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點,黃包車伕小蘇北像往常一樣拉著車趕往英租界靠近靜安寺的一條小馬路,去接孫小姐。小蘇北的車行位於華界的老閘北,他小心地避過老閘橋上的紅頭阿三,沿著南京路往西,一溜地小跑,有人叫車,他也一律不予理會,如果放在今天可以投訴他拒載了。
小蘇北今年只有二十歲,兩年前家鄉發大水,他獨自一人來到上海,進了車行拉人力車,上海人稱之為黃包車。小蘇北雖然生得瘦小,兩條腿卻跑得特別快,農村人耐力又足,如果練長跑,保不準就是塊世界冠軍的料。可那年月吃飯是第一大事,扣除他每個月必須上交車行的這個費那個費的,剩下的只夠他一日三餐了。可更要命的是車行不給他發執照牌子,就好像今天TAXI的營運證,沒有這塊牌子,那就是非法營運的黑車。在華界,那些穿著黑皮的警察總是睜一眼閉一眼的,可一進租界,那些紅頭阿三珵亮珵亮的眼珠子就會圍著你轉。如果給逮住了,劈頭就是一警棍,接下來輕則罰款十個大洋,小蘇北一個月都掙不到這麼多錢,重則把車給扣下,那真是砸了你的飯碗了。
紅頭阿三是上海人對租界裡印度巡捕的稱呼。其實他們只是印度的一種少數民族,叫錫克人,信仰錫克教。每個錫克男子都留長髮,以紅色頭巾纏頭,所以得了這個外號。他們身材魁梧、驍勇好鬥,常被召到英屬殖民地軍隊中服役。除此以外,他們還是最出色的看門人,就像過去中國人在海外無外乎開餐館與洗衣服,印度人在海外就是看大門,直到今天,香港許多摩天大廈仍由這些紅頭阿三把門。上海人一向非常討厭他們,通常他們是英國人的狗腿子。最討厭他們的還是上海的人力車伕們,紅頭阿三與他們的關係,就好像貓和老鼠的關係。
六點半了,南京路上依舊燈紅酒綠,上海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小蘇北來上海兩年了,無數次從南京路上拉著車走過,卻從沒來玩過,他的消費主要是在老北站。
過了哈同花園,小蘇北有意無意地往這棟上海最大的豪宅裡望了一眼,但他沒有見到那個猶太人大亨哈同。再拉一會兒,轉進一條幽靜的馬路的十字路口,就到了孫小姐的公寓了。
十字路口上有一個紅頭阿三,但小蘇北並不害怕,因為他們認識,小蘇北向那臉膛黝黑,高鼻深目,身材魁梧的印度人打招呼:「喂,阿甘?」
「小蘇北,儂好。」他居然會說上海話。
小蘇北在孫小姐的門前等了一會兒,孫小姐終於出來了,她穿著一件紅色的旗袍,把她身體的曲線都勾勒了出來。她幽雅地坐上了小蘇北的車,帶著蘇州口音輕輕地說:「小蘇北,還是去老地方,霞飛路1338號。」
小蘇北把她拉走了,孫小姐出門的時候還看了那個叫阿甘的紅頭阿三一眼,給了他一個微笑。但今天阿甘卻覺得孫小姐的這個微笑裡總帶著一種淡淡的憂傷。阿甘目送著小蘇北拉著孫小姐遠去,他注意到孫小姐新燙了一個髮型,不是很時髦,但的確很美。
若不是皮膚黑了點,年輕的阿甘其實可算是個美男子,就像過去常在中國放映的那些印度電影裡的男主角。可黝黑的皮膚恰恰能顯出他的男子漢氣概,他高高的鼻樑有些像施瓦辛格,而烏黑烏黑的大眼睛則酷似阿蘭德隆。在印度人中,他也算是特別聰明的,英文說得很棒,到中國沒幾年,連上海話都會說了。他在這個十字路口站崗已經有兩年了,既是交通警,又是巡警。所以,他和孫小姐也已經很熟了。
阿甘第一次見到小蘇北是在一年前,小蘇北拉著孫小姐回家,阿甘一眼就看出小蘇北是沒有牌照的。雖然他不像別的紅頭阿三那樣凶狠,但還是攔住了黃包車。
