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幸福還不是不可能的。
志摩用這句充滿希望和信心的話,作為《愛眉小札》的開頭。
它是一個狹長本子,灰藍封面,天地頭很寬的連史紙,十行藍格,古色古香。志摩用毛筆一個字一個字記下自己心靈的每一下愛的搏動。
他十分喜愛這個名字:《愛眉小札》。眉,是他對小曼的愛稱,青黛一抹,彎彎的,細長的,微微蹩聚,帶著惹人愛憐的哀怨,多美!
我恨的是庸凡,平常,瑣細,俗;我愛個性的表現。
我的胸膛並不大,決計裝不下整個或是甚至部分的宇宙。我的山河也不夠深,常常有露底的憂愁。我即使小有才,決計不是天生的,我信是勉強來的;所以每回我寫什麼多少總是難產,我唯一的靠傍是霎那間的靈通。我不能沒有心的平安,眉,只有你能給我心的平安。在你完全的蜜般的高貴的愛裡,我享受無上的心靈的平安。
他安慰他的眉,他鼓勵他的眉,他引導他的眉,他啟迪他的眉。
「世上並不是沒有愛,但大多是不純粹的,有漏洞的,那就不值錢,平常,淺薄。我們是有志氣的,決不能放鬆一屑屑,我們得來一個真純的榜樣。眉,這戀愛是大事情,是難事情,是關生死超生死的事情——如其要到真的境界,那才是神聖,才是不可侵犯。有同情的摯友是難得的,我們現有少數的朋友,就思想見解論,在中國是第一流。他們都是真愛你我,看重你我,期望你我的。他們要看我們做到一般人做不到的事,實現一般人夢想的境界。他們,我敢說,相信你我有這天賦,有這能力;他們的期望是最難得的,但同時你我負著的責任,那不是玩兒。對已,對友,對社會,對天,我們有奮鬥到底,做到十全的責任!
他等待著他的眉。
眉,我總說有真愛就有勇氣,你愛我的一片至誠,我身體磨成了粉都不能懷疑,但同時你娘那裡既不肯冒險,他那裡又不肯下決斷,生活上也沒有改向,單叫我含糊的等著,你說我心上哪能有平安,這神魂不定又哪能做事?因此我不能不私下盼望你能進一步愛我,早晚想一個堅決的辦法出來,使我早一天定心,早一天能堂皇的做人,早一天實現我一輩子理想中的新生活。
他解說羅密歐與朱麗葉,解說愛的偉大和完美。
戀愛之所以為戀愛,就在它那絕對不可改變不可替代的一點;羅密歐愛朱麗葉,願為她死,世上再沒有第二個女子能動他的心;朱麗葉愛羅密歐,願為他死,世上再沒有第二個男子能佔她一點子的情,他們那戀愛之所以不朽,又高尚,又美,就在這裡。他們倆死的時候彼此都是無遺憾的,因為死成全他們的戀愛到最完全最圓滿的程度,所以這『DieuponakiSS』是真鍾情人理想的結局,再不要別的……
「定情』——thespirtuelmpent,thegreatmutualgivingup——是一件偉大的事情,兩個靈魂在上帝的眼前自願的結合,人間再沒有更美的時刻——戀愛神聖就在這絕對性,這完全性,這不變性;所以詩人說:
……thelightofawhoelifedies,
Whenloveisdono
戀愛是生命的中心與精華;戀愛的成功是生命的成功,戀愛的失敗是生命的失敗,這是不容疑義的。」
他生病了,這病也變成了愛的遐思:
「……早先我有病時總想媽媽,觀在連媽媽都退後了。
我只想我那最親愛的,最鍾愛的小眉。我也想起了你病的那時候,天罰我不叫我在你的身旁,我想起就痛心。眉,我怎麼不知道你那時熱烈的想要我……今晚輪著我想你了,眉!我想像你坐在我的床頭,給我喝熱水,給我吃藥,撫摩
我生痛的地方,讓我好好的安眠,那多幸福呀!我願生一輩子病,叫你坐一輩子的床頭……」
