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駿短篇小說 正文 杞人憂天
    我就是你們稱做杞人的那個瘋子。

    其實,我並非叫這個名字,我只是個杞國人。眾所周知,我之所以名垂千史是因為我的一項愚蠢舉動。於是我成了白癡的代名詞。

    但這不對,其實,我是個天才。

    看到這裡,你們一定不會奇怪的,以上的話正是一個瘋子的標準言論。根據科學的研究,所有的瘋子都認為自己不是瘋子,反而認為自己是個天才,越是這樣,越是說明他的病情已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應該在精神病院裡關一輩子。事實的確如此,我的大半輩子是在杞國的國立精神病院度過的。

    杞國國立精神病院坐落於都城南門外幽靜的山谷中,佔地達方圓十里,有著高大堅固如城牆般的圍牆,日夜有許多身披盔甲的武士守衛。精神病院的名譽院長就是我國的國君,正式院長為前裝甲部隊總司令,也就是專門指揮馬拉的戰車部隊。我院設施齊全,環境優美,醫師力量雄厚,充分體現了我們偉大英明的國君所具有的崇高的紅十字精神。更為難能可貴的是我院專門徵召並培訓了一批年輕漂亮的女護士,堪稱全球護士的源頭。有她們的悉心呵護和治療,我寧願在這裡關一輩子。

    和所有的精神病院一樣,病人過的是鐵窗生活,白天可以在鳥語花香的大花園裡放風,晚上則有十八把大鎖鎖住我的房門。但我並不怨恨,因為這完全是為了我國廣大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免遭我們這群暴徒的侵害。

    毫無疑問,我們這裡關的都是精神有問題的人,我是因為告訴別人我們生活的地球是圓的而被醫生診斷為嚴重的精神分裂症,對社會有極強的破壞性。為了治療我,把我送入了這裡,我真該萬分感謝我們的政府挽救了我,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於是我白天在花園中尋找靈感,晚上就寫下許多歌頌我們偉大國君的詩篇,這些詩大多流入了宮中,並被歌女們演唱給國君聽呢。據說其中的幾篇精華,做為「風、雅、頌」中的「頌」的部分而被孔老夫子編入了《詩經》流芳百世了。

    但另人煩惱的是,我的病依然沒好,在我的潛意識中依然堅持著地球是圓的這樣的謬論。雖然許多著名的大夫對我進行了全方位的長期治療,可我還是時常在夢中研究圓周率,3.1415926也許我到死也得不出最終結果。還有,居然像太陽是否繞地球轉動這樣愚蠢的問題我都敢提出來,難怪醫生說我不但腦子有病,而且眼睛也有病,連日出東方,日落西方也看不出,於是建議關我一輩子,以防我的思想毒害下一代的成長。

    突然有一年,我國與鄰國發生了戰爭,戰爭完全是鄰國挑起的,我們的國君最心愛的一條狗,也就是被封為外交部長,世襲千頃良田的那一位突然失蹤了。後來,才發現這條聰明可愛的小狗被鄰國的獵人吃了。這還得了,雖說只是一條小狗,可也是一條生命啊,我們的國君一貫身體力行的提倡保護動物,就像衛國有位著名的國君把鶴封為大夫。再說它是我國國君親自冊封的外交部長,理應享有外交豁免權,鄰國的行為實屬違反國際公約,是極其嚴重的挑釁行為,極大的侮辱了杞國,傷害了杞國人民的感情。所以,我國為此全國總動員,所有的十八歲以上,八十歲以下的男子出征,要讓鄰國知道,杞國雖小,比不得晉齊秦楚等千乘之國,可杞國人民不可辱。在國君的親自統帥下,與鄰國血戰十年,我國一半的男子壯烈捐軀,人民永遠懷念他們。最終,我國獲得了重大勝利,終於把吃了那條狗的獵人生擒活捉,把他千刀萬剮以悼念我國最可愛的一條狗,然後凱旋歸來。「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大軍回到都城之際,萬人空巷,大家都爭相一睹英雄們的風采,我們偉大的國君可真是豪氣干雲天啊。

