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冠李戴是生活中非常常見的語言現象。一般地說,但凡不那麼好的事情,總會有個委婉的說法。
一、隔兒屁著涼大海棠
周有光先生的《語文閒談》一書中講了這麼個故事。
1972年,尼克松總統訪華時,隨行記者中有能說中文的,在街上采訪。他掏出一張林彪的照片,間一個小孩:這個人到哪兒去了?
小孩說:隔兒了。
記者不懂,問:什麼?
小孩又說:隔兒屁了。
記者還是不懂,又問:什麼?
小孩又說:隔兒屁著涼了。
記者更不懂了,只好再問:你說這個人到底哪兒去了?
小孩也只好更詳細地說:隔兒屁著涼一個大海棠!
這可真是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別說是老外了,便是咱們中國人,十有八九聽了也是一頭的霧水。什麼叫隔兒了?什麼叫屁了?什麼又叫隔兒屁著涼一個大海棠?整個一莫名其妙!
其實,說白了也很簡單,就是死了。
死了就是死了,怎麼叫隔兒了,和大海棠又有什麼關系?原來這就叫“忌諱”,也叫“塔布”。塔布(taboo或tabu)是人類學的名詞,語出南太平洋湯加群島,意思是禁忌,包括行為的禁忌和語言的禁忌。語言的禁忌也無非兩個方面:一是某些神聖的詞不能說,或不能隨便說,或只能由特殊身份的人使用;二是某些不祥或低賤、污穢的詞也不能說。比如“朕”,原本是“自身”的意思,但後來規定只有皇帝才能稱“朕”,老百姓也就“身不由己”,不敢說了。至於“死”,則是從皇帝到平民都忌諱的,當然也不能說。
不能說,又不能不說,怎麼辦呢?便只好“張冠李戴”,拿別的甚至毫不相干的東西來說事,比如把“死了”說成“隔兒屁著涼一個大海棠”就是。外國人的辦法更絕,是“嫁禍於人”。比如性病,在英國叫“西班牙痘”,在法國叫“意大利病(尼亞波利特病)”,在東歐則叫“法國病”。大家都往外國推,自己是不負責任的,也就心安理得,沒事兒人一樣(參見陳原《社會語言學》)。
忌諱性病,是因為不光彩;忌諱死亡,則是因為不吉利。人總是要死的,但沒有人願意死,好死不如賴活著,所以“死”之一詞,歷來就有種種委婉的說法,據說在英語中有一百零二種,漢語中則不下三百之數(參見曲彥斌《民俗語言學》)。常用的有去世、過世、逝世、長眠、安息等等。這些說法都帶有感情色彩,比較好聽的有仙逝、歸西、百年之後,不好聽的有斷氣、蹬腿、見了閻王,更不好聽的則有隔了、屁了、玩兒完了、喂了野狗、聽蛐蛐兒叫喚去了。這些說法又有官方和民間、書面和口頭兩種。駕崩、大行、坐化、圓寂、犧牲、就義、捐軀、殉國、盡忠、成仁等等是前一種,揣腿兒、回去了、彈老三、一腳去、翹辮子、上西天,是後一種。但不管怎麼說,反正不說“死”。
不但“死”不能說,連和“死”同音的字也不能說。上海話“洗”和“死”同音,就不說“洗”,得說“汏”(讀如打)。洗頭叫汏頭,洗澡叫汏浴,洗手絹叫汏汏絹頭。外地人到上海理發,理發師問“儂格頭汏勿”,外地人聽了嚇一跳,不知道理發為什麼還要“打頭”。如果理發要“打頭”,那麼洗澡要不要“打屁股”?上海人肯定回答說“要”。不但屁股要“汏”,其他別的什麼地方也一樣格統統都要“汏”格。
但在上海,卻是不得不這麼說的。比如不說“儂先汏”,而說“儂先洗”,就等於叫別人先去死(儂去死)了。舊上海有家廣東人開的“先施公司”,生意就不如“永安公司”好,因為在上海人聽來,“先施”就是“先死”,哪有“永安”吉利?
