧裡傳出一陣陣舞曲聲。他幾乎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他打量一下四周的景色,不錯,就是這裡。
他推門進去,長櫃前有人喝酒。小樂隊吹奏敲打著,沙啞的女中音唱著一支美國歌曲。志摩坐上高高的圓凳,肥胖、高大、長相酷肖大仲馬的店主過來問他喝什麼。一杯五味酒。
志摩舉起酒杯,看著層次分明、色彩鮮艷的酒,一陣虛無、悲涼的感覺襲上心頭。他乾了這杯酒,又要了第二杯。
店主遞上杯子,志摩問:「對不起。這兒,原來開著一個小鋪子的老約翰,他的小鋪子,都到哪兒去了?」
「大仲馬」望了望這個說一口純正英國話的黃種人,說:「一年前,小鋪子三天沒有開門,人們走進去一看,老約翰死在床上,心臟病。」他指指自己的心口,聳了聳肩膀。「我是他的朋友。我料理了他的殯葬。我向地方政府租下了這塊地皮,拆掉小鋪子開了這家旅店,生意還不錯。先生,你從哪兒來?也是他的朋友?」
志摩剛想說什麼,一隻女人的手放到了肩上,一連串低啞、迷人的歌聲夾著酒氣噴了過來。
他走出酒吧,宛如一腳跨出地球。眼前足下是那麼虛空、迷惘、陌生。老人,寂寞的生涯,寂寞的死亡,寂寞的身後……他的音容笑貌,還會回在這塊小小的土地上嗎?又真有另一個世界會接納他的孤獨的靈魂嗎?
皺紋、笑容、帶酸味的美洲咖啡、三五牌香煙、紫色的信、自行車輪滾動的沙沙聲……
自己遠涉重洋而來,就是為了承受這幻滅的悲哀?他幾乎沒有勇氣去看史密斯夫婦了。但是,他還是來到了他熟悉的那座灰色的房子面前。
替他開門的是一個年輕女僕。她讓志摩在客廳裡等著。志摩坐在沙發上,靜候一個驚天動地、興高采烈的擁抱、親吻的歡迎場面。
史密斯太太來了,站在客廳門口,兩隻失神的眼睛從鏡片後面打量著志摩。
「誰?」
「我!我呀!親愛的史密斯太太!」志摩趕緊站起來,大聲少道。:
「喬治?不對,你的頭髮不黃。亨利?也不對,他不戴眼鏡。
你,是誰?」
「我呀!」志摩走近她。
她一下子還認不出志摩。
「徐志摩,在這兒住過、受過您照看的中國人!」
「噢,我的孩子,你來了!」史密斯夫人摟住志摩,伏在他的肩上抽咽起來。』
志摩心裡難受極了。兩年的時間,人的變化多大呵。
「史密斯先生呢?他好嗎!」
「他,」史密斯太太停頓了一下,「來,我帶你去看他。」
志摩跟在史密斯夫人後面,走進屋後的小花園。
櫻桃樹下,史密斯先生坐在一架輪椅裡,昂著頭,全神貫注地不知是看天上的浮雲還是飛鳥……
志摩的心往下一沉。
「他,我的親愛的,他永遠不能站起來了。」史密斯太太沉痛地說。史密斯先生今年年初中了風,半身癱瘓了。
「史密斯先生,您好!我又來看望您了。」志摩走到他的身前,彎下腰對他大聲說。
史密斯收回了望著天上的目光照著志摩。半晌,他的眼中露出了笑意,兩滴眼淚從眼角湧出。他伸出一隻手,顫顫地指指自己,又指指輪椅扶手。
志摩跟著他的手看去,輪椅扶手上掛著那曾經發出嘹亮高亢的樂聲的小號。它依舊像當年一樣,珵光發亮。
志摩指著小號對史密斯說:「我聽到了,您的號聲響在我的心裡,我永遠會聽到它的!」
……老約翰死了,史密斯先生癱了,史密斯太太衰老了,志摩滿懷世事滄桑的悲哀告別了沙士頓。