他給愛塗上了濃濃的理想主義色彩,他在追求一個性間無法容存的美的境界:
「……我要的是你的絕對的全部——因為我獻給你的也是絕對的全部,那才當得起一個愛字。在真的互戀裡,眉,你可以盡量、盡性的給,把你一切的所有全給你的戀人,再沒有任何的保留,隱藏更不須說……愛是人生中最偉大的一件事實,如何少得一個完全:一定得整個換整個,整個化入整個,像糖化在水裡……
眉,方纔你說你願意跟我死去,我才放心你愛我是有報了;事實不必有,決心不可不有,因為實際的事變誰都不能測料,到了臨場要沒有相當準備時,原來神聖的事業立即變成了醜陋的頑笑。
我不僅要愛的肉眼認識我的肉身,我要你的靈眼認識我的靈魂。」
愛哺養了他的詩。
沒有愛也就沒有詩。
「今晚天上有半輪的下弦月;
我想攜著她的手,
往明月多處走——
一樣是清光,我想,圓滿或殘缺。
庭前有一樹開著的玉蘭花;
她有的是愛花癖,
我忍看她的憐惜——
一樣是芬芳,她說,滿花與殘花。
濃蔭裡有一隻過時的夜鶯;
她受了秋涼,
不如從前瀏亮——
快死了,她說,但我不悔我的癡情。
但這鶯,這一樹殘花,這半輪月——
我獨自沉吟
對著我的身影——
她在哪裡呀,為什麼悲傷、凋謝、殘缺?」
然而,愛終究不是詩,不是神力,沒有那麼多的理想色彩,你愛的如果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個神,這愛就永遠與煩惱、顧慮、痛苦、瑣碎的世俗生活統繞在一起。
(二十八)
小曼終究敵不過家人的壓力和王賡的催逼,還是跟隨母親去了上海。
志摩陷在絕望中,像個陷在無邊幽黯中的孤魂,沒有目標,沒有歸宿,不知該怎樣打發日子,不知該走向哪裡。走了小曼,北京城頓時變得空蕩蕩的,太陽沒有了光芒,世界失去了重心和色彩;哭泣沒有眼淚,呼喚沒有回聲。他忍受不住了,他要瘋了。
從八月九日到九月十七日,四十個晨昏,志摩的靈魂在天堂——地獄——天堂——地獄之間走了幾個來回。
命運把他在大歡大悲之間的猛拋猛擲,折磨得他憔悴不堪了。
他發傻似地獨自去杭州靈隱,直挺挺地躺在望雷亭下那條石凳上尋夢,臉上蓋著小曼送的一條小紅絹。
他的愛是雷峰塔,在風風雨雨中,倒了,埋了。
九月十七日,他寫下《愛眉小札》的最後一篇。
「再沒有雷峰;雷峰從此掩埋在人的記憶中:
像曾經的幻夢,曾經的愛寵;
像曾經的幻夢,曾經的愛寵,
再沒有雷峰;雷峰從此掩埋在人的記憶中!
眉呀,想不到這《愛眉小札》,歡歡喜喜開的篇,會有這樣悲慘的結束。」
他買了去上海的火車票,神思恍惚地來到上海。
但是,他見不到小曼。
他不知道該到哪兒去找她。他也不敢貿然去找她。
他成天在街上喪魂落魄地亂走,他萎靡得像一個瀕死的人。
受過彌蓋朗淇羅影響,畫過巨幅史詩油畫的劉海粟來找他了。
海粟的神情是複雜而含蓄的。志摩瞪著失神的眼睛茫然瞅著他。
「志摩,你不能消沉。我來試試想一個辦法看。事在人為嘛。
我逃過婚,反抗封建婚姻有點經驗。」
志摩眼中突然放光,一下子跳起來抓住海粟的手不住地搖:
「海粟,海粟,一切全仰仗你了!你務必替我想個辦法!」
「你且不要抱樂觀。事情棘手,辦起來看。」海粟實實在在地說。
志摩緊握海粟的手不放。「只要你肯用心去辦,準能辦好,我也只有把希望放在你身上了。」
「這次來上海;我與小曼母女同車,一路上講了許多,都是幫你和小曼的話。老太太那頭,好像有點鬆動了,現在需要的是對王賡用點功夫……只要說通了王賡,老太太不會再作梗的……」