其實廣東人也是忌諱“死”的。廣東人從來不說“氣死我了”、“笑死我了”,而說“激生我”,“笑生我”。也不說“忙得要死”,而說“忙得滿天神佛”。廣東人也忌諱與“死”同音的字,所以在廣東,樓層沒有四樓,門牌沒有4號。他們還忌諱血,因此豬血就叫“豬紅”。上海的規矩,則是探望病人不能帶蘋果,新娘上門不能吃瓜,因為在上海話中,“蘋果”與“病故”諧音,“瓜”與“寡”音同。拎著蘋果去看病人,等於咒人家“病故”;新娘一進門就吃瓜,豈非存心要守寡?因此不但吃不得,也說不得。“梨”和“離”諧音,在一些地方就改叫“圓果”。也不能分著吃,以免“分離”。還有“鍾”,也不能作為禮物送人,尤其不能送給老年人,以免人家以為你是來“送終”。
可惜人總是要死的。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死無葬身之地”。於是棺材便是稍有積蓄者的必備之物。“棺材”就是“官”與“財”,好像誰睡進去誰就升官發財。所以抬起棺材叫“升棺”(升官),抬進棺材叫“進材”(進財)。棺材的木材要好,釘子要多,叫“財丁(材釘)兩旺”。然而一個人,死都死了,還升什麼官,發什麼財?莫非到“冥府銀行”去當總經理,或者到閻王殿裡去做財政部長?如果進了棺材就是升官發財,那麼,反過來說,升官發財豈不等於進了棺材?很遺憾,不會有人來認這個死理。張冠李戴原本就是不講道理的,只不過圖個吉利罷了。
這就叫忌諱,也叫塔布。
二、禁忌種種
全國各地都有忌諱。
北方忌醋。因為“醋”與“錯”音近。吃飯的時候,問人家“吃不吃醋”,就更是會引起誤會。結果北方一些地區(如山西)便干脆管醋叫“忌諱”。粵語忌肝。因為“肝”和“干”同音,結果豬肝叫豬潤,雞肝叫雞潤,豆腐干叫豆潤。吳語忌藥。結果吃藥叫吃茶,真正的茶則叫“茶葉茶”。上海話甚至忌“鵝”,因為“鵝”與“我”同音,弄不好“殺鵝”就成了“殺我”,所以上海人把鵝叫做白烏龜。黑龍江富克山的淘金人連姓氏都有忌諱,姓吳、姓白的人進山淘金前先得改姓。因為姓白的進山是“白來了”,姓吳又意味著“無”。
吃人的老虎當然也忌諱。於是北方叫大蟲,溫州叫大貓,長沙則把腐乳叫貓乳,把府正街叫貓正街,好像老虎一改名,就不再張牙舞爪,全變成“乖乖貓”了。但“虎背熊腰”不能說成“貓背熊腰”,“虎頭蛇尾”不能說成“貓頭蛇尾”,“虎踞龍盤”當然也不能叫“貓踞龍盤”,而“貓視耽耽”或“不入貓穴,焉得貓子”就更不像話了。其實虎比貓好,貓總給人諂媚的感覺,虎則象征著生氣勃勃,威武雄壯。要不怎麼叫“生龍活虎”呢?實際上,虎勁、虎氣、虎步、虎勢、虎彪彪、虎生生、虎頭虎腦,都是好詞。所以,就連忌諱說“虎”的地區,也不忌諱說老虎鉗、老虎灶。當然,虎也有不好的地方。比方說,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不過,現在大小算個人物的,都牛逼烘烘,惹他不起。不要說“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便是“小貓”的屁股,也不好隨便亂摸的,換個說法又能如何?
既然連“龍騰虎躍”的“虎”都忌諱,輸錢的輸,苦難的苦,倒霉的霉,便更在禁忌之列。於是廣東人便管“絲瓜”叫“勝瓜”,管“苦瓜”叫“涼瓜”,管“草葛”叫“士多啤梨”。這個怪裡怪氣的名字幾乎沒有一個外地人聽得懂,但如果你對廣州人說,“不就是草莓嗎”,他們立馬就會叫起來:“衰過你把口!乜‘霉霉’聲啊!”