是啊,什麼才是永恆的呢?自己致志追求嚮往的愛和美,又難道不是瞬息即逝的夢影嗎?人生幾何,又何必對小曼要求過高呢,享一個白首偕老也就算是有福了。
志摩去看狄更生。狄更生不在倫敦。他留下了一封信和幾把有著名家書畫的紙扇。
在康華爾羅素夫婦處住了一夜,他給金鈴和凱弟帶了不少中國的瓷器玩具。
去了達廷頓,思厚之夫婦盛情款待他。志摩參觀了他們的實驗農莊。他對思厚之說:「根據我在這個世界的閱歷,達廷頓的道路是直通人類理想樂園的捷徑……」
志摩懷著依依的惜別之情離開英國。他在船上眺望著漸漸遠去的海岸,激動地大喊:「我要回來的!我還要回來的!」
剛到法國境內,志摩收到狄更生的電報。志摩立刻回電告訴他自己的行蹤。
志摩離開巴黎,狄更生第二天趕到。他得知志摩又去杜倫,馬不停蹄地匆匆趕去;相差三小時又沒有道上,狄更生吃了一塊麵包,就跳上去馬賽的車。
志摩提著小皮箱上了馬賽港口的輪船。他放好東西,又回到甲板上,靠在船舷看岸上惜別的人們。船還有一小時開航。
忽然,他瞥見一個身影腳步搖晃地從遠處向輪船奔來。近了,閃亮的白髮,再近了,熟悉的面孔,狄更生!志摩奔下船梯迎上去。
握手,擁抱,緊緊地,緊緊地。港口船頭多的是惜別場面,誰也沒有注意這兩個年齡懸殊、國籍不同的人,誰也沒有想到這是兩個民族、兩種文化的接觸、交融。
船開了,看不見了,送行的人都走完了,狄更生獨自站在港口對著白茫茫的海水不停地揮手,他似乎感到一種訣別的悵惘和悲哀。
志摩到了印度,泰戈爾快樂得手舞足蹈。他陪著志摩參觀國際大學和農村實驗基地,志摩對於泰戈爾在山迪尼基頓的農村建設工作極為欽佩,他說:「山迪尼基頓面積雖小,但精神力量極大,是偉大理想在進行不息,也是愛與光永遠輝耀的所在。」在孔子誕辰的那天,泰戈爾特邀志摩向國際大學的教師和學生們講述這位中國大思想家的生平和學說。,
臨別時,泰戈爾把由他一九二四年在中國之行的各種記錄、報道和演說稿編纂成的《在中國的講演》一書贈給志摩,扉頁上題詞:
「獻給我的朋友素思瑪,由於他的周到照料,使我得以結識偉大的中國人民。」
自從離國的那天,志摩就思念著小曼。每到一處,每做一事,志摩總想,此時,小曼又在哪兒?她在做些什麼,想些什麼?
多情自古傷離別呵!
(十一)
志摩離國半載,與前次赴歐一樣,不斷給小曼寄去一封封傾訴離情愛意的藍信。
「……這兩星期除了看書,多半時候,就在上層甲板看天看海。
我的眼望到極遠的天邊,我的心也飛去天的那一邊。眉,你不覺得嗎?我每每憑欄遠眺的時候,我的思緒總是緊繞在我愛的左右,有時想起你的病態可憐,就不禁心酸滴淚。每晚的星月是我的良伴……」
離別,總是將人們的感情磨得又細又軟,總是使人們的心變得寬厚、和善,總是加深了人們對遠方親人的眷戀之情。多病、慵懶的小曼又從現實世界昇華到理想境界,在志摩的心裡成了愛和美的化身……
小曼做了一個夢。
志摩白髮蒼蒼、老態龍鍾,留著一大把鬍子,戴方巾、披黑袍,手捧一大疊書,在劍橋大學的校園裡走著。忽然從四面八方走來許多人,七手八腳地將志摩手裡的書一本一本地搶走,嘴裡還喊著:「這是我的作品!」「這本是我寫的!」「這是我的著作!」志摩孤零零地站在草坪中。手裡只剩下薄薄的兩三本書了。他哀痛地對天高呼:「難道我寫的書只有這點點麼?我一輩子只寫成了這幾本書麼?」