    在戰爭期間,對我們精神病院的投入肯定就少了點,我們的院長也復了員去指揮他的戰車大軍了。但我們毫無怨言,一切為了前線嘛。這不,有許多人把自己的最後一條褲子都捐給了國家,一片愛國之心,感天動地哪。我乾脆把我的天花板和屋頂給捐了,雖然這樣一來,我冬天就得多加幾條被子,雨天得在屋子裡撐著傘睡覺。但一想到前線的將士們拋頭顱灑熱血,沒有他們的犧牲哪來我們後方的安定,我也就心安理得了。

    自從我掀開了屋頂,我的煩惱也就纏繞著我了。也就是所謂的———憂天。

    我每晚都輾轉反側,仰天長歎,我的憂傷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沒有人會理解的,因為我是個精神病。於是我就這樣茶不思飯不想,日漸消瘦,我的憂傷也隨著時間而日益增加。當我每日在花園裡放風,一聲不響地從我的病友們身邊走過時,我開始發現他們都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注視著我,好像在看一個外星人。我希望他們發現我的憂傷,但我的憂傷只能傷害自己。

    在國君凱旋的那天,都城裡成了歡樂的海洋,而精神病院卻冷冷清清。病人們第一次都聚集在了一起,我在一個進來十年一句話也沒說過的人身邊坐下,別看他曾經是我國著名的大學講師,可他的病比我還要嚴重。有一日,他非常慷慨大方地煮了一鍋肉給鄰居們吃,這肉鮮美無比,鄰居們大飽口福,於是有人偷偷地溜進他家的灶間,卻發現灶台上還擱著一條人腿,原來他把全家人都給殺了,把人肉煮熟了吃哪。

    「你很憂傷?」他問我。這令我嚇了一跳,這還是我第一次聽他開口說話,我惶恐地點了點頭。

    「我也是。」他把嘴對準了我的耳朵,我害怕他會重操舊業,把我的耳朵給活吃了。我趕快逃到了另一邊,一個老頭向我笑著,笑得非常奇怪,使我不得不靠近了他。他從懷中取出一把黃色的粉末倒在了我的手心裡,他聲稱他花了畢生的精力在配製一種藥,這種藥不是用來救人的,而是用來殺人的,叫火藥。一旦研製成功全世界的面貌將會被他改變,他緊緊地抓住我的手,告訴我這藥千萬不能碰火,否則讓能讓你蹦到天上去。

    我立刻把這把藥粉還給了他,這老頭顯然已是病入膏荒胡言亂語了。剛要走,一個傢伙把我的腿拉住了,他說他一輩子都趴在地上,研究怎樣把地下的寶貝給挖出來,比如一種能讓沒有馬的馬車自己跑起來的油。我嚇得大叫起來,卻看到了一雙血淋淋的手,上面儘是一道道的傷疤,刻滿的竟全是數學公式,原來這位用刀子在自己手臂上打草稿的老學究終其一生都在致力於發明一種足以毀滅地球的武器。我仰望蒼天,問蒼天為什麼今天精神病人們都發病了,蒼天不回答,只有一隻孤獨的風箏,放風箏就是大名鼎鼎的守株待兔的那位農民哲學家兼科學家,從宋國慕名而來到這裡治療精神病,他對我說,他有一個阿波羅登月計劃,要坐著風箏去抓月兔吃。

    這時本院病情最重的一個不可理喻的大瘋子站到了花園的最高處,向大家喊話了:「女士們,先生們。大家早上好,現在,我宣佈一個好消息,經過本院百分之九十九點三六的病人集體討論,已確認我們的國君已經得了高度的精神病啦。這所他親自下令修建的精神病院應該只有一個病人,那就是他自己。我們現在的職責就是把國君抓回來,在這裡關一輩子。」

    出乎意料的是,這些瘋子竟都全部高聲歡呼了起來。若不是他們有精神病,早應該拉去五馬分屍了,我們偉大的國君真是太仁慈了。保衛政府是每一個公民的應盡職責,就算是精神病人也責無旁貸,我必須制止他們:「你們全都發病了,都應該注射一針鎮靜劑,,喝水不忘挖井人,沒有偉大仁慈的國君,哪有我們的幸福生活。攻擊國家領導人,你知道你們犯的是什麼罪嗎?我們的國君是國家的大救星,沒有國君就沒有杞國,全國人民都深深地愛戴他。國君為了國家的尊嚴和人民的幸福,在第一線奮勇戰鬥,真是幾百年才出一個的好領袖啊。你們這一小撮人民的敵人,反政府,反社會,反人類,對你們這群喪心病狂的亡命之徒就應該施以人民民主專政。」