海粟像構思畫面一樣構思起他的計劃來了。
王賡接到一張款式雅致、印刷精美的請柬,抬頭寫著「恭請王賡先生、陸小曼女士光臨」,下首是「劉海粟鞠躬」,訂座地點是功德林素菜館。他把請柬拿在手裡翻過來翻過去看了好幾遍,尋思著此舉的緣起和意義……劉海粟是老朋友,小曼母女此番自北京來滬是與他同行的,是不是巧合倒很難說。劉海粟跟徐志摩向來莫逆,這次宴請想來不為無因。
平心而論,王賡對徐志摩並無多大惡感。他與志摩雖非深交,但志摩一團天真、熱情至誠的為人他是瞭解的。志摩與小曼,作為神交,他也不反對,所以也曾請志摩陪著她到處遊玩,主要還是為了讓小曼的心情舒適愉快點。他的心自問對小曼已是至矣盡矣,夠慷慨夠開通的了,但以小曼的柔弱嬌媚,時時刻刻需要溫情的滋養,這一點,自己作為丈夫來說是力所不透的,這就使志摩這個風流倜儻的才子教授佔了上風去了。
站在丈夫的立場,王賡想到妻子的心已有他屬,當然是惱火的。這至少有辱門庭。閒言碎語在社會上傳來傳去早已使他怒不可遏。這次嚴令小曼來滬,她畢竟還是屈從了,但這種征服式的夫妻關係還能有多大意義呢?行前夫妻間的那次齟齬,早成鏡上之隙,裂痕看來是很難彌合的了。此後縱然可以把她禁錮深閨,但後果可想而知:無非是以她的沉默、悒鬱而死告終罷了。小曼何辜,自己又何忍這樣嚴酷地將她置於死地?小曼的個性,他並不是完全不瞭解的。她是一個體質孱弱,生性隨和,貌似柔順,但骨子裡卻有她的剛與倔的人。這一點,一般人不易看出,他自己也是最近
才看出的。他與她的結合,完全是陸家的主張,小曼當時年甫十九,雖然聰慧蓋世,但對生活的願望與理想卻未形成,可說是糊里糊塗成了他的妻子;而自己的品貌、性格,實無使她愛慕傾心之處;是徐志摩撥亮了她心頭之燈,開啟了她心頭對情愛的蒙昧——這,今後能被扼殺嗎?能被磨滅嗎?
然而,以平素的認真、嚴酷的個性而言,王賡萬萬不能容忍別人——不管他是什麼人——奪去他的明媒正娶的髮妻,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為不堪的羞辱?
他猶豫著。
小曼進房間來了。
自從到上海後,她沒給他看過好臉子。她把這次的屈從看做是對他抗爭的一次慘敗,她把這次與志摩的分開看做是理想徹底破滅的一次先兆,她把他看成奪走了自己的青春、身體、生命、前途和理想的惡魔,她恨死了他,發誓一輩子不給他好臉子看。
王賡沒有轉身。他把請柬放進了抽屜。他不願意讓小曼看出自己的徬徨、矛盾,尤其是在自己的想法還沒有理出一個頭緒的時候。
王賡板著臉走出房間。
小曼進來的時候,已經瞥見他把一樣東西塞進抽屜。
他越想瞞她,她越想看個究竟。聽到汽車引擎響過之後,她打開抽屜,拿出請柬,用眼睛一掃,頓時心中充滿喜悅。
……海粟先生在南下的火車上同娘說了許多,小曼在一旁低頭不語。聽完海粟的敘述,娘長歎一聲,說:「曼的心思,我們何嘗不知,又何嘗不疼惜她!你說的道理,我們不是不懂,可是,事已至此,有什麼辦法可想?我們老先生是最講禮義最看重家聲的人,叫我們怎麼辦?好端端的又如何去對王賡提出來?」
海粟微笑著說:「老伯母莫怪我輕狂雌黃,我學的雖是藝術,可很看重實際。目前這樣,把小曼硬生生死活逼到上海,她和王先生又怎麼能琴瑟和諧,如何白首偕老?把小曼和徐先生硬生生死活拆開,那不是毀了他們兩人?小曼痛苦,三天兩頭鬧病,你們二老心裡又如何安寧?這樣下去,對誰也沒有好處啊。」
陸老太太搖著頭說:「照你說,還有什麼路可走?」