蝕本的“蝕”當然也說不得。這是全國各地都視為禁忌的。蝕本也叫折本。折,讀如舌。所以“舌頭”也不能說,得叫“口條”,蘇州話則叫“門腔”。廣州人、溫州人和梅縣人不但不肯“折”(蝕),還想有賺,便叫豬利、豬口賺和豬利錢。南昌人更絕,干脆叫“招財”(四川人也這麼叫)。結果,豬舌頭、牛舌頭都不叫舌頭,只有戰爭中抓過來問情報的俘虜才叫“舌頭”。誰要是當了“舌頭”,那就沒好果子吃了。
社會方言中也有忌諱。
店家忌“關門”(破產倒閉)。於是吳語便把晚上關門暫停營業叫做“打洋”。洋的意思是熔化金屬。店家白天收的都是碎銀子,晚上得把它們熔化了鑄成大元寶,當然要“打烽”了。所以“打洋”不僅不是“關張”,簡直就是“招財進寶”。即便當真破了產,也不能叫“關門”,得叫“歇業”,意思是先歇會兒,回頭再來。
船家忌“翻”、忌“沉”、忌“滯”、忌“住”、忌“擱淺”,因此“帆”得叫“篷”,“蟠布”得叫“抹布”或“雲轉布”;“盛飯”得叫“裝飯”、“添飯”。“箸”因為在不同的方言中與“沉”、“滯”、“住”音近,就變成了“筷子”,甚至變成了“雙槳”(粵東),此外,吃飯的時候,不能把魚翻過來,也不能把筷子擱在碗邊上,稍有不慎,便犯了忌諱。
戲班則忌“散”,但凡諧音“散”的,都得改別的詞,比如雨傘就得叫雨蓋、雨擋、雨攔、雨遮,還有叫“豎笠”和“聚笠”的。有一回新鳳霞在後台說:“我先歇歇!剛跑到這兒,渾身都是汗,累得都散了架子了。”話音還沒落,把頭李小眼就大吼一聲“忌諱”。接著又說,“你他媽的還是在戲班長大的,怎麼這麼外行哪?這個字是戲班兒的忌諱,你不知道哇?你怎麼不說是拆了架、碎了架?”拆了架、碎了架是個人的事,散了架可是戲班裡最大的災難,所以新鳳霞非挨一頓臭罵不可。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散”不能說,不但連帶著“傘”成了忌諱,就連“三”也有了麻煩。方言中帶“三”字的詞似乎都不怎麼好,比如三只手、三腳貓。上海話就更是如此。癟三、豬頭三、勿來三、彈老三(死),都不好。其實這是趕巧了,並沒有什麼內在聯系的。人都是兩只手,靠兩只手勞動謀生。扒手小偷暗地裡藏著一只,專門竊取不義之財,當然是“三只手”。貓都是四條腿,四條腿的貓才能抓老鼠。一只貓如果叫喚起來像只“貓”,“老鼠”卻抓不到一只,當然是“三腳貓”。至於“豬頭三”,不過是“豬頭三牲”的縮語,意思是牲口、畜生;而“勿來三”則是“事不過三”的意思。男人女人做愛,一夜之間,最多兩次,勿來三,如果居然來了三次,那就是“來勁”了。所以“來三”也有“來勁”的意思,比如“迭個人做事體牢來三格”。有人說“來勁”一詞是從妓院裡傳出來的(肖復興《說北京話》),我懷疑“來三”也是。
忌諱“四”的似乎只有廣東人,北方人不怎麼忌。北方人送禮,常常是四樣,叫“四彩禮”。他們的酒席上,也常常是四涼四熱,四大件四冷盤,還要吃“四喜丸子”。“五”和“七”也不忌,但也不特別喜歡。特別喜歡的是六、八、九。六諧音祿,八諧音發,九諧音久,是全國各地南方北方都喜歡的。其中,做官的特別喜歡“六”,經商的特別喜歡“八”,當皇帝的則特別喜歡“九”。當然,也有例外,比如姓王又排行第八的,就最好不要叫他“八爺”。“八婆”也不能叫。在粵語中,“八婆”是指那些愛管閒事又神神叨叨令人討厭的女人,也叫八卦婆,相當於北京的“事兒媽”。如果這女人是姑娘家,就叫八卦妹或八妹。八婆或八妹是不會讓你“發”的。所以廣東人也不喜歡。
三、說一不二
都不怎麼喜歡的是“二”。
在各地方言中,“二”字打頭的詞都不咋的。不是二流子、二賴子、二混子,就是二桿子、二愣子、二毬貨,要不然就是二百五、二皮臉(不知羞恥的人)、二五眼(沒有眼力的人)、二把刀(即半吊子)、二二絲絲(優柔寡斷)、二拉八當(猶猶豫豫)。此外,二心(異心)、二乎(畏縮、猶疑、沒指望)、二話(陰陽怪氣的話)、二婚頭(再婚者),甚至二郎腿、二道販子,也都帶著貶義。再如成都話“二不掛五”(不正經)、南京話“二五郎當”(馬虎)、西安話“二膩八爭”(做事懶洋洋),都是。二字打頭的,也就二鍋頭還湊合。