    這是我這一輩子說的最長的一段話,我滔滔不絕地把心中對偉大國君的忠誠都傾訴了出來。我感到一瞬間自己變得非常高大,一個人面對一大群發了瘋的暴徒,毫不畏懼,捍衛我們鐵打的江山。我彷彿已經看見了國君親手在我的胸前別上一枚榮譽勳章。

    但沒想到,那群瘋子在對著我大笑著,他們笑得前仰後合,有的人眼淚水都笑出來了,原來他們是把我當成個小丑了。我憤怒了,我真的憤怒了,我無法控制住自己,我必須要把我的憂愁說出口來———

    「你們不要徒勞了,因為再過三天,天就要塌了!天崩地裂,地球爆炸,萬物滅絕。」

    我終於把這個天大的秘密說出口了,我的心裡突然感到一陣難以言悅的輕鬆。我閉上了眼睛,傾聽他們的絕望的驚叫。

    但是沒有反應,原來這群暴徒都已經走出了無人把守的精神病院的大門了。我孤零零地站在空無一人的精神病院中,像是個被拋棄的無主的狗。可憐的人類啊,你們將為你們的無知而付出代價。

    我終於離開了與我廝守了十幾年的神經病院,來到了杞國的山野田園中。遠征回國的將士們仍在都城中慶祝凱旋,所以村莊裡全是女人和老幼,他們象乞丐一樣,幾乎都沒穿衣服,向我伸出雙手。他們實在是有礙我國的形象,世界末日對他們來說也許是一件好事呢。於是我把這個喜訊告訴了他們,他們居然對此無動於衷,要麼就是對我傻笑,實在是無知到了極點,看來我國的教育工作還有待加強,可還有多少教育工作的時間呢?我心裡一酸,就哭了出來。那群女人一見我哭開了,就拿出了一塊比鐵還硬的大餅給我吃,雖然這塊大餅幾乎磕斷了我兩顆門牙,但我還是向他們致以謝意,因為這是他們一天的口糧。

    我在杞國的原野上遊蕩著,像一個無主的幽靈,我對上天與人類的憂愁不斷地困擾著我。現在是七月,大地一片綠色,雖然墳墓多了些,但萬物生機勃勃,地球是經過了多少萬年的進化啊。

    我現在走過一條河邊,河水滔滔不絕地向東流去,我想起了孔夫子,他也是同樣在一條河邊上,感歎事物與光陰的流逝。我看著河水,是的,我也有相同的感歎,只是我們的光陰,究竟還有多少呢?

    在河邊,我看見了一個美麗的姑娘的,她很美,但她卻不知道自己的美麗即將化為灰土,我惋惜地對她說:「姑娘,你嫁人了嗎?如果沒有,現在嫁人還來得及。」

    姑娘一聽,非但沒有感謝,還請我吃了一個響亮的耳光。她以為我是要吃她豆腐了。我急忙為自己的清白辯解:「姑娘,你誤解了,我是說天很快就要塌了,我怕你還沒有享受生命就匆匆地去了。」

    姑娘浪笑了起來:「你要我?是不是,那就直說,別拐彎抹角的,費用也不貴,半個時辰只要十斤大米,如果你心誠,給你打九折優惠也行。這年月,連飯都吃不飽,女人不做這一行,還能幹什麼?」

    我驚恐地逃走了。

    我又來到了渡口上了渡船,一個商人與我同舟,他一臉的富貴相,看來是家財萬貫,可不用多久,不也和我這窮光蛋一樣赤條條地去嗎?於是我笑了起來。他很奇怪,問我為什麼笑,我索性把我心中所想的全都告訴了他。

    「好傢伙,你真是個天才,先放出風去造謠,說天就要塌了,如果人們相信,就會爭相搶購貨物,抓緊時間在死前享樂,這樣一來我們做商人的就能發大財了,謝謝你,告訴我這個注意,怎麼樣,我們合作吧,你來散播謠言,我來賣東西,咱們三七開,你三我七。」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