小曼(感覺到自己已是白髮者姐了)急急地向志摩奔去,可是腳前有一大片水塘,水愈來愈大,變江變河變海洋了,她絕望地哭泣著……
醒了。
「噹!噹!」鍾敲十下。
王媽已將屋裡用的火爐燒旺了,爐灶上煨著藥罐,滿屋的暖氣和藥味。小曼翻了個身,還不想起來,剛才的夢境還在腦際盤桓。
結婚兩年,志摩創作不多,年華似水,當志摩真的滿頭白髮時,也許真會捧著幾本薄書哀哀哭泣,這哭泣難道不也包含著對自己的譴責?她想起,志摩在婚後年餘的一天,翻開英文版的裴多菲詩集,指著一首詩給她看:
我知道,您使您的丈夫在幸福中倘佯,
但是,我希望你千萬別再那樣,
至少別使他因幸福而得意洋洋,
他是一隻苦惱的夜鶯,
自從他獲得了幸福,他就很少歌唱,
折磨他吧,
讓他那甜蜜的痛苦之歌重又高揚。
這是裴多菲給一個詩人之妻的題詞。小曼懂得志摩給她看這首詩的微妙用意。
她被上絲絨睡衣,起床坐在書桌前,展讀志摩最近的來信:
「……在船上是個極好的反省機會。我愈想愈覺得我傭有趕快振必要。上海這種疏鬆生話實在是要不得,我非得把你身體先治好,然後再定出一個規模來,另辟一個世界,做些旁人做不到的事業。」
「我也到年紀了,再不能做大少爺,馬虎過日。近來感受到的煩惱,這都是生活不上正軌的緣故。眉,你果然愛我,你得想我的一生,想想我倆共同的幸福;先求養好身體,再來做積極的事。一無事做是危險的,飽食暖衣無所用心,決不是好事。你這幾個月身體如能見好,至少得趕緊認真作字畫和讀些書。要來就得認真,不能自哄自,我切實的希望你能聽摩的話。你起居如何?早上何時起來?這第一要緊——生活革命的初步也。」
親切的語調,殷切的囑勉,拳拳的心意,小曼彷彿看到了志摩那張真誠得幾乎能夠感化世人所有冷酷心腸的面孔上的那股認勁兒,她心酸了,熱淚流下來了。那張真誠、認真的面孔還掩蓋著他心底的痛苦掙扎——那也是小曼感覺得到的——這種掙扎是出於對他自己心中的愛的忠貞,對他自己心中理想的堅信,對他自己以往一切誓諾的固守,而這些一言以蔽之又是對她、對小曼的深深摯愛和負責到底的情意……小曼伏在桌子上,傷心泣,淚水把志摩的信紙都打濕了。
如果說,志摩的前一次出國,是為各方面的情勢之所迫,那麼,這次遠涉重洋呢?是什麼把他從自己的身邊吸走,說得更確切些:是什麼把他從自己的身邊推開?志摩又何嘗不戀家眷室、不需要愛的撫慰和溫情的滋養?他的心永遠是一顆孩子的心,簡單、無邪、稚嫩、脆弱、敏感,他從來未曾有意傷害過別人的心靈,而為什麼他所受的傷害是那麼的多,其中竟還有自己所施加的?
這幾年來,志摩以倍於常人的勤奮和辛勞在教書、編輯、翻譯、創作——外人只知道他是富家子弟,以為他有無窮的財源可以依賴——而唯有小曼知道,差不多從英國讀書歸返以來,至今志摩一直僅靠自己的勞作在生活,而他這樣的拚命,又是為了什麼?
小文接著自問:自己與王賡離婚,來到了志摩身邊,自己的生活方式、習性、作風,究竟有了多大的改變?如果答案是並無迥異,那麼,又叫志摩拿什麼來誇耀自己偉大戀愛的成功和輝煌理想的實現?
一步步的自省、一層層的反問,小曼一點一點地看清了志摩心上傷口的深度。她惶恐了,慚愧了,戰慄了。停止哭泣後,小曼想,為了志摩,為了愛,為了共同的幸福,確實應該對自己的生活來個革命了。今天,不是已經早起來了嗎?