其實說“一”的也不見得都好。一言堂、一窩蜂、一鍋粥、一團糟就不好,一敗塗地、一籌莫展、一躍不振、一落千丈也不好。但人們就是喜歡“說一不二”。
為什麼“二”不招人喜歡呢?因為誰都想當“一把手”,當“老大”。老大老二,說起來差不太多,實際上地位差得遠。比如“二房”就不如“大房”,甚至不如“三姨太”。事實上一說到“二”,就有低人一等,或者差勁、不夠檔次的意思,比如“二手貨”、“二婚頭”。二手貨未必就不好,二婚頭也沒什麼不光彩,但給人的感覺卻好像是吃了虧,至少意味著沒錢沒辦法沒能耐。有錢誰買“二手貨”?有辦法誰娶“二婚頭”?有能耐誰願意當“二把手”?不能“一”,只能“二”,總有那麼一點“淪落”、“屈就”的味道。
因此只要有可能,大家就“說一不二”。實在不行,就說“兩”。比如上海人就把“二路車”叫“兩路車”,把“一二三”叫“一兩三”。二和兩又有什麼區別?兩,有“雙方”的意思。比如兩便、兩可、兩全其美、兩相情願、兩敗俱傷。更重要的是,這“雙方”還是平等或對等的。“二”就沒有這個意思,一說到“二”,就有大小,就有先後,就有個排序的問題。所以,但凡平等或對等,就只能說“兩”,不能說“二”。比如“兩岸”不能說成“二岸”,“兩邊”不能說成“二邊”,“兩面”不能說成“二面”,“兩造”(訴訟的雙方即原告和被告)不能說成“二造”。兩漢、兩晉、兩宋、兩湖、兩廣、兩江(清初的江南省和江西省),還有兩黨(執政黨和在野黨)、兩極(南極和北極)、兩棲(水中和陸地),也都是。如果說成“二”,那麼請問誰是“老大”?
兩,不但意味著雙方的平等或對等,還有和諧統一的意思,比如兩口子、兩公婆。即便“兩面派”,也得把那“兩面”弄得“天衣無縫”,讓人看不出來。所以“有兩下子”和“二把刀”不是一個概念,“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也不能說成“二手都要抓,二手都要硬”。北京人甚至發明了“倆”這個字。倆,是兩人,不是二人。也不簡單的只是“兩個人”,還意味著這兩個人在一塊兒。因此,說“他倆”、“咱倆”,顯然比說“他二人”、“我們二人”在語感上要親切得多。盡管“倆”還有“少”的意思(比如“倆錢”就是沒多少錢),但這並不妨礙親切感。相反,人越少,豈不越親切?
二,就沒有這種語感。它並不意味“少”,只意味“次”;也沒有親切感,反倒顯得等級森嚴。實際上,“二把刀”是相對“一把手”而言;“二流”也是相對“一流”而言。“一把手”是能干的人(比如“裡裡外外一把手”),“二把刀”就不咋的了。同樣,“一流”是“上流”,“二流”就有“下流”之嫌,於是“二流子”就成了“下流貨”的同義詞。“二竿子”也一樣。明白人都只有“一竿子”,做事情“一竿子插到底”。如此,則“二竿子”就是犯混、沒譜、愣頭愣腦、傻裡叭嘰,還自以為是,也就是“愣頭青”。
二竿子也叫二愣子、二百五、二毬貨。“二百五”有“半吊子”的意思。古時一吊錢一千文,半吊五百。但五百還是整數,因此再減半,二百五。顯然,二百五比半吊子還要半吊子,當然是罵人的話。
二毬貨也是。毬,在北方方言尤其是西北方言中指男性的性器官。用性器官和性行為的稱謂罵人,在各地方言中屢見不鮮。為精神文明計,恕不一一列舉。問題是性器官未必就是什麼壞東西,沒有它,人也不成其為人,為什麼竟然成了罵人的話?原因之一,就在於它不幸“排行”第二。人身上,顯露在外,最重要、最不能沒有的是頭,其次就是性器官了,所以男性性器官在許多方言中也叫“老二”,還有叫“小弟弟”的。
