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話方言 正文 第一章 南腔北調
    中國歷來就有關於南方和北方的種種說法:南轅北轍、南征北戰、南來北往、南下北上等等。這些說法都不能顛倒或互換。比如南轅北轍就不能說成北轅南轍,南征北戰就不能說成是南戰北征,同樣,南腔北調也不能說成南調北腔。

    奇怪!為什麼南是腔而北是調呢?

    一、南方與北方

    天地玄黃,五穀雜糧,男人女人,北方南方。

    南方和北方,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南方和北方吃的不一樣。南方人吃米,北方人吃麵。米就是水稻,面則是小麥。水稻的籽兒去了殼就能吃,因此是「米」。麥子要磨成粉以後才能吃,因此是「面」。米就是「去皮後的作物子實」,如稻米、慧米、花生米。由此及彼,凡粒狀的也都叫米,如姜米、蝦米、高粱米。面,本寫作一個麥字加一個丏字,也寫作麵,就是麥子磨成的粉,所以粉狀的東西都叫面,如豆面、藥面、胡椒面。北方人以麵食為主,甭管是吃包子、餃子、饅頭、麵條、餅,都先得把麥子磨成了粉再說。所以麥子磨成的粉,乾脆就直接叫面。南方人不磨面,要磨也就是磨漿,比如豆漿、米漿。所以那麥子磨成的粉,不能簡單地只叫面,得叫麵粉。就像在北方,大米做成的主食不能簡單地只叫做飯,得叫米飯一樣。

    米飯不能單吃,得有菜,所以南方的烹調,功夫花在菜上。八大菜系,基本上是南方人大顯身手,沒北方人多少戲。北方廚師的用武之地在白案。那麥子磨成的粉,可以做出好多花樣來。光是條狀的,就有拉麵、擀面、壓面、揪面、切面、掛面、刀削面、撥魚子等等,而拉麵之中,又有拉條子、揪片子、炮仗子種種。南方人弄不清這麼多名堂,統統稱之為「面」。要細分,也就是寬面細面、湯麵炒麵、雲吞麵炸醬麵。北方人就不能把麵粉做成的條狀食物簡稱為「面」,得叫「麵條」,以區別於麵糊、面皮、麵包,以及其他用「面」(麵粉)做成的東西。同樣,南方人也不把粉狀的東西稱為「面」,得叫「粉」,比如胡椒粉、花椒粉、辣椒粉。

    可見,活法不一樣,說法也不一樣。

    說法不一樣,唱法也不一樣。北方人唱歌,南方人唱曲,叫「北歌南曲」。北方人唱的是燕趙悲歌,蒼涼激越,聲遏行雲,氣吞萬里;南方人唱的是吳越小曲,玲瓏剔透,淒婉雋永,韻味無窮。歌變劇(歌劇),曲變戲(戲曲)。所以宋元時期的戲劇,北方的叫「雜劇」,南方的叫「戲文」,這就叫「北劇南戲」或「南戲北劇」。

    戲劇戲劇,戲和劇,都有嬉戲娛樂的意思,它們原本是可以通用的。但北方人更喜歡劇烈的劇,南方人則更喜歡遊戲的戲。在這方面,南方人似乎比北方人更固執。北方人只不過劇字用得多一點,有時也說「戲」。南方卻直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以前,還拒絕使用「劇」這個字。一應與戲劇有關的詞,均以「戲」字命名,如戲子、戲台、戲園、戲班、古裝戲、時裝戲、木偶戲、文明戲。文明戲就是話劇,而電影則叫影戲。1939年,上海的報紙上開始提倡「越劇」這個名詞,可老百姓還是管它叫「紹興戲」(紹劇則叫「紹興大班」)。甚至京劇,原本也叫京戲,後來要普及國語,北方話佔了上風,京戲才變成了京劇。但在南方許多地區,地方戲還是不叫「劇」而叫「戲」的,比如閩南的梨園戲、高甲戲、歌仔戲。就連「地方戲」這個詞,也沒人改成「地方劇」。反倒是北方一些地方戲,不叫「劇」,而叫「戲」。如墜子戲(河南)、郿鄠戲(陝西)。於是,既有豫劇、越劇、川劇、粵劇、漢劇、楚劇、湘劇、贛劇、閩劇、滬劇,又有柳琴戲、辰河戲、採茶戲、花鼓戲、皮影戲、滑稽戲。南北「戲」、「劇」之爭,算是打了個平手。

    但如果要較真,就會發現還是南方吃了虧。叫「劇」的都是大劇種,叫「戲」的則多半是小劇種,最有名的,也只有一個黃梅戲,其他就名不見經傳。當然,最牛的還是秦腔,它不叫「戲」,也不叫「劇」,而叫「腔」。說起來秦腔也是有資格牛逼,京劇(還有漢劇和徽劇)裡的「皮黃」(西皮、二黃)和秦腔都有瓜葛。秦腔從襄陽傳到武昌、漢口,就變成了「西皮」;傳到安徽桐城,就變成了「高撥子」;高撥子和吹腔在徽班中又演變成「二黃」。這西皮、二黃,漢調、徽調,北上進京一攪和,就成京劇了。看來這京劇也是「南腔北調」,秦腔自然也有資格不摻和什麼「戲」、「劇」之爭,自顧自地吼它的「腔」。

    南方和北方不一樣的地方還很多。南人睡床,北人睡炕,這叫「南床北炕」。南人坐船,北人騎馬,這叫「南船北馬」。「南方人指路,總是說前後左右,北方人指路,總是說東西南北。」(韓少功《陽台上的遺憾》)說前後左右,是以人為坐標;說東西南北,是以物為參照,這也許可以叫「南人北物」。南北的差異為什麼這麼大?環境使然。南方潮濕,架床便於通風;北方寒冷,打炕可以取暖。北方多平原,平原上好跑馬;南方多水鄉,水鄉里要行船。馬馳平原,視野遼闊,東西南北,一目瞭然;船行水鄉,曲裡拐彎,說東西南北也去不了,就只好說前後左右了。

