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森顯得很疲憊,眼窩發青,且陷下去許多;嘴唇乾裂泛白,像抹了層白灰。他在破椅上一坐下,就把軍帽脫下來,放到了香案上。楊皖育注意到,他腦袋上的頭髮被軍帽箍出了一道溝,額頭上濕漉漉的。他一口氣喝了半茶缸水,喝罷,又抓起軍帽不停地扇風。楊皖育想,這幾小時,他一定忙得不輕,或許連水也沒顧得上喝。
「電台修好了嗎?」
他關切地問。
「沒有,這幫窩囊廢,一個個該槍斃!」
白雲森很惱火。
「李蘭呢?見到了麼?我讓她找你的。」
「見到了,在東坡上,我安排了她和那個女記者歇下了。」
「那麼,咱們下一步咋辦?」
白雲森對著油燈的燈火,點燃了一支煙,美美地吸了一口:
「我看,得在這兒休整一兩天,等電台修好,和長官部取得聯繫後,再確定下一步的行動,你看呢?」
他笑了笑:
「我聽你的!」
白雲森心滿意足地噴了口煙,又問:
「趙墟子的收容隊趕到了麼?」
他搖搖頭。
白雲森拍了下膝頭:
「該死,若是今夜他們還趕不到,咱們就得派人找一找了!說不准他們是迷了路。」
「也許吧!」
過了片刻,白雲森站了起來,在香案前踱著步:
「皖育,明天,我想在這裡召集營以上的弟兄開個會,我想來想去,覺著這會得開一開。」
他本能地警覺起來,眼睛緊盯著白雲森掩在煙霧中的臉龐,似乎很隨便地道:
「商量下一步的行動計劃麼?」
「是的,得商量一下!不管電台修好修不好,能不能和長官部取得聯繫,我們都要設法走出界山,向黃河西岸轉進。自然,陵城突圍的真相,也得和弟兄們講一下的。」
他的心吊緊了:
「你的意思我不太明白,真相?什麼真相?兩千餘號弟兄衝出來了,新二十二軍的軍旗還在咱手中飄,這不就是真相麼?」
「不,不對呀,老弟!」白雲森踱到香案的一頭,慢慢轉過身子,「這不是全部真相。新二十二軍的軍旗至今未倒,是因為有你我的反正,沒有你我,新二十二軍就不存在了。這一點你清楚。你叔叔楊夢征的命令,你看過,命令現在還在我手上,你我都不能再把這個騙局遮掩下去了!」
白雲森踱到他面前,手搭在他肩上,拍了拍他的肩頭。
他將那隻手移開了,淡淡地道:
「有這個必要嗎?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叔叔又死了,再翻舊帳,能給你我和新二十二軍帶來什麼好處呢?」
白雲森仰面長歎道:
「正義和良心比任何好處都寶貴哇!」
他心中卻道:好一個正義和良心!其實,誰不明白?這個滿口正義、良心的人,實則是很不講正義和良心的。他先是利用叔叔的死製造騙局,在達到目的之後,又在叔叔身上踏一腳。
他忘卻了自己給自己定下的忍讓原則,從椅子上立起來,反問道:
「可當初你為啥要講假話呢?」
「這是突圍的需要!也是政治的需要!大局的需要!不客氣地講,你要學著點!」
他軟軟地在椅子上坐下了:
「明白了,今天我算明白了!」
白雲森怔了片刻,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調門降了下來,手再次搭到他肩頭上:
「皖育,我言重了,你別介意!我這決不是衝著你來的!沒有你,就不會有咱們今兒個突圍的成功,也沒有我白某人的這條性命!這些,我都記著哩,永生永世也不會忘!可我眼裡容不得沙子,我不能不道出真相!」
他挺難受,為叔叔,也為白雲森。
「白師長,你再想想,我求你再想想!這樣做對你我,對新二十二軍究竟有多少好處?宣佈軍長是叛將,長官部和中央會怎麼看?倖存的弟兄們會怎麼看?」
「楊夢征叛變,與你我弟兄們無涉,況且,我們又施行了反正,沒有背叛中央,重慶和長官部都不能加罪我們,至於軍中的弟兄……」
「軍中的弟兄們會相信嗎?假話是你說的,現在,你又來戳穿它,這,會不會造成混亂?釀發流血內訌?你也知道的,叔叔在軍中的威望是很高的,我們反正突圍,也不得不借重他的影響和名聲!」
白雲森激動地揮起了拳頭:
「正因為如此,真相才必須公佈!一個叛將的陰魂不能老罩在新二十二軍隊伍中!」