性在世界各民族中都是禁忌。要做,只能偷偷摸摸地做;要說,也只能拐彎抹角地說。連帶性器官,也決不能“拋頭露面”,而且永無“出頭之日”。屈就“老二”,已是不幸;不能“出頭”,更加窩囊。於是性器官就成了不祥之物,甚至連來月經都叫“倒霉”,而男人看見了女人的經血則叫“倒血霉”。其實性是人類的正常需要和正常行為,沒什麼不祥和可恥的。問題在於,一方面它是人類不可遏制的沖動,另方面又受到社會的禁忌和壓抑,這就兩難。做吧,好像“不要臉”;不做,又忍不住。於是便遷怒於性器官,都怪它“不是東西”,“不干好事”。此種心理,男人尤甚。所以用性器官和性行為的稱謂來罵人的,便主要是男人。他們用自己的性器官罵,也用女人的性器官罵,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好像受了多大的牽連和委屈似的。
結果連“老二”、“二哥”也不能隨便亂叫。只有山東例外,山東人崇拜武松,叫你“二哥”,那是拿你當武松。如果叫“大哥”,豈不成了武大郎?所以你別小看方言,也別小看禁忌,這裡面講究大了。
四、倒霉的蛋
同樣的性忌諱,各地也不一樣。
北京忌說“蛋”,上海忌說“卵”。北京人管雞蛋叫雞子兒,管皮蛋叫松花,炒雞蛋和雞蛋湯則叫炒黃花和木樨湯。有一道菜叫“木樨肉”,其實就是黃花、木耳、雞蛋炒肉,可就偏不能說“蛋炒肉”。北京話當中帶“蛋”字的,差不多都是罵人的話,比如搗蛋、操蛋、扯蛋、滾蛋、混蛋、王八蛋,正如上海話中帶“卵”的都不是好詞(如老卵、阿吾卵)。後來,為了避諱,連“扯蛋”都改寫成“扯淡”。“蛋”這個字,可真成了“倒霉蛋”。
卵和蛋為什麼不能說呢?原來它們常常被用來指男性生殖器,准確地說就是睪丸。睪丸被稱作卵和蛋,是一種遠古生殖崇拜的遺風,也就是把鳥看作男性生殖器的象征。鳥與男根的共同之處,是都有“卵”。先民們看見雛兒從鳥蛋裡出來,嬰兒從胞衣中出來,便想當然地認為人類的新生命,也是男卵入女腹的結果。於是男性生殖器便被叫做鳥,後來又被叫做雞雞(英語叫cock),睪丸則理所當然地被叫做卵和蛋。
男性生殖器的另一象征物是蛇。蛇平時看似綿軟無力,一旦需要進攻,立即就會勃起並十分堅挺,正與陰莖相似,都是“尋常看不見,偶爾露崢嶸”。所以,不但中國的伏羲是蛇,印度的韋須奴和歐洲的阿波羅是蛇,伊甸園裡勾引女人犯罪的也是蛇,蛇當然也是忌諱。在遠古時代,蛇被叫做“它”(蟲旁是後加的),意思是“那東西”、“那玩藝”、“那家伙”、“那話兒”。就連和“蛇”同音的“折”和“舌”,也忌諱。
女性生殖器的象征物則是魚和蛙。魚象征外陰,蛙象征子宮。蛙的繁殖力很強。一夜春雨,便蝌蚪成群,很是讓人羨慕。於是我們民族的母親神便被想象成一個神蛙,她就是女蝸。其實女媧的“女”字是多余的,“媧”也只能讀如蛙。母親是“媧”(或者蛙),子女當然也就是“娃”。娃娃落地呱呱叫,青蛙出世叫呱呱,那不是別的,是生命的交響。
魚和蛙都是多子多孫的,也都是吉祥物,而魚又更受歡迎一些。因為“魚”諧音“余”(餘)。魚本來就象征著饒多,又和表示饒多的“餘”同音,也就特別為中國人所寵愛。逢年過節,送一幅“蓮蓮有魚”(蓮蓬、鯉魚、大胖娃娃)的年畫,說一句“年年有余”的祝詞,誰的臉上都會笑成一朵花。
這就奇怪。魚、蛙、蛇、鳥,都是生殖器宮的象征物,為什麼魚和蛙吉祥,鳥和蛇忌諱?中國歷來重男輕女,為什麼這回重女輕男?難道一個男子像鳥一樣多卵,像蛇一樣堅挺,不是一件很幸運很值得驕傲的事,非得遮遮掩掩,甚至視為下流無恥不可。
原因也很簡單:生殖與性有別。生殖是一件體面的事,不但用不著遮掩,反倒應該大張旗鼓。因此棗、栗子(早立子)、花生(花著生)、蓮子(連連得子)都是婚禮上的吉祥物。“一把栗子一把棗,小的跟著大的跑。”有的地方還要特地做夾生飯給新娘吃,還要問她“生不生”。魚和蛙既然是生殖的象征,當然百無禁忌。何況蛙的這種象征意味已經被淡忘了,魚又有了“富余”的意思,更是大吉大利。蛇的象征意味雖然也被淡忘,但蛇畢竟是凶惡恐怖之物,也就不會有人喜歡。何況蛇是要吞食蛙的,男人不恨,女人還恨呢!