    就連打架,南方和北方都不一樣。南方人喜歡用拳,北方人喜歡用腿,叫「南拳北腿」。南方人個子小,打架的地方也小,深街小巷,擠擠巴巴,難以施展,還是用拳頭便當。北方天高地闊,一馬平川,好漢們又一個個人高馬大,一腳飛起,能把對方踢出二三里地去,很是過癮,所以願意在腿腳上下功夫。也所以,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關係曖昧,在南方就叫「有一手」,在北方則叫「有一腿」。

    南方和北方,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於是就有了「方言」。

    二、南腔與北調

    方言首先分南北。

    南北方言不一樣。

    中國歷來就有關於南方和北方的種種說法:南轅北轍、南征北戰、南來北往、南下北上等等。這些說法,都不能顛倒或互換。比如南轅北轍就不能說成北轅南轍,南征北戰就不能說成南戰北征,同樣,南腔北調也不能說成南調北腔。

    奇怪!為什麼南是腔而北是調呢?

    想來大約也是南北方言多寡有別又性質有異之故。南方方言種類多而北方方言種類少。漢語七大方言(也有說八大的),吳、湘、贛、客、粵、閩(或閩南、閩北)都是南方方言,屬於北佬的只有一種,也沒法拿省份來命名,乾脆就叫北方方言。

    北方方言品種雖然單一,覆蓋面卻大得嚇人。北方方言四大塊(即四大次方言區),日華北,曰西北,曰西南,曰江淮,簡直就是鋪天蓋地。除廣西、新疆、西藏、青海、內蒙古等少數民族地區外,長江以北,長江以南鎮江到九江,雲、貴、川,湖北大部,湖南西北,廣西西北,都是北方方言的一統天下,大約佔據了全國漢語地區四分之三的地盤。就連海南島,也有一小塊北方方言區。說漢語的人當中,也有七成是說北方方言的,這可真是四分天下有其三了。

    這樣廣闊的領域,如此眾多的人口,說起話來,原本應該南腔北調的,然而實際上內部分歧卻相當之小。從滿洲裡到昆明,空中直線距離三千五百公里,從南京到酒泉,也有兩千公里,相互通話卻沒什麼困難。因為北方方言雖說也算得上是五花八門,但語法結構差別很小,詞彙方面比較一致,語音分歧也不很大。比方說,都沒有濁塞音、濁塞擦音,沒有b,d,g,m四個輔音韻尾等等。也就是說,腔都差不多,就是調門不大一樣。區分各地方言,只要琢磨那調就行了(方言學家李榮就用入聲字的歸並來區分北方方言各次方言區)。這也不奇怪,北方方言是「官話」麼!官家不比民間,說話可以隨便。官家要統一意志,怎麼能七嘴八舌?要令行禁止,怎麼能言語不通?所以官話趨同。

    南方那邊呢?就複雜多了,南北方言都有。雲、貴、川、鄂都屬北方方言區,吳、湘、贛、粵、閩則是南方方言區,其中還夾雜著許多「客家方言島」(也是南方方言)。客家方言島到處都是,除廣東的東部北部外,福建、台灣、江西、廣西、湖南、四川都有。所以廣東一省,就至少有三種方言:屬於粵語的「白話」(廣州話)、屬於閩語的潮汕話和梅縣一帶的客家話。其實中國南方說是八大方言,只怕八十也不止。光是福建,就號稱「八閩互不交通」。這不就八種了?這還是往大裡說,往小裡算,還不定多少。

    南方方言為什麼要列出這麼多品種呢?因為它們不但調不同,連腔都不一樣。比如吃飯的「吃」,北方人說起來,怎麼聽也是「吃」,也就是調門有高有低,聲調有長有短。南方人呢?說什麼的都有,七、恰、夾、塞、噎、攜,反正不是「吃」。腔相同,事情就好辦一些。所以北方人和北方人說話,或北方方言區內人說話,雖說也會有不清楚的時候,但好歹大致能聽懂。因為哪怕是東北話和雲南話,也只有百分之二十的語音不同(粵方言與北方方言語音上的差別則多達百分之七十)。當然,聽不明白的時候也有,但那多半是弄不清那些「專用名詞」的意思。比如一個天津人告訴你,某某人「幹活崴泥,說話離奚,背後念三音」,你也會一頭的霧水。因為你實在想不到「崴泥」就是不出力,「離奚」就是不著譜,「念三音」就是講怪話,可「崴泥」、「離奚」、「念三音」這幾個字你還是聽得懂。對方再一解釋,也就什麼都明白了。

    聽南方人講話,麻煩就大了。首先是用詞五花八門,比如第三人稱,北方方言區都叫「他」,南方呢,有叫「伊」的(吳語、閩語),有叫「渠」的(贛語、粵語、客家話),還有叫「你」、「其」的(吳語)。你,至少也有「儂」(吳語)和「汝」(閩語)兩種;又比如祖母,北方基本上一律叫「奶奶」,南方呢,有叫「娘娘」(溫州)的,有叫「婆婆」(南昌)的,有叫「媽仔」(廈門)的,有叫「阿嬤」(廣州)的,有叫「依嬤」(福州)的,有叫「細爹」(岳陽)的,甚至還有叫「娭毑」(長沙)的,你弄得清?最可笑的,是廣州人管父親叫「老豆」。老爸如果是老豆,那咱們是什麼?豆芽菜呀?寫成「老竇」也不對,老爸是大窟窿,咱們是小窟窿?

    就算是用同一個詞,也未必聽得懂。「有」是「烏」,「無」是「模」,到底是有還是沒有?再說也不是所有的南方人都把「沒有」叫「模」,也有叫「貓」的。他們也常常分不清l和n這兩個聲母,an和ang這兩個韻母。結果,在他們嘴裡,男子變成了「狼子」,女子變成了「驢子」。閩南人更好玩,乾脆把人統統叫做「狼」,整一個「與狼共舞」。一個閩侯人在朗讀《愚公移山》時,因為實在改不過腔來,便把那段名言「我死了還有子,子死了還有孫,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念成了「我死了還有煮,煮死了還有酸,煮煮酸酸是沒有窮盡的」。這還是說「普通話」。要是說家鄉話,那就更麻煩了。湖南人把「捆紮」叫「tia」,把「勞累」叫「nia」,連個同音字都找不到,你聽得懂?