他這才明白了白雲森的險惡用心:他急於公佈真相,並不是為了什麼正義和良心,而是為了搞臭叔叔,打碎關於叔叔的神話,建立自己的權威。怪不得叔叔生前對此人高看三分,也防範三分,此人確是不凡,確是個有點頭腦的政治家。他想到的,白雲森全想到了,他沒想到的,只怕白雲森也想到了。他真後悔:當初,他為啥不設法乘著混亂把叔叔簽署的命令毀了?!現在,事情無法挽回了。
然而,這事關乎叔叔一生的榮辱,也關乎他日後的前程,他還是得竭盡全力爭一爭。
「白師長,你和叔叔的恩恩怨怨,我多少知道一些,你這樣做,也不能說沒有道理。可如今,他畢竟死了,新二十二軍眼下是掌握在你手裡的,新二十二軍現在不是我叔叔楊夢征的了,今兒個是你白雲森的了,你總不希望弟兄們在你手裡發生一場火並吧?!」
他這話中隱含著忍讓的許諾,也夾雜著真實的威脅。
「我楊皖育是抗日軍人,為國家,為民族,我不能當漢奸,這你看到了。可我還是楊夢征的親侄子呀,我也得維護一個長輩的名聲哇!我求你了,把那個命令忘掉吧!過去,我一切聽你的,往後,我……我還聽你的!」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
白雲森呆呆在他面前立著,半晌沒作聲。
「咱新二十二軍沒有一萬五六千號兵馬了,再也經不起一場折騰了!白師長,你三思!」
白雲森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又沒說出來,鐵青的臉膛被燈火映得亮亮的,額頭上的汗珠緩緩向下流。
顯然,這事對白雲森也並不輕鬆。
沉默了好半天,白雲森才開口了:
「皖育,沒有你,我在小白樓的會議廳就取義成仁了,新二十二軍的一切你來指揮!但是,事情真相必須披露!我不能看著一個背叛國家,背叛民族的罪人被打扮成英雄而受人敬仰!我,還有你,我們都不能欺騙歷史,欺騙後人啊!」
白雲森棋高一著,他楊皖育施之以情義,白雲森便毫不吝嗇地還之以情義,而且,還抬出了歷史。歷史是什麼東西!歷史不他媽的就是陰謀和暴力的私生子麼?
敢這樣想,卻不敢這麼說,他怕激怒面前這位頑強的對手。這個對手曾經使無所不能的叔叔懼怕三分,曾經一槍擊碎畢元奇的周密陰謀,他得識點趣。
「這麼說,你非這麼做不可了?」
白雲森點點頭:
「不是我,而是我們!我們要一起這樣做!楊夢征下令投降,是楊夢征的事,與你有什麼關係!你參加了反正,還在反正中流了血,理應得到應有的榮耀!」
好惡毒!
他進一步看出了白雲森的狡詐,這傢伙扯著他。決不是要他去分享什麼榮耀,而是要借他來穩住三一一師,穩住那些忠於叔叔的軍官,遏制住可能發生的混亂。看來,周浩的報告是準確的,為這場攤牌的會議,白雲森進行了周密的佈置。
他被耍了——被昨日的盟友,今日的對手輕而易舉地耍了。
他羞怒難當,憋了好半天,才悶悶地道:
「既然你鐵下心了,那你就獨自干吧!我再說一遍:我是抗日軍人,也還是楊夢征的親侄子,讓我出來罵我叔叔是漢奸,我不幹!」
白雲森陰陰地一笑,譏問道。
「你就不怕在會上發生火並?」
他無力地申辯道:
「真……真要發生火並,我也沒辦法!該……該說的,我都向你說了……」
白雲森手一揮:
「好!就這樣吧!明天的會我負責!誰敢開槍,叫他衝我來!可你老弟必須到會,話由我白某人來說!」
他無可奈何地被白雲森按入了精心佈置好的陷阱,就像幾天前被畢元奇按進另一個陷阱一樣。這一回只怕沒有什麼人能幫他挽回頹局了。
他再一次覺察到了自己的柔弱無能。
接下來,白雲森又和他談起了下一步的西撤計劃和電台修好後,須向中央和長官部稟報的情況,快一點的時候,他才和白雲森一起在大廟臨時架起的木板床上和衣歇下。白雲森剝奪了他最後的一點機會,他連和手下的部屬見見面商量一下的可能都沒有了。
昏頭昏腦快睡著的時候,他想起了周浩。明晨要開的是營以上軍官會議,周浩是手槍營營長,他要到會的。如果周浩在會上拔出了槍,只怕這局面就無法收拾了,鬧不好,自己的性命也要搭上去。儘管他並沒有指使周浩如此行事,可周浩和他們楊家的關係,新二十二軍是人所共知的,只要周浩一拔槍,他就逃不脫干係了。
憂上加驚,這一夜他根本沒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