鳥就不一樣了。它一直就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物。男人並不生孩子,所以男根主要被看作性器官,而不是生殖器官。前面說過,性,是一件不能公開的事。既不能公開做,也不能公開說,因此“性交”就像“死亡”一樣,歷來就有種種委婉的說法,比如上床、睡覺、親熱、溫存、苟且(特指不正當的性關系)、在一起、干那事、發生關系、夫妻生活、兩個人快活等等。時下流行的說法則是“做愛”。“做愛”這個詞不知道是誰發明的,我以為可以得諾貝爾獎。它不像“雲雨”那樣古奧,也不像‘舊”、“操”那樣粗俗,又不像別的說法那樣有歧義,而且還多少有點味道,難怪大受歡迎。
性成了禁忌,性器官自然也成了禁忌。性被看作骯髒下流,性器官的名聲也好不到哪裡去。連帶“卵”和“蛋”,也成了不祥之語。
其中最毒的是“王八蛋”。王八就是忘八,意思是“孝佛忠信禮義廉恥”八字皆忘,至少也是忘了第八個字。最典型的“王八”是那些讓老婆當妓女,自己坐在旁邊數錢的男人。這種人也叫“烏龜”,因為烏龜在俗話中也叫王八。其實王八不是烏龜,而是鱉。鱉又叫甲魚、團魚,和烏龜形狀差不多,大家也就混為一談。所以“鱉孫子”也是罵人的話。意思相同的還有“龜兒子”和“兔崽子”。古人說那些縱妻賣淫的家庭,有兩句詩:“宅眷多為掌月兔,捨人總作縮頭龜。”老婆成了“掌月兔”,她和嫖客養的私生子當然就是“兔崽子”;老公成了“縮頭龜”,則其子不管親生私生,也都是“龜兒子”。所以龜兒子、兔崽子也就是王八蛋。你想,“王八”已不是東西,“烏龜王八蛋”還能是玩藝嗎?
結果,連雞蛋湯也不敢說了,只好說成“木擇湯”。
其實,“雞”也是不能隨便說的。如果你說一個女人是“雞”,她非跟你拼命不可,因為“雞”與“妓”諧音,所以妓女叫雞,暗娼則叫野雞。有雞就有鴨,鴨,指那些為女性提供色情服務的男子。一個地方,如果“雞鴨成群”,那就是“黃色架步”了。“架步”是粵語,指比較固定的進行非法活動的地方,主要流行於港澳地區。北方就不這麼說。北方叫“停機坪”和“炮樓子”。因為“機”與“雞”同音,嫖妓叫“打炮”,因此,警方取締黃色架步,在民間就叫“端炮樓”。
五、蜜與屜
張冠李戴是生活中非常常見的語言現象。一般地說,但凡不那麼好的事情,總會有個委婉的說法。比如肥胖叫發福,排洩叫方便,婚外通奸叫“有了外遇”(如果是妻子與人通奸則叫“紅杏出牆”),出入青樓叫“尋花問柳”(染上性病則叫“花柳纏身”)。其實花柳何辜?只因為人要“塔布”,便無端背此惡名。事實上,當人們使用“拈花惹草”或“風流罪過”一類說法時,往往也就在暗示那是一種可以理解的行為或一種可以原諒的錯誤。
不過時代不同了,體面不體面的也有兩說。婚外性行為過去在北方叫“亂搞”,在上海叫“軋拼頭”,甚至還有叫“偷雞摸狗”的。現在沒人說了,誰說誰老土。你想,現在都是什麼觀念?“男人沒情婦,就是沒財富”;“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女人不愛,當然是沒能耐;而人家兩個人自己願意,又“關儂啥事體”?所以,犯不著把話說得那麼難聽,什麼“破鞋”、“拼頭”的,干嗎呀!葡萄酸是不是?
新的說法是“泡妞”、“小蜜”。蜜,指情人、女朋友,也叫“咖啡伴侶”。當然,她並不光是陪你喝咖啡。至於還陪什麼,那就看你的魅力和雙方的交情了。但不管交情到什麼份上,也是“蜜”。女朋友為什麼叫“蜜”呢?因為她們都是小姐,也就是“密斯”(miss)。密斯也可以翻譯成“蜜斯”,簡稱“蜜”。蜜,有甜蜜的意思,比“密”更好,盡管“密”有秘密、親密的意思,也不錯,但想來想去,還是甜甜蜜蜜吧!