她拭淚抬頭看看牆上貓頭鷹形的掛鐘,十點三刻。
(十二)
志摩在歐洲遊歷了半年,歲未回到了祖國。
他沒想到等待他的是自己素深敬愛的任公老師病危的壞消息。他急忙又告別小曼,乘火車趕到北平。
一大清早,志摩懷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來到協和醫院。
在內科病房門口的座椅上,他見到了梁思成。
梁思成幾天幾夜沒有合眼,面黃饑瘦,滿臉憔悴,下巴上的鬍子長長的。他站起來與志摩握手。
志摩神色莊重,沒有說話。——寒暄與客套,已屬多餘了。
過了一會,志摩問:「老夫子……情況怎樣?」
「不怎麼好。」思成黯然說,「醫生說,愈復的希望絕無僅有。今天一早,神智稍微清寧些,但絕對不能見客。不能讓他興奮……」
「嗯,那,我不急著見他。」志摩點點頭。「起因是什麼?」
「這,只恐是勞累過度吧。前些日子我離津去奉時,他身子已不很好了……」
一位看護匆匆走來,向思成點頭示意,思成連忙把病房門打開。趁著他倆過去的當兒,志摩伸頭從門縫向裡張望,只見梁啟超失神似地仰躺著,臉色焦黑,枯瘦脫形,眼中一點光澤也沒有了。
志摩心中暗自一驚。
門隨即無聲地關上了,志摩愣愣地呆立在長廊裡,兩行熱淚流一淌下來。
過了幾十分鐘,看護出來,志摩又趕緊向裡張望,只見老夫子靠著在和思成說話,精神似乎略見好轉……
志摩在走廊裡徘徊著,不忍離去。又過了約摸半個來小時,思成出來了。
「呀,志摩,你還在這裡。讓你久等了,抱歉。」
「剛才我在門縫裡見到一眼,像是好了點?」志摩問。
「現在躺下去了,像是要睡的樣子,其實也是萎頓罷了。」
「大姐姐沒有到?」
「電報是發出去了,人還未見到,怕今天下午會來。」思成拉著志摩的手,「志摩,你先請回吧,我送你下樓。」走在樓梯上,思成問:
「你什麼時候回國的?多時沒有你的音訊了。」
「剛回來。聽到老夫子的消息,特地從上海趕來。」
「多謝多謝,志摩!」
「唉,思成,說這幹啥!老夫子病成這樣,我沒有盡一盡奉待湯藥的責任,已夠慚愧了。」
握別思成後,志摩走出醫院大門,舉步上街。臘月的朔風吹得他縮緊了脖子,把衣領拉了又拉,把圍巾裹得更緊。一陣風沙撲面而來,志摩趕忙閉上眼睛轉頭躲避,卻不防撞在一個低頭疾行的女子身上。
他張開眼睛一看,不由得一陣高興,把已經到了嘴邊的道歉話也忘記了。
此人正是林徽音。
「你!」志摩大喊一聲。
「志摩!」徽音的高興和激動也不亞於志摩。
又是一陣風沙掐地而起,兩人趕緊轉過身子,志摩伸手挽住徽音。
過了一會,他們回過身來,默默地對視了一會。
「徽徽,你胖點了,氣色也好;做了梁少奶奶,畢竟跟林大小姐不一樣了!」
「是嗎?」徽音手裡捧著一束菊花,臂上挽著一個掛包,「可能是東北的高粱豆子把人吃粗了!難怪這陣子老覺著舊衣服嫌仄了呢。你呢,可好?」
「你看我,不是挺好嗎?」志摩拍拍胸脯,甩甩袖子,說。
「小曼呢,她的身子好些了嗎?」
「她……身子不怎麼見好,總是離不開藥罐……」
看到志摩眼中掠過一絲陰影,徽音趕緊掉轉話頭:「昨天我還在跟思成說,不出三天,志摩准來北平……」
「你的消息真靈!我回來才幾天呢,你倒已經知道啦?誰告訴你的?」
「我昨天上午,碰到丁文江,他的第一句話便是志摩回來了。」
「喔!他可能是振聲說的。」
「當時我心裡頓時生了一陣怨,為什麼這消息人家知道得比我早?」
志摩看著徽音的眼睛。「沒顧上馬上給你寫信,真對不起!」徽音把頭一甩。「不說這罷。」
冷場了。
志摩心頭暖融融的。
過了一會,他說:「剛過門不久,就要盡媳婦的孝道了,也真難為了你。」
「這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當然,當然。」
「你見過老夫子了?」
「思成說,醫生禁止見客,我只在門縫裡張了他兩眼。」
徽音點點頭。「你現在去哪兒?」
「我想到蹇老那兒去談談。老夫子這模樣……不是我心狠。
不能不叫人朝最壞處打算……凡事有備無患,有些事情,早點考慮到比較好……」
「這倒也是的。」
志摩挽了徽音朝醫院走。
「你不去啦?」
「我陪你一會,再到醫院去聊聊吧,蹇老那兒下午去也不遲。」
走在協和醫院的園子裡,徽音問:「這次,去倫敦了嗎?」
「怎麼會不去!」志摩提到倫敦,渾身勁兒都上來了,「狄更生先生還要我代他向你:一,為宗孟伯致悼;二,為你新婚致賀;三,向思成和你致候呢!」
「喔!狄更生先生!真想再見見他!」
「那位開雜貨鋪的老約翰,你還記得嗎?」
「能不記得嗎?我給你的信都是他轉的……他好嗎?」
「他死了……那個鋪子,也找不到了,那個地方,已經蓋了新房子了……」
「啊!老約翰死了……」徽音的聲音顫抖了。以往的一切,雖然都過去了,但在心頭,卻是抹不去的啊!