「我看……」海粟說,「小曼和王先生還是離掉的好。」
「那樣也不行啊。王賡對我們孝敬,對小曼也還厚道,他沒有什麼大過錯,如何能叫他吃這個虧?這一點是萬萬使不得的,我們也不能對人這麼刻薄!」
小曼抬頭朝娘看了一眼,臉上顯出失望之色。
「如果曉之以理,使王先生明白這樣做夫妻也實在沒有味道,而自願解除婚約呢?」
「這……這……」老太太沉吟著,又搖搖頭,「終是不要。這婚姻,你劉先生不是不知道,當初是我們老先生提頭的,當時王賡的景況也不大好,結婚的費用幾乎都是陸家承擔的……現在,又由我們方面……人家會怎樣看?」
「這些,我看倒也不必多慮了。」海粟說,「現在這樣,已經成了僵局,外界的議論夠多了。只要能想出個辦法來,王先生不反對,我看也未嘗不可一試。」
「說說容易,能做得到嗎?王賡是軍人,弄僵了真正發作起來也是蠻可怕的,萬一談不好,益發不可收拾了呢。」
「我們徐徐圖之吧。總之,這是對王先生好、對小曼好、對你們二老好、對志摩好的事,我想大家都知書達理,不愁找不到一個萬全之策的。」
一看到請柬,小曼立刻想到車上的情景,他知道海粟先生要為他們施行他的「萬全之策」了。她心中充滿了期待。
志摩更是滿心歡喜,裝了滿肚成功的通想。他像小孩子巴望過年似地巴望去功德林的那一天。儘管他也知道事情困難重重,
儘管他也知道要王賡心甘情願地同意離婚無異緣木求魚,但他相信世上沒有什麼辦不到的事情,不相信他和小曼最後會分手,不相信命運會對他們這樣殘酷。
(二十九)
功德林廳堂不大,卻甚雅致。
來客除了小曼母女和王賡外,還有楊銓(杏佛)和唐瑛、唐腴廬兩兄弟,以及李祖德、張君勵等人。
志摩很早就到了。
王賡一副心平氣和的樣子,矜持而彬彬有利地向大家施禮招呼,倒比往日的他顯得隨和些。小曼既有點緊張,又不失其從容,儀態萬方地與眾人微笑,稍稍寒暄幾句;又向志摩微微頷首,以示不需故意裝作冷漠。
志摩倒是不自然了。他一會兒跑東,一會兒跑西,像在幫著張羅,又沒幹成什麼。海粟橫他一眼,他才安安靜靜地坐好了。
王賡沒有忘記跟志摩握手,但志摩卻感到他手上有一般冷氣,心裡頓時冷了半截,連眼光也是怔怔的了。他不敢多朝小曼看。
海粟一副從容若定,胸有成竹的樣子。
他給每個客人斟滿了酒,慇勤勸杯,一面考慮著自己的開場白。
張君勱一時不知海粟悶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見他飲乾一杯酒也沒有交出一個底來,便忍不住說:「海粟,你這個『藝術叛徒』又要搞啥花樣了?」
這句話倒給了海粟一個啟發。他端著酒杯,站了起來。「我,與其說是『藝術叛徒』,倒不如說是『禮教叛徒』。今天把各位邀來——光臨的還有陸老夫人……是為了我私下有一件事要紀念。當年,我反抗封建的包辦婚姻,從家裡逃了出來,終於在自主的情況下爭得了婚姻幸福。先請大家飲這一杯。」
大家舉起酒杯。
陸老夫人緊張了。偷覷女婿一眼;王賡不露聲色地微笑。小曼若無其事地舉杯向海粟的酒杯伸去,志摩一仰脖已把一杯紹興陳花彫酒喝了下去。他在心裡為海粟鼓掌,接著又憂心忡忡地向王賡庭看了一眼。
張君勵與海粟碰杯以後,又說:「那麼,你是個雙料叛徒了?」
小曼抿嘴一笑,並不向志摩看。
楊杏佛跟唐瑛說了句什麼。他們全然沒有悟出海粟用意之所在。
「我感到很欣慰,」海粟繼續說,「各位都理解我,支持我。我們正處在一個變革時代,我們文化界人,尤應以在思想精神疆域討伐封建餘孽為己任。我們是青年人,誰不追求理想,誰不渴望幸福?