蜜也有好幾種,最常見的是“小蜜”。小蜜不是“小密”(小密斯),反倒有可能是“小秘”(小秘書)。秘書有大有小,大秘管工作,小秘管生活;大秘居間調停,小秘陪進陪出;大秘多半是頭腦清晰的男子,小秘多半是善解人意的麗人。日久生情,結果“小秘”往往會變成“小蜜”。
並非隨便什麼人都有秘書。對一般人而言,小蜜也就是小妞。中年人泡上一個二十出頭的,固然是“小蜜”;小伙子跟一女孩起膩,也能管人家叫“小蜜”。反正不管年齡大小,也不管婚前婚外,是女朋友就叫“蜜”。由此及彼,又有酒蜜(陪酒的女朋友)、軍蜜(現役軍人的女朋友)、磕蜜(追女朋友)、嗅蜜(找女朋友)、扎蜜(泡女朋友)等詞。這些都是北京人的發明。推廣到外地的,基本上只有“小蜜”。
和“蜜”不同的是“喇”。“蜜”做男人的“咖啡伴侶”,絕大多數只是想玩玩,享受一下自己經濟條件達不到的物質生活。她們的男朋友相對穩定,接受饋贈也和“喇”的“工資”有本質區別(參見《北京青年報》1988年7月26日)。也就是說,“蜜”是講感情的,即便那愛情帶有游戲成分。“喇”則完全沖錢而來。她們叫做“喇”,就因為“喇”和“拉”同音,也就是在你的錢包上狠狠拉一道口子。送上門來的冤大頭麼,不宰白不宰。
介乎“蜜”和“喇”之間的是“傍家”。傍家,本指相互依靠、陪伴的朋友、伙伴、幫手,比如“咱們和桑普公司也是傍家兒”,也就是誰也離不開誰的“戰略伙伴”。參加這種合作、協助、輔佐就叫“加傍”,斷絕這種朋友、伙伴、幫手關系則叫“撤傍”。如果把自己的“傍家”介紹或轉讓給別人,就叫“發”。不過這“發”可不是發財的發。即便不是發配的發,至少也是發貨的發。說得體面一點,也可以說是發“伊妹兒”的發。
被款爺們“發”出去的“傍家”多半是他們的“女朋友”。事實上“傍家”一詞如果用於同性之間,多半指的是“哥們”、“姐們”;如果用於男女之間,指的就是情人了,和“蜜”差不多。但我們可以說某男和某女是“傍家”,卻不能說某男是某女的“蜜”。還有一種“專業傍家”是專門“傍大款”的。“傍大款”當然是沖著錢來,不過當真“傍”上了也講點感情,不像“喇”宰一刀是一刀。然而那條件也高得多。心氣高的,還要先看是“美軍”還是“皇軍”。如果是“國軍”,門兒都沒有。
這就說到錢了。錢這玩藝,也是要忌諱的。錢不是好東西嗎?怎麼也忌諱?錢當然是好東西。金錢雖然並不萬能,沒有錢可是萬萬不能。但並非只有不好的東西才忌諱,好東西也不能隨便說的。隨便說,弄不好它就沒了。再說,錢這玩藝,畢竟有些“銅臭”。文人清高,就改“錢”為“泉”。“泉”多好呀,高山流水的,撥算盤也成彈古琴了。其實,上古時代就稱錢為泉,也叫“泉布”,意思是“流行如泉”,或“藏如泉,行如布”,也就是“通貨”,與“高山流水”的雅興沒什麼關系。
老百姓沒這麼多窮講究,卻也記得“財不露白”的古訓,因此能不說就不說,要說也得換個說法。於是有叫“銅鈿”的,有叫“票子”的,還有叫“麻腦殼”的。北京則叫“屜”,也叫“頁子”(指紙鈔),“鋼蹦”(指硬幣)。搞錢、弄錢叫“搬”,數錢叫“點張”。這些原本都是黑道上的說法,現在也都普及了。
錢數也有種種說法。具體說來,一元叫一分,十元叫一張,一百元叫一棵,一千元叫一噸,一萬元叫一方。比如“被人搬走了半方外帶七棵半”,就是五千七百五十元落進了別人的腰包。方,是萬字出頭,也就是“萬”;噸,是一千公斤,也就是“千”;棵,是白菜一棵,也就是“百”。至於一元是“分”,十元是“張”,一百元是“一個數”,則不過是不把錢當錢,顯得財大氣粗,拔份兒罷了。此外還有大團結(十元)、工農兵(五十元)、四老人(一百元),都是因人民幣票面圖案而得名,其他地方也有這麼說的。如果是外匯,則另有一說。美元叫美子,日元叫老日,港幣叫港紙。三方老日,六噸港紙,九棵美子,也就是三萬日元,六千港幣,九百美金。它們也都是“屜”。只要有“火紅的屜”,就不愁沒有“巨灑的蜜”(極其漂亮瀟灑有風度的“女朋友”)。