「詩籍鋪、藍色咖啡館、國葬地,凡是留著我們小時候友請記憶的地方,我都去過了……」志摩又低聲說道。
兩人一直走到病房,徽音再也沒有說話。
志摩天天去看望老夫子。幾天後,梁任公的病情沒有顯著變化,他就搭車返滬了。
但是,絞枯了腦汁、流乾了心血的梁任公,終於敵不過死神的又一次猛襲,以未及花甲(五十七歲)的年壽,於一九二九年一月十九日與世長辭了。
志摩在上海接到噩電。第二天,他給胡適寫信,關心著老師的後事與遺著的出版:「快函收到。梁先生竟已怛化,悲愴之意,如何可言。計程兄昨晚到平,已不及與先生臨終一見,想亦惘惘。先生身後事,兄或可襄助一二,思成、徽音想已見過,乞為轉致悼意,節哀保重。先生遺稿皆由廷燦兄掌管,可與一談,其未竟稿件如何處理,如《桃花扇考證》已十成八九,亟應設法續完,即由《新月》了版,如何?文《稼軒年譜》兄亦應翻閱一過,續成之責,非兄莫屬,均祈留意。《新月》出專號紀念,此意前已談過,兄亦贊成,應如何編輯亦須勞兄費心。先生各時代小影,曾囑廷燦兄掛號寄滬,以便製版,見時並盼問及,即寄為要。今晨楊杏佛來寓,述及國府應表示哀悼意,彼明晚去寧,擬商同譚、蔡譜先生提出國府會議。滬上諸友擬在此開會追悼,今日見過百里、文島及新六等,我意最好待兄回滬,主持其事。兄如有意見,盼先函知。又宰平先生等亦有關於梁先生文章,能否彙集一起,歸兄主編,連同遺像及墨跡(十月十二日《稼軒年譜》絕筆一二頁似應製版,乞商廷燦),合成紀念冊,如何?……」
接著,志摩又趕去和梁實秋等商談《新月》出任公先生專號的事;他又給西瀅和一多寫信,約請他們為專號撰寫紀念文章……
當晚,小曼特地找出了梁啟超的一張半身相片,放在一個鏡框裡,四周貼上一匝黑紙邊,靠牆擺在桌子上;然後,供上幾個碟子,點燃一炷清香,與志摩並肩,向先生的遺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
躬。
她跟志摩一樣,也從來沒有把老夫子在他們婚禮上的毫不留情的訓詞懷怨在心。
(十三)
小曼急得樓上樓下團團亂轉。
志摩突然接泰戈爾來信,說他去美國、日本講學,途經中國,想到上海來看望志摩和未見過面的小曼。他又說,這次只是作為一個朋友的私人訪問,靜悄悄地在家裡住幾天,不要像上次那樣勞師動眾,到處歡迎,到處演講。
對印度人的生活習慣,小曼心中無數。該怎樣招待,該作些什麼準備?
