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度見到她,時間已經過去了將近一年。
四月,瀲灩島迎來了它的旱季,這是讓人昏昏欲睡的時節。牧師已經不再為了禮拜而精心收拾一番。他甚至有意怠慢自己,參差的胡茬,皺巴巴的襯衫,灰濛濛的眼鏡片——這便是淙淙再看到他時他的樣子。
牧師來不及為了他的邋遢而感到慚愧,他很快發現,女孩的精神狀況很不好,她照舊坐在最後一排的位置上,將雙腳拿上來,抱膝,整個人蜷縮在椅子上。她雖緊閉著眼睛,但很容易看出,她沒有睡著,而是被某種激烈的情感控制著,心緒難寧。他講經的時候一直看著她,她沒有睜開過眼睛,將身體裝在一件格外寬大的黑色斗篷裙裡,一動不動。他還發現,她沒有穿鞋子,一雙赤腳上面沾滿了泥沙,也許還有傷口——他猜測著。
祈禱完畢後,儀式結束了。他悄悄走向她。她沒有動。他看到有幾滴眼淚慢慢從她的眼角溢出來。他果然看到,她的雙腳佈滿傷口,橫七豎八的血痕在雪白的皮膚上顯得格外猙獰——他懷疑女孩也知道這一點,有意將這種慘狀推向極致。是的,他看得出,她是迷戀於自我折磨、自我虐待的人。
牧師將目光從那雙慘不忍睹的傷腳上移開,將一隻手輕輕放在女孩的肩膀上。女孩緩緩睜開眼睛。
「你一定很累,所以沒有像從前那樣大聲唱讚美詩。」牧師在前一排的座位上坐下來,回過身來,與她面對面說話。
「是的,我很累。」淙淙虛弱地說。
「那麼就停留下來,在這裡休養一段吧,我可以照顧你。」牧師終於說。這是他一直想說的話,充滿心底最深處的柔情。
「這些日子以來,我試著按照你說的,上岸過一種有意義的生活。我跋山涉水,去了很遠的地方,並且完成了那件我一定要做的事。可是事與事之間暗藏關聯,我無法抽絲剝繭,無法使其他的事不受牽連。哦,你不會知道,我闖禍了,闖了很大的禍。現在,我得到報應了,永遠也無法得救。」女孩完全沉湎於自己的情緒中,絮絮不止地自言自語。
牧師有些難過,他猜測:這一年來,她大概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她一定傷害了對方,使對方痛不欲生;可是她因為深深愛著,自己也受了傷。
牧師端詳她,那個使她如此心動的人究竟會是什麼樣的呢?他有些嫉妒,可是看著她這番憔悴的模樣,心中生出的憐惜足以淹沒一切。他又輕輕對她說:
「不會的,不管你犯了什麼錯,只要有心悔改,上帝都會原諒的。」
「不可能。你不明白的,我闖了很大的禍,不可能得到原諒了。」她拚命地搖頭,小聲地抽泣起來。
他將她攬在懷裡,安撫道:
「相信我,無論你做了什麼,都可以得到原諒。你在這裡,能得到最安寧的生活,能重新見到光亮,感到溫暖。你會很自然地忘記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不會再被它們糾纏。」
「可我不想忘記它們……它們是那麼美好。」淙淙喃喃說。
牧師歎了一口氣,看來這女孩已經深陷於這些感情,情願受它折磨,也不願將它淡忘。女孩忽然轉過頭,目光炯炯地望著牧師:
「你是說,只要我認錯,上帝就可以原諒我,我就可以得到救贖,——是這樣嗎?那麼我想皈依基督,也許他可以使我的內心變得平靜。」
「當然。上帝會原諒你的。只要你願意,隨時可以回到他的身邊來。」
女孩點點頭。
「我很高興你能再回到神的身邊。」
女孩費力地笑了一下。
「走吧,我帶你去見負責教會事務的簡小姐。她會安排你的起居。這裡的生活很簡單,希望你還過得慣。」牧師說,他感到女孩只是因為暫時失去了方向才會來這裡尋找依靠。他要留住她,不能再讓她走失。
「謝謝。」女孩說。
牧師幾乎不能相信,女孩從此就生活在離他很近的地方。清晨,他可以在花園裡看到睡眼惺忪的她穿著寬大的睡袍,夢遊一般面無表情地從他身邊經過。她仍是赤著腳,儘管他為她準備了嶄新的鞋子,但是她似乎堅持要受這種刑罰,任由那雙腳踏過最尖利的石子,蹈進最渾濁的水窪。