小蘇北見了他,腿都發軟了。可這時候孫小姐卻說:「阿甘,算了吧,他也不容易。」
孫小姐的話就像是一盆清水,一下子澆滅了阿甘所有的火氣,阿甘笑了笑,就放過小蘇北了。後來小蘇北每次來,阿甘都只當沒看見,最後竟似乎有跟小蘇北交上朋友的感覺。阿甘要下班了,他又想起了孫小姐,不禁輕歎了一口氣。
每次拉孫小姐的車,小蘇北總是能賣出十二分的力氣,其實孫小姐的身體保養地很好,可以說是魔鬼身材,拉起來很輕鬆。不像有些大腹便便的外國老闆,有汽車不坐,偏偏要坐人力車,想見識一下中國的風情,卻苦了瘦小乾巴的小蘇北,拉著這二百斤的一團肥肉滿上海地亂轉,還要躲避隨時可能出現的紅頭阿三。
小蘇北的額頭漸漸沁出了一些汗珠,「累了吧?」孫小姐在後頭說,她輕輕地拿出一塊手帕遞給了他。小蘇北接過手帕,一種誘人的香味灌入了他的氣管,給拉車的遞手帕,全上海恐怕只有孫小姐做得出。「孫小姐,你真好。」小蘇北一隻手繼續拉著車,另一隻手小心地擦了擦汗,手帕細膩的纖維觸摸著他的皮膚,讓他臉頰上一陣發紅。
拐進了法租界的霞飛路,就再也用不著擔心紅頭阿三的出現了。霞飛路也就是今天的淮海路,東段一直是全國有名的商業街,而西段至今仍是上海的高尚住宅區。
這時,小蘇北突然感到車子顫動了起來,於是他回過頭去,發現孫小姐渾身發著抖,在用另一張手帕擦著眼淚。
「怎麼了?孫小姐。」
「沒事,小蘇北,真的沒事。」
「昨天在路上你也這樣,為什麼?」
孫小姐卻答非所問地說:「小蘇北,如果我賺夠了錢,一定雇你做我的車伕,好不好?」
「那太好了。」小蘇北做夢都盼著這一天。
「還有,我還要雇阿甘給我看門。」她不哭了。
阿甘下班了,他回到巡捕房的宿舍。吃完了飯,先做禱告,然後就躺在了床上。
他的床頭有兩張照片,一張是他在印度旁遮普老家的妻子和兩個兒子的合影,另一張是孫小姐。
所有的紅頭阿三都是虔誠的錫克教徒,阿甘也是。他不停地在心中做著祈禱和懺悔,但腦海裡卻始終抹不去那個人。他每天在六點多臨下班的時候,就會看見小蘇北拉著車來接孫小姐,而第二天的早上六點多,他上班的時候又會看到小蘇北拉著孫小姐回來。他早就明白孫小姐的職業了,這種職業讓他噁心。在上海有許多這樣的女人,他見過許多,但他實在又不敢對孫小姐有什麼看法,因為她實在不像那種女人。
這條幽靜的馬路,通常讓阿甘在上班時閒著沒事做,他就悄悄地觀察著孫小姐的公寓。由於孫小姐這種晚出早歸的工作時間,使她每天上午總是窗門緊鎖不見人影。通常要到午後才能見到她,她會在二樓臨街的曬台上吃一頓簡單的中飯。吃過午飯,她就在曬台上的一張大遮陽傘下聽留聲機放出來的音樂。這時站在馬路上的阿甘就會聽到從孫小姐身邊傳來的那首《我愛夜來香》。對於竺信宗教的紅頭阿三們而言,這種歌曲可以說是魔鬼的靡靡之音。可阿甘不這麼認為,他總是傻傻地抬著頭,看著孫小姐,沉浸在音樂聲中。此刻僥倖路過的黃包車伕總是會對這個紅頭阿三投來蔑視的目光。有時候,孫小姐的視線也會掃到馬路上,就會和阿甘的目光撞到一起。孫小姐會賜予這個漂亮的印度小伙子一個微笑,阿甘卻不敢笑,肌肉僵硬地咧一咧嘴。於是孫小姐就會和他聊上幾句,她的聲音象手指一樣撥動著阿甘的心。也常有許多小流氓來騷擾象孫小姐這樣的單身女人,每一次阿甘都會挺身而出趕走他們,有一回阿甘甚至在孫小姐的樓下站了一整夜,幫她逮住了一個經常到她家偷東西的賊。孫小姐對此總是感激不盡,有時還會送給阿甘兩張電影票,可阿甘從未敢去看過電影。