    南方人說話還顛三倒四。比如「死人鹹」,就看不懂。死人只會臭,怎麼會鹹呢?醃魚啊?原來,這是閩南話,意思是「鹹得要命」、「鹹死人了」。因為閩南人喜歡把話倒過來講,就弄得我們不知所云。其實北方也有類似的說法,比如「死鹹死鹹」,只不過當中並不夾一個人字,就好懂些。

    所以,聽南方話就跟聽外語似的,恨不得找個翻譯來才好。

    三、方言與官話

    說起來也是,要不是當年秦始皇統一了中國,南方這些方言,可不就是外語?南方從來就是「化外之地」,南人也從來就是「化外之民」。「化外之民」在「化外之地」說的「化外之語」,不是「外語」是什麼?不過那時「外語」的地位可不像現在這麼高,要想活得人模狗樣就非得「至少掌握一門」不可。相反,它還被看作是野蠻文化的象徵。孟子就說南方人是「鴃舌之人」。鴃就是伯勞鳥,「鴃舌」也就是說話像鳥叫。可見,把南方方言視為「鳥語」,也是由來已久,少說也有兩三千年歷史了。

    那時不但語音不統一,南方一片「鳥語花香」,北方也有「齊東野語」,就連文字也五花八門。用許慎的話說,就是「言語異聲,文字異形」。秦始皇統一了文字(書同文),卻統一不了語音(語同音)。反倒是,文字統一以後,溝通的困難少了許多,聽不懂,還可以寫出來看,大家也就懶得再去統一語音,故方言存焉。

    所謂「方言」,其實也就是「四方之言」。華夏民族以中央自居,視自己為「中」,視周邊民族(東夷、西戎、南蠻、北狄)為「外」,則「方言」也就是「外語」。後來,天下一統,五族共和,成了一家子,又把更外邊的「老外」,什麼英曾利、法蘭西、德意志、葡萄牙看作「夷狄」,稱為「夷人」,老百姓則稱其為鬼子、鬼佬或鬼崽。如此,則外語就該叫「夷語」或「鬼話」。可惜後來大清帝國已不大擺得起譜,條約規定不得稱「夷」,——鬼子們在中國混的日子長了,也知道那「夷」不是什麼好字眼,於是改稱「方言」。當年,湖廣總督張之洞在武昌創辦的「方言學堂」(即今武漢大學前身)就是外語學院。這回,東洋西洋,南洋北洋,又跟一家子似的了。其實,他們哪裡也配姓趙?

    自打「夷語」改稱「方言」,倒是沒聽說鬼子們有什麼意見,實際上他們又上當了。這是「春秋筆法」,他們不懂的。什麼是「方言」?就是「地方之言」。地方上的比起中央來,還是低了一等,鬼子們不明不白又吃了一個暗虧。在玩弄詞藻講究名分這方面,他們從來就不是咱們的對手。

    中央的話語就是官話,也就是國語。官話和國語也是古已有之的,三千年前就有,只不過那時叫「雅言」。雅言也就是周王室使用的語言。因為那時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欲不同」,又都尊周王為天下共主,則相互之間要溝通,要交流,要朝聘會盟,要勾肩搭背各懷鬼胎去打這個打那個,便約定都以周王室的語言為政治外交場合的正式通用語言,這就是「雅言」。雅,就是雅正、規範。那麼,誰來規範呢?諸侯們是沒有資格的,有資格的只能是「天子」。同樣,誰需要把話說得一本正經呢?庶民們是沒有這個需要的,有此需要的只會是諸侯和大夫。所以,雅言就是官方語言,也就是官話。

    不過,那時的官話稱作「雅言」,也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雅」通「夏」。所謂「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雅就是夏。夏,就是華夏,也就是中原,甚至也就是中國(中央之國)。認真說來,這華夏中國的雅言,在當時也不過只是諸國國語中的一種,只因為它為「天下共主」所有,這才成了「國際通用」的官方語言。因此,等到天下一統,沒什麼「國際關係」了,雅言也就作廢,而代之以「官話」。官話就是官場中人說的話。中央政府派到各地去的官員都要說這種話,所以叫官話。

    官話之所以叫官話,還因為只有在官員當中,這種民族共同語才推行得開。這也不奇怪,想那時並無廣播電視,一般民眾又都貓在家裡,守著祖上傳下來的那一畝三分地過日子,誰也不輕易往外跑,沒什麼對外交流的需要。大家都是鄉里鄉親的,會說土話,就足以打招呼、走親戚、娶媳婦,拿雞蛋換油鹽醬醋的了。要想讓這些普通老百姓都學會「普通話」,不比讓黃河水變清容易多少,也沒這個必要。有此必要的,是那些必須得在外邊跑來跑去的人。這些人,一是官員,二是走江湖的。走江湖的,天子呼來不上船,中央政府歷來管不了,管得了的只有官員。再說官員不管也不行,官員如果也說方言,皇上問起話來,也如雞同鴨講,那還成何體統?事實上,官場如無共同語,則政情無法通曉,政令也無法通達,那可真是國將不國。比方說,將軍帶兵打仗,問部下前方有沒有敵人,明明有,卻答之以「烏」,將軍以為「無」,豈不糟糕?