    「可別這樣,那好,四六開,你四我六,要是還不行,那咱二一添作五,算我豁出去了。」

    船到岸了,我一溜煙地跑了。

    我在河岸歇著,一個身著白色長袍,高高的帽子,長長的鬍鬚的中年人走了過來,他神采奕奕,氣宇不凡。見到了我,彷彿發現了什麼寶貝:「這位仁兄,為何在此失魂落魄,莫非有什麼憂愁解不開,由我來為你消除吧。」

    「我的憂愁也就是你的憂愁,我的憂愁是無法解開的,正如你無法解開的正是你自己的憂愁。」

    「失敬,失敬,原來仁兄也是位哲學家,小可姓莊,單名一個周。」

    「原來是莊子,普天下只有你能理解我的憂愁,告訴你,天就要塌了,世界末日就要來臨,我們都會死的。」

    莊子眼睛一亮,笑著說:「你的想像力要超過我,真是天外有天啊。其實,縱然有什麼世界末日,也未嘗不是件好事,也許我們現在活著,其實就是具死屍,等我們死了,其實也就是活了回來。我曾夢見自己變成蝴蝶,一夢醒來,卻不知,究竟是我夢中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做了一個夢變成了我?我究竟是蝴蝶夢中的莊周還是莊周夢中的蝴蝶,到現在我都沒有搞清,又何必去畏懼總要到來的死呢?既然死總是要到來的,那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麼區別呢,早一些解脫,不是更妙嗎?」

    這傢伙還邀請我與他一同雲遊四方,我沒有理睬他,一口氣跑回了村子。

    與此同時,我聽說那群無知的暴徒們已經開始向都城進攻了,可憐他們百十號人要與我們國君的數萬大軍較量。在人類行將毀滅之際,這樣的舉動是多麼地可笑。

    終於,我在村邊的墓地裡住下了,這裡有一半是新墳,埋的都是在這幾年餓死的人。現在是夏天,總是有鬼火出沒,也許用不了多久,我也會變成一團綠色的鬼火的。我自己挖了一個墓穴,躺在了裡面。終於,最後的一夜降臨了,我躺在墓穴中,像一具真正的死屍。

    今夜星空燦爛。

    天哪,這天晚上的星空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美的。天空彷彿被塗上了一層寶藍色的塗料,如同我每夜夢到那樣,就像是一雙雙明亮的眸子,絕美少女的眸子。為什麼?偏偏是今夜,我們人類的最後一夜,展示著一種最高傲的美,宇宙在憐憫我們,宇宙給我們絕唱。

    我仰望著星空,我說過我是個天才,自從我在神經病院裡掀開了屋頂,我就夜夜觀察天文。我發現有一顆慧星每晚都從天空掠過。經過我對其運行軌道的長期測量和精心計算,我發現這顆已被我命名為杞人慧星的不速之客將於今天晚上與地球的運行軌道相會,也就是說在今晚,慧星將撞擊地球。這次絕不會像隕石撞地球一樣在大氣層就燒掉了,大氣層奈何不了我的杞人慧星。由於這顆慧心的質量巨大,面積相當於整個中國大陸,它的重力加速度將使它幾乎完好無損地穿過大氣層,直接撞擊地球表面。而且據我的測算,如果它撞擊到陸地,至少將撞出一個直徑為青藏高原的大坑,深度至少要超過二十公里。如果撞擊到大海,則地球將完全成為一個水球。它的衝擊波將使上億噸的塵土遍佈地球表面,完全遮掩太陽,地球將處於黑暗與寒冷中數百年,這期間,地球上所有的生物將全部滅絕殆盡,脆弱的人類將是第一個滅亡的物種。而後的數百年,當地球上的塵埃落定,將退步到地球剛剛誕生時的階段,當然,生命將第二次起源,重新進行偉大的進化的過程。再過了幾十億年,當人類文明第二次出現,他們也許會把我們已成為化石的殘骸在挖出來進行研究,也許他們還回研究出我來,把我的名字寫進歷史,寫進人類最偉大的科學家行列。

    天空出現了一絲變化,從最遠的天穹裡,漸漸顯出了一種淡淡的白色,這白色像一滴眼淚,從宇宙的深處滑落下來。後來,這白色變成了一把小小的匕首的形狀,向我們直扎過來,圖窮匕現,這個成語是在我死後才開始有的,但我現在必須要使用它,夜空就是這張地圖,當地圖的美麗與神秘展現殆盡時,這把致命的匕首就指向了人類的咽喉。匕首越來越大,我甚至可以隱隱約約地窺見慧星的慧尾,長長地像一把掃帚。慧星終於君臨天下了,它像視察它的帝國一樣圍繞著地球,它在看著我,怒目圓睜,不可一世,舉手之間,就可叫我們血流千里。它儼然是地球命運的主宰,我們都是它的臣民,我們向它俯首稱臣,但仍難逃一死的命運。