最近幾天,阿甘發現孫小姐似乎有些反常,每次早上回家步履總是很慢,有一回差點跌到,還是阿甘扶了她一把。阿甘扶著她柔軟的腰肢和手臂,心頭狂跳不已,他明白自己犯戒了。孫小姐謝過了他,臉上面無血色地走進了家。
阿甘胡思亂想了一夜,也祈禱了一夜,但沒有用,直到很晚他才睡著,他夢見自己被一根繩子勒住了脖子,被高高地吊起,許多人看著他,其中一個是小蘇北,他在臨近斷氣前用目光搜尋著孫小姐,但始終沒有,直到他從惡夢中醒來。
小蘇北拉著孫小姐到了霞飛路1338號,這是連著第7天到這個地方。是一座高大華麗的洋房,據說住著一個跺一跺腳能讓上海灘發抖的英國大老闆。孫小姐下車了,下車的時候又明顯顫抖起來了,按說她在上海的風月場上已經很有經驗了,卻有些神情恍惚。但小蘇北沒看出來,小蘇北只注意到她在下車時大腿上露出來的一塊大大的淤斑,紫紅色的,像一朵美麗的花,他看得出那是新近才受的傷。
「孫小姐,今天我們還是回去吧。」
「好的,———不,不能回去。」小蘇北發現她第一次如此緊張。她又恢復了過來,「小蘇北,老樣子,明天早上六點你來這裡接我。」然後她拿出一把大洋都塞在了小蘇北手裡,小蘇北從沒見過那麼多的錢,一時手足無措。
「孫小姐,用不著那麼多。」
「再見,快回家吧,我的客人等得不耐煩了。」她急匆匆地跑進了洋房。一個僕人給她開了門,然後立刻砰地一聲把門關緊了。
小蘇北拉著車回車行,卻發現從法租界通往英美公共租界的每一個路口都站了一個紅頭阿三,完了,他必須繞遠路了。於是,他又回到了霞飛路1338號門口,但他想起了什麼,於是他就坐在那棟洋房的馬路對面,從懷中取出了那塊孫小姐給他的手帕。手帕上的香味經久不散,讓小蘇北有些想入非非,但他立刻又讓自己清醒了回來。他看著那棟豪華的洋房,他不懂什麼是法國式的屋頂,但那一塊塊紅磚的確與英租界有很大區別。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卻不願意走,從懷中掏出了半塊發硬的饅頭墊了墊饑。
不知到幾點了,洋房裡所有的燈光都滅了,只剩下最上一層的一扇窗戶裡還透出些光亮。在那光亮中,小蘇北能依稀看出兩個人影,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那女人的背影他很熟悉。影子在雜亂無章地晃動著,像兩個野獸。小蘇北低下了頭,他居然想哭了。
第一次見到孫小姐是在一年前的國際飯店門口,清晨六點,小蘇北沒有生意,他抬頭仰望著這棟當時的遠東第一高樓。一個艷若桃李的女人的出現了,她就是孫小姐,她滿臉倦容地從國際飯店裡走了出來。叫上了小蘇北的車,把她帶回了家,在她的公寓門口,小蘇北認識了紅頭阿三阿甘。這天傍晚六點多,小蘇北拉著一個客人又到了阿甘的十字路口,剛下客,孫小姐就從公寓裡出來了,她說怎麼這麼巧,於是又坐上小蘇北的車去了老西門的一戶人家。在車上,她對小蘇北說,既然我們很有緣分,明天一早你就到老西門的這裡來接我回去吧。於是,小蘇北就和孫小姐說好了,每天晚上六點來接她,次日一早再帶她回家。一開始,小蘇北還很疑惑為什麼這個漂亮女人要晚上出門,早上回家,後來經車行裡的老師傅一點撥才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小蘇北實在不明白天底下居然還有幹這一行的,就有了些瞧不起孫小姐的意思,可孫小姐待他真的很不錯,就像姐姐待弟弟那樣。再加上小蘇北在上海混得久了,這類女人見得也多了,像孫小姐這樣的待他好的,倒是只有她一個。若換了別的濃妝艷抹的女人,總是把拉車的當馬來使喚。而黃包車伕們也都暗暗地在心中罵著這類女人——婊子。