    因此,做此官,就不但要「行此禮」,還得「說此話」。清廷更是明文規定:「舉人生員貢監童生,不諳官話者不准送試,」做官就更談不上。這下「南蠻鴃舌之人」可就慘了。他們只好硬著頭皮學官話。中國的中央政權,從來就在北方,元、明、清三朝,更是連續在北京建都,所以官話基本上就是北方話,甚至是北京話。說吳語、湘語、贛語的還稍好些,閩、粵、客家和北方話的距離相去何止以道里計?結果便難免說得不三不四,南方人聽著像北方話,北方人聽著又像南方話,誰也聽不明白。

    難怪俗諺有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廣東人說官話。」廣東人說官話確實比較困難,他們的舌頭打不了彎。投資是「投機」,蝦餃是「瞎搞」,「坐在船頭看郊區,越看越美麗」,讓北方人一聽,就是「坐在床頭看嬌妻,越看越美麗」。福建人的官話水平比廣東人高了許多,但還是會把「粉紅鳳凰飛」說成「哄(上聲)紅哄(去聲)黃灰」。因為閩方言中沒有唇齒清擦音f,結果該念f的都念成h。可見南腔北調這說法是很有道理的。腔改不過來,改調也沒有用。普及官話,並不那麼容易。

    四、誰跟誰學

    一般地說,官話也就是國語,但清朝的情況有些特別。因為清是滿族人坐天下的朝代,所以清代的「國語」是滿語,漢語倒成了「方言」。清朝制度,皇親帝胃,都要學「國語」;重要公文,也用滿漢兩種文字書寫。然而這「國語」仍然未能普及推廣,反倒是八旗子弟都一口的京片子,弄得滿文化差一點就斷了香火,還得靠錫伯人幫忙續上。

    可見語言問題也不單純,它和政治,和經濟,和文化,都有扯不清的瓜葛。當年,中華民國國會投票定國語,一些粵籍議員要選廣東話。粵籍議員人數多,當真搞「民主」,沒準會通過,幸虧被「國父」中山先生苦口婆心勸住了,仍定為北京話。要不然,當官的都得學粵語,小學校也用粵語教學,課本上儘是些諸如「咁」、「叻」、「嘸」、「乜」之類沒幾個人認識的字,國家還不定亂成什麼樣子。現在怎麼樣呢?沒誰動員,大家都屁顛屁顛地學起來,哇塞啦,威水啦,搞掂啦,埋單啦,誰不說誰老土。照這樣下去,再過些年,定粵語為國語,說不定「哇」的一聲就通過了。

    這很讓一些人憤憤不平。從古到今,兩千多年了,從來只有普及官話的,哪有普及「商話」的?學什麼粵語嘛!跟傍大款似的。其實,語言的變遷從來就是「趨炎附勢」的,哪個地方財大氣粗,大家就跟著學哪個地方的話。粵語成為時尚,只不過是近幾年的事,因為改革開放以來,廣東先富了起來,代表著富裕的新生活方式,也都先從廣東登陸,然後再大舉「北伐」。再說香港也說粵語,內地人沒去過香港,以為那裡遍地是黃金,人人是闊佬,會說粵語,便可以冒充「富族」,至少也表示見過世面,不「土」。

    不過,先前那些崇洋媚外的「假洋鬼子」和「業餘華僑」,卻是以說上海話為榮、為時尚的。別看現在香港、廣州牛逼烘烘,一百年前,香港可不叫「小廣州」,而叫「小上海」。因為上海才是真正的國際化大都會,遠東亞洲新興城市的「一隻鼎」,新生活和現代化的代名詞。那時,做一個上海人是很體面的,會說上海話則幾乎是「高等華人」的標誌。即便在香港,也如此。粵語?土不拉嘰的,算老幾!

    可惜,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現如今,上海話吃不開了,吃得開的是廣州話或香港話。這可真是誰有錢誰是大爺。

    其實,犯不著罵誰是「勢利眼」、「跟屁蟲」,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語言也一樣。就說上海話,也並非一開始便是「高等華語」,起先也被人看不起過。上海,原本是華亭的一個鎮,所以上海話的方言語音,一度「視華亭為重」。華亭府後來改為松江府,而松江府又是從嘉興府獨立出來的,因此明代的《松江府志》和《華亭縣志》述及方言時,都說「府城視上海為輕,視嘉興為重」。可見,這個時候,上海話的地位還是很低的,誰說上海話誰老土,說嘉興話才牛逼。

    然而到了清代,嘉興話又不時髦了,時髦的是蘇州話。因為蘇州經濟發達,富甲一方呀!於是,「府城視上海為輕,視蘇州為重」,沒嘉興什麼事。民國以後,上海經濟比蘇州更發達,上海人比蘇州人更有錢,又沒蘇州什麼事了,倒是寧波話摻和了進來。現在被外地人看作上海話標誌的「阿拉」,就是地地道道的寧波話,而上海人原本是自稱「你」或「我你」的,但寧波人在上海當老闆的多,老闆愛說的話,大家也都樂意倣傚。比如現在的老闆愛說「埋單」,大家也就不說「結賬」。當年的老闆既然愛說「阿拉」,大家也就不再「我你」了,再說「我你」,就老土了。再後來,上海大大地發了起來,比寧波還老闆,大夥兒便集體地侵犯寧波人的著作權,只知道「阿拉上海人」,不知道「阿拉寧波人」。

    這就叫「誰財大,誰氣粗」。比方說,蘇北人(也叫江北人)在上海也很不少,誰又以江北話為時尚呢?沒有。因為蘇北人當年在上海,多半是「苦力的幹活」,也就沒人願意認這門窮親戚。其實,上海的蘇北人那麼多,上海話怎麼能不受蘇北話的影響?只不過除方言學家外,沒多少人注意和承認罷了。就連嘉興話、蘇州話和寧波話,後來也不再是時尚。後來成為時尚的,是由嘉興話、松江話、蘇州話、寧波話、江北話甚至廣東話,以及其他雜七雜八混合而成的「上海話」,和明清時代被人看不起的上海話(松江府華亭縣上海鎮的土話)也不一碼事。

    方言就是這樣「趨炎附勢」又「隨波逐流」。它總是不停地「稍息」、「立正」、「向右看齊」。向誰靠攏和看齊呢?向中心城市,向有權有勢的地方。或者說,向在文化上最有號召力和影響力的地方。