而婚姻之幸福,實是人生幸福的主要內容。
「我之逃婚,當然不是對生身父母的不敬不孝。但是我感到,要跟一個根本不認識、不瞭解、無感情的女子結為終身伴侶,還要生兒育女,是很難堪,很痛苦的。然而我又別無良策,只好一逃了之。」
大家哈哈大笑。
「溯之祖宗,亦有楷模:司馬相如、卓文君,梁山伯與祝英台,都是我們的先驅。中國的愛之廟堂應該供奉他們為神。他們所舉之精神火炮,我們二十世紀的青年豈能不接傳下去?」
陸老夫人因為海粟早已跟她談過這番話,所以並不十分難堪,甚至感到他說的也不無道理。
「今天我們講平等。什麼平等最重要?男女平等。而舊禮教的『三從四德』,首先是對女性的莫大壓制和摧殘。它無視女性的個性尊嚴,剝奪女性的社會權利,一味要求她們隱忍、屈從,這實在是很殘忍的。『五四』以來,大家歡迎『德』、『賽』二先生,而尊重女
權,則是二位先生的思想原則之一。
「我的婚姻觀是:夫妻之情應該建築在相互之間的感情融洽。
情趣相投的基礎之上。妻子絕對不應該是丈夫的傭僕、玩偶、點綴品。妻子應該是丈夫的知音、合作者。否則,婚姻十之八九是不會有幸福的。固然也可以長久甚至終生相安無事,但這須以一方的犧牲忍受為前提……」
深刻的見解,精彩的辭令,使幾個人鼓掌了。志摩也跟著鼓掌。
王賡微微閉目。他在思索,繼續他收到請束時的思索。
「我就說這些。」海粟又給大家斟酒,志摩連忙起身相幫,『隨便用吧,素菜也有它的風味,是很可口的。」
「海粟說得很好,中國有幾千、幾萬、幾十萬、幾百萬這樣的雙料『叛徒』,就有希望了!」楊杏佛點頭稱道。
「中國的封建造毒太深。有好多人,受過新式教育,但骨子裡還是封建遺少。」張君勵邊飲酒邊說,「志摩跟舍妹離婚,我就贊同。
過去的一步走錯了,以往不諫,來者可追嘛。他們有他們自己選擇新生活的權利。我們兄弟幾個對此都持支持態度。」
提到志摩,王賡心情複雜起來。
小曼卻出奇的鎮靜,跟母親在低聲評論功德林廚師的精湛手藝。
「海粟,我敬你一杯。」唐瑛與海粟碰杯。
「我也敬你一杯。」杏佛也來跟海粟碰杯。
氣氛漸漸活躍。
酒過三巡以後,王賡忽然舉杯站起來。「海粟,你的話說得有道理,有文采;你不僅筆底生花,而且能口吐蓮花,我敬你一杯。」
海粟連忙與他碰杯。
王賡又拿著酒杯轉向陸老夫人。「母親,請乾了這杯。」說罷,他又向小曼和志摩掃了一眼,「願我們都為自己創造幸福,並且也為別人的幸福乾杯!」
飲乾之後,他又說:「我今天還有些事情,要先走一步,請各位海涵。小曼,你陪大家敘敘,呆會隨老太太一起回去吧。」
當小曼回到家裡,已經夜深了,王賡還沒有睡覺。小曼看到煙灰缸裡的堆積如山的煙蒂,嚇了一跳。
「你先回來了?還沒有睡?」小曼柔聲問道,又補了一句:「抽那麼多煙?」
王賡乾笑一聲,沒有回答。
小曼轉身去盥洗室。她感到王賡神色有異,但不竣刻。
小曼返身進房時,直視王賡的眼睛。他顯得很疲倦。
「今天我到書房去睡。」王賡用乾澀的語調說,「你休息吧。」說完,他就走出去了。小曼整整一夜沒有入睡。
她估測不出王賡在想些什麼。
幾天過去了,小曼那兒沒有任何動靜,志摩得不到一點兒消息。跑去找海粟,海粟聳肩攤手無言以對。
希望像七彩的肥皂泡,又破滅了。
設法跟小曼聯繫吧,說些什麼呢?以往的那些勸勉、鼓勵、期望、憧憬之詞,現在想來多麼空洞,多麼脆弱,多麼可笑呵,在強大的、堅固的現實面前,它不堪一擊。
小曼現在怎麼想?愁碎了心,哭壞了身子,怎麼辦?