大多數傍晚,他們共進晚飯,她會說起在船上的生活,雖然那並不是多麼光彩的事,但因為她的坦誠和天真,講出來竟沒有半點齷齪。他在一旁觀察到,簡小姐以及其他兩個在教會做事的中年女人都聽得津津有味。她總是有一種攝人魂魄的魔力,能將人控制在她的一顰一笑中。
但女孩並不快樂。她像是經歷了太多的挫折,在這裡停頓下來時已經不剩幾分氣力。她對於教堂的事務並不太盡心,唱歌也許本就是她喜歡做的事,所以才能夠堅持參加唱詩班的活動。除此之外,她似乎對什麼都失去了興趣,寧可將自己關在房間裡閱讀聖經,或者發呆。他給女孩送去許多有關基督教的書,希望女孩可以從中得到堅實的精神力量。
他有信心一點點感動她,牽引著她走出陰翳。每每出遠門,他都會給她帶回禮物,在盛產絲帛的暹羅,在籐條編織流行的爪哇,他為她帶回各種手工的漂亮鞋子和裙衫。她每次接過這些禮物的時候,都會略帶羞澀地笑著說:
「我是不習慣有人待我這樣好了。」
這些鞋子和衣服她都收下,卻從未穿過。她的身上永遠穿著那件格外寬大的黑色連衣裙。它已經被洗得不成形狀,像一隻口袋般套住她,看不出腰身。
她所表現出的沉靜狀態,反倒使他有些不安。他總覺得,她有些心不在焉。他猜測她是不是在等什麼人,那人也許會忽然出現,將她帶走。他想像著她跨上那人的船時的情景,她又變得像從前那樣放肆,渾身散發出熟透果實的芬芳。那是永遠不會在他面前展露的一面,永遠都不與他關聯的快樂。他在無邊的臆想中變得憤怒。他幾乎確定,她是在等待什麼人,這裡只是一個療傷的驛站,待她完全康復,待她的情人再度出現,她就會義無反顧地離開。
他覺得自己就要被這些漫無邊際的臆想弄瘋了。
但他看到了一絲光亮。事情似乎出現了新的契機。
七月的時候,牧師忽然收到在歐洲旅行的兒子發來的信,在信上他說非常想念父親,想來熱帶小島探望他。
牧師放下信,走到花園裡散步。那把隨意撒在草叢裡的種子已經生出很高的枝葉,也開了花。時光像是又完成了一次分娩,就是這樣的快。他記得大約就是在初見淙淙之後不久,教會的德勒撒嬤嬤不知從哪兒帶回一把花種,神神秘秘地撒在了教堂後花園的這塊空地上。據說她年輕的時候也曾是個渾身充滿浪漫氣質的姑娘,但那已是很久遠的事,牧師看見她時已是垂垂老矣,屬於她的韶華年月,不可想像。
「這是一個沒有秩序的國度,連季節也是混亂的。沒有花期,又都是花期。在這裡,生命是一件那麼隨意的事,孩子的生養、丟棄、死亡都很尋常。可是這裡的一草一木都顯現出令人驚異的生命力,充滿勃勃生機。」牧師記得,他曾在給兒子的信中這樣描述這裡。這裡是所有植物縱慾的樂土。那些花很快就開了,藍紫色的小花呈高腳碟狀,散著一點淡香,是非常安靜的小花,並不怎麼引人注意。但兩三日後,他再經過這片草叢,就驚訝地發現,那些原本藍紫色的小花竟然變成了淺淺的雪青色。有一些還未完全變色,深深淺淺的小花簇在一起,使這裡忽然熱鬧了許多,也華麗了許多。
又過了幾日,他發現那些雪青色的小花完全褪去了顏色,變得潔白如雪。現在花叢已經有層層疊疊三種顏色,從藍紫到雪白,宛然經歷了一個生命蛻變的過程。他看著三色小花交疊怒放,一陣欣喜,連忙喚了德勒撒嬤嬤來,詢問她這是什麼花。德勒撒嬤嬤早已猜出他對這花的喜愛,她得意地一笑:
「這花叫做『昨天,今天,明天』。它們好像帶領著我重溫了我的少女時代……一眨眼就過來啦!」
此刻,牧師俯視著這片爛漫的三色花叢,念著它們的名字「昨天,今天,明天」……昨天,今天,明天。世代流傳。是的,這便是生命輪轉的軌跡,這便是神的旨意。
翌日清晨,淙淙推開門,一隻牛皮信封徐徐飄落。她撿起來,辨識出上面是牧師的字。
「就是前天,在無人知曉的平淡中,我度過了五十七歲的生日。想一想,我比你大三十六歲,就覺得好累……」