六、口彩
有錢,就有掙錢的人,撈錢的事。
錢多的主叫“款”,也叫“大款”、“款爺”。錢少點兒的,叫“款哥”、“款姐”。掙錢多的活則叫“頁子活”。不是“款”也不是“腕”,又沒“頁子活”可干,還想過上“幸福生活”(不是貧嘴張大民的那種),那就只好自個兒想辦法了。於是有“練攤”的,有“蹭飯”的,有當“托兒”和干“走合”的,還有切匯、抄肥,黑了心宰人的。“練攤”就是擺個小攤兒掙倆小錢,“蹭飯”就是厚著臉皮不花錢白吃白喝,“托兒”就是冒充顧客幫著雇主推銷東西(往往是假冒偽劣),“走合”就是在買方和賣方之間牽線搭橋利用差價牟取好處,“切匯”就是在外匯交易中扣下一方應得的部分款項,“抄肥”就是看見有油水的買賣就撈他一把,或者攔路打劫,半道裡把貨截走,北京人稱之為“驢叼夜草”。反正怎麼著也得想辦法“扎款”(搞錢)。人不為己,誰肯早起?為了“巨灑的蜜,火紅的屜”,禮義廉恥什麼的也就顧不上了,哪怕是“殺熟”(坑親朋好友),也“該出手時就出手”。
這當然很不好。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嘛!但不管怎麼說,錢,總是大家都喜歡的東西。“恭喜發財”之類的話,大家也都喜歡聽,尤其是逢年過節。年,在中國人心目中是道“坎兒”,所以也叫“年關”,不能“過不去”。不但要“過得去”,還要“過得好”,因此得說吉利話,不能犯忌諱。不小心犯了,也得文過飾非。比方說,打碎了東西,是忌諱的,解決的辦法則是趕緊說“歲歲平安”或者“越打越發”。
吉利話叫“口彩”,也叫“意頭”。廣東人最講“意頭”。比如發菜蠔豉叫“發財好市”,發菜豬手叫“發財就手”,發菜香菇叫“發財金錢”,是逢年過節非吃不可的,好不好吃都要吃(近年因環保則改吃生菜,意謂“生財”)。粵語“橘”(桔)、“吉”同音,年前便家家戶戶都要從花市買回一盆金橘。又是金,又是吉,自然吉利得可以。近年的習俗,是有人來拜年時,送禮待客之物,除了橘子,還有蘋果,意思是“吉利平安”。閩南一帶也這樣。
年糕則是南方許多地方都要吃的,江浙一帶更是年夜飯的頭一道,意思是“年年高升”。台灣吃雞,因為台灣閩南話“雞”、“家”同音,吃雞就“發家”。閩南吃蘿卜,因為閩南話蘿卜叫“菜頭”,吃蘿卜也就是吃“彩頭”。有些地方大年三十晚上要燒芋頭吃,意思是“遇頭彩”;親人出門上路也要以此餞行,意思是“遇好人”。
北方過年吃餃子。餃子就是“交子”,本來就很吉利。北方人還嫌不過癮,又管餃子叫“元寶”(至少過年時得這麼叫)。餃子煮在鍋裡,如果不小自煮破了,不能叫“破”,得叫“掙了”。掙了元寶,當然是好事,因此也吉利。
吉利是大家都喜歡的,倒霉是大家都不喜歡的。倒霉在粵語中叫“衰”,它同時也有缺德、討厭的意思。比如“邊個咁衰,整到呢度咁污糟”,就是“誰這麼討厭(或誰這麼缺德),弄得這裡那麼髒”。不過同樣是“衰”,語氣也有輕重。衰公、衰婆、衰人、衰神、衰鬼豆的語氣較重,有下流坯、下賤貨、壞家伙、倒霉蛋、討厭鬼等意思;衰仔衰女的語氣輕一些,多半指那些調皮搗蛋的男孩和女孩。但不管怎麼說,衰,不是好事。
為什麼“衰”就不好呢?因為“衰”有衰落、衰退、衰減、衰弱的意思。你看和“衰”字沾邊的,哪有什麼好詞?不是衰敗、衰竭、衰萎,就是衰老、衰朽、衰亡。難怪廣東人要討厭“衰”,或把討厭說成“衰”了。
和“衰”相反的是“興”。興,意味著興盛、興旺,這是大家都喜歡的。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興,在方言中就還有兩個意思,一是允許,二是或許。的確,運氣這東西,是興來興不來(可能來可能不來)的。倒霉的事,大約也是興來興不來的,哪能因為我們講忌諱,討口彩,就一定會來或一定不來呢?
忌諱和口彩的興衰,或者也可以作如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