王賡是可惡的。他為什麼要說那幾句模稜兩可的,叫人生出奢望的話?純粹是不負責任的外交辭令。不過,他有權作這樣或那樣的決定。
完了。愛情、理想、新生活!
完了。下半輩子的幸福!
(三十)
自從那天打功德林回來王賡睡到書房裡去以後,他就再沒有走進小曼的房間一步。小曼懷著不安的心情,注視著他的舉動。
他很少和小曼交談。即使偶然說上幾句,也是特別的彬彬有利,字斟句酌。
小曼同樣得不到志摩的消息。她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裡。她不敢去找海粟打聽志摩的情況,唯恐這會觸怒王賡,把事情推向反面。始也知道王賡心裡非常矛盾,非常痛苦,想到這種痛苦正是自己所造成的,他就不免帶著一絲歉意,主動關心他的飲食起居。
天轉涼了,她親手縫了一條絲棉被子,抱著走進書房,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他當做床睡的三人沙發上;看到枕頭套勝了,就脫下來,吩咐女傭換上新的……寫字檯上很亂,有酒杯,有煙缸,有翻開的書。她動手整理,忽見一方鋼鎮紙下面壓著一張寫著大字的紙。抽出一看,墨跡鮮潤,大概是昨天晚上寫的。曾經在北京大學教過書的王庭,一手顏體字是很見功力的,字字飽滿,筆筆剛勁。紙上錄寫著魏征的一句話:「夫婦有恩則捨,無誠則離。」「離」字下面多了一大點墨染的污跡。
小曼捧著這張紙,呆住了。
顯然,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他已下了決心。這正是她所盼望的。可是一旦真正碎然而臨,她卻又感到那麼大的驚懼,一下子只覺得手足無措了。五年的夫婦生活,儘管沒有震顫心靈的愛,沒有纏綿動人的情,但是通過一千多個晨昏朝暮,夫婦間不可免的接近和共處,兩顆心靈畢竟還是瞭解的,現在她真切地感到了一種被撕裂的痛楚。她設想他以後一個人的生活,那麼的寂寞,那麼的孤獨;想起自己以往對他那麼任性,那麼驕橫,她揪心了。
她無力地垂下手,紙落在地上。
「你看到了,也好。」不知什麼時候,王賡已走進書房,站在小曼背後,看著她。
小曼嚇了一大跳,掉轉頭去,急忙伸手抹眼睛。她以為自己眼中有淚。
王賡的臉上有一種嚴肅得近乎神聖的表情,眼睛裡發著悲憫的光,但他的語氣卻是溫和的:「小曼,我正想和你談一談,你坐下吧。」
小曼受不住這種表情,這種眼光,這種語調。她沒有坐下;想開口,喉嚨被哽住了。
「我想了很久很久。既然你跟我一起生活感到沒有樂趣,既然我不能給予你所需要的幸福,那麼,我就有義務有責任對我們的婚姻價值重作冷靜的估量。」王賡瞧著自己的足尖,又抬頭向天,「我……」
小曼急忙打斷他:「受慶,你別說下去了,我求求你別說……」
「不,讓我說吧。在戲劇裡,落幕前,也常有一段獨自的。我這個人很平庸。我對婚姻幸福沒有很高的期望,因而一直對你關注不夠,這是我的責任之所在。」
小曼支持不住了,她軟軟地倚在寫字檯上,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該做什麼。
「我的良心和道德感促使我不能再使你陷在這種痛苦裡,因為這是一輩子的事情。」
「受慶,你……為我……犧牲……」
「不,小曼,談不上犧牲。我很自私,真的,很自私。我需要的是對我全心全意、百依百順的女人……你的心已不屬於我,我留住你的身子幹什麼?得到的只有嫉妒惱恨而已。而且,最近的一件軍火大事,幾乎被我全辦糟了。現在,我需要平靜、安寧……」