淙淙緩緩在桌前坐下來,她端起玻璃杯,啜了一口水,在杯中窄小的水面,她看到牧師那張幽怨無奈的臉孔。她竟從未想過他的年齡——他已經五十七歲了。
「下個月,我想你就可以洗禮了。那對我來說,是一件很值得欣慰的事,我一直盼望著它的到來,我想像著當那一天到來,我該是多麼快樂,能夠親眼看著你獲得新生,重新握住聖母的手……此外,還有一件事,我想對你說說。再過一陣子,也許就是下個月,我的兒子會來島上看我。我記得曾對你說起過他,也許你已經忘記了吧,他是個挺不錯的小伙子,高大,英俊,有非常健康的體魄;而且他沒有我那麼憂愁,是個很樂觀的年輕人。我想等到他來了,你可以見見,若是你碰巧也不覺得他討厭,或者你們以後可以在一起……我是說,一起生活,我相信你們會得到幸福的。
「至於你此前在船上生活的事,我會代你向他隱瞞。這於他雖是不公平的,但那也並不是你自己的選擇,實屬生活的無奈。我想倘若日後他知道了,也終會理解的。所以,你大可不必為那些不愉快的舊事而擔憂。你冰雪聰明,我想他一見到你便會愛上你的……我想到了你們的婚禮,你們這對漂亮的小人兒站在聖母面前盟誓,交換戒指,親吻……我敢肯定,那將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時刻……
「不過他是獨子,幼時我和他母親對他都是極為寵溺的。長大後他多少有些自我,不會關心別人。不知他是否能懂得你,能否照顧好你。我想我是懂得你的,也能照顧好你,只可惜我剩下的時間已然不多了……」
女孩放下信,禁不住發出輕聲歎息。她聞到有一股淡淡的香氣從面前的信紙上瀰散開來。那是一種可以品析出層次的香氣,她閉上眼睛,童年的氣息不知從哪個角落慢慢升騰起來,將她包圍;接著,她看到了現在的自己,然後是以後的自己……她猶如踏著空中的迴旋樓梯,層層上升。
她伏在帶香味的信紙上睡著了,宛若黃粱一夢,她將她的一生都看盡了。醒來時,她手中握著那張單薄的信紙,悲傷地哭出聲來。這是她唯一的憑借,它至少證明這世界上還有人願意一生照顧她。
同一時間,牧師也從夢中醒來。在夢裡,他那猶如蒲葵樹般高大挺拔的兒子翩翩向他走來。不過幾年不見,牧師幾乎不識得他了。他是這樣高貴,眉梢還帶著逼人的英氣,走路時衣褶摩挲,發出刷刷的聲音,整齊肅穆,好似一個王子。牧師百感交集,一時竟叫不出他的名字。只在心底,他輕輕地喚著他——艾倫。
牧師顫抖地將淙淙的手交到艾倫的手中。光焰在這對璧人的頭頂綻放,歡笑與讚美聲不絕於耳。此刻,他站在哪裡?他站在他們的婚禮上,這個他曾預言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時刻。他也的確在微笑,和眾人一樣。可是這場儀式為何這樣漫長?他們起誓,交換戒指,親吻,每一個細節彷彿都上演了無數遍,他們忘情地長吻著,像兩棵交生交纏的樹。牧師孤單地坐在硬邦邦的木頭座椅上,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坐立不安,他被徹底遺忘了。
他覺得自己就要變成一根燒焦的木頭,身體裡最後一點水分就要流失走了,而他們還在吻。哦,他們是一對情投意合的毒蛇,正在用猩紅色的芯子盟誓。他終於忍不住叫出聲來:為什麼沒有人給他一杯水!
他的聲音很快被他們狂熱的親吻吸乾,不留一點痕跡。他大聲地呼喊,掙扎求救,直到從夢中驚醒,才逃離這場可怕的婚禮。
轉眼便到了淙淙受洗的日子。
對於牧師來說,這是一段非常難捱的時光。自從做過那個有關婚禮的夢之後,他變得有些害怕艾倫到來。他期盼艾倫忽然改變主意,掉轉航線,去了別的地方。
他痛恨自己的脆弱,一個焦渴的夢,竟然就使他如此畏懼。艾倫就是他的明天,世代流傳,他視若珍寶的情感,將在艾倫身上得到延續。愛之交替猶如花香彌合,自然融會,沒有痕跡——可是為何他還會有這麼深的忌妒?