    也許,這正是北方方言有那麼大地盤和勢力的原因之一。

    因為在政治上,北方幾乎一直是「大爺」。

    五、多樣與統一

    在粵語文化大舉「北伐」之前,北方人是看不起粵語的。

    北方人管粵語叫「鳥語」,說是聽起來像鳥叫。廣東人比北方人少,就沒敢說北方人說話像驢叫。想想廣東人也真是可笑,他們把五嶺以北的人統統叫做「北佬」,包括湖南人。其實湖南人哪裡會是「北佬」?明明是「南蠻」嘛!他們當中固然有說西南官話的,算是說北方話,但「正宗」的湖南人說湘語,湘語可是南方方言的一種,何況不論說西南官話的,還是說湘語和贛語的,都吃米,很少吃麵。湖南人實在不能算是北方人。

    湖南也是很牛逼的,就像廣東現在很牛逼一樣。近百年來,湖南這地面上領袖人物出了不少,毛澤東、劉少奇、胡耀邦、朱銘基。再往前,曾國藩也算得上是舉足輕重,但湖南話成不了國語。我就是湖南人,要我選國語,也不投湖南話的票。

    湖南話怎麼就不能當國語呢?除不好懂外,也不好聽,遠不像北京話那樣神完氣足字正腔圓。即便湖南的官話長沙話,比起北京話來,也土得掉渣。不是長沙話本身有什麼毛病,而是因為長沙從來就沒有當過全國的政治中心,而一個不是全國政治中心的地方,它的方言是不可能成為國語基礎的。

    南腔北調的成因也大約就在這裡了。中國的政治中心長期在北方。西安、洛陽、開封、北京,統一王朝京城的遷徙,大約是東進北上,轉來轉去,總在北緯34度以上,也就是黃河流域和黃河以北。如果跑到長江以南,那就糟糕,只能叫「偏安」了。所有的臣民,都會盼望那「王師北定中原日」。至於那些建都江南的,則多半是短命王朝,而且只有半壁江山,甚至半邊都沒有。比如東吳、東晉,南朝的宋、齊、梁、陳,還有南宋,再小一些的不說也罷。定都北方,則往往都能長治久安。比如漢,比如唐,比如宋、元、明、清。明政權本來也是在南京的,後來被朱棣搬到北京去了,這一搬,很持久地就混了二百多年。要是仍在南京坐天下,那命運就很難講。

    北方總是趨向於統一。統一中國的,也總是北方人,或者從北方開始,南方則總是各自為政,自行其是,包括說話。北方也容易統一,沃野千里,一馬平川,站在高處喊一嗓子,大夥兒就全聽見了。便是逐鹿中原,也痛快。不像南方,坑坑窪窪,曲裡拐彎,到處是崇山峻嶺,到處是江河湖泊,重重疊疊,雲遮霧障,想抓個俘虜都不容易,人一閃就沒了影兒,你上哪兒找去?所以,仗一打到南方,往往就沒了快刀斬亂麻的痛快勁兒,拉拉扯扯,糾糾纏纏,沒完沒了。等到好不容易打下來,也就不再有進行文化統一的雄心壯志。只要南方人掛了降旗服了軟,哪怕口服心不服,也就拉倒。過去怎麼過日子,今後也還怎麼過日子;過去怎麼說話,今後也還怎麼說話。哪怕是說「鳥語」,也不管不問了。不這麼著也不行,管不了嘛!要管,也只管得了官,管不了民,而且,也只能要求官們在官場上說官話,管不了他們在家裡面說土話。

    於是統一的北方就有了統一的語音,鬆散的南方則繼續七嘴八舌。前面說過,北方方言內部的分歧是很小的,語音系統也比較簡易。北方方言四大塊,華北、西北、西南、江淮,這是現代的分類。隋唐宋金時,北方方言卻是汴洛(中原)、燕趙(河朔)、秦隴(關中)、梁益(巴蜀)四類,可見北方原先也不怎麼統一,但後來汴洛和燕趙先統一了起來,成為北方方言的代表—華北方言,而且又佔領了東三省。秦隴變成了西北,梁益變成了西南,江淮算是後發展的,它們與「正宗」官話(華北方言)的分歧,頂多也就是這三個次方言區中人,可能會男、藍不分,跟、庚不分,信、性不分,或資、知不分,雌、吃不分,四、是不分。比方說,把「男褲子」說成「藍褲子」,把「是十九路」說成「四十九路」。其他,也就是調門的事了。

    南方方言就複雜得多,和北方方言相比也隔膜得多。比如一個南方學校的校長宣佈:「教職工開會,家屬也參加。」在北方人聽來,便可能是「叫雞公開會,家畜也參加」。光是聽不懂倒也罷了,有些南方話,就連寫出來也是看不懂的。比如「你撥俚嚇仔一跳」,「佢分一本書??」,「我畀狗咬咗」,「汝店遮看會著」,你懂嗎?其實它們分別是蘇州話「我被他嚇了一跳」,客家話「他給我一本書」,廣州話「我被狗咬了」和閩南話「你看得見嗎」。這種說法,不要說北方人不懂,南方其他地方人,也未必懂。

    南方方言腔多,調也多。普通話只有三十九個韻母,閩南話卻有七十五個,比普通話多一倍;粵語也有五十一個。當然,它們的聲母要少一些,但發音卻極難。聲調呢?普通話四個,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吳語八個,平、上、去、入各分陰陽;贛語六個,平聲和去聲分陰陽,上聲和入聲不分;客家話也是六個,平聲和入聲分陰陽,上聲和去聲不分;閩語七個,只有上聲陰陽不分;粵語聲調最多,不但平、上、去、入各分陰陽,而且陰入還分上下(上陰入和下陰入),一共九個,有的地方還有十個。難怪北方人一聽到南方話,尤其是聽到粵語閩語,就一個頭有兩個大——人家聲調就有你兩個多嘛!