月亮已升到頭頂了,西段的霞飛路上沒什麼人,只有一個年輕的黃包車伕和他的車。小蘇北忍不住又向對面樓上的那扇窗望了一眼,鬼魅般的影子還在晃動著。
小蘇北把頭埋在膝蓋中,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慘叫聲把他驚醒了。是女人的慘叫,這聲音聲嘶力竭,充滿著恐懼,迴盪在深夜的霞飛路上,把小蘇北的心全都給揪了起來,揪到很高很高的天上,再拋下去。他突然覺得這整條霞飛路每一座豪宅都像是妖魔鬼怪的洞窟,佈滿了邪惡,彷彿要把他給吃了。
小蘇北睡意全消,他的手心裡全是汗,站起來走動著,等待天明的到來。可天亮地卻特別慢,月亮繼續高高地掛著,偶爾有幾輛黑色的福特驕車從霞飛路上駛過。
對面的燈還亮著,他們在幹什麼?小蘇北有些痛苦,但他無能為力。
東方開始有了些白色,小蘇北焦急地等待著,他不知道時間,他趴在洋房前的鐵欄上向裡張望。突然門打開了,一個穿旗袍的女人罩著一塊頭巾,蒙著臉,跌跌撞撞地衝出了門,門裡一個家僕樣子的人在後面輕蔑地說了句:「賤貨。」
小蘇北聽見了,他真想衝上去揍那個傢伙。但孫小姐到了他的面前,他看不到她的臉,一把扶住了她,她渾身無力地靠在小蘇北身上,一句話也沒說。他能感覺到孫小姐渾身在顫抖,他輕輕地把她扶上了車,把她拉了回去。
回到靜安寺邊的那條十字路口,阿甘正好上班,他看見小蘇北把孫小姐拉回來了,但感覺總是不對,他跑上去和小蘇北一起把孫小姐扶下來。他們要把她送進門去,孫小姐說話了:「不,我自己能行,你們回去吧。」她的話很輕,氣若游絲地。
她很堅強地站直了身子,頭巾中只露出一雙憂傷的眼睛,走進公寓,關上了門。
小蘇北哭了,他不願讓紅頭阿三看到自己的眼淚,慌忙地拉著車走了。阿甘則怔怔地站著,整個上午,他沒什麼心思,徘徊在孫小姐的門前,望著她拉起的窗簾。
午後,他沒有見到曬台上有人,下午,依舊不見孫小姐的人影。阿甘的心裡亂極了。
忽然,他聽到了留聲機的聲音從孫小姐的窗戶裡傳出,這讓他略微放心了一些。午後的陽光象劍一樣射到了阿甘身上,他像個木頭人似地在留聲機放出的旋律中一動不動的。這陽光突然泛出了紅色,就像血的顏色,讓阿甘有一種嗜血的感覺。
他的煩躁不安又折磨著他了,他再也無法忍耐了,他翻過了牆,跳進了孫小姐的公寓。打開門,衝了進去,客廳裡沒有人,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像個印度殭屍。阿甘遁著留聲機的生意,跑上了二樓,每一步都讓他發抖。他顫慄的手打開了孫小姐臥室的房門。他見到了孫小姐。
孫小姐躺在床上,但他一開始不能確定這就是孫小姐,因為阿甘現在看到的這張孫小姐的臉他已不再認得。這是一張被摧殘過的臉,被一個殘忍的男人摧殘過的,儘管這張臉在昨天還足以沉魚落雁。如血的陽光灑在她可怕的臉上,但是她的表情還是如此安詳,從容不迫。她穿著那件紅色的旗袍躺著,她的右手放在心口,左手垂下了床。在左手手腕上有一道長長的傷口,傷口切得很深,皮和肉都翻了出來,紅色的肉向外翻湧著,就像是她性感的紅唇,迷倒了這個城市中的許多男人。從深深的傷口中,動脈隱約可見,一道血正汨汨地向外流著,血順著她五根纖細的手指,像丹蔻似地塗滿了指甲。血流到了地上,已經有一大灘了,就想浴缸裡的水。一地的暗紅色,被陽光灑上一層奪目的光彩。阿甘彷彿見到孫小姐的生命也隨著血流到了地上,被陽光攝去了。
