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好像是人人都會的。
是人就會說話,就該說話。動物不會說,它們只會「叫」。會叫當然也不容易,因為還有連叫都不會的。會叫也不簡單,因為叫聲能傳達信息,說明問題,表示態度,比如「狼來了」或「我要你」之類。尤其在遭遇天敵或發情求偶時,禽獸們是叫得很歡的。某老和尚曾有詩云:「春叫貓兒貓叫春,聽它越叫越精神。老僧也有貓兒意,不敢人前叫一聲。」會叫,能叫,敢叫,可以肆無忌憚地放開嗓門大叫,是不是很幸福?
會說話,就更幸福了。
會說話怎麼就幸福呢?因為你可以表達單憑叫聲不足以表達的意思和情感。比如「試問閒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表達得何等的準確、細膩?倘若不會說話,大約也就只能哼哼,那多沒勁?甚至你還可以用不同的方式來表達同樣的意思。朱德庸的《醋溜CITY》中有這麼一段:某男向某女求愛,問「我能不能上你的床」?女怒。該男便改口說:「我能不能明天早上從你床上下來?」這就有趣多了。但如果是貓兒,便只能持之以恆地叫個沒完:我要!我要!我要!
這份幸福也不是隨便誰都能獲得的。據《聖經》上說,上帝偏心眼,把這份幸福給了人。他只讓人會說話,還讓人給萬物起名字。也就是說,他賦予人「命名權」。所以,信上帝的西方人,便認為說話是人的「天賦人權」。你可以不同意某個人的意見,但你不能不准他說話,相反,當這個人說話的權利被剝奪時,你還應該起而捍衛之。故西哲有云:我堅決反對你的意見,但我寧願犧牲生命也要捍衛你說出這意見的權利。
不過,據說偏心眼的上帝也很小心眼兒。他聽說人要修一座通天塔,從地面一直通向天堂,便暗地裡做了手腳,讓不同地方的人說不同的話。這下子,語言不通,彼此無法交流,人心也就渙散,通天塔的建成,自然成了永無期日的事情。
說話,真是何等重要!
其實,就算沒有上帝這個小動作,說話也是必須學習和研究的,因為一個人光會說話還不行,還必須說得清,說得對,說得準確,說得漂亮。這就要學習,要研究,而說話也就成了一門學問,叫「語言學」。具體地說,又有語音學、語法學、詞彙學、修辭學、方言學等等。方言學是研究不同地域人如何說話的。不過,研究外國人說話就不叫「方言學」了(剛開始時也管外語叫方言),得叫「外國語言文學」。
不同國別的人說話不一樣。也不光是語音不一樣,語法、詞彙、語感都不相同。在歐洲好些語種裡,名詞是有性別的,這在東方人看來,就匪夷所思。比如「背心」,在德語中是女性的,在法語中卻是男性的,這就可笑。莫非背心這玩藝,在德國女人穿得男人穿不得,在法國又男人穿得女人穿不得?還有,明明是男人穿的襯衫,在法語中卻是陰性的,豈非意味著男人把女人穿在身上?倒是溫柔浪漫體貼得很!同樣,老外看咱們,也覺得很麻煩,又是伯母又是舅媽又是嬸娘,七大姑八大姨的,搞那麼複雜幹什麼?一個aunt不就都打發了?哈!他不知道,即便伯母、舅媽、嬸娘,在咱們這兒,還分著親伯母、堂伯母、表伯母,親舅媽、堂舅媽、表舅媽,親嬸娘、堂嬸娘、表嬸娘呢!如果加上干親,還有干伯母、干舅媽、干嬸娘。分個姑姑姨姨的算什麼!
即便同為一國人,說話也仍有許多名堂。比如男女之間談情說愛,說法就不一樣。男人多半會說「我愛你」,女人則喜歡說「我恨你」;男人多半會說「你真好」,女人則喜歡說「你真壞」。(故時諺有云:「男人不壞,女人不愛。」)某國發生一起「約會強姦案」,女方指控男方的證據,便是她事前已說過了「NO」。該男極為委屈地在法庭上嘟噥:「NO,NO!法官大人,您知道,她們從來就是說NO的!」
古人和今人說話也不一樣。古人說話之乎者也的,今人就不這麼說了。如果飯店裡的服務生一上來也和《鏡花緣》裡君子國的酒保一樣,開口便問:「要酒一壺乎?要菜一碟乎?」準得嚇你一跳。在趙麗蓉和鞏漢林合演的那個小品《如此包裝》中,鞏漢林和他手下的那些小姐們一見面就揚手聳肩,又是「梅」又是「嗯哼」,不也把老太太嚇了一跳?
再有就是關係和身份了。《紅樓夢》第三十一回寫晴雯和寶玉使小性子拌嘴,襲人忍氣吞聲來勸,說「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兒,原是我們的不是」。誰知反倒惹起晴雯醋意,冷笑幾聲說:「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明公正道的,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哪裡就稱起『我們』來了!」原來襲人雖然和晴雯一樣,都是丫環,但襲人和寶玉「那個」過了。有了「關係」,便忘了「身份」,結果生生埃了晴雯一頓搶白。
最後是藝術性。自打人學會了說話,慢慢的就有了說得好說得不好、說得俏皮說得不俏皮、說得漂亮說得不漂亮之別,也就是說,說話便成了一門藝術。一個鋼琴家到一個小城市去開獨奏音樂會,演出那天卻觀眾寥寥,這個鋼琴家便走到台前一鞠躬說:「我發現你們這個城市的人都很有錢,因為你們每個人都買了兩張票。」這是不是很藝術?
說話當然還與道德有關。因為一個人如果不道德,他得到的評價通常就會是「太不像話」。所謂「太不像話」,也不一定就是說話粗鄙下流,或吹牛撒謊、狂妄自大、信口開河,也包括種種不道德的行為,比如偷雞摸狗、欺上瞞下、忘恩負義、過河拆橋等等。但道德不道德,要說成「像話不像話」,可見那「話」有多重要。
說話,是不是有很多名堂?有名堂,就要思考、琢磨、研究、議論,也就有了這套叢書。我相信大家都會喜歡這套書,因為我們都不想「不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