    這大約就是所謂南北之別了:北方求同,南方存異。所以八大方言除北方方言外,吳、湘、贛、客家、粵、閩(閩南、閩北),七個在南方。八大菜系,魯、川、蘇、粵、湘、浙、徽、閩,也是七個在南方。南方總是比北方豐富多彩。

    南方多樣,北方統一。

    六、再說南方

    多樣的南方總是有些北方人聽來稀奇古怪的詞彙,比如飯蚊子(蒼蠅,湘方言)、拜東蓮(向日葵,贛方言)、紅毛灰(水泥,客家方言)、菠稜菜(菠菜,閩方言)。南方人說話也總是和北方人相顛倒,比如鬧熱(熱鬧)、歡喜(喜歡)、連牽(牽連)、緊要(要緊)、人客(客人)、擠擁(擁擠),甚至風台(颱風)、鞋拖(拖鞋)。這種「顛倒」的說法,閩語、粵語和客家話尤甚。至於把公雞叫做雞公,母雞叫做雞婆,在南方相當普遍。由此及彼,還有鴨公(公鴨)、鴨母(母鴨)、貓公(公貓)、貓母(母貓)、犬雄(公狗)、犬母(母狗)、豬牯(公豬)、牛牯(公牛)。

    反正,南方總是和北方反著來,對著幹。

    事實上南方在文化上總是和北方分庭抗禮。和北方動不動就逐鹿中原,喜歡把東西南北都打通了連成一片相反,南方似乎更嚮往「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那種「小國寡民」的生活。這話是老子說的。老子是南方人,他的理想,大約也就是南方人的理想。所以在南方,常常隔不了幾里地,語言就不通了。比如莆田、仙遊,北距福州,南距廈門,都不過一箭之地,但莆仙話和福州話、廈門話就兩樣。廈門話和福州話,自然更是互不相通,於是,僅福建沿海一線,就弄了個「三國鼎立」。

    不是南方人反對統一,而是認為那統一應該是「多樣的統一」。再說大家都是炎黃子孫,一樣的中華民族,何況咱們南方的「炎」還排在你們北方的「黃」前面,幹嗎非得由北方來統一南方,連說話都得學北方話不可?說起來南方人心裡也是有點不平衡,八大方言七個在南方,八大菜系也是七個在南方。南方人貢獻多大?可一說起民族,漢滿蒙回藏,倒都成北方的了,南方連五分之一都沒有,有這麼做事的嗎?

    這裡面確實有些歷史的恩恩怨怨。歷史上南北之間是很有些戰爭的,而打起仗來也差不多總是南方受北方欺負。楚,是被北方的秦滅掉的;吳,是被北方的晉滅掉的;陳,是被北方的隋滅掉的;也曾滅過南唐、南漢的宋,則被更北方的元所滅。元人滅宋,把臣民分成四等:蒙古人、色目人、漢人、南人,南方人成了「四等臣民」。

    南方低人一等,從炎黃時代就開始了。黃帝大約是北方人,北方一馬平川,最適合車馬奔走,發明了車子的黃帝便號稱「軒轅氏」。炎帝大約是南方人。南方草木繁茂,最適合作物生長,嘗遍了百草的炎帝便號稱「神農氏」。當時更南邊的還有九黎族,統率九黎的是蚩尤氏。炎黃聯手打敗了蚩尤,被俘的九黎族人便成了「三等臣民」,叫「黎民」。我們現在老是說「黎民百姓」,其實「黎民」和「百姓」不一回事,黎民是賤民,百姓是貴族,後來才混為一談。

    鎮壓了九黎族的炎黃二族後來又「窩裡反」,南方來的、會煮湯藥的炎帝終於打不過武裝到牙齒、又有「坦克」的黃帝,於是,打贏了的黃帝坐北朝南,成了華夏正統,戰敗了的炎帝不知去向,其散兵游勇大約流竄到南方蠻荒之地,成為「南蠻」。

    從此但凡有戰爭,便是「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而且都是從北方跑到南方。從南方往北方跑的,沒怎麼聽說過。因為戰爭總是從北往南打,所以哪怕是黃帝家的「鳳子龍孫」,碰到了更北邊來的「虎狼之師」,也只好往炎帝家跑。比如「五胡亂華」時,就有大約六分之一的中原漢人跑到了南方。南宋時,連皇帝也跑來了。客家,也是從中原地區南遷的。近的跑到了江西,遠的跑到了廣東、福建。贛語、閩語、客家話,就是這些從北方跑到南方的人「創造」出來的。

    離鄉背井,從北方跑到南方的人,雖說是「敗軍之將不敢言勇」,心裡卻是不服。不服,才不肯就地求和認輸,俯首稱臣,才要往南邊跑,一心琢磨著東山再起。即便不是什麼殘兵敗將、遺老遺少,南遷也是不得已。因此心裡憋著一口氣,發誓要讓祖宗開創的文化薪盡火傳,至少,那話音不能變了,這就叫:「寧賣祖宗田,不改祖宗言。」

    所以,你別看南方方言不咋的,土,聽起來有股子地瓜味兒,認真說來,不少是咱們老祖宗的話,正宗的華夏「雅言」。隋唐以前,今天聲母是d,t的,和一部分聲母是zh,ch的,都混為一談,全都讀成d和t,也沒有唇齒清擦音f。中古以後,就分開了,也有了f。只有閩方言,依然故我,d,t和zh,ch不分,也沒f。比如「飯」,閩南話聲母讀b;鳳,聲母則讀h。又比如「豬」,福州話讀du,廈門話讀di,都是以d為聲母。這就是古音了。因為上古時,「者」也是讀du的。所以那些以「者」為偏旁的,比如都、堵、賭、睹,現在仍讀du;另一些則和「豬」一樣,改讀成zhu,比如諸、褚、諸、櫧、煮、著。改了的新潮,沒改的古樸。閩方言沒改,因此閩方言古樸。

    南方方言中的詞彙往往也很典雅古樸。比如面(臉)、目(眼)、食(吃)、飲(喝)、行(走)、曝(曬)、索(繩子)、翼(翅膀)。有些詞彙或說法,簡直就跟「出土文物」似的。比如「鍋」叫「鼎」,「一瓶酒」叫「一蹲酒」,「一窩老鼠」叫「一竇老鼠」。這些古色古香的語言主要出現在閩方言、粵方言和客家方言中,因為這三個方言區的先民,不是南下的「難民」,就是南下的「移民」,其所移居之地,又「天高皇帝遠」。結果他們的語言,也就跟不上「時代的變化」。雖說並非「不知有漢,無論魏晉」,至少也是唐宋遺韻,充滿著文采風流。當然,同時也難免沾染了壯侗,雜揉了蠻僚(讀如老),更不大容易聽得懂了。

