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殤 正文 第十三章
    這村落名字很怪,叫蛤蟆尿。

    村落不大,統共百十戶人家,坐落在界山深處一個叫簸箕峪的山包包上。簸箕峪的山名地圖上是有的,蛤蟆尿的村名卻沒有。楊皖育找到村中一個白鬚長者詢問,也沒問出個所以然。那白鬚長者說,打從老祖宗那陣子就叫蛤蟆尿了,如今還這麼叫,地圖上為啥偏沒這泡尿,那得問畫圖的人。長者為偌大的一泡尿沒能尿上官家的地圖而憤憤不平,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懇求楊皖育出山後,申報官家,在地圖上給他們添上。楊皖育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才甩開了長者。不料,沒屁大的工夫,那長者又在幾個長袍瓜皮帽的簇擁下,氣喘不歇地趕到軍部駐紮的山神廟,口口聲聲要找方纔那個白臉長官說話。楊皖育躲不掉,只得接見。長者和那幫長袍瓜皮帽們說是新二十二軍的士兵們搶他們的糧食,要求白臉長官作主。長者引經據典,大講正義之師愛民保民的古訓,楊皖育便和他們講抗日救國要有力出力,有糧出糧的道理。雙方爭執不下,後來,楊皖育火了,拉過幾個受傷的士兵,又指著自己吊起的胳膊對他們吼:「我們抗日保民,身上鑽了這麼多窟窿,眼下沒辦法,才借你們一點糧食,再囉嗦,槍斃!」直到楊皖育拔出了手槍,長者和瓜皮帽們才認可了抗日救國的道理,乖乖退走了。他們走後,楊皖育想想覺著不妥,又交待手下的一個軍需副官付點錢給村民們。

    這是吃晚飯前的事。

    吃過晚飯,楊皖育的心緒便煩躁不安了,他總覺著這地方不吉利,偌好的一個村落,為甚偏叫蛤蟆尿?難道好不容易才從陵城突出來的弟兄們又要泡到這灘尿裡不成?昨天上午九點多趕到趙墟子時,他原想按計劃在趙墟子住下來,休整一天。白雲森不同意,說是佔領了陵城的日軍隨時有可能追上來。白雲森不容他多說,命令陸續到齊的部隊疾速往這裡撤,趙墟子只留下了一個收容隊。到了這裡,白雲森的影子便尋不著了,連吃晚飯時都沒見著他。白雲森先說去敦促修復電台——電台在突圍途中摔壞了,這他是知道的,後來,電台沒修好,白雲森人也不見了。他真懷疑白雲森是不是掉在這灘尿裡溺死了。

    做軍長的叔叔死了,一棵大樹倒了,未來的新二十二軍何去何從委實是個問題。昔日叔叔和白雲森的不和,他是清楚的,現在,對白雲森的一舉一動,他不能不多個心眼。白雲森確是值得懷疑:他急於修復電台,想向長官部和中央稟報什麼?如果僅僅是急於表功,那倒無所謂,如果……他真不敢想下去。

    看來,叔叔的死,並沒有消除他們之間的怨恨。突圍途中的事情,他已聽周浩說了。白雲森要遺棄的決不僅僅是叔叔的屍體.恐怕還有叔叔的一世英名。如斯,一場新的混亂就在所難免,而新二十二軍的兩千多號倖存者們再也經不起新的混亂了。

    他得向白雲森說明這一點。

    山神廟裡燃著幾盞明亮的粗芯油燈,煙蛾子在撲閃的火光中亂飛,他的臉膛被映得彤亮,心裡卻陰陰的。那不祥的預感像廟門外沉沉的夜幕,總也撩撥不開。快九點的時候,他想起了表妹李蘭,叫李蘭到村落裡去找白雲森。

    李蘭剛走,手槍營營長周浩便匆匆跑來了,他當即從周浩臉上看出了那不祥的徵兆。

    果然,周浩進門便報喪:

    「楊副師長,怕要出事!」

    「哦?!」

    他心裡「格登」跳了一下。

    「白雲森已和三一二師的幾個旅、團長密商,說是軍長……」

    周浩的聲音壓得很低。

    他明白了,揮揮手,讓廟堂裡的衛兵和閒雜人員退下。

    「好!說吧!別躲躲閃閃的了!」

    他在香案前的椅子上坐下來,也叫周浩坐下。

    周浩不坐:

    「楊副師長,白雲森說咱軍長確是下過一道投降命令,他要把命令公之於眾。」

    「聽誰說的?」

    「方纔三一二師劉團長說的,您知道的,劉團長和我是一拜的兄弟。劉團長囑我小心,說是要出亂子。」

    他怔了一下,苦苦一笑:

    「說軍長下令投降你信麼?」

    周浩搖搖頭:

    「我不信,咱軍長不是那號人!」

    「如果人家拿出什麼憑據呢,比如說,真的弄出了一紙投降命令?」

    「那也不信!我只信咱軍長!命令能假造,咱軍長不能假造!我周浩鞍前馬後跟了軍長這麼多年,能不知道他麼?」

    他真感動,站起來,握住周浩的手:

    「好兄弟,若是兩個師的旅、團長們都像你這樣瞭解軍長,這亂子就出不了了!新二十二軍的軍旗就能打下去!」

    周浩也動了感情,按著腰間的槍盒說:

    「我看姓白的沒安好心!這狗操的想踩著軍長往上爬,他對劉團長說過:從今開始新二十二軍不姓楊了!不姓楊姓啥?姓白麼?就衝著他這忘恩負義的德性,也配做軍長麼?婊子養的,我……」

    他打了個手勢,截斷了周浩的話頭:

    「別瞎說,情況還沒弄明白哩!」

    「還有啥不明白的?劉團長是我一拜的二哥,從不說假話,我看,為軍長,咱得敲掉這個姓白的!楊大哥,只要你點一下頭,我今夜就動手!」

    他怔了一下,突然變了臉,拍案喝道:

    「都瞎扯些什麼!白師長即便真的想當軍長,也不犯死罪!沒有他,咱能突得出來麼?」

    「可……可是,他說軍長……」

    周浩臉上的肌肉抽顫著,臉色很難看。

    他重又握住周浩的手,長長歎了口氣:

    「好兄弟!你對軍長的情義,我楊皖育知道!可軍長畢竟殉國了,新二十二軍的軍旗還要打下去!在這種情勢下,咱們不能再挑起一場流血內訌呀!」

    周浩眼裡汪上了淚:

    「楊大哥,你……你心腸太軟了,內訌不是咱要挑的,是人家要挑的,你不動手,人家就要動手,日後只怕你這個副師長也要栽在人家手裡!人家連軍長的屍身都不要,還會要你麼?!楊大哥,你三思!」

    他扶著周浩的肩頭:

    「我想過了,新二十二軍能留下這點種,多虧了白師長,新二十二軍可以沒有我,卻不能沒有白雲森!」

    周浩睜著血紅的眼睛瞪著他:

    「你……你再說一遍?!你……你還姓楊麼?!還是楊夢征的親侄子麼?」

    「周營長,不要放肆!」

    「你說!」

    他不說。

    周浩怔了半天,突然陰陰地笑了起來:

    「或許軍長真的下過投降命令吧?」

    這神態,這詰問把他激怒了,他抬手打了周浩一個耳光:

    「混賬!軍長願意投降當漢奸還會自殺麼?他是被逼死的!是為了你我,為了新二十二軍,被人家逼死的!」

    周浩凝目低吼:

    「軍長為咱們而死,咱們又他媽的為軍長做了些啥?軍長死了,還要被人罵為漢奸,這他娘的有天理麼?!」

    他搖了搖頭,木然地張合著嘴唇:

    「白師長不會這樣做!不會的!我去和他說,他會聽的。這樣做對他,對大家都沒有好處,他是明白人。」

    「如果他狗日的不聽呢?」

    「那,我也做到仁至義盡了,真出了什麼事,我就管不了了。」

    周浩臉一繃:

    「好!有你楊大哥這句話就行了!日後,誰做軍長我管不了,可誰他媽的敢敗壞楊夢征軍長的名聲,老子用盒子槍和他說話!」

    周浩說畢,靴跟響亮地一碰,向他敬了個禮,轉過身子,「卡嚓、卡嚓」,有聲有色地走了。

    他目送著周浩的背影,直到他走出了大門,走下了廟前的台階,才緩緩轉過臉,去看香案上的油燈。

    燈蛾子依然在火光中撲閃著,香案上佈滿星星點點的焦黑,像趴著許多蒼蠅。躍動的燈火把他的身影壓到了地上,長長的一條,顯得柔弱無力。

    他不禁對自己的孤影產生了深深的愛戀和淒憐。

    「蛤蟆尿,該死的蛤蟆尿!」

    他自語著,眼圈潮濕起來。

    發現自己的柔弱是樁痛苦的事情,而這發現偏又來得太晚了,這更加劇了發現者的痛苦。叔叔活著的時候,他從沒感到自己無能。他的能力太大了,路子太順了,二十二歲做團副,二十四歲做團長,二十八歲行一旅之令,三十四歲就穿上了少將軍裝,以副師長的名義,使著師長的權柄。新二十二軍上上下下,一片奉承之聲,好像他楊皖育天生就是個將才,是天上的什麼星宿下凡似的。他被大樹底下的那幫猴猻們捧昏了頭,便真以為自己很了不得,少將副師長當得毫不羞慚。如今,大樹倒了,他得靠自身的力量在風雨中搏擊了,這才發現,自己是那麼不堪一擊;這才知道,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是依附在叔叔這棵大樹上的。大樹倒下的時候,他的那部分生命也無可奈何地消失了。

    細細回想一下,他還感到後怕:從陵城的軍部小白樓到現在置身的蛤蟆尿,他真不知道是怎麼走過來的。

    那夜,雪鐵龍突然把他接到軍部,他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叔叔,看到了叔叔留下的投降命令。他驚呆了,本能地抗拒著這嚴酷的事實,既不相信叔叔會死,更不相信叔叔會下投降命令。有一瞬間,他懷疑是畢元奇和許洪寶害死了叔叔。後來,畢元奇拿出了一份份令人沮喪的電報,說明了叔叔自斃的原委,他才不得不相信,一切都是可能的。叔叔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為了城池和百姓,為了新二十二軍的五千殘部,完全可能下令投

    降。這樣做合乎他愛兵的本性,他與生俱存的一切原都是為了新二十二軍。自斃也是合乎情理的,他簽署了投降命令,自己又不願當漢奸,除了一死,別無出路。他的死實則透著一種獻身國難的悲壯,非但無可指責,而且令人肅然起敬。

    然而,肅然的敬意剛剛升起,旋又在心頭消失了。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新二十二軍的未來一難道他真的得按叔叔的意願,投降當漢奸麼?他不能。三一一師的官兵們也不會答應。畢元奇和許洪寶的答案卻恰恰相反,他們手持叔叔的投降命令,軟硬兼施,逼他就範。他的柔弱在那一刻便顯現出來。他幾乎不敢做任何反抗的設想,只無力地申辯了幾句,便認可了畢元奇恥辱的安排。當時,他最大膽的奢望只是,在接受改編之後,辭去偽職,躲到鄉下。

    不曾想,畢元奇一夥的周密計劃竟被白雲森打亂了,白雲森竟然在決定新二十二軍命運的最後一瞬拔出了勃朗寧,果決地扣響了槍機,改變了新二十二軍的前途。

    當白雲森用槍威逼著畢元奇時,他還不相信這場反正會成功。他內心裡緊張得要死,臉面上卻不敢露出點滴聲色。這既透出了他的柔弱,也印證了他的聰明。後來,白雲森手中的勃朗寧一響,畢元奇、許洪寶一死,他馬上明白自己該站在什麼位置上了。他毫不遲疑地撲了上去,在勝利的一方壓上了決定性的砝碼。

    這簡直是一場生命的豪賭。他衝著白雲森的一躍,是大膽而驚人的。倘或無此一躍,白雲森或許活不到今天,他和新二十二軍的倖存者們肯定要去當漢奸的。

    然而,這一躍,也留下了今日的隱患。

    他顯然不是白雲森的對手。白雲森的對手是叔叔,是畢元奇,而不是他。和白雲森相比,他的毛還嫩;如果馬上和白雲森攤牌,失敗的注定是他。聰明的選擇只能是忍讓,在忍讓中穩住陣腳,圖謀變化。他得忍辱負重,用真誠和情義打動白雲森鐵硬的心,使得他永遠忘掉叔叔的那張投降命令,維護住叔叔的一世英名。只要能做到這一點,他就獲得了大半的成功,未來的新二十二軍說不准還得姓楊。叔叔的名字意味著一種權威,一種力量,只要叔叔的招牌不被砸掉,一切就都可能產生變化。從陵城到這裡的一切已經證明了這一點,未來的歷史還將證明這一點。

    他打定主意,馬上和白雲森談談,把新二十二軍交給他,讓他在滿足之中忘卻過去。

    一掃臉上的沮喪和惶惑,他扶著落滿燈蛾子的香案站了起來,喚來了三一一師的兩個參謀,要他們再去找找白雲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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