志摩竭力回憶去印度時所見所聞的該民族的起居飲食、生活習慣的細節。小曼一點一點地記在本子上。、
當時,他們已經搬遷到福照路六一三號(四明村的沿馬路房子),他們將三樓佈置成一個印度式的臥室,古樸而又神奇。
泰戈爾來了。他抱吻了志摩和小曼,拉著小曼的手看了又看,睿智而慈祥的雙眼中充滿了欣偷和寬慰。志摩和小曼喜孜孜地帶領泰戈爾上樓,想叫老人對他們精心築構的傑作大出意料、喜出望外。誰知泰戈爾對著這間印度式的臥房大失所望,他遺憾地對志摩夫婦說:「啊,讓我住在這個地方?」一邊說,一邊搖動著被滿白髮的頭。
志摩大掠失色:「怎麼?您感到不好?」
「我在印度過了一輩子,住慣了,到外國來,主要是領略、欣賞異國的風情,你們卻偏偏要把我引回印度去,這還能不使我失望?」
老人看到志摩夫婦的臥室,倒讚歎不已。「啊,這裡真好!我愛這個饒有中國情調、古色古香的房間,讓我睡這兒吧,可以嗎?」
志摩和小曼一迭聲地說:「歡迎,太好了!」
老詩人和藹、慈愛地撫摸著志摩和小曼的頭,管他倆叫「我的孩子」,一對大眼睛在長長的技拂下的白髮映襯下顯得分外品亮。
三人用英語暢快地交談,直到深夜,不知疲倦,不覺時光的流逝。小曼親手烹製一些中國點心,老人吃得津津有味,讚不絕口。
第二天,泰戈爾帶著志摩和小曼去他的一位同胞家赴晚宴,整個屋子裡全是印度人。老人給志摩和小曼介紹給自己的鄉親們,說這是他的兒子和媳婦。志摩看出,泰戈爾在他同胞的心中有著至高無上的聲望和榮譽,他們把他當作慈父和導師,看作印度的光榮;由此,印度人用他們最隆重的儀式和最親切的態度歡迎和接待志摩和小曼。當他們知道志摩去過他們的祖國時,這種親切又升向一個新的高潮。
志摩和小曼在這裡度過了一個畢生難忘的歡樂夜晚。
兩天的時間,在親愛、和睦的氣氛中過去了。
泰戈爾啟程了。
他緊緊地拉住志摩和小曼的手說:「我回國時還要到你們家來住兩天。我捨不得就這樣匆匆地和你們分別。」
小曼拉著泰戈爾的大手,依依難捨。在這兩天裡,她感受到友誼的暖意,她愴然地說;「要是我們永遠和您生活在一起,有多好呵。」
志摩動情地說:「就這樣說定了,到時候我到碼頭來接您。」泰戈爾在日本。美國講學時,受到一部分人的排斥,心緒不佳。老人提前回國,在來上海的輪船上給志摩發了個電報。
志摩接到電報,立刻匆匆上街,去採購一些物品,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喊他:「志摩!志摩!」
回頭一看,是郁達夫。「啊,正好。達夫,泰戈爾下午五點乘船到上海。你和我一起去接他好嗎?嗯?」
郁達夫想了一想說:「正好我下午沒事,跟你一起去吧。」
志摩拉起達夫到家裡坐了一會,到四點鐘,他倆一起去楊樹捕大嚴資公司輪船碼頭。
志摩和達夫並肩站在碼頭上,江風路帶寒意。天空顯得高遠,雲又輕又薄,很快地聚散分合……江水翻滾著,層浪拍岸,又無聲地退下,隨著湧流向東而去。
志摩挺著身子,引頸遠眺。他的思緒不知飛到哪兒去了,江風把他的祖襟吹得颯颯飛舞。
「逝者如斯,不捨晝夜……」志摩突然說道,不勝感慨。
達夫沒有作聲,沉默著。
「詩人老了,又遭到新潮流的排斥。他老人家的悲哀,不正是仲尼的悲哀?」
達夫轉過頭去看看志摩。他與志摩相交多年,在這個整天沉浸在詩裡、愛裡、夢裡的詩人臉上看到如此深沉、如此令人難忘的悲哀表情,還是第一次。達夫感到,這種悲哀,似乎不僅僅是為泰戈爾,而是從志摩自己的生命深處浮現出來的。
船來了……
泰戈爾仍住志摩家。但是,這次,老人失去了上次那種興高采烈的情緒,說話很少,常常默默無言地坐著,沉思著。
世界在他眼裡變得陌生了。
志摩、小曼不敢攪擾他,只是靜靜地照顧他。
最後,臨離別時,老人忽然哀然地對志摩說:「索思瑪,我老了。