    雖然我渾身顫抖,但我不是害怕恐懼地顫抖,而是興奮,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我是在為這美麗的慧星而顫抖,它和這星空是這樣令人陶醉,儘管它足以毀滅人類,也許就在一瞬之後。而今夜的世俗世界啊,他們都睡著了,他們將在夢中死去,美夢都變做惡夢吧,這是人類無知的報應。而我,是冥冥之中命運的安排,讓我有幸成為唯一目睹人類滅絕的見證人,這是一項神聖的使命。

    突然,在夜空的頂端,在慧星急速掠過的軌跡中,綻開了一朵火紅的花,我明白那是慧星接觸大氣層了,擦出了強烈巨大的火花。

    我開始想像慧星像一只巨大的拳頭猛砸在地面,這只拳頭大得驚人,一個手指頭就是一個杞國。所有的人在這個拳頭下化為泥土,再被衝擊波隨無數沙塵飛上天空,整個天空都充滿著這種細沫般的人類肢體,我們甚至來不及喊一聲救命。這是一場審判!

    我們的末日到了。

    祈禱吧。

    以後的事大家都知道,地球沒有毀滅,人類繼續繁衍,又生存了兩千多年。

    我在事後才發覺,我的計算有一絲微小的偏差,只有幾個小數點的偏差,可慧星的軌道偏偏就與地球的軌道有那麼極其細微的偏差,幾公里吧,在浩瀚的宇宙中,這簡直就等於是擦著你鼻子上的汗毛飛過去。就這麼幾個小數點,地球逃過了滅頂之災。地球啊,你真幸運。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在這一夜,災難曾離他們如此之近,又奇跡般地擦肩而過。他們又做了一個好夢。除了我,可誰來相信我?我的痛苦依然。

    我緩緩地從墓穴裡爬出來,此刻已經紅日東昇了,我悵然若失地離開了這裡,從哪裡來,回哪裡去吧。我回到了精神病院。

    精神病院裡什麼都沒變,只是再也沒有人了,我走過一間又一間屋子,直到最後一間,從那裡發出了一種奇怪的聲音。這間房的大門緊鎖著,我從門上的洞口向裡望去,裡面關著一個人,我不敢相信這個人竟然就是———國君。

    我們的國君被關進了他親自締造的國立精神病院,我真的不敢相信,我向裡面大聲地問:「國君陛下,是您嗎?」

    「我是國君,我得了精神病,昨天晚上,他們衝進宮裡,說我得了精神病,他們說精神病人不能當國君,他們說他們的精神病都好了,他們說由他們來當國君。我是個精神病人,我要在這裡治療。」他面無表情地對我說出了這一長串讓我震驚的話。

    「他們這群精神病不可能打進王宮的。」

    「沒有一個人來保衛我,我的大軍,我的士兵,我的士大夫和貴族們,沒有一個人來,他們每一個人都說我有精神病,包括我的王妃和王子。他們眼睜睜看著我被從國君的坐墊上趕下去,被押到這兒。我有精神病,我需要在這裡治療。」

    我打消了救他出來的主意,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我們的國君的確是個精神病人。那我呢?

    我不是,我不是精神病!

    我向這個世界大聲地喊。沒人聽到,只有許多人在城市裡,在農村裡,在春秋各國交頭接耳地傳說著:有一個杞國的精神病人說天就要塌了,世界就要毀滅了,真他媽可笑,這個白癡真他媽可憐,徹底地無可救藥了。於是,就產生了「杞人憂天」這個成語。這個成語流傳了兩千多年,伴隨著死裡逃生的人類。

    是的,那一夜天沒有塌。但杞國的天,確實是塌了。

    地球是脆弱的,也許它還會接受兩千多年前的考驗,也許慧星還會與我們擦肩而過。人類也是脆弱的,但相比浩瀚的宇宙,更容易毀滅他們是人類自身。

    以上的話是我說的,我是杞人,我不是精神病人。

    蔡駿

    200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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