事情就是這樣荒誕:他內心深處有一種恐懼,那便是有人要將她從他的身邊永遠帶走。為了留住她,他不惜將兒子押上,讓他娶她。
然而他們將棄他而去,可憐的牧師被留在小島上,孤單單地度過餘生——難道這不是他想要的嗎?當妻子死去,他決定留在小島上時,難道不是已經做好了這樣的準備?
儘管他知道這也許是最好的安排,可是他還是不甘心地伸出手,試圖緊緊抓住什麼。
他為她施浸水禮。那是一次體面而莊重的儀式。淙淙寫了許多張請帖,邀請了一些船上和難民營的姐妹來觀禮。她們當中有些人從未進過教堂,可是坐在那裡,她們完全被這種肅穆的氣氛包圍,彷彿自己也成了盛大歌劇表演中的一員,於是情不自禁地感動起來,將最由衷的祝福送給親愛的小姐妹。
還有一份特殊的請柬,淙淙專門請人捎給住在海邊船屋裡的人。她的神色凝重,一看便知,這個人對她來說不同尋常。
來人是個盲女,凹陷的眼窩裡沒有一絲濕潤的東西。何止眼睛,她整個人都沒有一絲水分,乾癟得好像一株斬斷了根須的樹木。她被人攙扶著,向女孩慢慢走過來。隨行的人是個英俊的青年,比起盲女來,他顯得整潔而健康。他也是認識女孩的,先於盲女,他已經開口對女孩說話:
「原來你來了這裡。我們一直都在尋找你。」
他的語氣親暱,他們三人一定認識已久,都是好友。莫非眼前這個男子就是女孩一直掛記的?牧師猜測著,然而似乎又不是,因為女孩一點也沒有將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看得出,淙淙非常在意這個盲女,她可能是她的好姐妹。盲女雖然落魄,卻帶著幾分矜傲,不似那些在船上賣唱的歌女。
「請先觀禮,其他的稍候再說吧。」那個男子還要說什麼,女孩冷冷地制止了他。他們於是坐下觀禮。
女孩穿白色洗禮服,猶如天鵝般美。她彷彿忽然長大了許多,在儀式之前,顯得孤決而高貴。
牧師躲開她的光輝,閉上了眼睛,靜等儀式開始。如今,他不再有多一分的雜念,只希望全神貫注地為她主持這場典禮,陪她一起經歷這場重生。他最後能給她的便是這場典禮。此後不久,艾倫便會抵達,他是如沐春風的王子,將帶給她甜蜜又新奇的生活。
洗禮台是突出的半月形的露台,約有三層樓高。淙淙站在洗禮池中,牧師念誦洗禮經文,只有咫尺相隔的女孩能聽出他的聲音在顫抖。目光的匯聚,也許曾擦出幾簇溫暖的火芒,也只有他們自己知曉。待到他念完,牧師和助禮人一起,扶著女孩,讓她向後倒三次,全身浸在水中。
待再站起來時,女孩閉著眼睛,濕漉漉的頭髮緊貼著緋紅的臉龐,她看起來那樣小,猶如初生的嬰孩。
這朵他揀來的小野花,終於蓄滿聖水,開出炫目的花朵。
他對她說:
「現在的你,是一個全新的你了。」
女孩緩緩睜開眼睛。水滴從睫毛和眼角流淌下來。她俯看了一眼教堂裡觀禮的人,又看著牧師,狡黠一笑。
然後她縱身一躍,從洗禮台跳了下去。
當她如一隻鳥兒般飛起來的時候,牧師本能地伸出雙手去抓。他似乎碰到了她的腳——冰涼的、佈滿傷口的腳從他的視線裡一晃就不見了——他雙手只撲住一捧聖水。水花蒙在臉上,是腥的。他俯身看下去時,女孩已經落地。白裙變得殷紅,襯在她的身後,猶如孔雀開出了一扇屏。
眾人一片嘩然,所有的人一起湧向那只墜地的孔雀。沒有人告訴盲女發生了什麼事,她只是聽到頓然的墜地聲,像悶雷滾過雲頭——等到血的腥氣散開的時候,她才明白過來。
牧師愣了很久,才從受洗台上再望下去,而此時攢動的人頭已經將女孩遮蔽得嚴嚴實實。
他將身體沉進洗禮池中,蜷縮起來,讓聖水覆蓋雙耳,阻擋一切聲音。然後他慢慢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