留聲機中發出的音樂繼續充滿著整個房間。
阿甘摸了摸孫小姐的脈搏,然後痛苦地抱著頭。這時他見到了桌上堆著十根金條,金條邊有一張紙,阿甘認識漢字,紙上寫著孫小姐最後的字跡「給小蘇北和阿甘」。
阿甘明白,這十根金條是孫小姐一生的積蓄,是她用自己的身體換來的。
阿甘癱軟下來了,陽光象劍一樣,刺破了他的靈魂。
小蘇北在六點半的時候準時到了孫小姐家門口,卻發現她的門口貼著巡捕房的封條。他迷惑地站著,直到他看見阿甘拎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袱向他走來。
小蘇北發現阿甘的臉被血色的夕陽塗滿了。
於是,孫小姐送給他的那塊手帕也落到了夕陽中。
一個月後的上海著名的英文報紙《字林西報》上記載著這樣一條英語新聞,現翻譯如下:「本報訊:昨日霞飛路1338號的一棟豪宅內發生一起兇殺案。英國克來福公司董事長布朗先生在自己的家中遇害,身上發現二十七處刀傷。兩名兇手已被當場緝拿,其中一名華人,二十歲,以拉黃包車為業,另一名印度人,二十三歲,供職於英租界巡捕房。兩名兇手行兇的原因不明。另據消息靈通人士透露,布朗先生生前有性虐待的僻好,經常召妓,並施以毆打,乃至將其毀容。」
小蘇北由法租界的刑事法庭審判,判處死刑,於1935年7月14日,也就是法國的國慶節被正式處死。
那天陽光明媚,萬里無雲,小蘇北面對著一排黑洞洞的槍口,卻一點也不害怕。
他打量著法國軍官漂亮的軍服,仔細地琢磨著軍官的那頂帽子,他想提醒軍官,你的帽子戴歪了。他剛要開口,槍響了,6顆子彈灌進了他的胸膛。
阿甘由英租界的軍事法庭審判,判處無期徒刑。被流放於印度洋上的安達曼群島。一直關到印度獨立,阿甘才被大赦放了出來。
阿甘很幸福,壽命很長,而且子孫滿堂,直活到2000年,88歲的阿甘窮其一生的積蓄來到中國的上海。他發現這座城市與60多年前相比已有了巨大的變化。在他當年站崗的十字路口上一個年輕的交通警察正在向一輛違章的出租車開罰單。孫小姐的公寓早就被拆除了,建起了一座三十層的高樓。而當年的霞飛路1338號的那棟發生過命案的洋房依然活著。
年邁的阿甘又來到了上海西郊的一座荒涼的小花園中,六十多年了,這個小花園什麼也沒變。他借了把鐵鏟,拼盡最後一點力氣在一株與他一樣老的大樹下挖了起來,不一會兒,他挖出了一個包袱。他打開包袱,裡面是十根金條。
1935年5月27日,就在這個花園裡,小蘇北和阿甘一起,把這十根孫小姐留給他們的金條埋進了大樹下。
那個夜晚,小蘇北對阿甘說:「我們兩個,如果誰能活下來,這十根金條就歸誰。」
天空中烏雲掩蓋著月光,黑漆漆的夜色中,兩把刀子的寒光照著他們的臉。
阿甘帶著十根金條,在上海到處尋找小蘇北和孫小姐的墓,但他始終都沒有找到。但他最後竟奇跡般地找到了小蘇北的哥哥的後人,他伸出顫抖的手把五根金條交給了他們。
在回國前的那天,他來到黃浦江邊,外灘的大樓讓他很容易地就想起了往事。
黃浦江水滔滔不絕地向長江口流去,在江水中,滿頭白髮的阿甘彷彿看見了十字路口那個英俊的印度巡捕,那個年輕的黃包車伕,還有,孫小姐的臉。
然後,阿甘把剩下的五根金條全都扔進了黃浦江裡。
蔡駿2000/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