這次回國,不知道什麼時候再能見到你!」
志摩立刻用歡快的語調說:「老戈爹,您七十壽辰的時候,我一定趕到印度來向您祝壽。小曼身子好的話,我倆一起來。」
老詩人沒說什麼,只是默默地一笑。
小曼接著說:「老戈爹,我到您家,您也給我準備印度床鋪,好嗎?」
「好,好,」老人說,「就像我喜歡睡你們的中國床鋪一樣。」
過了一會,泰戈爾對小曼說:「你拿一個本子給我,我想給你們畫點什麼,再寫幾句。」
「喲,我真糊徐!連請您題辭留念的事都忘記了!」小曼說著,飛快地進去拿出一本紀念冊。這是一本二十開大小、由各種不同顏色的北平精製彩簽裝訂起來的非常講究的尺頁;明明是彩色繽紛,志摩卻將它題名為《一本沒有顏色的書》。
泰戈爾一張一張翻閱。
每翻到一萬,志摩就給他翻譯或解釋。
上面有胡適題朗小詩:
不是怕風吹雨打,
不是羨燭照香熏,
只喜歡那折花的人,
高興和伊親近;
花瓣兒紛紛落了,
勞伊親手收存,
寄與伊心上的人,
當一封沒有字的書信。
有邵洵美畫的茶壺茶杯,並題打油詩:
一個茶壺,一個茶杯;
一個志摩,一個小曼。
有楊杏佛畫的小曼頭像並題《菩薩蠻》一闕:
素娥天半參差立,
淡妝不著人間色,
仙骨何珊珊,
風前耐曉寒。
玉顏空自惜,
冷意無人識,
天遣不孤高,
何須怨寂寥。
有陳西瀅手錄志摩的一首短詩。有顧頡剛題的七絕一首,有張振宇作的《小曼志摩出洋有期圖》,有林風眠的《雙燕圖》,有楊清磐作的《紅豆圖》,有江小鶼作的《翠竹蜻蜓圖》,有聞,一多作的《倚欄佳人圖》並題李義山七律《碧城》一首。
還有章士釗題的一首《飛機詩》:
烏慮天長雲且停,居然一經達青冥,
紅牆影近初疑夢,絲管聲回若可聽。
漸覺眼高繞骨冷,何需境絕阻人徑,
平生飛動非無意,領略歸來論寧馨。
再有俞平伯題的《南柯子》詞:
小扇團團雪,
輕羅剪剪冰,
懶循勞砌聽蛩聲,
恰訝一支紅艷傍閒庭。
似泫餳脂淡,
煽憐淚料清,
幽姿甚意媚宵行,
愁語態風引履誤流螢。
泰戈爾坐到志摩那張紅木大書桌前,拿起桌上的中國毛筆,在一頁灑金的大紅箋紙上,作了一幅水墨自畫像,筆意粗獷,近看像一位老人的大半身坐像,遠看又似一座山峰。他放下毛筆,改用自來水筆在畫幅右上角寫下了一首富有哲理的英文小詩:「小山盼望變成一隻小鳥,擺脫它那沉默的重擔。」
老人在另一再上用孟加拉文寫了一首小詩:
路上耽擱櫻花已枯,好景白白蹉跎。
你別感到惆悵,(櫻花)在這裡重放。
寫完後,泰戈爾鄭重其事地將紀念冊合起。他閉上眼睛,沉默片刻。然後,他站起身來,緩緩地脫下身上的那件絲織印度長袍,飽上有金絲繡著的一道道美麗的圖案。「你們收下它。」
志摩知道,印度人將自己穿過的衣服送給別人,是表示向最親愛的人贈送一件最珍貴的禮物;就趕緊伸出雙手接下。「謝謝您,老戈爹!」
泰戈爾又從志摩手裡拿過飽子,親手將它被在志摩身上。「穿著這件袍子,你就會感到我永遠在你身旁。」
「我就能感受到您身上和心裡發出來的熱量和溫暖。」志摩接口道。
老人拉起小曼的手,用英文吟誦起他自己的一首詩來:
哦,若是我心裡掩藏著一個秘密,
像夏雲裡沒有滴落的雨珠,
一個掩藏在沉默之中的秘密,
我就能帶著它飄遊異鄉。
哦,若是我能有一個聽我柔聲低語的人,
在這沉睡於陽光之中的樹林下,
滯緩的流水在潺潺作響的地方,
今天黃昏的這種沉默,
似乎在期待著一聲足音,
可是你卻問我為什麼流淚。
我說不出我為什麼哭泣,
因為這還是一個我所不能知道的秘密。
老人的聲音低婉、哀怨,像從一支淒涼的竹管裡吹出來的,給人一種深濘的寂寞感。
志摩和小曼十分難受。屋子裡似乎多了一層暮秋的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