    七、再說北方

    北方就兩樣了。

    北方從來就是漢胡雜處之地,北京更是如此。在歷史上,它是漢民族王朝的「北京」,也是北方少數民族王朝的「南京」。南人和北人,漢人和胡人,龍爭虎鬥,舌劍唇槍,城頭變幻大王旗。這一撥來了,那一撥去了,各自的文化積澱了下來,融會成一種多元共存又渾然一體的東西。人也變了,儘管五族共和,天下一家,愛國不分先後,大家都是「炎黃子孫」,但認真說來,卻並不都是「炎黃嫡系」。北方那邊,鮮卑、契丹、吐蕃、突厥、女真,什麼人都有。他們也要通婚、聯姻。娶的娶了,嫁的嫁了,血統都變了,還說什麼語言?就算都說漢語吧,說出來也不再是原來那麼回事。少數民族說漢語總是有點「洋涇濱」的,但如果大家都洋涇濱,洋涇濱也就成了正宗和正統。

    所以,北方方言不但不古樸、純正,而且簡直就是「八國聯軍」。今天的北方話,可不是當年「華夏雅言」一脈相傳直線發展的產物,甚至不是純粹的「漢語」,裡面還有北方遊牧民族阿爾泰語的成分。什麼滿語、蒙古語、朝鮮語,都有,沒準還有突厥語。就說北京話,雖說是當今咱們漢民族的「官話」,或官話的基礎,其實是個「聯合國」。胡同是蒙語,埋汰是滿語,尕兒是陝西話,嘎子是上海話。陝西人管錢叫尕兒,北京人也跟著這麼說;上海人說「戒指」,北京人聽起來像是「嘎子」,結果戒指便變成了嘎子。

    北方方言為什麼是「八國聯軍」呢?因為北方趨向於統一呀!這就多少得付出點「代價」。統一中國並不容易,中國地太大,人太多,東西南北,七嘴八舌,誰也甭想一口就「通吃」了。你要別人將就你,你也得將就將就別人。不能將就,就只好打,打到最後,也只好妥協。你讓一點,我讓一點,或者你多讓一點,我少讓一點。

    何況統一也不光是靠打仗,更要靠文化上的磨合和整合。你磨磨我的稜角,我改改你的脾氣,兩下裡這麼一磨合,共同的和認同的就留存了下來,差異太大的,也就漸次消亡。就算留了下來,也得變味兒。所以文化整合的結果,不是你吃掉我,我吃掉你,而是你變成我,我變成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北方話就是五湖四海東西南北相互磨合將就的產物。所以北方話內部分歧小,語法結構差別不大,詞彙方面比較一致,語音系統也比較簡易。這也不奇怪,彼此之間要妥協將就嘛!既然要相互遷就,就不能太固執,得盡量靠攏才行;也不能太複雜,得盡量簡便才行。什麼濁塞音、濁塞擦音,發音太困難,都改成清塞音、清塞擦音算了。吳人不改,就隨他說去。輔音搞兩套,一套b,d,g收尾,一套m,n,ng收尾,太哆嗦,有n和ng兩個也就湊合。粵人、閩人不嫌麻煩,也悉聽尊便。至於聲調,就別弄那麼多了,七個八個的,誰記得住?四個足矣!也別再弄什麼入聲字,別彆扭扭。再說平、上、去、入,仄聲佔了三個,也戒多了點,還是陰平、陽平、上聲、去聲為好。平仄各半,平起平坐,誰也沒意見。南方人要保留入聲,也好,誦讀起古典詩詞來更有味道。咱們北方,就簡單點吧!要統一,就不能斤斤計較,得大而化之才行。

    不過靠攏歸靠攏,不等於投降;簡便歸簡便,不等於單調。相反,既然雲集了東西南北中,漢滿蒙回藏,唐宋元明清,只有更加豐富多彩,豈有單調之理?簡便又豐富,又豈有不廣泛應用之理?於是北方話便成了漢民族共同語的基礎方言,其中北京話又最牛逼。它的語音成了漢民族共同語的標準音。

    這一下,北方話可就了不得了,大有稱霸全國之勢。我們知道,文化之所以叫「文化」,就因為它總在變化。或者被同化,或者被異化,反正得變化。誰讓誰變?誰變成誰?一般地說,總是強勢的讓弱勢的變,或弱勢的比強勢的變得多一點。比如入關以後的滿人,雖然是征服者、統治者,可他們在文化上是弱勢,結果就被漢文化同化。當然,漢人也向滿人學了不少東西。比如好生、外道、敞開、咋呼、巴不得、不礙事、悄默聲兒,都是滿語。帥、牌兒亮,也是滿語。愛新覺羅?瀛生先生《北京土語中的滿語》一書中有考證。

    優勢無非三種。一種是政治上的,一種是經濟上的,還有一種是文化上的。經濟上北方不好和南方比。湖廣熟,天下足,江南魚米之鄉,歷來是繁榮發達之地,富甲一方。文化上也不好講。自古江南多才子,兩湖也不含糊,唯楚多才。為中國文化作出了突出貢獻的,南方人不比北方人少,二十世紀就更是如此。政治上不用說,毛澤東、鄧小平、孫中山,都是南方人。文學這邊,魯(魯迅)、郭(郭沫若)、茅(茅盾),巴(巴金)、老(老捨)、曹(曹禺),北方也就貢獻了個老捨。

    北方的優勢主要是政治上的。萬歲爺、宰相府,中央機關各部院都在北方,各地地方宮也都是從北方往南方派。他們要說官話,打官腔,就不能堅持再說「鳥語」。於是「南北之爭」就變成了「官民之爭」。中國在歷史上可是個「官本位」的國家,「民」豈能鬥得過「官」?政治上的優勢再加自身的優越性,北方方言自然風捲殘雲般地便佔有了使用漢語人口的百分之七十,佔領了漢語地區的四分之三。