「不,這不是真的,不是你的真心話……」
「我們不要在這一點上爭論了。小曼,我唯一希望於你的是:
眼光要准,得到幸福。你的感情是脆弱的,你不可能經受再一次的打擊了。」
小曼撲倒在寫字檯上,肩膀抽動著。
王賡俯身拾起那張字幅,把它重新壓在鎮紙下面,然後呆呆地佇立不動,目光滯定,像是在凝視著自己那難以捉摸的前途。
過了一會,小曼轉過身,仰起滿是眼淚的臉,征怔地瞅著王賡。
王賡上前一步,伸手撫摸小曼的頭髮。「小曼,不要感激我。
我把自由還給你了。」
小曼渾身一抖,把頭一偏,咬住嘴唇,奔了出去……
他們離異了。
身子和靈魂都是自由的了,現在。小曼感到真像在夢中一樣。
當一切來得太突兀,太出乎意料,太快,太便當時,人們總會懷疑它的真實性。在這種時刻,過去為此所承受的種種挫折、盼待、失望、堅忍,不管它是何等的漫長難熬,都最容易被忘卻,因為人們面對的永遠只是活生生的現實。就像突然改換了場景,就像突然被置於一種陌生的心境裡,人們一下子會手足無措,小曼不知該怎麼辦了。
小曼漸漸冷靜下來,忽然想到第一要做的是馬上去找志摩,像一隻飛燕似地撲入他的懷裡,把這驚天動地的好消息用最簡單,最明確最響亮的語言告訴他,保管把他震得目瞪口呆,涕淚滂沱。
可是,志摩不在上海。他肯定回北京去了。
小曼迫不及待地買了火車票隻身北上。儘管大地、樹木、田野飛馳而退,儘管每小時不下數十里的行速,小曼只恨火車開得太慢,只恨自己沒有孫行者一跟斗翻出十萬八千里外的本領。
志摩,你還正在你的單身臥室裡穿過想像的愁雲慘霧眺望著一片黑暗的未來吧,你的曼卻在飛快地向你靠近呢,我們的幸福正、像一朵祥雲在飛快地向你飄來呢;心上的血,不要再流淌了啊,魂裡的淚,不要再揮灑了啊,我的摩!
到了北京,卻不知志摩住在哪裡。小曼急得團團轉。
第二天早晨,小曼隨手翻開《晨報》副刊,一行鉛字像靈符似地向小曼招手:《迎上前去》——徐志摩。
打了幾個電話,問到了地址,小曼飯都顧不上吃,直奔志摩的住處。胃沒有痛過,頭沒有暈過,腿沒有酸過,不知哪來的體力和精神,小曼感到自己就像奧林匹克運動場上的健將。
下車後還有一段路。
跑啊……
散發出騰騰熱氣的包子鋪,牌坊式的百年茶館,提鳥籠的閒人,響著叮叮悄悄腳踏鈴的人力包車,裹著街頭的風沙塵灰過去了。
跑啊……
失眠、眼淚、頤和園的北風、香山的紅葉。掙扎、痛苦,滿是相思味的日記和書信,過去了。
跑啊……
她「登登登」地衝上木樓梯,猛地推開房門——
一手擎著一管毛筆,一手夾著一支香煙,蓬著頭髮的志摩正坐在一張寫字檯前發愣。
這突如其來的推門聲把他嚇了一跳,煙頭上一截長長的白灰掉落在飽子上。
她那頭髮披散著遮住的半個臉,不停喘氣的張大的嘴,亮晶晶的汗珠,凌亂的衣衫……
「啊!你——」,志摩霍地一下驚跳起來,僵直著身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活像一個稻草人。
「摩……我……你,」小曼此刻才感到氣促胸悶,腳下發軟了。
「你,你……」志摩好不容易回過了神,手忙腳亂地把毛筆扔進煙灰缸,把煙頭塞進鋼筆套裡,推開椅子,撲向小曼。
「我們……我們……」還沒等志摩扶住她,小曼癱倒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