    北方又贏了。

    八、南征北戰

    就在北方方言從華北大本營出發,大舉北上(東北、西北)南下(西南、中南)的同時,南方方言也在節節敗退。

    南方方言區,主要在江南、華南,以及東南沿海一隅。就這麼一點點地盤,也不容易守住。西晉末年以前,江南一帶是清一色的吳語區,建業(南京)更是吳語重鎮,可是後來呢?南京也好,鎮江也好,當塗也好,都變成北方官話區了。因為王室南移,偏安江左了呀!別看這些北方士族和流民是避難來的,來到南方,依然「倒驢不倒架」,不但不跟著南方人學南方話,還要看不起南方人。士族之間,必須說洛陽話,就像當年俄國的貴族見了面必須說法語一樣,誰不說誰沒面子。東晉宰相王導,為了籠絡南方士族,常常說一點吳語,竟被北方士族恥笑,說王導的本事也就是會學鳥叫。南方人原本可以抗議的,但一來民告官總是告不贏,二來北方人也太多。建業(南京)城裡不用說,京口(鎮江)和姑熟(當塗)也變成了北方移民的「僑鄉」,分別叫「南徐州」和「南豫州」。你想這南京變成了洛陽,鎮江和當塗變成了山東和河南,那江南還是江南嗎?所以現在的寧鎮方言,和蘇(蘇州)、錫(無錫)、常(常州)的吳儂軟語,竟是「不可同日而語」。

    當然吳語也不是沒有「反攻倒算」過,比如它也曾北上侵入江北的南通、啟東、海門、靖江、如東五縣,但那是後話,也是特例。通例則是南方人也好,南方話也好,都往更南邊跑。吳語也一樣,先是從吳國的蘇州、無錫和越國的紹興、諸暨這兩個中心往蘇南、浙北擴張,後來又跑到浙西、浙南,最後乾脆跑到福建,成為閩語的淵源之一。吳語一跑到福建,就安全了,不像在江南時那樣老是被別人同化騷擾,所以吳語的原始特徵,不保留在吳語裡,反倒保留在閩語中。

    閩語也好玩,它也往南跑,不過是跳躍式的。比如閩南話,先是「流竄」到潮汕地區,然後沿著粵東海岸往前跳,跨海的跳到台灣,走陸地的一路跳過廣東,一跳跳到海南島去了。如今海南島一大片地方,說的居然是閩南話,而這兩個閩南語方言區之間,竟隔著一大片粵語區和一片客家方言區。

    客家也跑了好幾次。客家方言在兩宋之際定型以後,又從贛南閩西出發往別處走,弄得南方一百多個縣都有客家人,也都有客家方言島。吳楚分界之處被贛語一刀插進,湘語則被擠到了一個小角落裡。面對北方官話的咄咄逼人之勢,南方本來就招架不住,哪經得起這麼折騰?結果弄得跟藩鎮割據似的。就連北方官話隨著移民南下,也都各自「走失」,有的融入閩粵,有的變成客贛。

    這就是南北之別了,北方方言是擴散的,南方方言則是流竄的。擴散的結果是相互融合,流竄的結果則是各自為政。所以,就外來語與原住民土語的關係而言,北方有點像水和面,南方有點像水和油,水和面弄到一起,開始也一塌糊塗,但揉著揉著,也就不分彼此;水和油兌起來,你就是再攪和,那油珠子還在水面上漂著。難怪南方有那麼多孤苦伶仃的方言島。比如南寧市區講粵語,郊區卻講平話(宋朝時平南軍講的山東話)。蘇南的溧水縣也很有趣。吳語和官話的分界線從這個縣穿過,結果溧水人就喜歡聽兩種戲:一種是吳語系統的錫劇,一種是官話系統的黃梅戲,對越劇則不感興趣。海南島南端的崖縣更好玩,一個小小的崖城鎮,居然講三種話—閩南話系統的海南話,粵語系統的「邁話」和北方方言系統的「軍話」。福建境內,則有浦城縣北的吳方言,南平市鎮的土官話,長樂琴江的旗下話,武平中山的軍家話,真是五花八門。

    不過,說南方話是水和油,還只是橫向地看,縱向地看則像雞尾酒,一層一層的。比如閩南話中,不少字都有三種讀音,一種是秦漢音,一種是南朝音,一種是唐宋音。這三種讀音,是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形成的,卻又都存在於閩南話當中。結果石頭的石不等於石硯的石,它們也都不等於石破天驚的石;草蓆的席不等於筵席的席,它們也都不等於席捲全球的席。福州話也是,高懸的懸不等於懸落的懸,它們也都不等於懸空的懸。這就有點像日語,一個當用漢字,好幾種讀音,誰記得住弄得清?難怪北方人一聽閩語就頭疼,覺得與其學閩南話,不如再學一門外語。

    這就又和北方不一樣。北方話就像餃子餡,雖然也有多種成分,可全都混在一起,分不出來;南方話卻像千層餅,一層一層,清清楚楚。北方融合,南方積澱。

    當然,北語也有層次,南語也有融合,層次是歷史分析的結果,融成一體是直接的現實。北方話也不是不搞串連,它也滿世界亂跑,甚至還有跑丟了的。香港電影剛進來那幾年,聽劇中人一口一個「老公」,大家都覺得新鮮,跟著學。其實這是北京話,元代就有的,元曲《酷寒亭》裡就說:「我老公不在家,我和你永遠做夫妻,可不受用。」《竹塢聽琴》裡也說:「我教你彈琴,正要清心養性,倒教你引老公不成。」然而現在卻把它當香港話學,這可真是「出口轉內銷」了。

    方言就是這樣「趨炎附勢」又「朝秦暮楚」。過去是北方的,現在變成南方的了;過去是人家的,現在變成咱們的了。因此,我們還得和它算一算老賬,揭一揭它的老底,看看它是怎麼變成現在這副樣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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